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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95章 尚书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2611 2021-10-18 14:35:31

杨博身为一品大员,为什么要亲自为日昇隆求情?

因为北京日昇隆的境况,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。

一切还得从沈默被构陷入狱说起,陷害他的人万万想不到,这个才三十岁的年轻官员,并不只靠圣眷才拥有如此权势,他其实已将自己,与各方利益纠葛在一起,化身为他们的代言人、领导者!当他身陷囹圄时,那些与他沉浮与共的各方势力,必然要全力营救,以保护现有的利益网不会破裂。

在生死关头,这些势力爆发出来的力量十分强大,很快的,宫里便有消息传出来,是道士们在皇帝那里告了刁状;然后北镇抚司查明,刁状的证据,是一本沈默推荐出版的《西游记》,而这本书,是由日昇隆的一名掌柜,交给道士们的。

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,最困难的情况,便是对事情的缘由一无所知,一旦知道了来龙去脉,找出破解之道反而不那么困难了。于是另一本写于元代的《西游记》被找出来,成为了沈默消罪的法宝。况且嘉靖也没想真把他怎样,结果自然化险为夷,平安过关。

虽然有惊无险的过了关,但吃了这么大的亏,不还以颜色是不可能的。恰逢风云突变,道士们一朝失宠,上谕严加查办,便一股脑落在了镇抚司手中,结果可想而知,被摆成十八般模样,真叫个生不如死,把三岁偷看大姑娘洗澡的事迹都供出来了。

镇抚司甚至掌握了日昇隆贿赂妖道,以求达到不可告人之目地的铁证,恰逢举国清算嘉靖恶政的风潮,但凡与妖道有关的人和事,全都沦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,谁也不敢为他们说话。趁此东风,镇抚司自然毫不客气,将证据向顺天府一递,把日昇隆在北京的十八家店面悉数查封,主事者全部拘走,员工不许离开店中。

钱庄的主顾们惊慌失措,纷纷要求提取自家的储蓄,虽然因为日昇隆处于查封状态,暂时无法放款,但其信誉一落千丈,引起挤兑风潮是早晚的事。这家雄踞京城的大钱庄,竟转眼间风雨飘摇,一蹶不振之势!

之所以还没有一蹶不振,是因为有个人不允许。这个人的身份出乎意料,因为他就是沈默。无论作为受害者,还是汇联号的幕后东家,他似乎都最应该趁它病要它命,将日昇隆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。

但沈默没有这样做,因为他的目标远大,并不会狭隘地站在汇联号的立场考虑问题。在亲眼目睹金融资本被强权蹂躏的无助后,他不能眼看着储户的钱财被强权侵吞,更不能让民众对这种新型钱庄失去信心。

信心的建立千难万难,可崩溃只在一朝,到那时就不只是日昇隆的悲剧,汇联号也必然大受影响,甚至最后会使工商业的发展也大受影响,这是沈默不愿看到的。

所以他一面不准镇抚司动日昇隆的银库,一面按捺住京城汇联号抢占地盘的冲动,尤其是对后者,摆事实、讲道理,苦口婆心的劝他们,站在行业的高度来看待发生的一切。

正因为有他在暗中化解,日昇隆才能得以苟延残喘至今。现在杨博回来了,利用他强大的影响力,和晋商商业协会的财力,活动关系,制造舆论,甚至亲自向有司施压,终于使日昇隆的处境逐渐好转,但老谋深算的杨博没有强行把那大门上的封条撕掉,他希望通过对沈默的尊重,传递善意的信号……正如沈默通过对日昇隆的回护,传递过来的一样。

本来以杨博的老资历和雄厚人脉,像沈默这种仗着先帝宠幸的新贵,根本无需放在眼里。然而老先生回归之后,却没有想象中的一帆风顺,反而接连吃了闷亏……最厉害的一次,莫过于入阁之争的败退。从十拿九稳,到稀里糊涂的落选,都说是先帝发昏所致。但杨博何许人也?三十年前便被称为天下之英才,他焉能嗅不出其中的反常气息?虽然抓不到破绽,但他依然能够猜出,此事乃是那对羡煞旁人的好师徒所为。

狠狠地吃了个大亏,杨博终于认清了形势,虽然严嵩父子倒台了,但这个朝堂仍归徐阶师徒说了算,还轮不到他杨惟约来染指。杨博的头脑很清醒,要想跟他们抗衡,就不得不从零做起,少树敌、多结盟,如果能跟沈默化敌为友,里外里,就相当于增加了两个朋友,划算的很。

刚有了这样的打算,沈默便也被那对师徒,狠狠摆了一道。不管是出于同病相怜,还是有机可乘,杨博都不会放过这个市恩的机会,把求沈默的事情,变成互帮互助,两不相欠……虽然想跟沈默化敌为友,但作为坚定的保守派,杨博所代表的势力,绝不会轻易的表态,尤其是在需要立场鲜明的时刻,他们一定会选择中立的。这也是晋商和山西帮能够在,充斥着偏见与歧视的恶劣政治环境下,一直顽强生存,并日渐壮大的原因之一。

不过今天能得到杨博的声援,沈默已经很满意了,至少能让那些见风使舵的言官们心生忌惮,不至于揣测上意,一股脑的倒向对手。况且今天的会面,早就在沈默的计划之中,只要自己答应了杨博的请求,就有信心让他帮自己更大的忙,不信等着瞧!

