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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16章 冲动的惩罚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0186 2021-10-18 14:35:37

大明朝地域太广,在这个通讯交通手段基本没什么改变的年代,南方和北方就像两个不同的世界,《明夷待访录》掀起的热潮,一时半会儿还传不到北京。当然就算传到北京城,大家也没工夫搭理……南方再热闹,也不过才打打嘴仗的地步,北京城里却已经真刀真枪的干起来了。

廷杖了上疏的四人之后,非但没有达到皇帝预想的百鸟压音,反倒是激起了官员们的逆反心理,上疏攻击夺情,甚至指责皇帝的人有增无减——就在吴中行等四人受杖的当天,通政司观政邹元标,带着满满一匣子奏章,来到了司礼监……虽然在文坛中,他已经算个人物,然而在官场上,还是刚刚起步的新丁,所以向司礼监递送奏章这种跑腿差事,当仁不让的落在他的身上。

因为他为人风趣幽默,和司礼监当值的侯太监,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,把装奏章的匣子搁下,便要对方开收条。

若是平时,侯太监肯定痛痛快快就答应了,但现在是非常时期,上峰刚刚吩咐过,必须要严查每一道奏章,但凡是议论夺情的,直接拿出来,交锦衣卫抓人即可,不得上呈。

所以他伸手去拆那奏章的封条,却被邹元标一把按住道:“这不合规矩吧!”为防止司礼监偷看奏章,从中捣鬼,从万历元年起,通政司送来的奏章便装匣贴封条。按规定,司礼监必须送到御前,当着皇帝的面开封才行。像侯太监这种行为,属于私拆奏章,一经查实,可以问死罪的。

“你说得那是老黄历了,”侯太监却满不在乎道:“上面已经说了,但凡通政司递来的奏章,司礼监先看一遍再上呈。”

“这是哪个上面说的?”邹元标心中大怒,但脸上一点没表现出来。

“皇上亲下的旨意!”侯太监一挑大拇指,扬眉道:“还以为咱们是聋子的耳朵——摆设?兄弟,招子放亮点,将来皇上亲政头一件事儿,就是恢复咱们司礼监的地位!”

“是么?”邹元标笑笑道:“那可真厉害。”

“那兄弟可就开封了……”侯太监道。

“开吧!”邹元标耸耸肩道:“都是恭贺皇上大婚的贺表,这时候送来,是让皇上开开心的。”

“理当如此。”侯太监闻言大加赞赏道:“不是我说你们这些外臣,要是都这么懂事,至于闹成现在这样么?”说着他打开了匣子,随手拿起上面几份,翻开一看果然都是贺表,便放回去道:“这样多好,趁着皇上大婚缓和一下,日后大家和和气气的过日子。”

“是啊!”邹元标看他不再往下检查,暗暗松了口气道:“那我先走了,你尽快把奏章送上去。”

“马上就送。”侯太监起身相送道。

乾清宫东暖阁中,万历皇帝正端坐在书桌前阅看奏章,虽然还不到十六岁,但他已经对内外军政有自己的看法了……他本来就天资聪颖,又有世上最好的老师教导,可以说是大器早成。但对于一名十六岁的青年来说,这未必是什么好事儿,因为这会加重他的自命不凡,让他难以忍受内阁强加的种种限制。

比如说,对于大臣的奏章,他只能看,却不能发表意见。或者发表了意见,也会被内阁无视。作为皇帝,他的责任就是在内阁的票拟上盖章,甚至连留中不发都不允许,简直被当成一枚人形图章。

当然,在自己年幼时,内阁这种措施,可以有效防止宦官干政,也算无可厚非。但现在自己已经成人,却还是这种待遇,你让皇帝如何受得了?

想到这,万历把那本奏章重重地摔在桌上,黑着脸道:“不看了,看了也是白看,送到内阁去,让他们自己看着办吧!”

就在这节骨眼上,侯太监带来的那匣子奏章送到了御前。

“这时候送来干什么,快拿出去!”掌印太监李全小声吩咐道:“直接送到文渊阁。”

“这是外臣进献的贺表。”侯太监并不怕李全,因为他知道这个总管并不受宠:“难道也要送去内阁么?”

