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页 历史 官居一品

点击收藏后,可收藏每本书籍,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

第770章 希望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9161 2021-10-18 14:35:35

令诺颜达拉意外的是,要见自己的明朝大人,竟也在这个宅院中住着。

跟着带路的兵丁,诺颜达拉来到了前院的暖厅外,兵丁进去通报一声,便带他进去了。

一进去,便觉着温暖如春,热气腾腾。再一看,只见炕几上摆着个黄铜的火锅子,锅边是十几个装满荤素菜肴的碟子。对于火锅这东西,诺颜达拉不会陌生,因为本就是他们的元朝祖宗流传下来的,热气就是从这里面蒸腾而出的。一个穿着藏青色棉袍的中年男子,侧身坐在左边炕沿边上,正用一把扇子,轻轻往锅子的‘火口’中送风,炉膛中的木炭被扇得噼噼啪啪地作响,火苗从火口窜出来,锅子中的菜肴便‘滋滋’作响,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气。

诺颜达拉一闻,不禁咽了咽口水,然后暗骂自己没出息。

那中年男子看他一眼,便低下头,继续扇他的风。

“请坐吧!”说话的是里头上首的一人,被火锅的热气挡着,诺颜达拉竟没看见。

直到在右边炕沿上坐定,诺颜达拉才看到,那说话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,面白如玉,戴一顶珊瑚结子的黑缎小帽,穿一件半旧的青灰缎面的薄棉袍,极挺括的扎脚裤,白布袜,黑缎鞋,丰神潇洒,从头到脚都是家世清华的贵公子派头。只是坐在那里那份不动如山的气度,让诺颜达拉知道,此人绝对是了不得的大人物……如果不是知道,明朝的皇亲国戚不能干政,他都要猜,对方是不是汉人的太子爷了。

“在下沈默,久仰诺颜济农的大名,”对方没有跟他卖关子,笑容和煦道:“今日如此相见,却不要怪在下失礼啊!”

“怪不得,”诺颜达拉苦笑道:“我还在想,哪位汉人的大官如此年轻,却总是没法把威名赫赫的沈督师,跟您如此年轻的相貌联系起来。”说着感激的笑笑道:“多谢督师大人体谅。”这毕竟是俘虏与胜利者的第一见面,他穿上最隆重的礼服,就是为了见面时能够逃脱磕头受辱的悲剧。但对方将会面如此安排,便让他不用再为如何行礼而尴尬,直接脱鞋上炕吃火锅就是……

“来者都是客嘛!”沈默笑着指一指那中年男子道:“介绍一下,这位是三边总督王崇古,号鉴川。”

诺颜达拉朝王崇古抱拳道:“见过王部堂。”

王崇古看看他,点了下头没言语,弄得诺颜达拉有些尴尬。

“不要介意,他就是这么个外冷内热的臭脾气,”沈默为他解围,笑道:“济农来榆林也快半个月了,在下忙于军务,竟一直没有得见,今天终于有机会一起坐坐,可要好好喝两盅。”说着把一个个形状各异的酒瓶摆在炕几上,对诺颜达拉道:“没有马奶子酒,不过陕西这地方,历史悠久,名酒也多。”便如数家珍道:“这是秦川名酒西凤,这是何以解忧的杜康,这是诗仙李白曾饮过的太白酒,这是杨贵妇最爱的黄桂稠酒,济农喜欢喝哪一种?”

沈默热情的介绍,让诺颜达拉不再那么拘谨,轻声道:“督师还是叫我诺颜吧!济农已经是过去了,我现在只是个囚犯……”

“谁说你是囚犯了?”沈默笑问王崇古道:“你下令逮捕诺颜济农了吗?”