回到家里,换上便服,沈默便来到前书房中。

三位先生早等在那里,见到他忙起身行礼,沈默请他们不必多礼,便在太师椅上一坐,对王寅道:“十岳公说得太对了,这世道转换得太快了,我还停留在前朝的点到即止,人家却已经六亲不认了。”

王寅点点头,沉声道:“这次吃了大亏,必须马上还以颜色,不然人心会散,人心散了,麻烦也就多了。”

“大人不是被杨博请去了吗?”沈明臣轻声问道。

“只能说作用寥寥。”王寅摇头道:“那些山西人,最多也就是给点惠而不费的支持,真想让他们拔刀相助,咱们还没那个本事。”

沈默笑笑,没有说话。

王寅捕捉到他表情的变化,问道:“难道大人有什么良策?”

“现在还不好说。”沈默神秘的一笑道:“你们只当此事不存在便可。”

“好吧!”沈明臣点头道:“我们三个已经讨论过了,君子报仇,讲的是‘十年不晚’,咱们不能马上报复,那样会有党争之嫌,对您的形象不利。”

“不错……”沈默颔首道:“但不利局面必须马上挽回,否则会持续恶化下去。”今日上朝,他就能感到,许多往日里对自己毕恭毕敬的官员,虽然面上仍是恭敬有加,但离远了之后,许多人回头悄悄谈论自己。显然高拱昨日的那番羞辱,还是被人看到了,并传开来。

“其实办法不是没有。”沈明臣出声道:“只是不知大人能不能接受。”

“先说来听听。”沈默露出一丝微笑道。

“解铃还须系铃人。”一直没说话的余寅开口道:“大人,既然对方是通过离间您和高部堂达到目地的,那么咱们就偏不让他得逞,非得把高拱哄好了,不就万事大吉了?!”

沈默的笑容渐渐凝固,沉下脸来道:“你们是说,让本官再去找高拱?”

见三人都点头,他陷入了沉默之中,良久才叹口气道:“哪有那么容易……”沈默苦笑道:“高拱那脾气,一旦认了死理,拉也拉不回来;何况本官好歹也是二品官员,被人打了左脸,再伸出右脸,这让朝中众卿如何看我?”

“不用大人亲自去……”沈明臣笑道:“我愿为大人走一遭。”

“你?”沈默看看他道:“他能让你进去吗?”这话还说轻了,虽然沈明臣是什么浙东才子,但高拱肯定不会放在眼里,去了也是自取其辱。

“我自己去当然不行,”沈明臣笑道:“不过我可以找个伴。”

“谁?”

“李登云。”沈明臣沉声道。

“李登云?”沈默微微吃惊道:“高拱的儿女亲家?”

“不错,正是他。”沈明臣颔首笑道。李登云也是河南人,官至户部左侍郎,但已经被御史弹劾罢官,不过心里十分愤懑,想要讨个说法,所以也没离开京城……

“你怎么认识他的?”沈默好奇地问道。

“呵呵……”沈明臣笑道:“茶馆里摆龙门阵认识的。”

原来那李登云家也紧邻着棋盘天街,自从罢官之后,无所事事,每天早晨都要在茶馆里消磨时日。恰好沈明臣也有这个爱好,加之他本身为人就不俗,刻意结交之下,早就成了李登云的知心茶友了。时常听他说些自己被诬告,是因为有人要顶他的位子云云,说者无意、听者有心,沈明臣早就把这事儿记在心间了。

于是翌日一早,沈明臣刻意去晚了片刻,果然一到茶馆,便见李登云在雅座上招手,他赶忙走过去,不住得告罪道:“抱歉抱歉,小弟来迟了。”

李登云六十多岁,瘦瘦小小,但举止间还能看出部堂高官的雍容气度,笑道:“无妨,无妨。”便与他摆起了茶围,闲聊一会儿,见沈明臣的话明显少了很多,眉宇间还有忧愁之色,李登云关切问道:“怎么,老弟有什么不顺心的事?”

“啊!让老哥哥看出来了。”沈明臣一脸抱歉道:“打扰您的雅兴了。”

“哎!这话说的,”李登云的性格豪爽,闻言笑道:“有事你就讲出来嘛!就算帮不了你,也可以帮你出出主意嘛!”

“倒不是我自己的事情。”沈明臣感激地笑道:“而是我那东翁……”

李登云知道他是在别人府上做幕友,但从没问过具体在哪儿,便道:“你家东翁遇到什么麻烦了?”

“我那东家,唉……”沈明臣叹口气道:“被一位他最尊敬的长者误会了,在家里十分的忧愁。”

“这种事情,解释清楚不就好了?”李登云笑道:“我看你那东家,八成是拉不下脸来,这也简单,找个对方信得过的,代为说和嘛!”

“好主意!”沈明臣眼前一亮,旋即又一黯道:“可那位长者高不可攀,咱哪认识他的知交啊?”

听他这样说,李登云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,笑道:“不妨报一下他的名号,看看如何高攀不起。”

“那您听好了。”沈明臣清清嗓子道:“他便是当朝太子太傅、内阁次辅、文华殿大学士高拱高新郑!”

“哦?!”李登云面上的笑容瞬间凝固。

“你看,我说吧!高攀不起哦!”沈明臣饮一口茶道:“算了,说点别的吧……”却被李登云紧盯着道:“你那东翁……是谁?”

“姓沈,名讳不敢提及,别号江南,籍贯绍兴,乃当朝二品。”沈明臣装作被看得发毛道:“怎么了?”