“这个不用。”李全也不跟他一般见识,接过来,摆摆手道:“你回去吧!”说完便转身送进去。

李全一转身,侯太监便往里间张望,但是有一道门隔着,什么也看不见,他撇撇嘴,微声嘟囔道:“生怕别人和皇上近了,抢了你的位子去!”接着在心里狠狠诅咒道:‘这么不招皇上待见,还赖在那儿干啥,司礼监的威风都让你丢光了。’

不提侯太监在那暗自腹诽。单说李全捧着那匣子奏疏,进了东暖阁。

“怎么又回来了?!”万历刚吩咐自己的贴身太监孙海摆上棋盘,准备杀两局解解气,见李全去而复返,他登时黑下脸来。

李全知道皇帝烦自己,所以更是加倍讨好,实指望着有一天能把皇帝的心暖过来:“启禀皇上,这是外廷送来的贺表。”

“什么贺表?”万历黑着脸道:“有什么好贺的?”

“皇上真是贵人多忘事,下月就是您的大喜之日啊!”李全笑成一朵菊花道。

“哦……”万历点点头,懒得再回书案,便让孙海把棋盘挪挪,空出便地方道:“搁这儿吧!”

李全便将匣子放在万历面前,皇帝饶有兴趣地拿起一份,打开看了看,果然心情不错……同样的一段话,在夸别人的时候,你可能觉着太假太肉麻,但用来夸你的时候,你却会觉着,原来我这么棒啊!以前怎么没发现!

而皇帝这种天生自大狂,看完的反应却是……我果然这么棒!所以虽然都是些陈词滥调,万历却看得津津有味。

见皇帝果然心情好转,李全很是高兴,他把其余的三十多本奏疏都从匣中取出来,整齐的码放在皇帝面前。

万历看完了手中那道贺表,往李全手里一扔,目光射向了眼前的两摞贺表道:“全在这里了?”

李全恭声答道:“回主子,全在这里了。”

“再没有了?”皇帝的脸色晴转阴道:“京官两千多,就这么点儿人上贺表?而且全都是以衙门的名义,没有个人的!”按礼,大婚前一个月,百官就要上第一道贺表了。现在距离大婚不到二十天,皇帝才第一次见到这玩意儿,回过味儿来之后,心情可想而知。

李全心说,这不都是夺情的事儿闹得么?朝廷尽刮刚烈风,官员们都不愿这段时间上贺表,以免有人说阿谀奉承,厚颜无耻。然而实话不能实说,他飞快的想了想,给百官圆场道:“可能是担心每个官员都上一道贺表,太过劳累圣上,因此只叫各衙门部衙上一道贺表,既不使皇上太劳累,也可以代表我大明所有臣民对皇上的忠爱之心。”

听了他的话,万历冷笑道:“让官员上道弹章不怕劳累了朕,让他们上贺表倒怕劳累了朕!还真是钟爱体贴呢。”说着一咬白森森的牙齿,露出不属于年轻人的阴沉道:“无非是因为夺情的事情,都在心里骂朕,不愿意上贺表罢了。李全,你也吃里爬外,跟他们一起蒙朕?!”话到最后,他重重一拍桌子,把那两摞奏疏全都扫到地上。

李全立刻跪下了,磕头道:“皇上息怒,奴婢只是猜想,这就回去问明白再来禀报!”

“这还像句人话!”万历看都不看他道:“立刻去将此事问明白了,让沈阁老带头写贺表!”

“是。”李全磕个头,爬起来,刚要退出去。却听蹲在地上收拾奏章的孙海轻咦了一声。

这一声虽然不大,却足以让万历回过头去道:“你咦什么?”

“奴婢,奴婢只是奇怪,这,这好像不是贺表。”孙海指着散开在地上的手本道。

“嗯?”万历一皱眉道:“念!”

孙海便跪在地上,展开那份奏疏,刚看了《再谏张居正夺情疏》的题签,脸色就勃然大变。

“怎么了?”皇帝问道。

“又是一道针对夺情的抗疏。”孙海小心回答。

“……”万历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,他摸了摸唇边刚刚长出的软髭,咬牙道:“念!”

“为大学士张居正夺情事,臣通政司观政邹元标再次抗疏谏曰。”孙海刚念了一句,便停下来,觑了觑皇帝的表情,见万历没有任何表示,才继续念下去道:

‘陛下以居正有利社稷耶?居正才虽可为,学术则偏。志虽欲为,自用太甚。其设施酷厉者,如州县赋税、清丈田亩,数必增额,不得减少。有司希指者,则必再增其数。又用考成御人,升降皆有其出。大臣持禄苟用,小臣畏罪缄口,若今日有敢言者,则明日必遭杖徙……’之前四人只是就事论事,并未言及其它。然而邹元标把炮火又升了一级,对张居正的人品、执政作风全盘否定,要求立即罢免张居正!

