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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89章 返京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9649 2021-10-18 14:35:35

岘港,碧海蓝天白沙滩。

刚刚参加完了清化会议,送走各国王公的沈默,匆匆返回了岘港,这日一早便来到码头等候什么人。

半个时辰后,一个小型船队出现在海平面上,在经过海上巡逻船的确认后,其中一艘便驶向码头,其余船队则在近海等候。

一盏茶之后,海船靠岸,水手抛下缆绳,架好踏板,一个身穿绯罗三品官服的男子,便满面笑容地从船上下来,沈默也快步迎上去,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。

这大明朝能劳动沈默亲自迎接的人很少很少,但这男子就算一个,因为就算沈默当上首辅,这人依然是他哥——他就是大明兵部侍郎、吕宋总督沈京沈高陵。多年不见,他已经被亚热带的阳光烤得面色漆黑,人也消瘦了许多。这些年封疆海外,杀伐决断,俨然一国之王,使沈京的面孔由滑稽变成了威严,站在那里便给人压迫感。

当然,在他的面前,沈京小心收敛着自己的气场,一脸笑意的指着他身后的青年道:“这是阿吉还是十分?”

“阿吉。”沈默微笑的对身边的高大青年道:“志卿,快见过你伯伯。”

那青年看上去有十六七岁的样子,生得高大白净,样貌与沈默有七分相似,但一双眼睛更加灵动,生机勃勃的样子,不像沈默小时候那样暮气沉沉。他正是沈默的长子沈志卿,这次与弟弟跟着父亲南下历练,后来殷士卿被郑若曾带去了南洋公司,他则一直留在沈默身边。

沈志卿十分规矩地向沈京行礼,沈京笑得合不拢嘴道:“真是好孩子,比你爹还俊。”

沈默笑骂一声道:“你边上这小子,是我那青卿侄儿吧!”

沈京笑着把边上一个,与沈志卿年龄相仿的青年拉过来,笑道:“料到你会带儿子过来炫耀,我也不能没有准备啊!”

“为老不尊的家伙!”沈默又笑骂一声,拍拍那明显随了母亲的帅小伙道:“让你兄弟带你去挑两把好枪,算是叔叔给你的见面礼……别忘了给你弟弟们也带几把。”

沈青卿看看父亲,沈京大手一挥道:“你爹都被他坑了一辈子了,有啥好客气的!”

沈默哭笑不得。

沈默指指不远处沙滩上的两把躺椅道:“去那坐坐。”

沈京点点头,穿着官靴,深一脚浅一脚的和他走过去,偌大的一片海滩,除了他们俩,再没有别人。

两人在躺椅上坐定,沈京从怀里掏出个银质的盒子,打开后里面是一根根深褐色、指头粗的烟卷。沈默眼前一亮道:“雪茄?”

“你也知道这个?”对于沈默的博学多识,沈京并不意外,笑道:“这是西班牙商人孝敬的,他们说叫‘丝爱噶’什么的,却没有你起的这名字好听。”

“是Cigar。”沈默微笑道:“Cigar之燃灰白如雪,Cigar之烟草卷如茄,叫雪茄也不错吧?”

“学问大就是不一样,什么都能说得头头是道。”沈默拿起雪茄夹,夹好一支雪茄,递给沈默道:“不过管它叫什么,享受一下才是正办!”

沈默接过一根,嗅一嗅那香醇的烟草味道,又递还给他道:“烟草久服则肺焦,诸药多不效,其症为吐黄水而殁。你也少抽点为妙。”

“你就是这点不好。”沈京翻翻白眼道:“总是小心翼翼,这也不做,那也不干,我都替你憋屈。”

沈默虽然贵为阁老,但沈京还是他哥,想怎么说他都行,唯有苦笑道: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,我就是这么个性子了,临到老了还能改了不成?”