“沈江南……”李登云一屁股坐回去,陷入了沉吟之中,难道真这么巧吗?还是对方有所算计?但一想,不可能,因为高拱和沈默反目,才是昨天的事情,他和这沈明臣认识,却已经近俩月了……看来真是这么巧。

整理一下思绪,李登云又问道:“这件事我也听说过,是沈大人出卖了高阁老,怎有误会之说呢?”

“当然是误会了。”沈明臣道:“我家大人怎么会出卖高阁老呢?老哥说,换了您是我家大人,会那样做吗?”

“不会。”李登云摇头道:“为什么要把功劳让给别人?换成谁也不会外传的。”

“我家大人能三十岁就官居二品。”沈明臣反问道:“难道他连这都想不明白?”

“呵呵!不会……”李登云沉吟道:“不过他是徐阁老的学生,师生之情摆在那里呢……”

“师生之情?”沈明臣冷笑连连道:“人家何曾拿我家大人当过学生?在他眼里,真正的学生只有一个,那就是张!居!正!”

听到张居正的名字,李登云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,咬牙道:“张……居……正……”就在他被劾罢后十天,张居正便接替了他的位子,从右侍郎迁为左侍郎,所以一直有种说法,御史弹劾他,摆上台面的理由都是幌子,其实目地只有一个,为了给张居正上位腾出位子。

李登云虽然不相信这种荒谬的说法,但他却觉着,徐阁老之所以如此痛快地批了自己的辞呈,连惯有的挽留都没有,绝对与自己正好处于张居正的上司有关系。所以早把这对师徒恨上了……尤其是张居正,简直是提起来就恨得牙根痒痒。

“怎么?”沈明臣装作吃惊道:“老哥也与他有过节?”

“嗯……”李登云闷哼一声道:“吃过他的亏。”

“唉!这次我家大人也吃了他的亏,”沈明臣压低声音道:“据说他在裕邸时,与宫人们勾勾搭搭,称兄道弟,现在皇上身边大都是昔日裕邸的旧人,皇上有什么想法,他们肯定最先知道,传出来告诉张居正,自然可以帮他先声夺人。”说着叹口气道:“只是可恨他为了自己飞黄腾达,非要毁掉别人的前程,竟使出这种下三烂手段离间我家大人和高阁老,真真不是君子所为!”

这番话说到了李登云的心里,一来是同病相怜,二者呢,也觉着确实这番说法接近真相;三来呢,纯粹为了恶心恶心张居正,他也愿意干这事儿,沉吟片刻后,望着沈明臣道:“你看,我给你家大人当这个说客如何?”

沈明臣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答应,强按住狂喜,摆出一副矜持的样子道:“多谢老哥,可这宰相府,真不是咱们寻常人可以进的。”

“呵呵!老弟。”李登云淡淡一笑道:“你老哥我,虽然只是寻常布衣,但尚能在相府中说上话,这样吧!今儿你让你家大人写封信,明天你带来,我领着你去相府走一遭,如何?”

“老哥哥不是消遣我?”沈明臣的表情开始惊喜交加道。

“不信拉倒。”李登云感到被质疑,一脸不快道。

“信!信!”沈明臣连忙作揖道:“多谢老哥哥了,若真能和高阁老和好如初,我家大人肯定要重谢老哥的。”

“哎!举手之劳,何足挂齿……”李登云淡然道:“去吧!明天一早,我在这儿等你。”

“老哥真有大家风范,”沈明臣马屁滚滚道:“我这就回去跟我家大人报喜去,咱们明儿见!”

张居正一步棋走下去,沈默真真是云山雾罩,根本没法弄清楚,到底谁是主谋、谁是从犯,但他很清楚,在这场只争朝夕的入阁竞赛中,张居正已经赢得了重重的筹码,而自己却被狠狠杀了一刀。

做事情要分清主次矛盾,现在他最重要的任务,就是积攒足够的资本,好顺利入阁,最好还能排在张居正的前面。至于谁在暗中算计自己,真不是现在该去思考的。

在这个关键时刻,忍辱含垢也好、虚与委蛇也罢,他都不能和高拱闹翻,所以在得到沈明臣的回复后,他没有太多的矫情,便写了一封言辞前辈的亲笔信,备述敌人的阴险,以及自己的无辜,请高阁老千万不要上当,以免令亲者痛、仇者快!另外还十分恳切的表示,自己对高阁老的敬重,犹如高山仰止,请他务必消除误会,一起齐心协力辅佐皇上。

作为二品大员,写出这样的内容,已经把姿态放得极低了,让谋士们看了,都替沈默觉着委屈。

沈默却想得开,笑道:“你们不了解高拱,他这个人本是极聪明睿智的,但因为骤然登阁,贵极而骄,才变得冲动蛮横。事发到现在,已经两天了,他肯定已经觉出不对味来了……”顿一顿道:“况且他这人,虽然极刚硬,但听不得好话。我们便抓住他这个弱点,降低姿态,多说好话,给他个台阶,他一准就下。”

见大人恢复了往日地从容淡定,三位谋士悬着的心,终于放下来……大人因为被软禁一年,归来后迟迟不能进入状态,偏偏局势又万分紧急,这让谋士们十分担心,现在看他在重压之下,彻底恢复如常,这才是最大的利好消息。

第二天,怀揣着沈默的亲笔信,沈明臣如约来到茶馆。

“算你运气好。”李登云一见面,便笑道:“今天早朝又取消了,高阁老正好在家。”