皇帝没喊停,孙海只好继续念道:“臣伏读敕谕:‘朕学问未成,志尚未定,先生既去,必前功尽弃。’陛下言此,实乃宗社无疆之福也。但朝中弼成圣学、辅翼圣志者,岂独居正。学问人品超过居正者,大有人在。观居正疏言:‘世有非常之人,然后办非常之事。’若以奔丧为常事,而不屑为者,人之五常之道岂不尽丧?于此亲生而不养,亲死而不奔,犹自号于世,曰‘我为非常之才’,岂不令天下士人齿冷?由此推断,必定怀禽兽之心,方为非常人也……”不仅把张居正骂成是禽兽,还对皇帝进行了无情的嘲讽,揭穿皇帝借口的可笑。

“不要念了!”万历终于忍不住发作了,他把棋盘上的棋子全都推到递上去,受伤野兽般怒吼道:“一个小小观政,竟然顶风作案,真是反了天了!”说着怒不可遏的下令道:“快叫朱希孝,把这个人给我抓起来!不要让他跑了!”太监赶紧跑出去传旨。

“每一本都看看!”万历气得嘴唇发青,俊脸煞白。他死死抓住座椅扶手,咬着牙道:“把每一本夹了私货的都找出来!朕倒要看看,还有多少不怕死的!找出来全都杀了!一个不饶!”

李全本来要退出去,谁知又发生了这么一出。按说这种时候,他这样不受待见的,应该老实闭嘴。然而李全实在担心皇帝一时冲动,真的下旨杀人,那样势必引起朝局大乱,甚至连皇位都可能不稳。便赶紧硬着头皮奏道:“皇上,万万不可杀人啊!”

“为何?”万历眯着眼瞧着他,目光无比瘆人。

李全担心一时讲不清理由,反而会引起皇上更大的震怒,想了想,便从皇帝的角度出发道:“这邹元标眼见赵用贤四人,被打得只剩一口气,还敢冒险上折,显然已作好了赴死的准备!”

“嗯……”万历点点头,觉着这话有道理。

“这些文人脑子都有问题,不怕死,就怕不出名。之前谁知道邹元标是哪号人物?可您只要一杀他,保准立刻成为世人皆赞的大英雄。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……”

“嗬,以死换名,好赔本的买卖!真想打开这些文官的脑壳看看,里面到底装得是什么。”万历饱读史书,自然知道有这种人存在,只是他一直觉着,名声什么的都是浮云,实际的东西才重要。

这时候,孙海清点完毕,他将单纯的贺表归为一摞,把议夺情的奏疏摞成另一摞,前一摞就比后一摞厚一点而已。

“既然这些家伙这么想死,朕偏不让他们死!传旨下去,依艾穆、沈思孝为例,将上书的邹元标等人廷杖八十,三千里外充军。即刻执行!”万历拍案道。

“奴婢这就去传旨。”李全躬身道。

“……”万历点点头,代李全走到门口时,却又喊住他道:“让孙海去就行了,你留下!朕还得跟你算算账!”

听了皇帝的话,李全一阵两腿发软,后背全都是汗。

万历命孙海附耳过来,悄声吩咐了几句,孙海便躬身出去,只留下李全跪在地上。李全忐忑不安的偷眼去睨皇帝,只见万历负手站在御案前,眼睛盯着檀香炉中的袅袅白烟,仿佛在回想某些人和事。

不一会儿,外面响起沉重的脚步声,孙海带着四名孔武有力的提刑司太监进来。这时候,万历才开启紧抿的嘴唇道:“李全,你可知罪!”

“奴婢,奴婢……”李全惶恐道:“奴婢何罪之有?”

“何罪之有?”万历断喝一声,指着那些奏章道:“朕已经有言在先,一切奏章须经司礼监查验,对于敢言夺情之事的弹章,一律直接送锦衣卫,不得上呈,这是怎么回事?”他的眼中寒芒闪烁道:“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,怎敢顶风作案,以上贺表为名,把这些玩意儿送到朕的面前!”

听到万历问到这个,李全才知事态严重,颤声答道:“这不干奴婢的事啊!奴婢只是转呈而已,方才在东暖阁的宫人都看见了,是秉笔太监侯义带着那些奏章到门口。奴婢满以为,他们已经查验过了,这才接过来,就直接呈送了。”

“还敢狡辩!”万历一拍桌案,厉喝道:“且不说什么猴太监、鸡太监,单说你是不是司礼监掌印,司礼监出了问题,你要不要负责?!”

