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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77章 除夕——月穷岁尽之日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2458 2021-10-18 14:35:30

除夕,北京人俗称‘大年三十儿’,绝大多数春节的仪式,都要在这一日完成,所以这天的年味也是最浓。

为了点缀年景,纳福迎祥。从早晨起来,即使是劳苦人家的男女,也梳妆打扮整齐。女人们头上插花,门前贴上红色春联、大大的福字,窗户贴上象征吉庆有余的窗花,一下就把红红火火的过年气氛营造出来。

但一些王府门头或较大的宅门,往往不用这些装点,他们只将标有自家堂号的大红丝绒灯笼高高挂起,便显出一派富贵之气,却是老百姓家比不了的。

不过虽然贵贱有别,但在过年的程序上,却大差不差。比如那头等大事,都是慎终追远、祭祀先人。大户人家有祠堂,一律将宗亲三代的主牌亮开,先人的画像一律要悬挂起来。没有祠堂的也要在正屋设位,不能让回来过年的先人无家可归。

天刚一擦黑,噼里啪啦的鞭炮声,便在京城各个角落响起,富贵人家更是燃起绚烂的烟花,将北京的夜空妆点的分外妖娆。不过子夜,这鞭炮和烟花便会一直燃放不停,营造出一片热闹喜庆的节日气氛。

这时候家家户户下完饺子,供养完了祖先,便全家老少围坐桌前,团团圆圆吃年夜饭。所谓年夜饭、团圆饭,第一家里的成员要齐,同时饭菜要丰富,让人看着有幸福感,这样来年才会生活美满。

整个北京城,无论贫富贵贱,不管这一年多不容易,此时此刻都全家团聚,热热闹闹,尽享这难得的幸福时光。真叫个火树银花不夜天,只爱人间不羡仙。

但在这个城市的中心,大明朝的皇宫禁苑,却显得分外冷清。皆因皇帝修玄,讲究绝情绝性,断绝俗世牵挂,这勾人亲情的新春佳节,当然是最忌讳的。

皇帝不过年,太监宫女们就只能偷着乐呵!除了必须值守圣寿宫的,宫人们全都躲得远远的,吃喝耍乐去了。至于黄锦这样的贴身太监,就没那么好命了,只得陪着皇帝,在鬼气森森的大殿里作法事。

空旷的万寿宫正殿安静极了,只有烛火时而爆出一声脆响,却更烘托出那种令人不敢喘息的清寂……

围绕着大殿正中的白玉高台,按照天罡地煞,摆了一百单八个烛台,加上高台上代表三才的三个烛台,一共点了九百九十九支白蜡烛。

嘉靖皇帝一身黑色着绣金龙丝绸道袍,挽着整齐的道髻,盘腿坐在高台上。烛火闪闪烁烁,轻烟飘飘袅袅,坐在其中,他的身影也跟着飘忽不定,好似真的进入了神仙玄妙之境一般。

民间年三十有请神的习俗,嘉靖也在请神,当然皇帝请客的规格比较高,等闲人家请的财神、福神之类的,还入不了他的法眼。嘉靖所请的,乃是高居三清天的太上老君。

一直以来,嘉靖都虔诚供奉着这位道教始祖,他坚信是太上老君一直在护佑着他多灾多难的江山社稷不起大乱;护佑着他羸弱多病的身躯不受风袭邪侵,得以长寿至今。往昔斋醮,进到这般光景时,他会达到一种妙不可言的境界……仿佛异香满室,尘世间的一切污浊和噪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,心中一片空寂,一片清明,真如那老君祖师降临,为他赐福一般。

可今天是怎么了?为什么耳边一片嘈杂之声,心一刻也静不下来呢?这样可请不来老君的。只是越在意,就越发心烦意乱,渐渐地,他胸中仿佛堵了柴草一般,终于放弃,发出幽幽一叹道:“心神不宁,有心魔啊……”

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,不知何处刮来一阵邪风,‘噗’地吹灭十几支蜡烛,接着‘噗、噗、噗……’又有无数支被吹灭,大殿里光影摇动,愈发显得阴森诡谲,令人窒息。

嘉靖却无暇理会,只是定定地望着前方。站在世界之巅,看尽一生波谲云诡,多少人粉墨登场,多少人黯然谢幕,都已经无法让这位皇帝的心,再起一丝波澜了。被透骨的孤独和厌倦,深深攫住的嘉靖皇帝,如今只求长生!只是成仙究属渺茫,身体却随时可能崩溃。就在这烛火熄灭间,他几乎嗅到了幻灭那股空寒的气息。他恐惧、焦虑,无计可施,更没法静下心来!

天道不可凭,仙道不可证!为了这虚无缥缈的仙道,自己荒废了江山,放弃了一切感情,将几十年的岁月全都放在修炼上,这……真的值得吗?

嘉靖分明看到,虚空中隐现出几个影子,初时若隐若现,渐渐变得清晰,豁然便是陈皇后、张皇后、方皇后、曹端妃和卢靖妃,这五位高贵美丽的女子,虽然最终都没有好结果,但后宫粉黛三千,能在天性凉薄的嘉靖皇帝心中留下印象的,也就是她们五个了。

只见她们目光哀怨,影子般飘飘悠悠、忽远忽近,忽而又幻化成了哀冲太子、庄敬太子,这两个曾得到过他父爱的皇子,此刻却撩拨得嘉靖焦躁不安,袍袖一翻、怒吼一声道:“滚!”