听他说得堂皇,沈明臣暗暗想笑,因为就算早朝取消,高拱也该到内阁办公。现在他之所以没去坐班,不过因为被人弹劾,写了自辩奏疏,在家里坐等处分呢。说起来也是一桩旧案,便是那胡应嘉弹劾高拱,在先帝病重期间,私自回家住宿,并将私人物品搬运回家的奏疏。之前因为先帝大丧,一直被通政司压着,现在朝廷恢复如常,自然被捅了出来。

不过这道原本足以致命的奏疏,已经随着嘉靖去世,失去了原有的威力,根本不能伤害高拱了。高胡子之所以还要一本正经的上疏自辩,煞有介事的停职请辞,无非就是等自己的好学生温言慰留,向言官们展示自己与皇帝的亲密关系,让他们识相点儿。

沈明臣也不点破,朝李登云拱手道:“全靠老哥哥相助了。”说着小声道:“我家大人让我带句话给老哥,您的事儿他也会上心,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,只是高阁老为避嫌,不方便给话罢了。”

李登云闻言轻轻点头,但心里还是很欣慰的,沈大人是个明白人啊!知道我这么落力帮他,是为了什么。

于是两人来到西华门外的高拱府上,高阁老果然在家,听说是亲家李登云来了……没有帮他度过危机,高拱也觉着过意不去,所以对这个亲家还是很客气的,虽然听说他不是自个来的,但还是马上请后堂相见。

待到后堂门口,便见李登云和个样貌不凡、气度不俗的中年文士,坐在那里喝茶。听到脚步声,两人连忙起身见礼,高拱朝李登云笑笑,然后看着沈明臣道:“这位是?”

“这位是我的好友,”李登云也不说两人是茶友了,而是给沈明臣脸上贴金道:“江南沈句章。”高拱最烦那些名士才子、繁文虚辞之类的,所以李登云介绍的十分简单。

‘沈句章?’高拱觉着这个名字有些耳熟,但一时想不起来,便道:“既然是亲家的朋友,那也请坐吧!”说着坐在主位上,又问沈明臣道:“朋友不是科班出身?”因为李登云没介绍他的官位,高拱也就知道对方不是官场上的人了。

“二十年前桂榜飘香,”沈明臣早就想好了,遇上高拱这样傲慢的,你越跟他低三下四,他就越不把你当人,倒不如不卑不亢,让他不敢小觑:“之后遇上大礼案,便对仕途灰了心,所以也没了再进一步的心。”意思是,我不是没实力中进士,而是看透了,不惜当伺候昏君。

高拱心说,呵!还挺嘴硬?便笑道:“这么说先生的学问,要比两榜进士还好?”

“两榜进士很有学问吗?”沈明臣笑着反问道。

“哪个进士没有十年寒窗,长得不是学问吗?”高拱对这个轻狂之徒,已经有些生气了。

“十年寒窗,只读高头讲章!十年寒窗,只写八股时文!却可知三通四史,是何等文章;汉祖唐宗,是哪朝皇帝?大明律令,该当如何诠释?朝廷敕令,又该如书写?”说着苍声一叹道:“朝廷中都是这种人当官,也难怪不知民生、不懂治国了。”

“好大的口气啊!”高拱听他虽然言语不恭,但确实针砭时弊,心中不由升起三分敬意,但仍冷笑道:“科举乃国家取士之法,已经用了千年了,难道你有更好的法子?”

“无它,不再以一篇时文论高低!”沈明臣自信满满道:“唐宋的科举,尚有许多科目,并非只有进士一科。到我朝却只重孔孟经书,其余的都成了偏途,这样选出来的官员,千人一面,都是不通实务的书呆子……”

见他越说越惊人,李登云忍不住咳嗽一声,打断道:“句章,咱们还是说正事儿吧!”

高拱却一抬手道:“让他说下去。”

“官府要管理国家的方方面面,最需要的是专门人才,比如户部需要会计、理财的行家;工部需要水利、建筑、工程方面的行家;兵部需要制图、军械、给养方面的行家,诸如此类……几乎每一行都需要多年的经验、和深入的钻研,大明朝最缺的,偏偏就是这些人才,即使有一些,也只是些地位极低的小官小吏,还要受那些不懂装懂的长官瞎指挥。外行领导内行,内行成不了领导,这是大明的弊端啊!”沈明臣索性放开道:“要我说,大明想振兴,首先就要改革科举,细分科目!比如分成兵科、工科、户科、刑科等数个科目,每一科除了四书五经外,还要考量其专门知识,只有精通哪一科的知识,方可当哪一类的官,这样才能人尽其才,使朝廷充分发挥职能,管好国家的方方面面。”

认真的听完沈明臣的话,高拱露出激赏之色,此人确实看到了朝廷的弊病,并也提出了改革的方案,虽然书生意气,想当然耳,但也不失为可行的方向,没有流于夸夸其谈。于是真心实意道:“先生大才,不知是否有兴趣留在府上,帮我一改朝廷取士的旧弊。”

“承蒙阁老错爱。”沈明臣有些感动,神态也恢复恭敬道:“不过学生已经应了别人,说起来我们还算是亲戚,他待我也是情深意重,学生不忍弃他而去。”

“哦……”高拱沉吟道:“是何人有如此福气啊?”听说人家是亲戚,高拱自然无话可说。

“沈江南。”沈明臣轻声道。

“什么?”高拱一下瞪起两眼,面上笑容顿敛,沉声道:“原来你是他的使者?”

“不能说是使者,”沈明臣呵呵笑道:“论辈分我是他哥,不忍看他整天难受,所以冒昧来找阁老,把误会说清楚,以免亲者痛、仇者快。”

“我和他没什么好说的。”高拱看一眼李登云道:“你怎敢管这种闲事?”