“要……”李全垂头丧气道。

“要就好!”万历望向站在头前提刑太监道:“周必正,事情你都知道了,这李全该当何罪?”

提刑太监周必正这会儿犯了难,这种事情可大可小,说轻了皇帝肯定生气,说重了万一将来李全报复自己,也吃不了兜着走。心里一急,倒憋出了一个主意,恭声答道:“应该廷杖!”神奇的廷杖啊!可重可轻,存乎一心。

这是个可轻可重的处置,倒正中了万历的下怀,马上点头道:“就按你说的办,廷杖!你替朕重重地打!”说着将手向外一摆,道:“就在这门外打,叫那些不懂事儿的奴才都长长记性!”感情皇帝在午门外打出心得来了,要如法炮制,整顿内廷。

“奴婢一定长记性……”这种惩罚,让李全连求饶的话都没法说,只能任由几个提刑太监带了下去。

不一会儿,宫里各处监局的头面太监,都被召集来了,在东暖阁外的广场上站好。那边提刑司太监也把李全扒成光猪,准备好行刑了。

安排好一切,周必正才想起,皇帝光说廷杖了,可没说多少下。回头一看,只见万历负手站在门口,正一脸阴沉地望着场中。周必正赶紧小跑过去,跪下问道:“敢问皇上,廷杖多少下?”万历冷冷道:“只管打就是了,别再多嘴!”

“打……”周必正站起来转身下令。于是刚打过文臣的大杖,又落在了太监头子身上。唯一不同的是,因为担心吵到西暖阁的太后,皇帝没有让人取下李全的嚼头。

一干太监瑟瑟发抖地看着掌印太监被打的血肉横飞,有些胆小的,干脆闭上眼不敢看。万历却嘴角挂着复仇的快意,瞪大眼睛,一下都不肯漏过。

期间,李太后还是听到动静,过来看了一趟,见把李全打得不成人形,有点沉不住气道:“阿弥陀佛!打得不行了,皇上罢手了吧……”万历却笑笑道:“母后,您别管,这里有朕呢!回去歇着吧……”

李太后看看儿子一脸镇定的表情,鼻子一酸,眼里溅出泪花道:“皇上有主意了,母后不管了……”便在女官簇拥下回西暖阁念经去了。

送走了太后,万历回来发现板子停了,人也一动不动了。登时怒道:“谁让你们停下的!”

周必正赶紧过来禀报说:“皇上,李全已昏死过去了……”

万历看看周必正,那双像极了乃祖的狭长双目微眯道:“昏死,那就是还没死……”

“是……”周必正畏惧地望着年轻的皇帝,心里第一次把他当成真正的皇帝。

“你也要徇私么?”万历冷冷地看着他道。

“奴婢不敢……”周必正赶紧跪地摇头道。

“朕来问你,隆庆六年,廷杖他的前任时,”万历幽幽道:“打了多少杖?”

“回皇上,是四十杖。”周必正恍然明白了,李公公这顿无妄之灾,其实来得一点也不怨。

“当年四十杖,就能把朕的大伴活活打死……”万历眼中闪着泪花,脸上却杀气腾腾道:“现在的四十杖,却只把他打个半死,周必正啊周必正,我看你是想和他做伴。”

“奴婢不敢!”周必正猛地磕头,大声道:“回禀万岁爷,方才一共打了三十九杖,离四十杖还有一下!”

“好,打不死他,死的就是你。”万历冷冷道。

周必正打个寒噤,大声应下,立刻回到外头,看李全时,已悠悠地醒了过来……不错,提刑司的人手下留情了,别看打得不成人形,但其实只是皮肉伤,如果这就回去,抹上宫廷秘制的金疮药,不出一个月,就能起来跑步了。

然而周必正已经没法再留情了,他看了一下左右的打手,走上前对李全拱拱手,大声说道:“李公公,非是小人手下不留情,万岁爷今儿个是要您的命,君要臣死,臣不得不死,您一路走好吧!”看着李全眼里的绝望惊恐,周必正暗暗一叹道:“念你我多年交情,兄弟叫他们下得利索一点儿,包您少吃苦头……”说着便一挥手,早就准备好了的行刑太监,举起廷杖照李全脑后狠劈一棒。李全的腿蹬了几蹬,便七窍流血,呜呼哀哉了……

万历这才觉得心中郁气稍平,起身欲归,挥挥手道:“都散了吧!”