但下一刻,他的动作僵住了,因为那些女子、孩子,竟幻化成了兴献皇帝、章圣太后的样子,站在虚空中望着他。嘉靖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,伸出手去,心中喃喃道:‘父王、母后,你们也知道孩儿孤单,特意来陪我过年吗?’

“主子、主子……”嘉靖被个公鸭嗓子唤回神来,幻象消失,眼前只剩下一张胖脸……却是黄锦看着他魔怔了一般,小心翼翼的上前查问。

深恨这家伙打断自己与父母相会,却又苦于无法言述,嘉靖只能恼火地瞪着他道:“干什么?”

“皇上请完神了。”黄锦只管笑嘻嘻道:“也该吃饺子了。”说完一挥手,一个小太监提着食盒上来。

“不吃……”嘉靖想也不想,一口回绝道。

黄锦接过食盒,让那小太监下去,他则拿过个小几,搁在嘉靖身边。然后打开食盒,端出一盘热腾腾的饺子,竟用京片子唱起小曲道:“这可是后土娘娘和的面,东华帝君调得馅儿,太上老君烧得火,王母娘娘下得锅,”然后把盘子放到眼前,装模作样的闻一闻,接着唱道:“闻一闻,香死个人儿;吃一个心里欢,吃两个百病消,若是把这一碟都下肚,保准您老……长命百岁呦……”别说唱得还有腔有调,真像那么回事儿。

嘉靖被他逗得绷不住了,笑骂道:“你这奴才也学会口花花了?”让黄锦这么一打诨,皇帝的心情好了许多,肚子也咕咕叫起来,才想起一天都没吃东西了。便问道:“什么馅的?”

“香菇、木耳、胡萝卜,大料、花椒、芝麻油;粉条、豆腐、黄花菜,有葱、有蒜、又有醋。咱这素馅饺子,可比那肉馅的香多了。”见皇帝有了食欲,黄锦愈加卖力的吆喝起来,手上动作也一点不慢,摆好了小碗小碟,将象牙筷子奉到嘉靖手上。

“那就吃两个?”嘉靖接过筷子,露出难得的笑意道。

“肯定的。”黄锦如释重负、眉开眼笑道:“得多吃两个。”

“先尝尝好不好吃再说。”嘉靖夹一个饺子,用小碟接着,送入口中缓缓咀嚼,过一会儿点头道:“不错,是这个味。”接连吃了小半碗,便感觉饱了。搁下筷子,一边擦嘴,一边赞许道:“不愧是潜邸的老人,还记着在钟祥时的味道呢。”

黄锦不好意思道:“从钟祥来京城那年,奴婢才四岁,哪能记得啊……这都是后来太后娘娘教奴婢们的,说这样的素馅饺子您最爱吃,说过年的时候,别忘了给皇上包。”

嘉靖闻言眼眶又有些湿了,感慨道:“母后始终挂念着朕啊!你却不知道,这也是太后生前最爱吃的。”说着叹息一声道:“我这几年身子不好,过年上供也懈怠了,你让膳房再包点,给朕的父皇母后供上。”

“主子仁孝,先帝和太后的在天之灵,一定会欣慰的。”黄锦抹泪道:“不过方才下出饺子来,奴婢便已经给二圣先供上了,不能再供二道了。”

“你有心了。”嘉靖赞许地点点头,沉默半晌,突然问黄锦道:“你说朕修仙,能不能成功?”

黄锦想也不想,赶紧道:“主子这话说的,您根骨清奇、天资绝伦,条件又得天独厚,有全天下的道士辅佐着,您要是最后成不了仙,那谁还能成仙?”说着笑道:“大过年的,主子可不能说丧气话。”他知道皇帝是不可能放弃修真的,所以干脆连劝都不劝。

嘉靖闻言深以为然,点头道:“是啊!民间的修士,哪有朕这样的条件,朕没道理修不成的。”说着自己给出解释道:“十几年前,邵真人就说过,修道讲的是清静无为,不沾红尘。朕身为一国之君,整日为国事烦心,怎能清静无碍?”于是重新树立起信心道:“等朕过了六十大寿,陶天师的九转金丹也炼好了,那时朕的玄都观和朝天观也修好了。朕早就想好了,就让裕王接了位,朕去玄都观安心修仙,不再问国事俗务,才有白日飞升的可能。”

听皇帝的话里,涉及到皇位传承了,黄锦大气不敢喘一下,唯恐说错哪句,把小命赔进去。但嘉靖絮絮叨叨这么久,他也不能一声不吭,只好小心道:“主子三思,大明离不开您,裕王也离不开您啊!满朝公卿更不可能答应。”

“你这就错了。”嘉靖面上泛起一丝冷笑道:“这个大明朝,离了谁都一样,英明神武的太祖、成祖能当皇帝,误国祸国的英宗、武宗,也一样可以。”说到这时,皇帝的语气变得森然起来,道:“至于裕王,他巴不得朕早点让位,好多年媳妇熬成婆呢。更不消说那些‘食君之禄、捅君一刀’的官员,从来就不跟朕一心,恨不得朕早归西,好去奉承他们的新主子。”

皇帝忽又变得杀气凛然,让黄锦好生错愕,张口结舌道:“不、不会的吧!裕王爷仁孝,诸位大人也无不祈求皇上万寿,主子多心了。”

“哼……”嘉靖冷哼一声道:“原本以为,他们会在朕百年后再闹,现在才发现,有些人早就等不及,要给他们的主子,抢班夺权了!”说到后面,他的声音变得嘶哑可怖,蕴含着极大的怒气。

一番话将皇帝又想撒手,又绝不愿撒手的矛盾心态,展现无遗。

“主子息怒……”黄锦赶紧跪地道:“没有人会这样想的,谁都知道,只要有主子在一天,这大明朝就翻不了天。”

“说得好!”嘉靖面现不正常的殷红:“只要朕还活一天,这大明就永远是朕的江山!”说着一攥那瘦骨嶙峋的手掌,几乎是从牙缝中蹦出一句道:“朕可以给予,但谁也别想夺取!”