王崇古摇头道:“没有。”这时候锅开了,王崇古便用筷子夹着切得薄薄的上好羔羊肉,整盘都下到沸腾的汤锅里。锅里已经有了海参、枸杞、鸽蛋、鸡枞等滋补佳品打底,正是这个寒冷季节不可多得的美食。

“我就说嘛!”沈默笑道:“济农是我们请来的贵客,您是完全自由的,跟囚犯没有任何关系。”

“多谢督师恩典。”诺颜达拉感激的笑笑道。他终于相信,这世上有种人,可以让和他说话的人如沐春风,甭管原先立场如何对立,和他说上几句话,你就觉着他是可亲可近的。

“不要那么客气。”沈默摆手小小,拿起那个青瓷瓶装的酒道:“咱们先喝杜康吧!何以解忧,唯有杜康嘛……”说着给诺颜达拉斟上一酒道:“一直在炕上热着,正好喝。”

诺颜达拉赶紧双手扶着酒杯,以示惶恐。

沈默又给王崇古斟上一杯道:“别拉着个脸,让济农以为你不待见呢。”

王崇古便挤出个笑脸,沈默无奈道:“比哭还难看呢。”便也给自个斟上,举起酒杯道:“有道是‘白发渔樵江渚上、一壶浊酒喜相逢’,咱们能坐在一起喝酒,就是天大的缘分!来,干一个!”王崇古只好无奈地端起酒盅,和诺颜达拉碰一下,三人仰头饮尽杯中酒,沈默一边执壶斟酒,一边让道:“快快,肉要老了,赶紧下筷子呀!”

诺颜达拉只好夹一筷子羊肉,放到装着韭花的小碗里,不由暗暗苦笑,真是做梦也想不到,自己竟能让三边的总督下菜,大明的阁老持壶,但他一点也不觉着荣幸,反而心里一抽一抽的……他知道汉人的狡猾远胜蒙人,更何况自己还是个庸常之才,对方如此刻意示好,就怕待会儿被他们卖了,自个还帮人家数钱呢。

夹起一片羊肉送进嘴中。奇怪,平日里提起来就馋得流口水的小羊羔子肉,这会儿却味同嚼蜡。诺颜达拉屏住呼吸勉强吞咽下去,看样子就和服毒差不多。引得沈默奇怪道:“怎么,这肉不新鲜吗?”说着夹一片尝尝,摇头道:“没有啊!”

王崇古面无表情地看着诺颜达拉,那意思是,你最好给个理由,老子下的肉怎么不中吃了?

“二位误会了。”诺颜达拉端起酒杯道:“感谢督师和部堂大人如此厚爱,我借花献佛,先敬二位一杯。”

沈默笑着喝了他的酒,等着他的下文。

“承蒙招待的,都是最好的美酒美食,若是平日,我肯定会饕餮一顿的,”一饮而尽,诺颜达拉将酒盅搁下道:“然而现在却实在吃不下。”

“为何呢?”沈默给他斟酒道:“难道这杜康酒,也解不了济农的心忧吗?”

“我的忧虑不在自己,而是自己的族人们,”诺颜达拉轻声道:“一想到自己享用着如此美食美酒,他们却在寒风中忍饥挨饿,我就心如刀割,如何能下咽呢。”

“仅凭这句话,”沈默看看王崇古道:“诺颜济农就比大明的多数官员要强。”

王崇古不吭声,下白肚。

“大人谬赞,让我无地自容。”诺颜达拉有些伤感道:“看着族人们在灾难中无法挽救,我又谈何称职?”虽然他谙熟汉语,但毕竟和大明人说话还是少,总是带着稍显别扭的语法与强调。

“事在人为嘛!我相信你能做好的。”沈默端起酒盅,又和他碰一杯道:“对了,昨天才知道,济农找王总督很久了,他不理你,我理,到底有什么事情呢?”

“是这样的……”又是一饮而尽,诺颜达拉把酒盅搁到桌上,两眼发红地望着沈默,低声道:“当初离开济农城时,我的部民们两手空空,甚至连十天的口粮都没有,今年冬天又遭奇寒,我十分的担心,不知他们现在的处境如何,想请问一下。”

“这个问题我能回答你。”沈默点下头,轻声道:“黄河上得冰层,早就可以跑马,但你的部落人马始终没有过河,仍在套内停留……”说着看看诺颜达拉道:“你可知这是为何?”