“老什么老?我觉着自己一点不老。”沈京狠狠抽一口雪茄,爽得直翻白眼道:“前两天二十七房姨太太,刚给我了第三十七个胖小子,所以说,男人嘛!就得靠女人保持青春。”

“得了吧!”沈默毫不留情的拆穿他道:“要不是徐海孝敬的百花仙酒,你早就被那些小老婆榨成人干了。”

“也不光是那酒的效果。”沈京老脸不红道:“反正我不觉着自己老。”

“儿子都比咱高了,还不老。”沈默靠在椅背上,有些萧索地望着天空北归的雁道:“花开有时落,人生容易老。兄弟啊!咱不能总觉着自己好时候还多着呢,得想想不好的时候了。”

“不对啊……”沈京吐出一口烟雾,紧紧盯着沈默道:“你有心事,很重的心事,说出来兄弟帮你开解一下。”

“本也没打算瞒着你。”沈默端起茶盏,轻啜一口,声音低低道:“前日接到圣旨,皇上召我回京。”

“……”沈京愣了一会儿,一拍大腿,笑道:“中啊!高拱那老匹夫,终于拦不住了!”从隆庆三年沈默离京后,就再没踏足京城一步,期间皇帝数度想把他召回,都被高拱以‘前线战事吃紧、江南离不开’唯有给挡住了。

而高拱在这几年间,排除异己、大权在握,日益飞扬跋扈,朝廷几乎成了他的一言堂。所以很难不让人联想到,是高拱担心沈默回去分了他的权,才一直从中作梗,阻挠他回京……因为类似的事情,曾发生在阳明公的身上,而现在沈默的名声,甚至在王阳明之上,很多人便认为,他也遭到了同样不公的待遇,这其中就包括沈京。

“你错了。”沈默缓缓摇头道:“这件事并不能怪到高新郑的头上。”

“那是谁?张居正?他有这个本事么?”沈京不信道。

“这其实是内阁和皇帝的默契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我太年轻了,官位太高,功劳又太大了,回去后如何封赏?怎么安排?高拱这个首辅,本身就是我让给他的,回去后他要不要让给我。归根结底,让领兵多年,又有一大批同年、门生的权臣,再回归内阁、重掌中枢,光是想想,就足以令他们不安了。”说着自嘲的笑笑道:“但我是皇帝的师父,也有些功劳,我的同年、门生更是遍布朝堂,让他们没法下手,所以把我放逐在外,让我当大明的救火队员,也是个不错的办法……”

“那为何,现在又召你回京呢?”沈京道。

“京城有消息,”沈默垂下眼皮,虽然四下无人,但还是轻声道:“圣躬不豫了……”

“啊!真的吗……”沈京震惊了,这种事,沈默不可能骗他。

“嗯……”沈默点点头,低声道:“据说从过了年就不好,宫里一直严密封锁消息,还把李时珍从蕲州召进了京城。”

“李时珍……”沈京道:“先帝不是禁止他再踏足京城吗?”他自己给出解释道:“可见皇帝病重到什么程度,竟连先帝的禁令也不顾了……”说着抬头望向沈默,低声道:“那这个节骨眼把你召进京城,会不会意味着,他们要对你下手了呢?”

“隆庆皇帝重情重义,可谓罕见的仁君,这样的皇帝,是允许主弱臣强的。当时我认为,皇帝与我同岁、春秋初盛,至不济也还有个二十几年,”沈默没有直接回答,面色沉重道:“所以我才下定决心,为大明,为华夏做成几件千古大事,到时候或是抽身而退,或是另作打算,总可以从容布置……”不自觉的,他眉头紧蹙道:“谁能想到,这才隆庆六年,圣躬就能不豫呢?这让我措手不及,措手不及啊!”

“事到如今,只能一切向前看了。”沈京还从没见沈默这样忧虑,轻声安慰道:“况且你虽然权势过人,却处处小心,跟个‘反’字绝不沾边,又刚刚立了大功,盛名超过于少保、新建伯。现在是太平世界、法统严密之时,他们顶多学赵匡胤那样,杯酒释兵权……想学本朝太祖,谅他们也没那个胆儿!”

“……”沈默赞许的看沈京一眼,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,这位堂兄确实是大有长进。这让沈默放心多了,吐出一口浊气,眉头一扬道:“你说的不错,北边蒙古人刚刚消停,南边叛乱稍定,这大明的天下,还得靠我镇着,他们不敢乱来!”

“对!”沈京激赏道:“这才是我那意气风发的好兄弟!”

“不过我毕竟不是郭子仪,现在也不是中唐乱世……”沈默苦笑一声道:“他们不敢快刀斩乱麻,总能温水煮青蛙。”说着端起茶盏呷一口,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:“如今圣躬不豫,必须要考虑宗庙之事,也就顾不得君臣师生之情了。换位思考一下,他们会怎样对付我?”