看着有些癫狂的皇帝,黄锦心头升起一片阴霾,不知将要发生什么。

‘当……当……’这时北面钟鼓楼上的大钟敲响,紧接着,大钟寺、戒台寺、广济寺等名寺古刹也敲响钟声,新年到了!北京城的欢庆气氛,到了最高点。

听到钟声的召唤,那些早就等着此刻的官员,便捧着奏本,毅然离开家门,在长安街上汇集,向西苑门前走来……

那钟声,仿佛给嘉靖注入了力量一般,让皇帝一下子精神抖擞起来,他突然淡淡黄锦道:“要来了。”

“啊!”黄锦不由毛骨悚然,四下看看道:“什么来了。”

“那些人。”嘉靖的目光透过重重宫苑,一直落在西苑门前,那双没有神采的眼睛,却仿佛可以洞悉一切。

黄锦被嘉靖彻底搞糊涂了,小声道:“那些人是哪些人?”

嘉靖竟神经质的笑起来道:“是我大明朝的科道言官、清流正臣。”:“他们约好了在这个除夕之夜,以新年钟声为号,来给朕上贺表了!”

仿佛要证明皇帝的话,一个太监飞奔进来,跪在地上颤声道:“启禀皇上,有百十号五六品的官员,齐奔禁门来了!”

“他们要让朕看看他们的厉害。”嘉靖不理会那小太监,自顾自说下去道:“却忘了朕的厉害……”

紧接着,又有个太监飞奔进来,跪奏道:“皇上,六科给事中、都察院御史,一百余人,每人手里都举着本奏疏,全都跪在宫门外了!”这些在西苑门当值的太监,年纪都不大,只以为大明朝的官员,都是摇尾乞怜的哈巴狗,却没见过这种大臣与皇帝相抗的场面。

“四十多年了,时间够久了。”嘉靖陷入自己的回忆中,喃喃道:“足以让人好了伤疤忘了疼。”

“皇上,该怎么办?”黄锦心中焦急,这可不是上贺表的架势,倒像是来拼命啊!

“嘉靖三年的事情,你还记得吗?”嘉靖却问他道。

“那时候奴婢才六岁,还不记事儿呢。”黄锦小声道。这不是实话,他怎么会忘记,那年最大的事件,便是二百多个官员在左顺门外集体上疏。那一次皇上大怒,当场便杖死了十几个人,打残了好几十人,还抓了一百多人。一次就把大明朝的脊梁骨给打断了,从那往后,虽也有官员上疏,但一般都是单独行动,最多也就几个人,四十多年间,在没出现过那样的场面。

可今天,嘉靖四十五年的春节,如此敏感的时刻,却再次有百多名官员聚集禁门之外,怎能让人不联想到当年的左顺门呢?

显然嘉靖将两件事联系起来了,他眼中闪着光,声调也变得亢奋起来道:“这次都是五六品的官员?那比左顺门那次差远了,当时足足二三百人,全都是高官大员,六部尚书来了五个,都御史二人全到,另有三品以上高级官员三十人,至于四五品的官员更是不计其数!”说着满脸自豪道:“朕当年才十七岁,身边连个帮手都没有,一个人就把他们全杀下去了!可惜你那时太小,没看到朕的威风,这次虽然不够看,但也聊胜于无……”

听皇帝无比自豪的如数家珍,黄锦一颗心快要跳出嗓子眼,整个人都懵了,他不明白为何半死不活的嘉靖皇帝,一提起跟大臣斗来,就像年轻了二十岁一般?

西苑门外火把通明,刀枪如林,御林军如临大敌,排出三道防线,将宫门把守的水泄不通。虽然刀枪在他们手上,对方也只是些跪在地上的文弱书生,但这些年轻的官兵却感觉,被包围的分明是自己。

他们哪见过这样的场面?一百多名身穿朝服的官员,高举着一本本奏疏,黑压压跪在皇帝家门前。而且是在这辞旧迎新的大年夜。这让他们无比紧张,握武器的手上全是汗水。

今天在西苑们当值的,是御马监的一名提督大太监,也没见过这阵仗啊!站在一排御林军身后,色厉内荏道:“你们这是干什么?大过年的要造反吗?”

林润跪在第一排领衔的位置,闻言面带微笑……是的,这样的气氛下,他仍然在笑,声音也十分客气,不见丝毫火气道:“这位公公,见过赤手空拳造反之人吗?”他什么时候都是滴水不漏,就算下决心死谏,也不能让人乱扣帽子,只听他朗声道:“我等科道言官,专职纠劾百司,提督各道!为天子风纪耳目之官,今日正是有奏疏要面呈皇上!请公公快快通禀!”

“没听说有三十晚上上疏的。”那太监也不是省油的灯,冷笑道:“再说上疏该交通政司,哪有直接来宫门呈送的?!”

“我等早交过通政使司,”林润身边的工科都给事中何以尚大声道:“可过了期限十多天,仍杳无音讯,我们只好自己来!”

另个跪在他俩身边的吏科给事中王本大声道:“我们参的就是大明朝的六部九卿,还有内阁,所以这个疏只能交给皇上!”