“八成是我那些弟弟,不许他们过河吧!”诺颜达拉声音低落道:“若是往常,他们巴不得有吞并我们的机会,但是现在,却都把我的族人看成是包袱,唯恐拖累了自个。”

“不错。”沈默点点头道:“是这个原因,根据斥候说,你的部落缺医少药,更缺粮食,早就靠杀马为生了……”连马都没有的草原人,就是待宰的羔羊。所以不到山穷水尽路绝的地步,蒙古人宁肯饿着,也不会想要吃马的。

“只怕,连马都快没得吃了。”部落里有多少张嘴,就有多少匹马,能吃到何时,诺颜达拉心里有数。他摘下帽子,悲伤道:“如果不是什么办法都没了,我的族人们不会吃自己的马的。我不能看着他们去死,督师大人,尽管这要求有些冒昧,但我还是斗胆请您考虑,能否接受我们鄂尔多斯部的内附呢?”

王崇古夹了个丸子,听了这话,手一抖,便掉回了锅里。手背被滚烫的汤汁溅到,痛得他菊花一紧,面上还要若无其事,缓缓收回手来,在背后好一个揉搓。

“不过您别误会,我所指的鄂尔多斯部,只是我的济农本部。”见沈默沉默不语,诺颜达拉解释道:“父汗在世时,整个右翼蒙古三万户,都要听济农的,但我这个无能的儿子,连自己的弟弟们都控制不住。”

北风呼啸,天空阴沉如铅,卷起冰冷的雪粒和沙石,拍打着破旧的蒙古包。

这些蒙古包百孔千疮,尽管修理过无数次,但一来暴风雪,蒙古包就四处漏风,钻雪粒。不出门,待在里面,还老得缩着脖子,屈着腰,挺一下胸,后背如同碰着一把冰凉的刀子。

所有蒙古包里面的光线都很暗,黑乎乎的,弥漫着一股股臭气、霉气、尿臊气。大大小小挤着一大堆人,围在牛马粪和干草混合起来的火盆边取暖……新鲜的牛马粪干燥后烧火盆,燃烧时间长、火力又大,但是,在燃烧的过程中会产生一股难闻的气味、让人头晕脑胀,昏昏沉沉。

围着火炉的每个人都像要饭的,浑身上下破破烂烂,褴褛不堪。就连诺颜达拉的两个儿子,如今济农本部的头领都不例外,哲赫的头上还带着守城时落下的伤,他被崩开的石块削掉了半边头皮,用肮脏的绷带缠着,没死掉就是万幸了。别赫穿得算是最整齐,可棉袄袖口耷拉着几条破棉絮,皮裤里的黑羊毛沾着草屑从破口露出来,就能说明他们最近几个月的处境。

火盆上煮着马肉,泛起的白沫发出恶臭,令人食欲全无,但这种白水煮马肉,却是鄂尔多斯济农部的救命之物了。

等马肉煮好了,一个蒙古妇人便将马肉舀出来,先给二位台吉盛上两碗。看到那发白的马肉,哲赫皱着眉头道:“闻着就反胃,我是吃不下了。”

别赫却抓起块马肉,使劲咬一口道:“吃不下也得吃,不然就饿着。”

“饿死了也不吃马肉。”哲赫犯拧道:“马儿是我们草原人的伙伴,把它们吃了,我们还叫什么马背民族?”

这句话的杀伤力极大,本来能吃得下的,这下都吃不下去了。

“活下去是最重要的……”别赫也感觉食不下咽,但仍然逼着自己吞下口中的马肉,神情黯然道:“马匹没有草料,已经不堪骑乘,早晚都得饿死,我们只能先保证族人们不饿死。”

“光靠杀马能解决问题吗?”哲赫闷声道:“冬天还长着呢,等马吃完了,怎么熬过去?”顿一下道:“再往远处说,就算熬过去又能如何呢?等到春暖花开,汉人肯定是要捣巢的,到时候我们没有马匹,还不是等着受死?”

别赫看看弟弟,终于发现他今天其实是借题发挥,话里有话。不由拉下脸来道:“你到底什么意思?说这些丧气话有什么用?”