“就像你说的,眼下,我并无反迹,又刚刚立了大功,所有的危险都是他们臆想出来的。但他们总不能用这个‘莫须有’的罪名干掉我吧?”沈默讥讽的笑笑,也只有在兄弟面前,他才会这样毫不掩饰自己道:“内阁诸公都是持身慎重的理学之臣,不会学秦桧的。”

“所以,他们不但不能硬逼,还应该稳住我。最好的办法就是施恩。不是自夸,我的功劳,封个公爵也足够了。”沈默仿佛在算计别人一样,侃侃道:“好吧!就算大明的公爵金贵,不能轻易授人,给我个侯爵总没有异议吧?”说着他竖起三根手指道:“然后可以采取这样几个步骤,考虑到皇帝的身体,步子肯定要稍微迈得大些……”

“第一步,眼下战事已停,我节制九省兵马的权力,肯定先要收回来,本来我这个督师,就是事毕还朝的差事。这样办,名正言顺,谅我也说不出什么来。”沈默越说,越是面色冷硬道:“第二步,立刻召我回京述职。我如果推脱不回,就是抗旨不遵,朝廷处置我就有了前提……我毕竟不是西南王,现在这天下也没有造反的前提,他们也心知肚明,我不可能造反,他们所计较的,不过是我权柄太大,会让天日无光罢了。”

“方才说的是我不奉诏,这当然不大可能,八成我还是得奉召而回,我如果回了,就又是一种处置法。那时我人在京城,身边无兵无将,不过是区区一书生耳,全在朝廷掌握之中,怎么对付我,还不全凭他们一念之间?不过我以为,就是到了那时,也不会给我处分,而只能勉慰。方才说封我侯爵,再给我个太师当当,足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了吧?可是本侯这个活太师,身份如此高贵,让我干什么都是屈尊,所以只能把我供在那里,最多只平章军国重事……可是这天下哪有那么多重事?所以我就成了一尊偶像,就像几位国公爷,被永远晾在那里……”

这些年,沈默已经很少这样长篇大论,可见他心中的块垒,已经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:“这是阳谋,光明正大,不失相臣风度,也能全君臣之谊,百年之后,更会被史家称颂,甚至被权谋家反复引用,来阐述如何轻描淡写的消除权臣的威胁!”

“消消气,消消气……”沈京都听傻了,搁下手中的雪茄,从桌上拿个椰子整治起来道:“说不定皇上只是想你了,想见你一面呢。”

“不,你不了解那些人,他们不这样干,才叫愚蠢哩。”沈默摇头道:“不信你看,杨博很快就会复出,还有那几位公爷,也要出山掌兵了。”

“不管怎样,我相信你的判断。”沈京把插好吸管的椰子递到他手里道:“实在不行就让他们整去,反正你也说了,他们没法怎么着你,当个闲散爵爷也挺好的,大好人生不能只给国家卖命,还得享受生活呢……”

风起海上,阴云密布。

“我能放手吗?”沈默接过椰子,低声道:“十几年来,我所做的事情,没有人能真正理解。所以别看现在轰轰烈烈,但一旦我不在位了,肯定要被人一一废了的。人都说人亡政息,我却要人不亡政便息,这个结果我不能接受,不能接受!”说着单手紧紧抓住椰壳,一字一句道:“有个老人说,‘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’,我原先只当是他恋栈富贵的借口,现在才知道,这句话里包含多少无奈,多少无奈啊!”

“那你要怎么办?”沈京的面色也严峻起来了:“兄弟,人不能跟天斗啊……”

“还有个老人说,与天斗,其乐无穷!”沈默把那椰子搁在桌上,冷笑道:“我种下的种子已经有十多年了,现在还是幼苗期。有道是,十年树木,我必须再争取至少十年,相信十年后,就算我不能再为它们挡风挡雨,它们也能顶得住了!”

沈京不懂沈默的种子指的是什么,但他知道自己的兄弟需要自己,于是也不再问,而是沉声道:“说吧!你需要我做什么?”