“奴婢告退……”太监们齐刷刷磕头退下,比来的时候规矩多了。

提刑司用毡子把李全卷了运去化人场,然后西暖阁的小太监端来水和毛巾,清洗着地砖上的血迹和碎肉。

‘大伴,朕今天终于为你报仇了……’万历依然站在门口,他抬头望着天空,泪水流过双颊,暗暗道:‘原来报仇是这么简单,可笑朕还忍了他多少年……要是你还在,朕肯定不会懵懵懂懂这么多年……’

当天下午,邹元标等十三人又被逮捕,没有午门示众的待遇,连夜就在镇抚司执行廷杖。与此同时,万历对群臣下了一道严厉的敕谕:‘朕身为君主,有权决定大臣的进退予夺;张居正身任天下之事,岂容一日去朕左右?群奸小人借纲常之说,行排挤之计,就是要孤立朕。今后若有邪恶之徒再欺君罔上,定罪不饶!’

这一桩桩事情,猛烈地冲击着人们的心脏,然而最叫人震惊的事情却是在半夜发生。在这个不太平的日子里,连老天爷都跟着凑热闹……

这天夜里,位于皇城之东,鸿胪寺以南的钦天监中,钦天监正罗明坚,正在和他的助手利玛窦,以及他的学生邢云路、徐光启、正在用一台刚架设不久的大号望远镜观测璀璨的夜空。

今夜无云,正是观测的好时节,那个叫徐光启的年轻人,在老师的指导下,把镜头指向了月亮。只见他平时熟悉的那个千娇百媚、美轮美奂的硬盘,在望远镜中,却成了一张千疮百孔、丑陋不堪的‘大麻脸’,不由吃惊道:“天哪,这就是嫦娥住的地方?!”

他的老师罗明坚,是个有着大鼻子,蓝眼睛的欧洲人,身上却穿着正五品的大明官服。这毫无疑问的说明,他正是钦天监的主人,大明朝的钦天监正。让一个‘西夷’、‘生蕃’担任承担观察天象、颁布立法的重要部门的负责人,这放在十几年前,是谁也想不到的。然而事实上,西洋人把持两京钦天监,已经有十多年的历史了。

这一切,还得从当年的沙勿略神父说起,在沈默的庇护下,沙神父在嘉靖末年抵达了北京,并在隆庆初年见到了皇帝,进献了各种西洋玩物。其中的西洋乐器和钟表,深得皇家喜爱。因为乐器和钟表都需要定期调试,皇帝便给了他大明子民的身份,允许其在北京常住。

沙勿略精通汉语,对《四书》、《五经》等儒学经典的造诣,甚至超过了许多明朝官员,他也因此成为京城各种聚会的座上客,因此结识了很多高官名士,甚至于其中不少人相交莫逆。

博学多才、品质高贵、温和优雅的沙神父,用自己不懈的努力,改变着大明朝皇帝、官员、甚至百姓,对西洋人的看法,证明欧洲人不是野蛮人,而是有着同样高度发达文明的,只不过毛多了点而已……

经过三年多的不懈努力,沙勿略终于实现了他的毕生夙愿,隆庆皇帝允许他在京城修建一座教堂,并传播自己的宗教。在朋友的帮助下,沙勿略在玄武门内买到一处地产,并重建为教堂。到了万历三年,教堂竣工,看着富丽堂皇的巴洛克风格建筑,沙勿略此生无憾,含笑长逝……遵照他的遗愿,沙神父的灵柩被安葬在教堂后的空地上,在管风琴的优雅乐声中,永远的陪伴着自己的孩子。

沙勿略虽然去世了,但他毕生的心血,已经结出累累硕果。在北京十年间,经他洗礼入会的教徒,达到八千多人,其中不乏高官、名士……这还是沙勿略接受了沈默的劝告或者说警告,控制了入会人数。否则以他和他的,治病救人,布施贫苦,以及那套成熟的神论,在北京城拉起个几万人的帮派,是绝对没有问题的。

沙勿略很清楚自己的使命,只是要让天主教在大明朝站稳脚跟,至于发扬光大的事情,那是该后辈来完成的。所以他很认同沈默给出的:‘控制数量,以质取胜;建立口碑,长远取胜’的方针。

而且他也意识到,仅靠学习汉话,熟读儒家经典,并不能真正赢得明朝人的尊重……士大夫们只会把他们当成是唐朝的各国遣唐使,慕名来学习中华文化的后进而已。要想赢得他们的尊重,还得拿出强过他们的东西,因为在接触中他发现,明朝的士大夫,对于未曾认识的东西,十分好奇,很尊重掌握这种知识的人,并且能够虚心学习。