“对!”言官们一起应声道:“请公公将我们的奏疏,立刻直呈皇上!”他们显然是商量好的,又一起喊道:“请皇上开门纳谏!”百多人齐声一吼,声震夜空,竟直接传到重重宫墙后的西苑中。

圣寿宫中,仿佛听到那一声喊,嘉靖面上的黑气更重了,气极反笑道:“陆纲何在?”

“微臣在。”身为锦衣卫副指挥使、大内侍卫统领的陆纲,赶紧从殿外进来,单膝跪在嘉靖面前。

嘉靖端详着那张酷似陆炳的脸,难得的带点慈爱道:“今天的事情你都看清楚了,朕没有招惹他们,是他们在招惹朕。”

陆纲点点头,便听皇帝接着道:“四十二年前,朕也像这样,被人欺负到家了。你的父亲也是这样在朕的面前领命!”

听皇帝提到父亲,陆纲的胸脯挺得更直了。

“现在朕对你下达同样的命令。”嘉靖沉声道:“看你能不能像你爹一样,帮朕重树天威!”

“请陛下下令。”陆纲热血上头道。

“先传朕的口谕,奏疏收下,然后劝说他们回去……纵使他们不义,朕也不能不仁,如果有人离开,只管放他回去。”说了这么多话,嘉靖已经脱力了,勉强支撑道:“但大多数肯定不会动,你便……”说到这便没了声息。

陆纲小心问道:“微臣便怎样?”

“你父亲当时比你现在还小三岁。”嘉靖面露不满道:“但他就不会这么问。”

“遵旨……”陆纲无可奈何,只得领旨离开圣寿宫。

出来之后,让冷风一吹,他便没那么激动了。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混账小子,父亲离奇死亡后,家族延续的重担,一下便压在他的身上,使他不得不迅速成熟。再加上沈叔父和十三位长辈的悉心教导,他已经成长为一名头脑清醒、颇有城府的锦衣卫了。

在他的记忆中,自己父亲与文官素来相善,去世多年,在士林中的名声仍然很好,他真不敢相信,父亲曾经对那些文官下过毒手。但无论如何,他知道皇帝在后面看着自己,绝不能有丝毫的不坚定……昔日沈默曾教导他,如果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,还对别人手下领情,就是对自己无情。

可今天的事情太突然,没有人能教他如何面对,望着黑暗无边的夜空,陆纲吸一口带着硝烟味的空气,竟感到莫名的兴奋……他毕竟是陆家的男人,血脉中就有狠厉的因子。

看到宫前广场上火把如林,提刑司和镇抚司的人全等在那里,清一水利索的短衣襟、扎脚裤,手持皮鞭、木棍、铁锁,虽不见利刃如雪,却一样让人感到杀气腾腾。

‘先仁至义尽,’陆纲面上闪过一丝决绝,心道:‘不行就心狠手辣。’便一挥手,下令道:“开门!”又对两司的打手道:“你们先别动,听我号令。”

‘喀喀喀……’禁宫的侧门缓缓开启,在门外双方地注视下,陆纲独自一人,略显无奈地从宫内走出来。

感受到所有人注视的目光,陆纲心中有些惴惴,但这种时候,无论如何也不能给老爹丢人,他给自己暗暗打气,反手握着剑柄,板着脸在那些言官面前走一圈,方才站定道:“传皇上口谕。”言官们闻言全都俯身。

“尔等奏疏皇上全都收下了。”陆纲肃然道:“陟罚臧否、自有圣裁,诸位大人便散回吧!”

不出所料,众言官纹丝不动,何以尚大声道:“奏疏可以给你,但今日皇上不纳谏,我等誓死不敢言退!”

陆纲转达了皇帝的旨意,让他们赶紧走人,可这帮人就是不动,无奈之下,便露出本相,低声下气求那些大爷们……拜托你们就走了吧!我好回去好交差,不然这事儿怎么收场啊?

可是今儿但凡敢到场的言官,早就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建设,他们是吃了秤砣铁了心,今天不达目的,誓不罢休!

好话说尽,无济于事,陆纲这才知道自己面子不够,说直白点,就是这些清流大臣,根本没把他个小王八蛋官二代看在眼里。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磨叽了,对着东南棋盘天街方向默默道:‘叔,这回没法兼济天下,只能独善其身了。’说着面露不忍之色,但那只挥动的左手,却一点不含糊……他知道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,叔父肯定要气恼,但他更清楚,此刻必须要狠,因为皇帝需要的,就是一柄屠刀,好对付不听话的大臣,如果这把刀钝了,肯定毫不犹豫的换一把,不会管他是谁的儿子。

不过他还是手下留了情,出门前特意嘱咐不准打要害,只准用皮鞭抽。

随着他一声令下,提刑司的番子、镇抚司的力士,便从黑暗中冲了出来,毫不停滞地冲进了人群。

几乎是转眼间,灯火通明的西苑门前,便人影散乱、鞭影飞扬,可怜那些手无寸铁、只有奏本的文官,跪在场中还没明白过来,便被打倒了一片,鲜血满脸……这就是陆纲没有经验了,他只知道镇抚司的鞭子是纯牛皮,却不知提刑司的鞭子还绞了铁丝,一下就能打得人皮开肉绽。

林润虽然在最前线,但这位老弟身手敏捷,不仅没有被到处乱飞的皮鞭打到,还能抢过一根提刑司铁鞭,抡起来护住身边的人。正所谓能者多劳,他还抽空大喊道:“千万不能退,不然我等必将沦为千古笑柄!”缓口气又喊话道:“诸位,豁出这条命去,让他们看看,我们言官的骨头是打不断的!”