“当初我让你从上海到吕宋,”沈默转头看向沈京:“一者,是你适合这个差事,二呢,就是为咱们沈家谋一条后路。你好好经营那里,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。”说着轻叹一声道:“这次我把两个孩子都带到南方,让老大拜吴百朋为师,让老二拜郑若曾为师,这两位不仅学问过硬,而且都是经世致用的大才,相信他们教出来的徒弟,不会是书呆子。”

这怎么听着像托孤啊!沈京震惊了,颤声道:“拙言,真至于此吗?”

“你想哪去了……”沈默呵呵一笑道:“我还有一票老婆孩子在京城呢,真为了托孤,能不顾他们?不过是让他俩跟着二位师傅学学本事,将来不走仕途,也有出路。”

“你还是担心了,”沈京怒道:“人都说‘打虎亲兄弟,上阵父子兵’,你要去拼命,却还要在这儿糊弄我!”

“不是拼命。”沈默苦笑道:“但朝堂之上风云变幻,成败转头,总得做最坏打算吧!”他拍拍一脸担忧的兄长,自嘲地笑道:“放心吧!我在天津卫有快船,见事不好,立刻就逃,哪也不去,直接来投奔你,咱们兄弟一起逍遥海外,也不负今生啊!”

“希望没有那一天。”沈京呲呲牙,下一刻却动情道:“但若真有那一天,就算是刀山火海,我也会带人去接你!”

“那是长子的任务。”沈默笑道:“你吕宋经营好了,别让人家撵回国就成。”

“小瞧我了不是。”沈京恍然道:“我说你怎么把长子拴在东南水师,原来是为了将来准备,果然老奸巨猾。”

“不在水师干什么?”沈默笑骂一声道:“上岸当陆军吗?”

匆匆一晤,沈京便带着儿子回去了。

送走了沈京,沈默便带着沈志卿返回清化。因为国内政局不稳,黎维邦不能离开,所以去北京献国之事无法成行,只得将地图印信交付沈默,由他向天朝皇帝转交。

为了帮黎维邦弹压乱局,新官上任的吴百朋,命游击将军常三尺,率一万官兵留驻清化,威慑宵小。然后便与沈默一道,向北面的归顺城进发。在那里,吴百朋将开府设衙、正式组建南洋经略府。沈默已经给他配好了属官,还留下两万军队供其支配……

对于仅拥有这点军队,吴百朋相当的不满,大明朝哪个总督,麾下将士不是以十万计。自己这个比总督还高一级的经略,带的兵却连个巡抚都不如。仅凭这三万军队,控制如今的安南,只能算是勉强够用,但要想控制整个中南半岛,不啻于痴人说梦。

沈默也爱莫能助,大明朝的规矩,哪个省的军队哪个省养,中央财政只管九边的边军,原本再怎么排,也轮不到这远驻安南的军队,还是沈默豁出一张老脸,向兵部要了三万的兵额。

“三万兵肯定不够,但你可以招募么。”沈默安慰吴百朋道:“中南半岛有的是人,虽然个头不够高,但训练训练好歹也能用。”

“募兵不用钱啊?养兵不用钱啊!盔甲武器不用钱啊?!”要是现在不解决问题,等沈默离开了,吴百朋更没辙,所以他着急道:“再说非我族类、其心必异,当地人能用吗?不怕像当年那样,把他们训练一通,结果叛了,成给自己敲丧钟了。”

“那是没有找对方法。”沈默笑眯眯道:“只要找对了方法,什么都不愁。”

“那你倒是说个法子!”吴百朋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,不这样他怕沈默不当回事儿。

“好,我给你说个募兵不花钱,养兵不花钱,盔甲武器也不花钱的法子。”沈默笑眯眯道:“你熟读兵书,应该熟悉唐朝的府兵制吧!”