“你现在是我们的头人,”哲赫针锋相对,声调提高道:“有义务为我们找到一条活路,而不是窝在这里整天杀马度日,这不是办法,不是办法!”兄弟二人起了龃龉,满帐的亲属全都屏息静听,听到哲赫这句话时,多日来积郁的情绪,一下就找到了宣泄口。于是纷纷符合道:“是啊!台吉,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啊!”

见自己成了众矢之的,别赫强忍着怒意道:“确实不是办法,可又有什么办法呢?”

“活人不会被尿憋死,办法总是有的!”哲赫大声道:“如果你想不到,就请你让贤,不要占着草场不放牧,却把族人们都拖累死。”

“看来你是有办法,”别赫怒极反笑道:“不妨说出来让大家听听,若真是有道理,我让贤又如何?”哲赫刚要开头,却听他补充一句道:“但不能是归附土默特部,这个绝对没得商量!”

“为什么!”哲赫气得鼻孔喷火道:“难道一个名分这么重要?能让你不顾族人的死活?”

“你不要听信把汉那吉的话,”别赫见果然猜中了弟弟的心思,低声道:“他就是个嘴子,信了他的话,我们会被坑死的。”

这件事还要从当初别赫去呼和浩特求救兵说起,结果除了黄台吉之外,前来河套的,还有俺答的宝贝孙子把汉那吉……俺答那个老流氓的意思是,趁人之危,强娶钟金别吉,以偿孙儿的夙愿,也好把鄂尔多斯部更好地拴在腰上。

谁知大军还未过黄河,济农城就已经失陷,诺颜达拉也被俘虏。鄂尔多斯部遭此厄运,对同气连枝的土默特部来说,自然是坏事。但对于把汉那吉来说,却似乎是个好消息……一是,没了碍事的丈人爹,抱得美人归的几率登时大增。二来,他看到了将鄂尔多斯济农部据为己有的好机会。

其实诺颜达拉一死,俺答的儿子们就动过吞并鄂尔多斯各部的念头,无奈草原连年大旱,寇边又连连受阻,养活先有的子民都大成问题,又怎么敢接纳更多人来争水草呢?

游牧民族的特性,决定了他们需要大片大片的牧场,才能维持部落的生存。鄂尔多斯部被赶出了套内,现在就聚集在土默特部的后套平原上。等到春天放牧季节一到,肯定要争草争水,最后连土默特部也拖累了。

所以除非把东胜城夺回来,让鄂尔多斯部回套内草原放牧,否则土默特部是不敢吞下他们的。是以虽然鄂尔多斯各部中,不乏派人去呼和浩特,主动请求归附的,但俺答迟迟没有答复,既不说可以,也不说不可以。他的儿子们自然唯老子的马首是瞻,也拒绝了鄂尔多斯各部的私下联络。

唯独一个例外,就是把汉那吉,这位年轻的大成台吉,不仅想娶到鄂尔多斯的公主为妻,还想把她的部落也吃下来。至于自己有没有能力养活这两万多号人,把汉那吉不太担心,他相信就算爷爷不答应,最疼爱他的奶奶伊克哈屯,也会想办法帮他找到草场的。

这位自幼骄纵的年轻贵人打定主意,便找到素来交好的别赫,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。

别赫时常往来呼和浩特,是个知道内情的。他很清楚俺答渐老,自己那几个堂叔,有一个算一个,都在偷偷地抢地盘,就是担心老爹一死,自己占不到足够的牧场。在这种背景下,仅有几百亩草场,百十口属民地把汉那吉,竟敢打他们两三万人口主意,真不知该说他胆大包天,还是痴心妄想了。

在没有办法之前,别赫宁肯什么都不做,也不会同意把汉那吉这种不负责任的提议。后来,他把这件事跟妹妹一说,钟金也是坚决不同意,于是兄妹俩拿定主意,回绝了把汉那吉。

自此之后,把汉那吉再没有提过这事儿,别赫还以为他放弃了呢。

现在才知道,把汉那吉并没有放弃,而是游说了别赫的弟弟哲赫。在他描述的美好前景,和残酷现实的夹击下,哲赫这个肌肉发达、头脑简单……而且刚得过脑震荡的家伙果然入彀,为此不惜和自己的亲哥哥反目。