本来后面一些人,见到锦衣卫打人,就想偷偷溜走,可听了林润的话,这下都不动了,打吧!反正活着也是暗无天日,生不如死,打死了还能死得其所、留名青史!

于是他们便都盘腿坐在地上,沉默着,任由打手们暴虐行凶。就连一直游刃有余的林润,也扔掉手中鞭子,盘腿坐下,放弃了抵抗……

上善若水,柔弱不争,唯其不争,故莫能与之争!

这一幕震撼了皇帝的打手们,他们无法想象,这些人怎能如木偶一般,任凭自己毒打而无动于衷?是一种什么力量在支撑这些人?有些人一辈子都想不明白。

“住手!”这时朝廷大员们闻讯赶来了,高拱骑着马,直接冲进人群,对那些行凶的大手怒吼道:“不许打人!谁让你们打人的!还有没有王法!”

徐阶也从轿中急惶惶下来,在儿子的搀扶下,满脸惶急地往人群中小跑过来,恍然喊道:“不要打,不要打!”雷礼、高耀、江东等人也是一样,奋不顾身的进入人群,疾呼道:“不要打了,不要打了!”

怕伤到徐阁老和几位部堂,陆纲赶紧下令停手,但场面太过嘈杂,以至于过了好一会儿,才陆续全停下来。只见场中一片狼藉,除了极个别运气好的,侥幸没有挨打,大部分言官都被打趴在地上,有的甚至已经昏厥过去……显然不幸被番子们的铁鞭招呼上了。

但林润仍然坐着,虽然浑身是伤,却仍然坐姿端正,擦擦嘴角的血沫,对前来拉架的徐阶、高拱等人道:“多谢诸位援手,但我们不把你们告倒,誓不罢休!”何以尚等人能动的全都强撑着坐起来,不能动的也仰起头来,一起道:“对,我们参的就是你们,打死我们也不会变!”

面对着此等惨状,徐阶老泪纵横,朝众官员深深一躬道:“国事蜩螗若斯,我知道你们着急难过,可万不该挑这个时候,干这种事情,这让皇上怎么想?天下的百姓怎么想?眼下误会已成,大家都不能理智面对,请先赶紧回去疗伤吧!你们参我们的奏章,来日廷议上可当众宣读,老夫和几位尚书有错,自当引咎辞职、以平民愤就是……”老首辅确实为难啊!明明是代人受过,可不光要默默忍受,还得把两头哄住了,更可悲的是,多半还要两头受气。

“首辅大人,请别再和稀泥了。”一个言官大声道:“如今大明病了,需要的不是甘草,而是猛药!”

“对,需要的是猛药!”众言官义愤填膺道:“皇上把江山交给了你们这些大人管,你们却把大好江山治理成这个样子……”言官们痛心疾首,泣不成声道:“在你们的英明领导下,我大明已是国事积弱、边防告急、民生憔悴、天灾人祸交接,人心动荡、灾难遍及全国,如蜩如螗,如沸如汤,国家的存亡、百姓的生计,全都到了悬崖边上!你们问我们,为什么挑今天这个日子,因为天亮后,就是嘉靖四十五年了,我们非得问问,你们这些蟒袍玉带者,有什么方略能救我大明的江山百姓!”

徐阶竟一时语塞,身后的几位尚书,也是满脸的羞愧。

听了小太监的回报,嘉靖却没有一丝解恨的表情,他起跌地道:“指桑骂槐、打狗欺主!他们根本不是在弹劾内阁、弹劾六卿,他们全是冲着朕来的,他们这是在逼朕,逼朕啊!”说着剧烈的咳嗽起来,突然感到喉头一甜,脸涨得通红,赶紧用手帕捂住嘴。

黄锦慌忙上前,又给皇帝顺气,又给皇帝喂水,他偷眼看见嘉靖的那片黄绸手帕,上面竟有暗红色的血迹,不由触目惊心,眼泪就要下来。

嘉靖给他个严厉的神色,嘶声道:“仙丹。”

黄锦有心劝谏,但场合太不合适,只好擦擦泪,给皇帝取来那要命的玩意,嘉靖服下后,打坐调息,又挺过一次,只是眼白变得血红血红,无比吓人,良久才沙哑着喉咙道:“什么时辰了?”

“卯时初了。”黄锦小声道:“还有半个时辰,天就亮了。”

“他们不要脸,朕还要脸!”嘉靖冷冷道:“既然都不愿回去,就统统请进诏狱里过年,朕管的起饭!”

传旨太监飞快地跑出去,向陆纲下达了皇帝的旨意。

看看在那僵持着的官员,陆纲无奈的心说,我可真帮不了你们了,便点点头,下令抓人。

“且慢。”徐阶连忙阻拦,朝那传旨太监躬身施礼道:“请公公通融则个,待老朽面见圣上后,再做定夺。”

“皇上有旨,今天谁也不见!”那传旨太监厉声道:“包括你徐阁老!”也不知是在传达皇帝的怒气,还是狐假虎威。

徐阶老脸涨得通红,但他身为百官长,绝不能眼看着这些年轻的官员被抓走,否则日后还有何面目再立足士林?只见他把大氅一扯、扔到地上,露出那身威严尊贵的蟒袍,须发皆张道:“要想抓人,拿圣旨来,不然本官不许!”

高拱、郭朴等人也排众上前,站在徐阶身边,挡住身后的言官道:“除非踏过我们的尸体!”

“你,你们!”那传旨太监又吓又气,哆嗦道:“徐阁老,你要抗旨吗?”

“老夫绝对不敢。”徐阶摇头道:“只是请问公公,圣旨何在?”