李登云笑道:“阁老,您先别生气,让他把话说完,就知道我为什么要管这个闲事儿了。”

“说。”亲家的面子还是要给的,高拱闷哼一声道。

“我那老弟可谓天之骄子,平生不曾服谁,但对阁老却十分的敬重。”沈明臣也不利用这难得的机会为沈默说和,而是拍起了高拱的马屁,道:“他常对我说,虽然只在国子监与您共事过,但您的学识、气度、才干、志向,都让他高山仰止,常对我们说,您是匡扶社稷、中兴大明的救时宰相!还自豪的说,您与他相期相业,相约一起力挽狂澜,建立千秋不朽之功业!”说着看看高拱,故意问道:“敢问阁老,果有有此事乎?”

让沈明臣这一提醒,高拱也想起自己和沈默相处的点点滴滴,想起他们曾经发下的誓言,不由怅然若失道:“可是他还是趋利避害,选择了自己的老师……”

沈明臣马上明白了,高拱对沈默发泄的怒火,其实来源于他内心的不自信,是在徐阶强大压力下的失态,把沈默当成出气筒了。便以急迫的语气道:“阁老,您中了歹人的奸计!您想想,我家大人把秘密告诉徐阶什么好处?这肯定是有人侦知了此事,抢功的同时,还想要离间您和我家大人啊!”

高拱神色复杂地看着他,没有说话。

“您和我家大人,都是当今圣上最信任的人,只要你们俩互相信赖,互相支持,谁也没法打倒你们。”沈明臣侃侃而谈道:“就像汉末三国,天下三分,曹公已占其二,孙刘只有齐心戮力,才能不被吞噬,而对方想击败你们,最好的办法,就是设法离间你们,让你们产生隔阂,不再互相支持,人家想要各个击破,就不再困难了。”因为前面铺垫了志同道合的战友之情,所以后面再说有人挑拨离间,就容易让高拱相信了,可见沈明臣深谙语言之道,事先也精心准备过。

其实正如沈默所料,高拱这两天,本来就有些回过味来,觉着沈默不会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蠢事儿,但他岂能轻易的改弦更张,那不显得自己太愚蠢了?便道:“既然他说是有人离间,为何不亲自来说明啊?”

“我家大人是想来的,可又怕您不会见他,让人看了你们的笑话,所以写了封信让我带过来,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写得很清楚了,”沈明臣这才拿出信来,双手奉上道:“请阁老展阅。”

高拱沉默了片刻,才伸手接过,掏出信瓤看了起来。

与此同时,大内文华殿。

正如皇帝真正的寝宫,不是在西苑圣寿宫,内阁真正的廊署,也不是在西苑无逸殿,而是在文华殿。

现在随着新君重御大内,内阁也全体搬回了位于午门内东南角,与乾清宫相距仅百余丈的文渊阁。文渊阁的正厅,是阁臣并应召前来的部堂大员、六科科员们议事的地方。正墙上供奉着至圣先师孔子像,其下是一张宽大的案台,案台后是一把红木雕花太师椅,这是内阁首辅的宝座。其下左右两排,各有一遛花梨木座椅,前面摆着长条几案,唯独左边上首的位置,是一张单独的书案,那是内阁次辅的位子,清楚体现了内阁的等级之分。

在正厅两侧,各有廊署两间,东西一共四间,便是内阁大臣的直庐,直庐中除书案外,还备有床榻,以供阁臣休憩所用。现在内阁大学士人数少,每人正好可以占一间。

东厢北头的那一间,墙上挂着一副醒目的条幅,上书道:‘以威福还主上,以政务还诸司,以用舍刑赏还公论’,这‘三还’已是朝野周知的名言了,为此间的主人不知赢得了多少人心;尤其是先帝驾崩、隆庆登极后,这三条口号更具有了实际意义,被人们视为首辅大人的施政方向,无不期盼着这‘三还’能落到实处。

此时此刻,提出这‘三还’的内阁首辅徐阶,就站在亲笔手书的条幅前,久久的凝视着自己的誓言,面上却充满了落寞之情。

他自幼便立下志向,要匡世济民、致君尧舜,做一番名垂青史的大事业,可惜现实无比残酷,他的官宦生涯,几乎与漫长而黑暗的嘉靖朝完全重合,虽然仕途平步青云,但上有多疑擅权、喜怒不常之帝;中有恃宠营私、虎视眈眈之权奸如张璁、严氏父子;侧有善钻缝隙、各有不同背景、而又善于搏击的科道言官;下有城乡涂炭、啼寒号哭之民。当其水深火热之时,徐阶处嫌疑之地,怀忧危之心,不得不谨于应制绿章,以乞宠于皇上;又不得不逶迤逢迎以敷衍权奸,小心谨慎而出之于隐蔽,不敢稍露锋芒,不敢树敌招怨,惟忍惟耐、以待其时。

徐阶的这种忍耐求全,却很难被人理解,那些‘青词宰相、甘草国老’的诨号,他也一清二楚。之所以能全都一笑了之,是因为他的内心是骄傲的,他没有一刻放弃过自己的信仰——他是王学门人,他是聂豹的学生,他信仰的是良知之学!他崇尚的是知行合一!这种信仰非但没有因为岁月而模糊,反倒久而弥坚,愈发的强烈起来。

现在严党倒了、长久笼罩于大明的暗日也去了,所有人都对隆庆新朝充满了期待,徐阶何尝不是这样呢?《嘉靖遗诏》的出炉,凝聚着他全部的心血,除秽去弊、追纵前圣,致君尧舜,乃至洗刷自己身上的骂名,就全看这一次了!