“事到如今,你们也只能相信我了!”兄弟俩正在怒目相向,门帘被一对彪形大汉掀开,一身华贵皮裘地把汉那吉进来,意气风发地大声道:“总好过坐着等死吧……”但很快嗅到帐内难闻的气味,用戴着小牛皮手套的右手捂住鼻子,心中暗骂道:‘真是羊圈都不如……’

帐内众人因为对现状的极度失望,原本大都是反对别赫的,但看到把汉那吉之后,就全都低头不语了……再怎么说,他们也是蒙古济农的本部,现在却要个嘴上没毛的小子庇护,这叫人情何以堪?

哲赫却感觉有了靠山,愈发大声道:“大哥,赶紧答应吧!趁着族人们还能动,我们得尽快动身去土默川。”

当着这么多人的面,别赫不可能扫把汉那吉的面子,毕竟未来会怎样,他也不好说,不能得罪了这个俺答最宠爱的孙子。便对把汉那吉笑笑道:“别的部落都对我们避而远之,只有大成台吉的热情一如往昔,如果别赫还不感动,就实在不像话了。”

听他说得上道,把汉那吉眉开眼笑道:“好说好说,等我和钟金成了亲,咱们就是一家人了。”

“说到钟金……”别赫顿一顿,微笑道:“她去找她师父求援去了,临走前对我说,大成台吉已经许诺,在她回来之前,不会再提归附之事了。”

把汉那吉闻言老脸一红,没想到钟金把自己随口答应的事儿,告诉大舅哥了。“我本来没想提来着,只是恰巧路过,就进来多句嘴。”不由讪讪道:“当我没说过,当我没来过好了。”便退出这个气味难闻的蒙古包。

‘看来就算别的是假的,这小子对钟金的感情倒是真的。’别赫也想不到,妹妹的话在把汉那吉这里竟这么好使,不由对这小子的敌意稍减。

“不过……”肯能觉着这么走了太没面子,把汉那吉在帐门口站住脚,回头道:“要是钟金一个月不回来,难道我们就在这儿等一个月?”

“不管成没成,一个月内,肯定会有信的。”别赫淡淡道:“到时候定会给台吉一个交代的。”

“好,一言为定!”把汉那吉望着别赫道。

“一言为定!”别赫点点头。

与此同时,陕西榆林堡,三边总督行辕,暖厅。

鼓足勇气说完之后,诺颜达拉却见沈阁老低头吃着涮羊肉,没有开腔答话。那边王崇古却黑着脸道:“蒙古人向来反复无常,我们怎么知道,过了这个冬天之后,你们会不会再反叛呢?”

“我们蒙古人最讲信义了。”对王总督的评价,诺颜达拉深感不快,闷声道:“只要你们汉人待我们六分,我们便会还你们十分。”顿一顿道:“如果你不信,我可以对长生天发誓!”

“就算你有此心,可你能说服你的族人吗?”王崇古冷笑道:“东胜之战硝烟刚去,你们死的人可不少啊!”

心底的痛楚被王崇古戳到,诺颜达拉神色黯然道:“是啊!死的人可真不少。”说着他却话锋一转,声音徐缓道:“可就是这次的城破人亡,让我体会到了汉人被我们烧杀劫掠时的痛苦……暴力不是好东西,它总带来死亡和毁灭,让人陷入长时间的伤痛。所以再好的战争,也不如最坏的和平……”

听了这番话,沈默抬起头来,看了诺颜达拉一眼,心说情报里说,这是个有文青气质的蒙古王公,看来果然不假,竟然被一场惨败,打出了消极和平主义。不过他还是很尊重能有这样想法的人,因为不管怎样,追求和平的人,都闪烁着人性的光辉。

“再好的战争,也不如最坏的和平,这话说得有趣。”沈默搁下筷子,用洁白的口布擦擦嘴角道:“不过我想补充一句,如果得到和平的代价,会造成下一次更惨烈的战争。那这样的虚假和平,还不如一场大战的胜利呢!”