“皇上传得是口谕。”那传旨太监道:“莫非相爷以为我敢假传圣旨,还是在质疑圣上?”

“我当然不敢质疑圣上,但从圣寿宫到这里也有一段距离,公公有可能走在路上记岔了。”徐阶坚持道:“还请通禀一声,让老臣聆听圣谕吧!”他当然知道这口谕没问题,不过是在尽量拖延时间,祈求天佑大明,喜怒无常的嘉靖皇帝突然改变主意,不要再出现左顺门那样的惨剧。

他是首辅,那太监却只是司礼监的随堂,胳膊扭不过大腿,只好回去问请旨,结果一去不返,到启明星出现在天空时,司礼监的马公公出来了,对徐阶叹口气道:“皇上让咱家再把口谕说一遍,还说如果还不行,就让宫里所有的太监,全都来传一遍旨,直到您满意了为止。”

徐阶彻底绝望了,看来嘉靖是铁了心要再来一遍左顺门,打掉群臣这几年,惯出来的脾气。

“请阁老和诸位上书到值房休息。”马公公给陆纲一个严厉的眼色,显然皇帝对他今晚的表现,十分失望。

陆纲心一沉,对徐阶道:“阁老,请。”就有几个力士上前,要将徐阶等人搀到禁门边的值房中。与其说搀,不如说拉!

宰辅股肱乃国之尊长,历来都为国君以师长敬之,今日此景,亘古未闻,大明朝的体统和脸面,全都丧尽……

虽然说是参奏这些高官,但真见到他们被如此对待,言官们还是悲从中来,放声大哭起来。

“不用哭,有你们哭的时候”马森是恨死他们了,弄得大过年的全都不肃静,一抬手道:“统统抓起来!”

东厂锦衣卫的人亮出了铁链,就要上前拿人,一阵阵惊雷似的鼓声,从承天门方向响起。

“登闻鼓,有人敲响登闻鼓了!”本来还如丧考妣的言官们,突然一下兴奋起来。

《淮南子》曰:‘尧置敢谏之鼓,舜立诽谤之木’,‘谏鼓’便是后来‘登闻鼓’之滥觞。

历代王朝开国者,大都目睹过前朝败亡之经过,明白一味闭塞言路、使小民申冤无处,最终只能使千里国堤、决于一旦,所以十分注意言路通畅,所以自汉代起,便在全国各级政府衙门外,设立登闻鼓,为草民留一下传上达、申冤说理之途。

以后历朝都有设置登闻鼓的定制,到了国朝建立,老朱身为第一位真正亲民的皇帝,自然不会丢弃这一优良传统,而且将其发扬光大,一有冤民击鼓申诉,这位精力旺剩的皇帝,便会亲自受理,官员如从中阻拦,一律重判!不仅自己身体力行,他还为儿孙定下了祖制,无论何人,只要敲响了登闻鼓,就可以直接将奏本儿交给皇帝,皇帝就必须接本儿!

不必多言,这东西注定是官员们的背上芒,甚至从永乐后,随着朱家的子孙一代比一代怠政,连皇帝都不喜欢这登闻鼓了。后来宣德年间,有官员曾上奏取消登闻鼓,宣德皇帝以其为祖上所设未肯,但此物不招皇帝和大臣待见,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。

虽然祖制难改,但规矩是死的,人是活的,只要有想法,就不愁没办法。后来不知哪个缺德玩意,想出了个馊主意,将那登闻鼓楼用栅栏围起来,派上锦衣卫严加防范,就像后世守护人民英雄纪念碑一样,让闲杂人等只可远观、不能亵玩。至于有要伸冤的、上本的,对不起,请左转往广济门,到通政使司按流程来。

皇位传到嘉靖皇帝,虽然为了彰显正统地位,大肆的追尊太祖皇帝,但对这面鼓,依然敬谢不敏……若非登闻鼓无法染指,杨升庵那些人也不至于绝望到去左顺门跪哭,早就一通鼓响,把皇帝召唤出来,大家当面锣对面鼓的论论理,大礼议很可能将是另一番结果。

尝到甜头的嘉靖帝,自然更加对这面鼓严防死守,以致几十年都不闻鼓声,真一个海晏河清的大明治世呵!

但现在,这一声紧似一声的登闻鼓声,却分明在京城上空回荡,惊醒了多少鸟雀,震动了全城百姓……这也是此鼓的厉害之处,位于京城正中央,一响而动全城,想瞒都瞒不住。

一听到钟声,不知何故离开岗位的锦衣卫,全都如梦初醒,发疯似的奔回登闻鼓,便见黑暗中立着个瘦削却笔挺的身影,那值守校尉恼火的怒吼道:“什么人!为何敲响登闻鼓!”

“本官户部云南清吏司郎中海瑞,”那瘦削的身体,迸发出铿锵有力的声音道:“击登闻鼓直奏当今,太祖皇帝在上,尔等还不速速带路!”

那些锦衣卫见他手里高举着一物,赶紧拿灯笼一照,原来是一块木板的太祖皇帝画像。这玩意儿谁家都有,也没人太当回事儿,可在此时此刻,在那登闻鼓响之后,却有了神圣的意味,谁也不敢侵犯,只能远远把海瑞包围着,跟他一起往西苑方向行去,倒真似在护送他一般。

圣寿宫中,听到那鼓声,黄锦赶紧打发小太监出去看,到底发生了什么,还没出去便有人冲进来,一脸惶急道:“皇上,是登闻鼓,有人敲响了承天门外的登闻鼓!”