“你是说?”吴百朋眼前一亮,响鼓不用重锤,马上就明白了三分。

“不错。”沈默颔首道:“咱们一路从南到北,我仔细观察过,安南的土地大多荒芜着。”

“是。”吴百朋已经进入角色,点头道:“安南的南北朝,已经几十年了。这几十年间,双方反复拉锯,战火蔓延全境,人口只有莫氏篡国前的三分之一,因此绝大多数耕地都无人耕种。”

“这是多么宝贵的财富啊!”沈默笑起来像只老狐狸,眯着眼道:“而且千载难逢的是,经过一系列变故,安南南北两朝的王公贵族全都歇了菜……”北朝战败,将身家系于莫氏的一干人等自然跟着完蛋。而南朝虽然战胜,可南朝的文武公卿,大都是郑氏门下的,自然也跟着完蛋。所以如今安南的权贵实力,正处于空前的低潮时期。

“没有那些贵族捣乱,事情就好办多了。”沈默淡淡笑道:“你应当立刻颁布公告,宣布将无主土地收归国有,百姓如果谁想耕种,即可到经略府认领,每户可以分个十亩到二十亩,不需要交纳任何初始费用,只需要十户出一个壮丁参军,并负担这个兵丁的兵甲粮秣……如果这个士兵表现好,比如说立功了,就给这些户增加田亩;若是表现不好,比如犯了罪,就减少田亩。相信你很快能得到一支忠心不二,能征善战的劲旅。”

吴百朋无话可说,他不得不承认,沈默这招实在太狠了……安南的土地兼并,比天朝有过之无不及,几乎所有土地都是那些大贵族大将军的,农民说好听点,叫佃户,说直白些,就是农奴,生活极其悲苦。现在沈默要趁着安南重新洗牌、豪强地主最虚弱的时候,把土地分给农民,而且军队也是农民的子弟兵,必然会保护新的土地关系。自然而然的,就把安南的文武公卿和军队百姓对立起来。

这样一来,贵族想要造反,军队首先不会跟随,老百姓也不答应。而为了使家里得到更多的土地,军队必然令行禁止,作战英勇,只听经略府的指挥。

这就是府兵制的妙处所在,可惜大明的土地兼并已是无可救药,想改也没那个条件。

解决了吴百朋的问题,沈默就要率领剩下的一万多军队,从镇南关返回广西了。临走时,他再次把沈志卿叫到吴百朋跟前,命其给老师磕头,日后以父事师,若有违逆,吴百朋尽管替自己执行家法。志卿乖乖照做。

第二日,沈默出发,吴百朋和沈志卿出城相送。也许是临别依依不舍,志卿送了一程又一城,眼见都离开归顺城三四十里了,沈默不让他再送了:“再送,就跟我广西了。”

“跟爹爹回去也好。”沈志卿瘪着嘴道:“日后都见不到您了。”

“少来这套。”沈默用马鞭虚抽他一下,笑骂道:“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花花肠子?”

“呵呵……”沈志卿老脸一红道:“爹,您说什么呢,我怎么听不懂。”

“怪不得人都说‘大憨二奸三拐孤’,”沈默摇摇头,笑道:“要是你弟弟,肯定不会脸红。”

“我弟弟,”沈志卿瞪大眼睛道:“他也喜欢阿蛮姐姐吗……”

‘噗……’周围的侍卫们都笑喷了。

沈默对众侍卫笑道:“你们别笑,这小子揣着明白装糊涂呢!”沈默和殷若菡的儿子,就算憨点儿,又能憨到什么程度?

“我没有……”见自己所思所想,都被父亲猜得正着,沈志卿扭捏道:“我就是想跟爹爹回去,广西刚平定,阿蛮姐姐身边肯定需要帮手。”

“你去帮倒忙啊?”沈默敛住笑,耐心道:“你现在什么也不懂,只能给你阿蛮姐姐添乱,好好跟吴师傅学一身本事,将来才能帮她大忙。”

“可是,可是……”志卿憋了许久,才憋出一句道:“我怕再过几年,让士卿抢了先。”

“你当都所有人都喜欢御姐?”沈默哈哈大笑道:“放心吧!你弟弟临走时告诉我,阿蛮姐姐不是他的菜,他才不会跟你抢呢。”说着作势要打道:“臭小子,什么时候开始的,要不是你弟弟告诉我,还真不知你有这小心思。”

“其实,都是孩儿一厢情愿,”见父亲似乎并不生气,志卿壮起胆子道:“阿蛮姐姐总拿我当小孩。”

“说这话,就说明你是个小孩。”沈默拿马鞭拍拍他道:“先把自己变成男人,然后去征服她,这才是男子汉的作为!”

“嗯!我懂了爹……”志卿做梦也没想过,父亲会这样对自己说话,激动万分道:“想不到您这样开通啊!”