然而残酷的现实,浇了满怀期望的老首辅当头一盆冷水……致君尧舜上是读书人的最高理想,也是身为宰辅的天职,然而嘉靖皇帝刚愎自用,独断专行也就罢了。他竭力拥护,并寄托了无限希望的隆庆皇帝,甫一登极,竟又以新的形式扮演着一个昏愦之君——隆庆虽不建玄修坛,不养方式、不逼着臣下写青词,却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懒惰,登极以来,不是临朝渊默,就是干脆罢朝,继位才十天,便连续宣示‘免朝’。理由也千奇百怪,什么头疼、牙疼、心悸、失眠,仿佛年纪轻轻就百病缠身。其实皇帝哪有什么病?他不过是找理由不上朝!

是什么有如此魔力,竟让皇帝将自己的誓言抛之脑后,其实一点都不难猜,白乐天有诗云:‘春宵苦短日高起,从此君王不早朝’,可见自古君王都要和六宫粉黛、花天酒地的诱惑作斗争,只不过我们这位隆庆皇帝,在年轻时压抑的久了,如今多年媳妇熬成婆,觉着自己再也不用装,毫不抵抗就沦陷在温柔乡中了。

皇宫没有不透风的墙,徐阶已经知道隆庆尚在热孝期间,便开始御幸宫女,待除服后更是变本加厉,没白没黑的要女人服侍,虽然时日尚短,但考虑到这是他刚当皇帝,万万还没到懈怠的时候,便就这种做派,让徐阶怎么对未来满怀信心?

“为师想把威福还主上?奈何主上却无心接受,奈若何?奈若何啊!”徐阶长长叹息道:“太岳啊!你说这样下去,可如何是好?!”

原来在徐阶身后,还侍立着他的爱徒,户部左侍郎张居正。张居正不像老师那样悲观,反而有些跃跃欲试道:“所谓君逸臣劳,圣天子垂拱而治,自古有之。老师身为宰辅,自当率领群臣,勉力为之,承担起更大的责任!”

徐阶闻言闷哼一声,依然背对着他道:“你这说法,倒与那高肃卿有几分相近。”他想起上次内阁会议,徐阶提议,一起上书劝谏皇帝时,高拱也是这种看法。但徐阶颇不以为然,他认为皇帝身为天下主宰,临朝渊默,无所事事,实在太令人失望了。

听出老师的不满,张居正轻声道:“说法一样,但想法不同。学生是想着,如今皇帝信任政府,正是老师大展宏图的好时机,当此时,学生愿鞠躬尽瘁,辅佐老师……”

徐阶抬抬手,示意他不要说下去,缓缓走到大案后坐下,用双手笼着两鬓的白发,萧索道:“老师是想做些事情,无奈掣肘太重,举步维艰啊!”

张居正知道他说的是‘高郭二人组’,这两位不安分的大学士,与徐阶的隔阂已经积重难返,每每有事,每每相左,弄得每次开会都变成扯皮。徐阶又拘于‘三还’之誓,不愿像严嵩那样,视阁员为书吏,垄断票拟权,结果大政难以决策、法令无法推行。徐阶本指望着皇帝能给予裁决,谁知又遇上甩手掌柜,每次都是‘发回重议’,还得内阁自己做决定。

结果现在做起事来,反倒不如在嘉靖朝爽利,这让年事已高的老阁老,怎能不身心俱疲,颇有厌倦之感?

但即使在老师面前,张居正也不愿说高拱的坏话,因为他和高肃卿的关系其实一直不错,彼此欣赏、相互理解,本来是相约大事的君子之交。现在两人之所以渐行渐远,还是拜自己的老师所赐……

张居正想起了先帝驾崩前的一天,徐阶突然让人把他叫到西苑,对他说:“上不豫,当拟遗诏,吾授意,汝执笔。”

他记得很清楚,当时自己的手发抖了,不是因为紧张,而是兴奋。因为遗诏是先帝未行之命,每一句话都会在新朝,被当做国家的大政方针。其书写之人,自然会获得巨大的声誉,成为举世瞩目的重臣。

兴奋之余,张居正也意识到,此举会得罪一些人,尤其是高拱。论资格、论才具、按规矩,高拱都比他更合适执笔,自己越殂代疱,显然会引起高拱的怒火。

他也意识到,这是老师给自己挖的坑……就是不想让他和高拱继续腻歪下去了……但权衡利弊,他还是毫不犹豫的跳下去,毕竟草拟遗诏的诱惑太大了,自己能不能尽快入阁,全都靠这一下了。

尽管如此,他还是不希望站在高拱的对立面,即使排除往日的情分,高拱这个人,也实在是伤不起。

其实这种两虎相争的局面,张居正也曾经历过,但那时的对头是严嵩,是朝野目为奸佞的众矢之的,所以无论以何种方式、何种手段谋之,都是正义与邪恶的战斗,是没有心理负担的。可高拱与严嵩不一样,高肃卿除了是当今圣上的肺腑之臣外,在礼部和吏部任职时,表现出了极为卓越的才能。他所到之处,群小悚然,每出一语,必可切中时弊,又能改而正之,一百五十多年没人能改的官场诸弊,他却可以毫不留情的革之殆尽,乃是朝野公认的干才。