刚刚平复的嘉靖皇帝,出离愤怒了,他如受伤野兽般全身颤抖、双目血红,喉咙中反复发出含糊不清的几个音节道:“敲得好,敲得好……”

“皇上……”黄锦赶紧上前,想要安抚住嘉靖,却不知皇帝哪来的力气,一脚就将他踹到在地上,龙颜扭曲道:“好啊!好啊!果然是孙猴子跳出水帘洞,好戏在后头!看来不把朕将士誓不罢……”‘休’字还没说出口,便一口鲜血喷出来,直挺挺的躺倒下去。

“皇上……”黄锦连滚带爬上前,赶紧扶住皇帝,嘶声裂肺地叫道:“太医,快传太医……”

棋盘胡同,沈宅书房中仍然亮着灯,沈默和他的谋士们通宵未眠……当然不是为守夜。

听到那鼓声,沈明臣一跃而起,就连一直沉稳的余寅也忍不住站起来,王寅虽然还坐着,但难掩满脸的错愕,只有沈默一直面沉似水,仿佛早就知道这鼓声会响起一般。

“这真是绝地反击啊!”沈明臣击节叫好道:“好一招声东击西,好一招暗度陈仓呐!”

余寅也点头道:“这样一来,又有变数了……”说着面色沉痛的叹一声道:“但无论如何,君臣关系是彻底破裂了……”

“后一句是正理,”王寅点点头,又摇头道:“但我依然不看好他们,这样做,只能彻底惹恼皇帝,引来更重的责罚。”这时他见沈默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,便打住话头,和另外两人一起,目送着大人出了门,往西侧佛堂方向走去。

“怎么去那了?”几人心中奇怪,可又不好跟去,只能在那里面面相觑。

那间佛堂是此宅上任主人留下的,沈默不信佛但敬佛,横竖多得是房间,便将其保留了下来。也许正因此种下机缘,若菡和柔娘都信了佛,时常来此处礼佛,这间小小佛堂便也得以香火不衰。今天又是元旦,更是点起了十八盏长明灯,将此地照得亮如白昼。

沈默在门口站了片刻,望着里面神龛中拈花微笑的菩萨,放在从前任何时候,他万不会料到,自己竟在束手无策之时,想到来求菩萨保佑,不知这算不算病急乱投医呢?

若是十年前,甚至五年前,他一定就在上书的人群中,甚至会成为敲响那登闻鼓的一个……当年为了个胡宗宪,他就能冒杀头的危险,所以不必怀疑他的勇气。但现在,他再也没有那份置生死于度外的洒脱了,不是因为他世故了、胆怯了,而是因为他肩上的责任太重了,在东南甚至海外的偌大布局,都需要他的地位来维持。

没有人能理解他的构思,甚至连了解他全部想法的人都没有,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,十来年的心血浇灌,必成为昙花一现,之后云归云、土归土,历史还是那段历史,甚至都看不出,曾有过小小的偏离……

但那西苑门外有他的同年好友;那敲响登闻鼓的,是他最尊敬的兄长,岂能轻易舍弃?情感与理智的搏斗,让他的心仿佛撕裂了一般,快要窒息过去了。

现在唯有神佛,能减轻他此刻心中的痛苦,沈默还是走了进去,捻起一炷香,在烛台上点着,双手捧在额前,深深的一鞠躬,然后缓缓插进香炉中。

最后他跪在蒲团上,双手合十默默的祈祷起来:‘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,在下沈默虽非信徒,但一直尊佛敬佛,从无半点讥毁,您老大发慈悲,保佑刚峰兄能大难不死,度过此关,若您大显神通,活他性命,在下愿为菩萨修桥九十九座,抄写经书百万字。’

其实除了临时抱佛脚,他还做了很多私底下的工作,只是有没有效果,只能靠时间检验了。

东方微露鱼肚白。

在一众锦衣卫的‘护送’下,高举着太祖画像的海瑞,来到了西苑禁门前,转眼便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。

因为来京时间不长,在场官员几乎没几个认识他的,纵使自身难保,也忍不住交头接耳,想打听此乃何方神圣,最后是户科给事中胡应嘉认出道:“这不是那个海笔架吗?”

众人这下有了印象,据说此人是举人出身,为人刻板,做官清廉,在福建某县当教谕时,竟能严守祖制,对前来视察的督学坚持不跪,结果得了这么个雅号。海笔架的传说不少,但一个小小的郎中,在冠盖如云的北京城,实在是太渺小了。再说也没人看好一个举人出身、又油盐不进的官员,所以几乎没人和他结交,这时才得以将传说与本尊对上号。

可就这么个貌不惊人,才不压众的五品郎中,竟做到了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,敲响了尘封几十年的登闻鼓。

众人带着敬仰的心情,看着海瑞走到禁宫门前,高高举起那足以辟邪的太祖画像,声如洪钟道:“登闻鼓响,还不开门!!”那声音极有穿透力,层层宫院中,都回荡着‘开门!开门!开门!’的大喝声。

‘无论如何,此人凭此惊世之举,都将名闻天下。’这是所有人心中所想,但他们万万想不到,这个海瑞的惊世之举,才刚刚开始呢……

圣寿宫中,在太医们全力施救之下,嘉靖又缓过气来……这位皇帝几十年不挑食不厌食的服用各种重金属,身体的成分早就与常人不同,连见多识广的太医们都解释不清楚,他怎么能这么快又醒过来?