“爹什么时候不开通过,”沈默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大儿子,许久才叹口气道:“阿吉,今日一别,你我父子不知何日再相见。你一个人在南边,可千万要好自为之。”

“爹……”第一次看父亲眼中流露出不舍的神情,志卿的眼眶顿时湿润了:“您也保重……”

父子俩依依惜别,沈默便率领回国的军队一路北上,几天后来到了镇南关。镇南关前,投降的莫朝国王莫茂洽和莫敦让在道边跪迎。

沈默代表隆庆皇帝,严厉的斥责了他们的不臣行为,莫茂洽和莫敦让痛哭流涕,表示诚心忏悔。莫敦让还哭诉道,他们从没想过背叛天朝,都是莫敬典那个死鬼狂妄自大,和韦银豹那死鬼勾结,竟干出了出兵天朝的勾当,劝都劝不住。

沈默再次斥责了他们的态度不坚定,终于向两人宣布朝廷的处置——莫氏从逆乱国,本当诛,但念其初犯,且有助剿之功,故而从轻处罚,将安南都统使司,降为安南宣慰使司,莫茂洽降为宣慰使,高平以北,镇南关以南为其领土,受官军保护。

莫氏一族本以为这次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,谁成想竟然绝处逢生,还能继续以土司的身份生存下去,而且还可以得到天朝的保护,自然欣喜若狂,发誓永为大明子民,绝不反叛。

其实要不是需要给黎氏留一个对手,而且威慑各国的效果已经达到,沈默才不会管他们的死活。

隆庆六年五月初九,沈默过镇南关,回到广西。新任两广总督殷正茂,率广西一干文武,在南宁城恭迎。

看到沈默之后,殷正茂一脸惭愧,跪地不起……因为他闯了大祸,全靠沈默周全。

在莫氏投降之后,曾献出韦银豹的人头,以及他常用的宝剑、所戴的猿皮帽。殷正茂命从韦银豹那里投降过来的人,辨别之后,确认为真,不待禀报沈默,便八百里加急寄送京城报喜。隆庆皇帝见到韦银豹首级,喜形于色,献于太庙、传令嘉奖,殷正茂才从广西巡抚升为两广总督。

不料很快又有情报,说韦银豹再度在古田现身。殷正茂乐极生悲,吓得目瞪口呆,他赶紧命人查清真相……原来是韦银豹部下有一士兵,与其相貌酷似,自愿献出首级以救其脱险。而负责验看首级之人,压根不是什么韦氏大将,其实只是不入流的小头目,根本没见过韦银豹几面,才会被骗过去。

殷正茂大怒,命人将那害惨自己的家伙拖出去喂狗。但这对于欺君之罪无补,恐怕用不了多久,降罪的诏书就要到了。

就在他六神无主之际,沈默的文书到了。在信中,沈默并未说什么责怪的话,只是命韦银豹赶紧重新抓捕韦银豹,至于其他的事情,交给他处理就好了……

见沈督师主动揽下了这个责任,韦银豹感激涕零,马上重新组织兵力,急赴古田征剿,并用十万重金悬赏韦银豹的首级。好在韦银豹的气数已尽,他的兄长韦银战担心会祸及全族,遂向官军告密。结果韦银豹被围在凤凰山的岩洞中,最后自杀身亡。

命韦银战等人反复辨认,这次确定是韦银豹无疑,殷正茂才放下一颗心,赶紧带人去迎接沈默。正因为这段插曲,所以殷正茂来得及到国门相迎,只能到南宁城等着沈默。

“怎么样?”这时沈默还没接到最新消息,不知道韦银豹‘再次’授首。

“没有再让大人失望!”殷正茂一脸庆幸道:“世间再无韦银豹了。”

“嗯……”沈默微微点头,声音极轻道:“这次其实是假冒的,上次才是真的,对吧?”

“……”殷正茂愣一下,但很快反应过来,点头连连道:“是是是,这次听到有人冒充韦银豹,才会派兵清剿的。”

“不错。”沈默赞许地点点头,扶他起来道:“走,我们里面谈。”

“这个,下官已经略备薄酒,”殷正茂道:“是不是先为大人洗尘?”