诺颜达拉不禁对沈默刮目相看道:“宰相就是宰相!汉人有句话说得好,不谋万世者,不足谋一时。您之前的很多明朝大官,总是只看一时,不谋万世,所以连一时也做不好。”说完叹口气道:“不过也不能怪他们,蒙汉是三百年的世仇,打了这么多年,又岂能说停就停下来……就算一时能停下来,但将来说不定什么时候,因为什么事情,就又打起来了。”

沈默给诺颜达拉斟酒,发现‘杜康’已经空了,便又打开一瓶西凤道:“你想过没有,造成这种现象的根源在哪里?”顿一顿道:“或者说,你们蒙古人为何要一直打我们汉人?”

为什么游牧民族一旦实力强大,便会频繁向外侵略?

人们自来有很多解释,从性情出发的,会说因为其生性好战、野蛮、残忍、喜好掠夺;从经济出发的,说游牧经济落后,抗拒天灾能力低,不得不靠掠夺农业民族来补充自己。

这都是众所周知的,诺颜达拉自然可以讲出来,但沈默告诉他,其实还有更深层的原因,那就是维持统一的需要。

当人类还处于蒙昧时代时,没有任何一个民族不想着扩张和侵略,因为你不去征服别人,便会被别人所征服……其实哪怕到了文明时代,不思进取者依然会受到时代的惩罚,弱肉强食是亘古存在,并且将伴随人类直至灭亡。

对于草原民族来说,这个法则就更加的至高无上。因为各部落实在弱小——人口稀少、生产落后。他们为了保护自己,便不得不相互征伐、寻求统一,但统一之后,他们又没有足以维持这种统一的经济基础——农业文明需要大规模人力的投入,而且将民众固定在土地上,但游牧经济只要维持几百人的畜牧群体便足以自立,且逐水草而居,部落间相隔动辄数百里,相安无事久了,自然会缺乏凝聚力。

那么,如何维持一个游牧帝国的统一呢?就是要给出一个必须团结在一起的理由。

最容易找到的理由便是战争,不断地发动战争……匈奴人、突厥人等等莫不如此,蒙古更是在成吉思汗的打造下,成为最纯粹的战争群体。比起匈奴人遇到大汉、突厥人遇到大唐,铁木真的运气实在太好了,竟然打遍天下无敌手,都没有没有一个国家能够和他长时间拉锯,从而迎来了游牧帝国的黄金时代,建立了一个横跨亚欧的无敌帝国。

之后再也找不到挑战者的蒙古人,只好刀枪入库、马放南山,然后以比崛起还快的速度分裂堕落,帝国斜阳,余晖惨淡了……

所以没有战争,游牧国家就会陷入分裂,这已成为印在蒙古人脑海中的真理。所以无论是也先、还是达延汗,这些统一蒙古各部的雄才伟略之主,无不如祖先成吉思汗一样,回到了蒙古崛起时的起点,不断的发动战争,企图恢复昔日的荣光。

但草原民族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,蒙古族人早已经分裂为鞑靼和瓦剌两部,彼此征伐百余年,之间的仇恨甚至超过了对明朝的敌视。他们也没有成吉思汗的幸运,赶上了宋金对峙,无暇他顾、他们的敌人明王朝,是推翻了他们的故国蒙元建立而成的,从建成的那天起,就将他们当做生死大敌。

而且明朝建国二百年,始终没有遇到第二个强大的敌人,所以可以调动全国的力量,和这唯一的敌人对峙,甚至连首都都迁到北京,以天子守国门,来稳固边疆的防线。

内外环境如此,无论历代大汗如何努力,蒙古也不可能恢复到昔日的强盛了,他们也没有了祖先时的运气,频繁的发动与明朝的战争,所能得到的,也不过是以攻为守,保存国家生存而已……

“所以同样是打仗,你们的祖先成吉思汗,就可以用几十年时间横扫欧亚,而你们现在呢,却是越打越穷,越打人口越少。”第二瓶西凤也见了底,沈默又打开第三瓶,给诺颜达拉斟上道:“世易时移,战争已经不再是你们蒙古人维系统一的灵丹妙药,是到了寻找新道路的时候了。”

诺颜达拉低垂着头,面色酡红,目光却迷离道:“新的道路,能找到吗?”