一睁开眼,嘉靖就声音微弱道:“鼓……鼓……”虽然听起来像‘姑姑’,但黄锦知道,皇帝是放不下那登闻鼓,赶紧小声禀报道:“已经查明了,是一个叫海瑞的户部郎中,趁着锦衣卫全都支援禁门,偷溜进登闻鼓楼,敲响了鼓。”

“呵……呵……”嘉靖面上浮现一种嘲笑的表情,也不知是嘲笑何人。声音微弱道:“既然敲了鼓,就把他的奏疏呈进来吧……”突然又声音尖利道:“但不准他踏足西苑一步,朕的禁宫,容不得此等悖逆狂徒踏足!”可见其对敲鼓之人,真是恨之骨髓了。

停顿好一会儿,皇帝又缓缓道:“还有徐阶他们,人算不如天算,这回朕帮不了他们了,看他们怎么自辩吧……”嘉靖心头升起浓重的羞耻感,因为那鼓声响彻全城的同时,也无情撕碎他那‘清净无为、太平治世’的谎言,现如今盖是盖不住、压也压不住,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。

不过静下心来之后,久经考验的嘉靖皇帝并不慌张,他很清楚,自己的身份决定了,在和臣子的斗争中占尽优势——因为那些言官再胆大,也不敢把矛头指向他们的君父。无人敢指责至高无上的皇帝,所以他永远都能立于超然地位,视群臣为刍狗,也就永远不会失败。

不过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清算,而是将事态平息,为此牺牲几只替罪羊还是必要的。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,群情汹汹至此,嘉靖不可能再保护徐阶和那些尚书了,他决定放弃一二人,甚至更多的‘刍狗’,以暂且平息事态,等秋后再跟那些人算总账……这次让皇帝丢人丢到姥姥家,所有人都必须付出无法承受的代价!

“主子,您龙体违和,还是先歇息几日再见他们吧!”黄锦含着泪道。

“放心,朕死不了……”嘉靖躺在龙床上,面如金纸道:“都想把朕气死,朕偏要好好活,气死他们。”状哉吾皇,可谓斗神!

东方曙光万道,天亮了,宫门也开了。

但没有皇帝传召,谁也不敢跨越雷池半步。

海瑞和众臣没有久等,便见那马公公又一次出现在禁门前,简短道:“有上谕。”众人赶忙跪下,他将嘉靖的意思一宣布,然后走到海瑞面前,低头冷冷道:“听明白了吗?你的奏疏可以直达圣听,但你的人不能踏足禁宫,这不违背祖制吧?”

海瑞跪在那里,面露痛苦的点头道:“不违背。”

“那就跪在这儿候着!”马森掷下冷冰冰一句话,让人接过奏疏就不再看他了。

转到徐阶他们眼前,马森才挤出一丝笑容道:“徐相,诸位部堂,皇上有请。”

听说皇帝终于肯见他们,徐阶松了一口气,虽然事态败坏若斯,但能见到皇帝,才有缓和的希望……

见徐阶他们开始往禁宫走去,马全给陆纲一个阴森森的眼色道:“为何还不执行圣谕,留这些人在这儿碍眼?”原来陆纲指望着能峰回路转,所以只是将林润等人控制起来,还没带离西苑门前。

这下陆纲是爱莫能助了,他无奈地点点头,示意手下将那些言官带走。

高拱回头看见这一幕,本想出声阻拦,却听徐阶道:“还是多想想,怎么让皇上消气吧!这才是救人的正道。”高拱听了颓然点头,不忍看那些青年官员被捕下狱,只好转过头去,紧走两步,希望能早救他们于水火。

几乎是转眼间,方才还热闹非凡的西苑门前安静下来,除了那些持戈站岗的金甲卫士,只剩海瑞一个,孤零零跪在巨大的城门洞前。他上身笔挺,眼睛直直地望着门洞中的深宫大院,等待着已经注定的命运。

圣寿宫中,一道珠帘将皇帝与他的大臣们隔开,嘉靖躺在内间的龙床上,徐阶等人跪在外间的台阶下。

这时候能接近皇帝的唯有太监。马森跪在龙床前,双手高举着个托盘,上面静静躺着个密封的严严实实的牛皮纸袋,这就是海瑞的那封奏疏。若不用剪子绞开,谁也休想知道里面是什么。

嘉靖哪有力气去接那份贺表?他靠在枕头上,两眼定定地看着那封皮上的三个字‘治安疏’……在见惯了名家书法的皇帝看来,字写得算不上太好,但筋强骨硬,雄浑有力,很难想象是出自一个文官之手。

出神良久,嘉靖才吐出一个字道:“念……”便闭上了眼睛。

马森赶忙拿起裁纸小剪,整齐的绞开了封口,抽出了里面厚厚的那叠纸,展开一看,登时面无人色,再一看,牙齿打颤,浑身冷汗,几乎瘫软在地。

“念……”嘉靖等的不耐烦,又重复那个字眼道。

回应他的却是一阵尿骚味,嘉靖睁眼一看,只见马森两腿之间湿了一滩,他竟然尿了。

“废物……”厌恶的皱皱眉,嘉靖难以想象,究竟什么样的一篇文章,竟把司礼监的秉笔大太监,吓到小便失禁?

想到这儿,他开口道:“拿上来吧!”

黄锦从马森手中拿过那奏疏,一面让人把他拖下去,再把被他沾染了的地毯撤掉。一面又仔细检查了奏疏里外,确认没有被污损,才呈到嘉靖面前。

嘉靖无力抬手,只能再下令道:“展开……”

于是上来个小太监,和黄锦一道,将那厚厚奏疏拉长,调整个合适的距离,上面的内容便一览无余,展现在嘉靖面前:

‘户部云南清吏司郎中,臣海瑞谨奏;为直言天下第一事,以正君道、明臣职,求万世治安事……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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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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