“来不及了。”沈默摇摇头道:“朝廷每天都追问我到了哪里,我下午就得上路。”

“但总得吃饭啊!”殷正茂硬是挽留,沈默盛情难去,只好道:“让他们端两个菜到签押房,我们边吃边谈。”

进去签押房,待亲兵把杯盘都布好后,殷正茂斥退左右,然后跪在沈默面前,叩首道:“下官一时鬼迷心窍、贪功心切,结果非但差点把自己害死,还连累了大人,实在罪该万死!”

“罢了,当时我在安南……”沈默面上没什么表情:“你在广西得到贼酋首级,难免兴奋过头,绕过我也情有可原。”

“大人这样说,就是不肯原谅下官。”殷正茂砰砰地磕头,磕得额头血肉模糊。

“哎!石汀兄……”沈默见敷衍不过去,才叹一声道:“你是大帅的部旧乡亲,我一直待你如何?”

“恩重如山。”殷正茂沉声道:“当年要不是大人搭救,我殷正茂早就卷铺盖回家了,又岂能有今天?”殷正茂,嘉靖二十六年进士,徽州歙县人,虽是文官出身,却极具军事才能,东南抗倭、赣南剿匪,他都多次领兵出战,从无败绩,是公认的一代名将。

然而这位文武全才的儒将,晋升之路却磕磕绊绊,原因只有一个——他贪污是出了名的。要知道在本朝,贪污实在不是什么新闻,不贪污才是新闻。这位老兄能在大明以贪闻名,还用具体列举他的丰功伟绩吗?

那些御史言官虽都严重近视——只盯着京城的鸡毛蒜皮事儿,却看不到贪赃枉法的地方官,但像殷正茂这种‘模范典型’,还是会被他们瞄上的。其实每次的考察,殷大人都会得到‘贪酷’的评语,换做别人,十顶乌纱也不够摘的,但他却每每化险为夷,原因无它,有用尔。

大明朝不乏山穷水恶民刁之处,这些地方光靠行善政是不行的,何况行善政需要钱啊!没有钱,只能靠殷正茂这样的凶人弹压,所以朝廷离不开他,就像人离不开夜壶一样。

当然,光靠本事,没有人罩着是不行的,但那些理学名臣都不愿和他沾上关系。只有胡宗宪这种黑白通吃的大佬才会不在乎,胡宗宪下台后,又将这个老乡交给了沈默。沈默自然可以保他周全,但沈默没有胡宗宪的江湖气,不会和殷正茂一起坐地分赃玩女人,也曾多次写信命他收敛,这让殷正茂分外不踏实……他觉着对方瞧不起自己,只是自己现在还有用,才不得不保自己,一旦没有用了,随时会把自己抛弃。

会贪污的人,心思一般都比较活,像殷正茂这种贪污巨星,心思就跟抹了黄油似的。他便暗中另寻靠山,自然瞄上了那位贵同年——内阁大学士张居正。虽然张居正的分量比沈默要差不少,但这人有个好处,多厚的礼他都敢收,且收了之后给你办事儿……这让殷正茂有种找到同类的安全感,更何况大家还是同年,走得近些也是应该的。

于是逢年过节,殷正茂都有大礼相送。而对于苦寻军方支持的张居正,见他主动投靠,就像瞌睡汉遇到了软枕头,哪管这枕头是脏还是臭,自然紧紧抱了过来。不过一开始,殷正茂是打算脚踩两条船,哪条稳就上哪条的。但沈默带着吴百朋去登陆安南,却把他留在广西当摆设,这让殷正茂感到十分的不快,他认为自己在沈默的队伍中,已经彻底边缘化了。

这时,他的同年好友,更是张居正的同年同乡,湖南按察使李幼滋,借着押送军粮的机会,来到了他的军营中,好友见面,自然要抵足而眠、促膝长谈……李幼滋向殷正茂分析了朝局动向,并断言沈默要‘大功不赏、盛极而衰’了,劝他与其划清界限,以免自误。

殷正茂不是三岁孩子,不可能人家说啥信啥。但很快,京城传来隆庆皇帝病重的消息,这让他无比震惊。反复思量之后,他认为国无长君、主少臣疑,沈默、高拱这种权臣,必然会遭到无情的打击,而处于弱势的张居正,反而极有可能趁势而起……大明朝能挑起大梁的,就是这三位,如果高、沈二位大佬真的去了,张必然会留下。

最后性格中的赌徒因子,让殷正茂决定赌一把,烧烧张居正这个冷灶,一旦真的火起来,自己的后半生也就有保证了。所以他才会在得到韦银豹的首级后,绕开沈默,直接向内阁上奏……这就是一种表态。

谁知这年头造假猖狂,连人头都有赝品,这不仅是谎报军功的问题,隆庆皇帝已经郑重告祭了太庙……难道让皇帝再跟列祖列宗说,不好意思哈!那个头是假的,且容我几天,给各位找个真的来。这不是让皇帝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吗?