这个年代的欧洲,有什么比大明强的呢,那就是科学……

所以沙勿略把自己的居处,变成了传播科学文化的科技馆,并让耶稣会派来的传教士,向他们讲解天文、地理、数学、医学、音乐、美术等多方面知识。许多大明的官员和读书人都在他们这里,开启了对科学的兴趣,并兴致高昂的学习。大明的最高学府国子监,还聘请了这些传教士,教授在监生们实用的科学知识……这一切都使得天主教在大明拥有了良好的声誉,并且蒙上了几分神秘色彩。

沙勿略去世后,他的这一政策,得到了继任者罗明坚的坚定贯彻。而罗明坚本人,更是指出现行历法中的错误,撰写了修订历法方面的奏章,通过朋友递交给朝廷。

在沈默的高度重视下,经过比较实践,发现罗明坚制定的历法,确实要比本朝更先进。然而保守势力极力反对用‘西法’制历,认为只有宋代理学的‘皇极经世’才适用于中国历法,所以坚持唐朝的皇极历法。

然而之后两次日蚀,用传统方法预报错误,而罗明坚用西法预测则十分准确,这才迫使朝廷接受西法,编出‘万历历书’,并由首辅沈默定名为‘农历’。虽然由于守旧派的极力反对,‘农历’暂时并未实行,却为罗明坚谋得了这份钦天监正的差事。

徐光启和邢云路都是在校的监生,他们不像其他同窗那样热衷于政治,而是深深着迷于传教士带来的科学,花费了大把的时间跟着罗明坚、利玛窦等人学习,这在同窗眼中,未免是不务正业的表现。然而两人我行我素,从不理会那些闲话。

像这次,北京城风波四起,躁动了国子监学子们的心,监生们通过集会演讲、上街声讨、报纸撰文等等方式,为夺情或者夺情摇旗呐喊。哪怕是现在,年轻人们依然在通宵达旦的进行集体大辩论。

徐光启两人却躲在这安静的钦天监,用望远镜遥望神秘的夜空,看到了月亮的真容。他们震惊于那种真实的丑陋,难以相信这里就是传说中美轮美奂的蟾宫。

“很遗憾,孩子们,月球并非上帝创造的尤物,”罗明坚耸耸肩膀,操一口纯正的官话道:“天堂中的东西也不一定尽善尽美。”为了保护他们的兴趣,罗明坚把镜头转动角度道:“还是看一看灿烂的星空吧!相信你们会有兴奋的发现。”

徐光启两人依言望向星空,只见漫天繁星明显变得更加明亮繁密了,罗明坚告诉他们,这不是错觉,而是许多平日里肉眼看不到的星星,在望远镜中显出了身形。

那璀璨美丽的夜空,有着致命的魔力,果然令二人忘记了月亮的失落,重新变得激动不已。

罗明坚又想指导他们,揭开银河的秘密,然而话还未说出口,却见邢云路整个人都僵住,失声大叫道:“那是扫帚星么?”

罗明坚身为钦天监正,自然知道自己的职责,闻言登时变色,一把抢过镜头,凝神一望,便在藏蓝色的夜空出现了一长条模糊的光。白白的,像谁用笔蘸了水银轻轻抹了一道。他不禁也失声道:“确实是彗星!”是彗星,它刚刚出现,正用难以觉察的速度,向紫微星东南移动。渐渐地,不用望远镜也能看见,天空中那一抹苍白的色彩,象一道长长的白虹,看的人胆战心惊。

“天哪,离帝星如此之近!”罗明坚心中一沉,他已经是地道的大明人,自然知道华夏文明相信天人感应,认为天象变异是对人间的警示,扫帚星出现,意味着灾祸,而紫微星代表了皇帝。

“赶紧记录下来。”罗明坚对利玛窦下令道:“我得连夜禀报朝廷!”

