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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71章 来客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0069 2021-10-18 14:35:35

“诺颜达拉的表现你也看到了,虽然他窝囊了点,但也代表着草原人的心态。他们是一个信奉实力的民族,要想让他们安心听你的安排,就得先把他们打服了。”暖厅中,沈默将自己的平蒙之策,向王崇古和盘托出道:“但光靠武力是不行的,不改变草原人的生活方式,他们还是难以控制,不改变他们的贫穷面貌,他们还是会铤而走险,沦为强盗,所以我准备另外两样礼物送给他们。”

“大人对问题抓得很准,只是不知是哪两样法宝呢?”王崇古好奇问道。

“其中之一,就是商人们赞助复套的目地所在。”沈默笑笑道。

“您是说……羊毛?”王崇古眼前一亮。

“不错,正是羊毛。”沈默抚摸着手边一块小羊毛座毯道:“这可是个好东西,用来纺线织出呢绒,有着广阔的海内外市场。前些年,南方不少乡绅地主看到这一点,尝试着圈地养羊,但鱼米之乡也不是什么都能养,羊在南方水土不服,毛的质量和产量都很差,遂作罢。”说着淡淡笑道:“当初我让人给他带话说,难道你们不知道‘南橘北枳’的故事吗?同样道理,绵羊也不适合在南方养,我国地大物博,难道找不到合适养羊的地方?”

“后来他们一打听,哦!原来西北的草原,无论是在水土上,还是在气候上都十分适合绵羊的繁衍。况且这里寒冷的气候也能提高绵羊的剪毛量。”沈默天高云淡的笑着道:“这时候,晋商们打不进丝织棉纺业,也开始打毛纺业的主意了,于是双方一拍即合,决定北方出钱出人,南方出技术,双方合作开发河套,所以才会怂恿开战,上杆子借钱给朝廷打仗。”他说得简单,其实想想就知道,这背后还不知有多少报纸上的宣传轰炸,谈判代表的反复说合呢。

但无论如何,商人出钱、朝廷出兵,已经是既成事实了,谁也不能反悔,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。

“说起养羊来,自然没有比蒙古人更好的牧民,所以在控制河套之后,”沈默大刀金马地坐在炕几边上道:“将由晋商负责,说动蒙古各部落大面积放养绵羊,春天向他们提供粮食、工具、以及必要的生活物资。等到夏天,再以合理价格收购羊毛,这样,一来解决了毛纺业的原料问题,二来,可以给蒙古人解决生计问题,使他们可以专心放牧,不再靠劫掠为生。三来嘛!使蒙古人在经济上依存于大明,其实比任何关系都靠谱,而且双方各取所需,都有利可图,合作才能长久。”

“这样甚至可以改变他们的生存方式,”王崇古眼前发亮道:“使他们成为大明经济的一部分!到时候就算蒙古王公想闹事,都不见得有多少牧民肯跟上。”

“谁说不是呢。”沈默颔首笑道:“而且毛纺织业所需的劳动力,远超于农业生产,可以很好的帮你王总督,解决困扰甘陕已久的流民问题。”

“看来这事儿,属下还得大力支持呢。”王崇古高兴莫名道。

所谓流民,就是由于土地兼并而失去产业,背井离乡的破产农民。这些人生存状态恶劣,四处游荡,对封建统治秩序的侵蚀和破坏难以想象。总体来说,中国的农民相当勤劳,但胆小怕事,忍耐力极强,如果不是到了山穷水尽、走投无路的地步,他们是断然不会铤而走险的。所以大批流民的普遍出现,往往意味着这个王朝已经病入膏肓,丧钟长鸣了。

元末流民出身的朱元璋,对此有最深刻的认识,所以他建立本朝后,曾三令五申曰:‘耕者验其丁力,计亩给之。使贫者有所资,富者不得兼并。若兼并之徒多占田以为己业,而转令贫民佃种者,严惩不贷’并且限令王公大臣们‘其山场水陆田地,亦照原拨赐例为主,不许过分占为己业’。甚至还做铁榜九条申诫公侯,严禁功臣和公侯之家倚势强占官民田产。

为了阻止流民在大明萌发,使农民安心耕种,朱元璋还制定了‘路引制度’。所谓‘路引’就是通行证,需要向地方官府申请。没有路引,就不能随便离开土地,这样就将农民的行动限制在百里之内。