除了肝脑涂地为国效命,他还从不徇私舞弊、收受贿赂,又是无可挑剔的廉臣。论及勤政、廉洁、正直、果敢,朝中大臣,无过于高拱者。和这样的人作对,无论输赢,对自身名誉,都是一个极大的损害。

张居正的担忧,也正是徐阶的顾虑……直接对付高拱,会带来很大的恶名,但又实在无法忍受,他继续和自己作对,所以徐阁老才会暗示学生,让他想办法帮自己去此心头大患。

谁知这张居正显然不想和高拱作对。这让徐阁老一阵心灰,看来自己把他惯得不像样了,竟敢跟自己装起糊涂来了,徐阶的心情一阵灰恶,叹息一声道:“太岳,为师老矣!我今年六十有四,积阴冥迷,非薄力所能抉;浊流奔放,非寸胶所能澄。实在没有心力,像你们年轻人那样大展宏图了。其实我早就有挂印而去,回我故园的想法。只是倘此言一出,必触谗锋,转展生谤,引来一场劫难。”顿一顿,又叹口气道:“也只能按捺本心,勉力支撑了。但究竟支撑多久,老夫也不敢说,唯盼你能挑起大梁,早日接我衣钵!”

“老师……”张居正听他都说到这份儿上了,想再装聋作哑也不可能了,压下心头万般无奈,只好轻轻点头道:“恩师,您不必说了,学生知道该如何去做……”

“嗯……”徐阶这才长长吐出一口闷气道:“有你这句话,我就放心了。”

张居正心中再叹一声,都以为他这个徐阶弟子风光幸运,又有谁知道,自己的心酸与无奈呢?

离开大内,走出长安街,张居正上了轿子,伺候在一边的家人游七,赶紧凑过来,小声禀报道:“沈默的门客,今天去了高拱家。”

张居正闻言目光一滞,一声都不吭。直到轿帘放下,他才缓缓摇头,低声道:“不愧是沈拙言,我不如也!”言语间竟没有多少惋惜,反而透着羡慕与解脱……在这个门生故吏关系编织成的官场上,想保持自己的独立性,乃至开山立派,实在是太难太难了。所以沈默宁肯去求高拱谅解,也不愿再投徐阶麾下,正是为了保住他得来不易的独立自主……毕竟和高拱再近,也不过是盟友关系,远比给别人当学生来得自由。

只是沈默可以独立,他却不能够,因为人家沈默临风沐雨、历尽艰辛,苦心经营了十余年,早就有了自己的势力。而他张居正虽比沈默早出道九年,但一直被老师像温室花朵一样保护着,栽培着,虽然少了许多坎坷,却无法形成自己的势力,一旦失去老师的支持,他便会什么都不是。

“知我者谓我心忧、不知我者谓我何愁!”叹息着吟唱一声,张居正对自己道:“走吧走吧!人总要走自己的路,希望能殊途同归吧”

轿子抬起来,稳重地向前行进。

连续辍朝第五日后,徐阶终于忍不住,在乾清宫外跪了一个时辰,可算见着了眼圈发内的隆庆皇帝。看到老首辅被扶起来时,两腿摇摇晃晃,已经站不住了,隆庆颇为过意不去道:“您老这是何苦呢,众卿皆明达干练、老成谋国之士,朕是十二分的信任。政务之事,就由您和高阁老他们谋划办理,不必事事都要朕的旨意……早朝礼节繁冗,每天都来一遭,对众卿太过劳累,朕看就没必要每天进行了吧?”

“陛下……”见这位皇帝竟将威柄弃若敝履,徐阶郁闷得想骂人,强压住怒火道:“早朝乃是祖制,除了皇亲重臣去世,方可辍朝以示哀悼外,本不该免朝。当年因宫中失火,孝宗皇帝彻夜未眠,神思恍惚,只恳求辍朝一日,还需经内阁慎重研议,才同意免朝一日。武庙、世庙破此祖制,结果损害了千秋盛名,让后人失之尊敬!”见皇帝闷不作声,徐阶又劝谏道:“先帝的遗诏上悔过最深的一条,就是‘朝讲早废’,您既然以在登极诏上承诺,要一改前朝弊政,勤政爱民、克己复礼。现在登极不足一月,就接连辍朝,让天下人怎么看?让史家如何落笔?!”

这话已经说得极重了,但徐阶今天来,就是豁出去了,见皇帝还不吭声,他把官帽一摘,重重叩首道:“老臣身为宰辅,不能致君尧舜,就是最大的失职,只能向陛下请辞,退避让贤了!”

皇帝这下没办法了,只好连忙起身,亲手将他扶起道:“元翁千万别抛下朕,我上朝、上朝还不成?”

“真的?”徐阶不大相信道。若不是在前乾清宫中,一定会以为,这是蒙师在管教一个老喜欢逃学的孩子。

“朕保证还不行?”隆庆无奈地点点头,话锋一转,提出自己的要求道:“不过朕有个条件。”

“皇上请讲。”徐阶心说,只要不太过分,怎么都答应你。

“朕上朝归上朝,可那些国事我是不懂的,为免误事,以后朝会上有司上奏,就由辅臣代朕答复吧!”隆庆提出了他思索良久的妙想。

“不行!”徐阶几乎要跳起来了,大声道:“国有长君,岂容臣下代庖?”把皇帝当傀儡,那是权奸干的事儿,徐阁老也来不了。

“可朕真得不行啊!”隆庆也不急,两手一摊道:“什么该答应,什么不该答应,实在吃不准,元翁也不想把国事搞成一团糟吧!”