彗星出现的消息,很快便传遍京城,顿时引起朝野上下的严重关切,群臣和百姓都感到严重的不安,谣言好比没有根蒂的柳絮一样。有人说,这是皇帝坚持夺情,有悖纲常,故而上天震怒,要降祸给大明;还有人说,这是万历皇帝廷杖忠臣,无故诛杀内宦,上帝在警告天子……如此种种,光怪陆离,一日之间满城激荡,明着是张居正成了千夫所指,但实际上矛头暗暗指向了,最近出尽风头的年轻皇帝。

因为帝王又称‘天子’,意即天之子,是受天所管辖和制约的,如果国家发生任何灾难,都被认为是与皇帝自身的失德有关。而彗星又被认为是最不吉利的天象,还是从紫微星划过,这难以不让人联想到,皇帝最近犯了什么错误。

在朝野看来,这是上天给最近一系列的事件定了性,百官本来就对万历满肚子怨气,现在有了老天爷撑腰,自然再无后顾之忧,争先恐后的上书言事,要求皇帝深刻反省,向上苍承认错误。

仅仅彗星过后当天,上书言事的大臣就有二百人之多,之后地方各省、南京官员的奏疏也纷纷抵达,甚至连民间人士都上万言书,写联名信,请求皇帝自省改正。

当然,为臣者不可能把责任都推到皇帝身上,至少表面上不能这样。因此按惯例,内阁带头,两京各衙门全都自我反省,自首辅沈默以降,各位内阁大学士,两京六部九卿,地方督抚,都上疏自陈己罪,向皇帝请求辞职。

按说,天象异变,群臣请罪,这种事史不胜书,算不得什么稀奇,只是眼下出得太不是时候,也不是地方,给了深宫之中的小皇帝极大地压力。万历怎么也想不明白,自己明明是上天之子,为什么老天爷要跟自己作对?在惴惴不安中度过了几天,他终于受不了内心的惶惑,忍不住把几位大学士叫到乾清宫来垂询。

万历在东暖阁坐定,等众位辅臣依次鱼贯而入,行过礼后。他发现今日领班的竟然是三辅张四维,却没见首辅沈默的身影。

“元辅怎么没来?”他奇怪问道。

“回禀皇上,”张四维恭声答道:“元辅上了请罪疏后,便在家里坐等发落。”说完便想住嘴,但在其余几位辅臣警惕的目光中,他暗叹一声,又道:“其实臣等也有上书请罪,然而元辅说,国事繁重,一时一刻离不开人,我等已然触怒上苍,又岂能再荒废国政,错上加错?因此元辅命我等在衙中待罪办公。”

“那他为什么不这么干?”万历问道。

“元辅说,他是下令的人,”殷士瞻答道:“若是连自己也不在家待罪,为免有贪恋权位之嫌。况且天现彗星,必然是朝廷有事惹怒上苍,无论如何,他这个首辅都难辞其咎……”

万历听了先是一阵轻松,有首辅顶雷,自己的压力自然小很多。下一瞬,又涌起强烈的冲动,这真是天赐良机啊!一句话脱口而出道:“元辅的辞呈在哪里?”如果像先帝去徐阶那样顺势批了,岂不就一下搬走这块,压在自己心口的大石?

“皇上,现在不是议论元辅的时候!”魏学曾的大嗓门马上道:“当务之急,是先把彗星的事情搞明白,再说其他!”

在内阁几位大学士中,万历十分怵这门魏大炮,因为他样子太凶,监督自己读书时,训斥起来毫不留情,从小就留下了阴影。让魏学曾这一吼,万历下意识的瞳孔一缩道:“魏师傅方才说的很有道理,有天变要想人事,但这天变说得是什么人、什么事,都得仔细斟酌……诸位师傅有什么讲什么,不必忌讳。”

张四维这个首倡夺情者,这些天没少被同僚戳脊梁骨,此刻生恐有人借题发挥,便率先说道:“臣以为历来彗星出现。多应国家用兵之事。彗星出于西北,移向帝星,正应鞑靼土默川各部异动,恐怕又要故态复萌,扰我大明。辽东一带又有土蛮、朵颜各部卷土重来,所以天象示警,提示圣上重视兵事,早作准备!”

张四维一番话,把皇帝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,万历自然笑逐颜开,拊掌道:“小张师傅好见识,朕也觉着是这么回事儿。”

“皇上,小张阁老的意见,臣不赞同。”魏学曾大摇其头道:“土默川部异动不假,但那是因为俺答病死,他的儿子们争夺汗位所致,对大明来说,他们闹得越凶,内耗就越厉害,我们正愿意。这种时候,他们巴结朝廷还来不及,又怎么敢惹恼了朝廷呢?”顿一下又道:“至于辽东,戚继光和李成梁这些年相机痛剿,颇见成效,辽河以东哪里还有鞑虏的骑兵?这天变何以仍旧出现,臣实愚鲁,不明其理。”

“魏阁老说得不错,”魏学曾话音一落,陆树声在旁朗声说道:“臣以为西北东北都不相干。乃朝中奸人作祟、紊乱国政、花言巧语欺蒙主上、坏国家纲常。因此彗星出在紫微之侧!但是非对错有目共睹,求主上圣心默察,不难寻出奸人,奸人一去,彗星自消!”