事情这下大条了,如果追究下去,神仙也救不了殷正茂。高拱本来就看殷正茂不顺眼,早就想处之而后快,一听到这个消息,立刻撸起袖子喊打喊杀。这种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时候,张居正自然不会做声,横竖殷正茂只是脱离沈党,并没有说一定加入张党。

就在殷正茂惶惶不可终日之际,在安南的沈默说话了——广西初定、人心混沌,难免有人伪冒韦银豹作乱,应该一面扑灭谣言,一面暗中调查,水落石出前,朝廷不宜表态。

这是老成持国之言,北京的声音戛然而止。但是谁都知道,这是沈默替殷正茂抗下了压力,若是他不能尽快把那,不管是真是假的韦银豹找到,然后干掉,倒霉的可就不止他一个了……

好在邀天之幸,不到一个月时间,韦银豹‘再次’授首,这次是再也不可能活过来了。

侥幸逃过一劫的殷正茂,这下才看清了,到底是谁可靠,所以跪在沈默叩首请罪。

“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,你觉着我这棵树要倒了,自然要另攀高枝,对吧?”既然殷正茂重新归附,沈默自然不再跟他客气,冷言道:“不错,你的感觉很敏锐,我确实遇到了麻烦。”

“……”殷正茂张嘴欲解释,却被沈默抬手阻止道:“但不是你想象的那样!不错,我领兵多年,没在我手下当过差的督抚、总兵,不多;我也立了些战功,在民间有些名声,难道因为这些,我就有可能会造反?”沈默满是嘲讽地笑道:“现在是什么年代了,法统严密的太平盛世!我一区区臣子,朝廷一句话,我就得放下兵权,乖乖返京,身边除了二百亲卫,没有任何直属部队!说我可能造反谁会相信?你信吗,皇帝会信吗?还是任何一个有脑子的人会信?”

殷正茂摇摇头,在他的意识里,大明朝对臣子操权的制衡,已经到了无懈可击的地步……当然这种无懈可击,是以牺牲效率为代价的。虽然这些年来,这些制度开始松动破坏,但不是谁都能看到的。

“既然没有造反的可能,你为什么不相信我,反而去相信别人会赢呢?”沈默盯着他道。

“下官以为……”殷正茂一咬牙,说实话道:“太子年幼,当今为宗庙计,不会留下强势的大臣!”

“……”沈默沉默了,殷正茂确实不凡,看问题一针见血。片刻后才低声道:“你对当今了解多少?”

“当今是古今少有的仁慈之君。”殷正茂道。

“这话不错,但你毕竟还是不了解当今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他是一位肯信任别人的皇帝,这对于帝王来说,是极其罕见的,只要他相信我不会造反,就不会让那些人如愿的!”说着展颜一笑道:“若是换了别的皇帝,你的选择是对的,但在位的是隆庆皇帝的话,你就纯属庸人自扰了。”

“不信咱们走着瞧,”沈默说着长身而起,言语间透着强大的自信道:“看看是谁笑到最后!”

“下官坚信不疑。”殷正茂连忙表态道:“誓死追随大人!”

“用不着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我说过,良禽择木而栖,你要看着哪棵好,尽管去栖,只是要看清楚,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。”对于殷正茂这种聪明人,说什么都是白搭,只有实力,强大的实力,才会让他老实听命。

当天下午,沈默便离开了南宁城,踏上火速返京的路程。他的心情远比表现更加沉重,殷正茂的事情不是孤例,还有许许多多个金正茂、铜正茂……都向自己投来怀疑的目光,想知道他到底还行不行?

这一仗不能输,如果输了的话,没什么好说的,树倒猢狲散,一切都化为泡影。

信心,真的比黄金还珍贵……

作者感言

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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