“……”徐阶闷了半晌,又做最后的努力道:“皇上拿不准的,就先不答复,待早朝后,移驾西华殿,顾问阁臣、再行圣断!”

上早朝已经够累了,完事还要上补习班,简直是要人老命,隆庆哪能接受?却也不反驳徐阁老,便那么心不在焉的坐着,也不说行,也不说不行,一颗心早飞回后宫的温香软玉去了。

见皇帝这样子,徐阶知道欲速则不达,只好再退一步道:“不是特别重要的,内阁先票拟,但若遇到重大事件,则还需皇上移驾西华……”

“好吧……”隆庆不甘不愿的答应下来,说完便起身道:“阁老没什么事了吧?”

“啊!没事儿了。”徐阶有些反应不过来道。

“那您先去忙吧!朕也回去了。”说完也不待徐阶告退,便先往后面去了,好像有什么在勾他的魂似的。

望着皇帝来去匆匆的身影,徐阶无奈地摇头叹息,但无论如何,好歹皇帝重新早朝了,自己再着力劝谏着,尽老臣的本分吧!

隆庆还算遵守承诺,第二天,早朝终于恢复了。

沈默还是早早的来上朝,便见高拱的轿子停在西安门前,似乎在等什么人。

他心领神会,便下了轿,走到高拱的轿前,拱手道:“阁老。”

轿帘微微颤动,过了令人窒息的一瞬后,才掀开来,露出高拱那张表情尴尬的老脸:“呵呵哈……是江南啊!你早啊!”

“您早啊!”沈默很自然的撑住轿帘,方便高拱下轿,微笑道:“今天看起来气色不错。”

“哦!是吗,呵呵……”高拱从轿子上下来,便与他一道往午门走去。路上他看了沈默好几次,嘴唇嗫喏了好几下,终是低声道:“冷静下来想想,真不可能是你泄得密。”

“真的不是。”沈默点头微笑道。

“那天的事儿,真是对不住……”高拱歉意诚恳道:“我就这么个臭脾气,发起火来,便管不住自己,江南你请多担待。”

“阁老哪里的话。”沈默赶忙道:“您是对事不对人的真性情,我钦佩还来不及呢。”

他这马屁拍得越响,高拱就越觉着不好意思,快到午门时,他拍拍沈默的肩膀道:“总之是我对不住你,待会儿让我帮你个小忙吧!”说完竟朝他深深地作了个揖,沈默拦都拦不住。

这时候官员们,已经来得七七八八了,可都把这一幕看在眼底,心道:‘这是哪一出?将相和吗?’无论他们怎么想,沈高不和的谣言,都彻底烟消云散了。

徐阶也看到了,不由微微摇头,低声道:“无体……”心中却翻江倒海,暗道:‘太岳啊!你这次是失了算……’其实整件事的起因,是张居正从宫里探听到皇帝欲立储的消息,跟徐阶商量后,决定抢先一步上书,以达到一箭三雕的目地:可以提高居正的地位,为他尽快入阁造势;可以在高拱和沈默之间起到微妙的离间作用,以免两人真的成为铁哥们;逼得沈默没有办法,只能重回老师的阵营。

其实徐阶的心理很微妙,要知道在官场上的师生关系,相当于生活中的父子关系。老师给学生庇护和帮助之外,学生是老师政治生命的延续。所以才有‘一日为师终生为父’的说法,做老师的难免将学生视为自己的禁脔,不许这块自留地上,长出杂草来。

况且做父母、老师的,有时候认识不到自己有多偏心眼,他还觉着自己对沈默不错呢……要不,怎能做师兄的张居正才三品,师弟沈默却已经从二品了呢?

他这是典型的强盗逻辑,把嘉靖对沈默的栽培,据为己有了。但徐阶自己不觉着,他还为沈默和高拱走得越来越近,而感到心酸不已呢。所以在得到张居正的消息后,他决定故技重施,效仿当初离间高拱和张居正,同样在沈默和高拱之间,制造一道裂痕。

他当然知道沈默会猜出是谁干的,但徐阶不担心,因为师生关系的纽带,是你扭不断、抛不开的。况且以徐阶对沈默的了解,知道他是个很实际的人,一旦发现别处无路可走,肯定会回来找自己的。徐阁老都打算好了……到时候不咸不淡说他两句,再用温言抚慰,让他感受到‘世上只有老师好’,最后运作他和张居正手拉着手,一起入阁。则沈默那点小小的怨气,肯定如春日残雪,转瞬融解。

结果和设想有出入,他第一个目的完美达成,张居正率先提出立储,算是在皇帝、贵妃、甚至未来太子那里种下善缘了,好处又岂止是入阁?第二个起先也达到了,高拱那暴脾气,果然当众和沈默闹掰了;但第三个只达到了一半,就向反方向发展开了,还把第二个给推翻了——沈默在短暂的混乱后,竟泛起了拗劲儿,宁肯收起自尊心,去找高拱修复关系,也不肯来找他这个老师服软。

如果在十年前,这种行为肯定是幼稚冲动,但十年后的今天,却是老辣辛辣甚至毒辣的——早看准了师生关系是相互的,当学生的固然不能反对老师,当老师的又岂能戕害自己的学生?

譬如徐阶,就算心里把沈默恨死,也不能像怨妇那样跟人倾诉,更不能在他没有对不起自己之前,明里暗里对付他,虎毒还不食子呢,做老师的总不能禽兽不如吧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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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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