“能。”沈默郑重点头道。

诺颜达拉抬起头来,望向沈默。

“我现在还不能对你明说,”沈默却卖个关子道:“最近有一位尊贵的客人要莅临榆林,到时候济农不妨也见见,兴许能有些思路也说不定。”

见沈默不愿透露,诺颜达拉只好按住疑问,又与沈默吃了阵酒。快散席的时候,才忍不住又道:“督师大人无非担心,鄂尔多斯各部会降而复叛,我诺颜达拉管不了别的部落,但可以保证我所属的族人,永远归顺大明,做王化之民……”顿一下,他咬牙道:“为表诚心,我可以永远不回草原,并世代送子孙到北京为质,”说着俯跪在沈默面前,呜咽道:“但请大明务必救救我的族人,他们已经等不起了……”

“哎!快起来快起来,”沈默扶着他的肩膀道:“我大明有海纳百川之量,既然济农肯归顺,当然没有拒之于外的道理,”说着轻叹一声道:“但是你现在不在部落当中,又如何发号施令呢?”

“我可以写信给我的儿子,他见信后,必然会率众来投的。”诺颜达拉从怀里掏出一份早就写好的书信道:“请将其交给我的长子别赫,他自然会照做的。”

“嗯!”沈默点点头,温声道:“只要他们配合,大明是不会让你的族人饿死的。”

“多谢督师宽宏。”得到沈默的承诺,诺颜达拉终于松了口气。

让人把诺颜达拉送走,王崇古命人撤下锅子,换上解腻的清茶。

沈默手捧着茶杯,舒服的依靠在方枕上,笑道:“这个诺颜达拉倒是一朵奇葩,蒙古的那些王公们要都像他这样,早就天下太平了。”

“这种人在蒙古各部中的影响注定有限,就算他真的率众归附,也影响不到其他的部落?”王崇古傲然道:“何况他们之前也没少犯我甘陕,这次在济农城又杀伤我数千将士,现在被逼得山穷水尽,如丧家之犬了,才想起归顺……大人却就这么答应了,实在是太便宜他们。”在王崇古看来,朝廷没有理由接受诺颜达拉的投降。相反应该对其部落进行严厉的打击,好让鞑子们明白同天朝作对是没有好下场的!

“鉴川兄可别小看了这诺颜达拉,他虽然实力不济,却有着蒙古济农的身份,甚至比俺答还要尊贵。”

“一个空筒子王公而已,”王崇古撇撇嘴道:“就算是济农又怎样?还不是要以俺答为尊。”

“你不能因为他熊,就把济农之位的重要性也否定了。”沈默淡淡笑道:“想那东汉末年,汉室衰微,献帝的政令出不了京城,然而曹孟德却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……名分从来都是好东西,就看你有没有实力撑起来了。”顿一顿,自信道:“诺颜达拉这面大旗,不仅可以帮我们收服整个鄂尔多斯部,甚至日后经略蒙古,他也大有用武之地。”

“怕就怕,蒙古鞑子人心不足蛇吞象。到时候挺过难关,还要翻脸不认人。”王崇古是个主战派,他代表了目前军中的普遍想法……趁着目前形势一片大好,将蒙古人彻底赶出河套去,对讲和自然不感冒。当然这也是因为,他看多了蒙古人降而复叛的事例,对对方天然不信任。

“鉴川兄的顾虑有道理。”沈默颔首道:“草原狼贪婪凶残,降而复叛是常事,所以逼他们投降只是第一步,接下来就得看我们,有没有本事,将他们驯化成狗,再栓上粗大的链子,使他们永不生乱,才能算是成功!”