这番话正戳中了万历软肋,他当时就黑下脸,一倾身子,阴沉沉地问道:“陆师傅指的是谁,不妨明言!”

“是!”陆树声哪里怕他,清了清嗓子,亢声说道:“既然上天示警,必是最近的事、最大的事,何谓朝廷今日最大之事?”他自设一问,接着直言不讳道:“自然是某位阁老夺情之事!记得先帝登极之时,我皇曾下明诏说,要修明政治,以德治国——臣当时聆旨,不觉欢欣鼓舞,感激涕零,以为大下承平有日!不料吾皇竟不顾群臣劝阻,强行夺情张居正。此等有悖人伦之举,自然有道德之士劝谏,却遭到皇上的廷杖!这真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,随心所欲,毫无顾忌,哪有一点德治的影子?”

这位陆树声与徐阶同乡、与高拱同科,而且是当年的会元,可谓得天独厚,左右逢源。然而因父亲病重,陆树声辞官回乡侍疾,服阕后更是数次辞官,不愿掺和进高拱与徐阶的斗争中。奇特的是,他淡泊名利、屡次辞官,却使得他的名声越来越响亮,人们更想请他入朝任职。他是在世宗年间致仕,先帝曾经屡次相招未果,直到当今登极后,才在反复催促后复出。

人们常说,海都堂是大明的铁胆,这位陆阁老则是大明的良心。久而久之,老先生也真拿自己当成良心了。所以说话毫无顾忌,连万历的脸色也不看,只顾唾沫四溅地侃侃陈词道:“上天垂警,臣窃以为指的就是皇上强留张居正,廷杖官员之事啊!若能改弦更张,放张居正还乡,赦免被处罚的官员,则彗星必悄然而逝……”

万历听他大放厥词,毫不留情的指责自己。脸都气白了,只是为了‘言者无罪’的诺言,才按捺着没有咆哮起来。他想要反驳,却气得哆嗦着嘴说不出话来。

“陆阁老,皇上虽说畅所欲言,但你也不能无端猜测!”见皇帝受窘,张四维马上站出来道:“君子畏天命是圣贤之言。但天变之理定要格外慎重!你却在这里大放厥词,肆意诋毁圣上!这算什么国之大臣!”

“小张阁老,良药苦口利于病、忠言逆耳利于行的浅显道理,你不会不明白吧?”陆树声道:“身为大明的忠臣,自当直言君父之非,方能亡羊补牢、匡正圣心!”

“我劝您老一句话,要做贤臣、能臣,不要做忠臣、烈臣。”张四维冷笑一声道:“有贤臣,便有明君,有能臣,则有治世;出了忠臣烈臣,便是君昏国乱之时。您老不妨扪心自问,到底干了多少讪君卖直的勾当!”

“你这个小人!什么狗屁逻辑?”陆树声勃然大怒道:“难道治世就不能出忠臣、烈臣?那么唐魏征、宋范公算什么?况且就算真是君昏国乱,也是出了你这样的奸臣,才会有那么多忠臣挺身而出的!”

张四维和陆树声情绪无比激动,吵起来唾沫横飞、滔滔不绝,却又旁征博引、针锋相对,让人插不上嘴。

看着这两位杀气腾腾,吵得脸红脖子粗的阁老,万历眼都直了。他深切认识到了自己的不足……要是比吵架,十个自己绑一起,也不是人家一个的对手。他不禁暗暗自责道:‘我没事儿找这些人出主意干嘛!不是自取其辱么?’

他是个明白人,知道自己一开口,必将辜负了张四维一番好意,重新沦为众矢之的,只好缄口不言。我就不说话了,看你们还能怎么样?

好容易熬到大学士们骂累了,万历才得着空,抓紧时间道:“诸位都回去吧!你们的意思朕明白了,具体如何去做,容朕考虑一下再做决定。”顿一下又道:“张师傅留一下,朕有些别的事想问你。”

“是……”大学士们只好告退。

待其余人都走了,只剩下张四维,万历劈头就问道:“如果趁机让沈默走人,你来当首辅,如何?”

……

PS:历史上,张居正丁忧时,确实是有颗彗星划过的,还引起一番沸沸扬扬的讨伐。

作者感言

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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