“把狼驯化成狗?”王崇古难以置信道:“这可比复套难多了……”狼和狗虽然是亲戚,可以个是伙伴,一个是敌人。历史上的中原王朝,大都做过此类的尝试,如汉朝的和亲,唐朝的一视同仁,宋朝的文化同化等等。做得最好的,当属唐朝了,在盛唐时期,汉夷亲如一家,有许多名臣良将都是游牧后裔出身,但那是建立在大唐王朝强盛国力的基础上,而且一旦国力转衰,最先作乱的又是这些异族人,实在是令人寒心。

“不能因噎废食,也不能放松警惕。”沈默却自信道:“虽然我们现在的实力比不上盛唐,可他们却也远远不如当初的突厥人。总结前人的得失,小心谨慎的行事,还是大有可为的。”

王崇古听出来了,沈默早就智珠在握了,便肃容道:“倒要请教大人的驯狼之计。”

“此计乃三管齐下,”沈默点点头道:“一曰大棒先行。虎狼就是虎狼,只有你比他强,他才会乖乖按你的安排做,否则他想要什么,直接用抢的就是,哪会跟你讲规矩。”

“这话是正理。”王崇古颔首道:“蒙古人整天叫嚷着,是因为我大明不许开边互市,他们买不到生活物品,才不得不入寇抢劫。事实上,之前不是没答应过互市,但每次开市,蒙古人都仗着兵强马壮,欺行霸市,强取豪夺,互市当然开不下去。”

“嗯!古人云‘国虽大,好战必亡。天下虽安,忘战必危。’这是缺乏逻辑的昏话。”在酒精的作用下,沈默那隐藏在温和下的霸气一面,今晚峥嵘毕露道:“不好战的国家必然忘战,就像我们大明,幸亏有蒙古人骚扰九边,才能在建国二百年后,军力还勉强说得过去。我很是担心,将来真的解决了蒙古人的问题,九边安然,刀枪入库,马放南山了,我大明的军队会堕落成什么样?”

王崇古感情复杂地望着沈默,一直以来,他都难以摆正与这位昔日‘老弟’的关系,总觉着对方不过是运气好,才会成为自己的上司。但最近一段时间的接触,让他终于明白,无论是眼光还是心胸,对方都远胜于自己……就好比这次,自己还在为战事的顺利沾沾自喜时,他却已经想到战后怎么办,甚至大明军队的未来。看来自己和他还真的是‘谋一域’与‘谋全局’的差别。在这种差距面前,什么年龄、资历之类,真的是微不足道。

直到此刻,王崇古才摆正了自己的位置,不再以老资格自居,而是兢兢业业的履行其下属的职责。

“一个大国必须好战,必须有‘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’的气魄,对于任何挑衅,必须坚决予以回击!否则只能蓄养狼子野心,给国家招致更大的战争。”沈默目光冷冽,言语间霸气四溢道:“甚至就算邻国都不敢生事,也要定期发动可控的战争,以磨练自己的军队,使他们不要忘战。也让邻国时刻保持敬畏。”

这番话,大对王崇古的胃口,他哈哈大笑道:“做此铁血之谈,喝茶太淡了,必须上酒!”于是把茶杯一撤,打开一坛‘黄桂’,给沈默斟上道:“不过好战亡国的例子可不少啊!”

“好战不是罪,关键是要量力而行。”沈默端起酒盏,呷一口道:“不能打必输的仗,也不能打赔本的仗。前者会损害朝廷的威信,后者则会导致财政危机,继而转嫁到百姓头上,都是祸国之源。在打这一仗前,内阁先分析了敌我态势,俺答渐老,各部多生异心,草原上又连续五年天灾,正是困窘乏力之际,完全没了往年的嚣张气势。而我们众志成城,精心准备数载,名将劲旅云集,又有新式火器之长,使我们有了战胜草原骑兵的能力。这时候要是不主动打这一仗,太祖皇帝都会气得从皇陵中蹦出来。”

“除了不会输之外,这一仗还不会赔本。”沈默笑道:“有山西商人和东南商人愿意买单,傻子才不可劲儿造呢。”

作者感言

三戒大师

三戒大师

此作者暂时没有公告!

目录
目录
设置
阅读设置
弹幕
弹幕设置
手机
手机阅读
书架
加入书架
书页
返回书页
反馈
反馈
指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