然而事情就坏在他手里。朱元璋对子孙的疼爱,造就了世上最恐怖的宗室数量,这些宗室后代在政治上不能出头,就只能追求奢侈的享受,便利用对百姓和地方官府的特权,大肆兼并土地。

宗室强占土地,其他特权阶层自然纷纷仿效,文武勋贵、外戚太监、豪绅官宦,一个个互不相让,张开血盆大口,噬咬着百姓的血肉。其结果就是……根据洪武二十六年的鱼鳞册,全国田地总数是八百五十多万顷,到了弘治十五年,竟减至四百二十二万顷。这减少的一半,就是被特权阶层们兼并了,所以不在官册。

这次全国范围的清丈亩之前,大明已经有七十年未曾丈量土地了,虽然结果还远未出来,但根据赋税倒退,也能知道在册土地又萎缩了一半。

其实洪武二十六年的八百五十万顷就是个严重低估的数字,除了大量的未垦土地尚未被统计之外,还有大量的田产被特权阶层隐匿。而现在已经太平二百年,人口暴增,山川林地,峡谷平坡,但凡能垦之地都被开发,大明的在册亩数……或者说普通农民手中的土地却锐减成这种程度。

结果就是大量的自耕农转化为佃农,被迫接受地主和国家的双重剥削,丰年尚且不堪重负,一遇天灾,则彻底破产。当辛勤劳作却不能果腹,还要背负沉重的租税和高利贷时,佃农们不得不纷纷逃亡。

逃亡的佃农越多,自耕农的要负担的苛捐杂税也就越沉重,于是有田的农民也开始大规模的弃田出逃。又因为本朝的路引制度,这些流亡到外地的农民被官府追捕,自然而然成了所谓的‘流民’。这种现象在全国各地都有,尤其是甘陕、河南、山西等北方省份尤其严重。

王崇古的防区主要在甘陕,这里土地贫瘠,生产落后,赋税和徭役严重,加之连年发生灾荒,农民生活比其他地区更为困苦。这一地区又是蒙、汉、回民杂居地区,是激烈的民族斗争场所,各种矛盾更加尖锐,所以流民现象最为严重。

其实最近这些年,随着鄂尔多斯部的式微,大明的边防压力东移,主要集中在宣大和蓟辽一代,而西三边的主要任务,也从原先的抵御蒙古入侵,转移到了扑杀此起彼伏的农民起义。所以这次复套作战,王崇古在挤出四万精兵之后,已经不能多调任何兵马出关了,否则境内就要天下大乱。

如何解决流民问题,是关系到王朝存续的重大课题,到目前为止,包括高拱和张居正这样卓越的改革家,也只是把目光放在打击土地兼并上。但沈默知道,这样或者一时可以靠着强权取得突破,但严重损害官绅集团利益的结果,就是人亡政息,甚至人还不亡,政就先息了。

受到时代的局限,高拱张居正们无法解开这个死结,但沈默有着超越时代的知识,他知道还有一种行之有效的办法,可以在不损害既得利益者的条件下,来解决流民问题。其关键就在于,能否开辟一个或几个国内具有生产能力和发展潜力,并能冲进国际市场的工业部门,将劳动力从传统的、自给的、人均产值很低的农业部门转移到人均产值大幅度提高的工业部门,完成国民收入由递减向递增的转变。在这个过程中,权贵地主将向产业资本家转化,从而成为推动社会进步的力量,这就是所谓的工业化之路。

这让一直苦于无法破局的王崇古,有种‘柳暗花明又一村’的感觉,不由兴致勃勃道:“看来工商业还是很重要的嘛!”

“但大明需要的,不是交换的价值,而是提高生产的能力。”沈默想到这些年来,大明工商业发展的方向,不由苦笑道:“提升国家实力,甚于追求财富的道理,又有几个人能明白呢?”说着摆下手道:“离题太远了,这个改天再说吧!”

“好。”王崇古点点头道:“大人说三管齐下,武力算一个、羊毛算一个,还有第三个是什么呢?”

“第三个,就是宗教。”沈默目光幽深道:“我要让宗教代替战争,成为蒙古贵族维系统治的工具,这也是今天我为何跟诺颜达拉说那么多的原因。”

“宗教。”王崇古轻声道:“哪一个门派?”

“喇嘛教。”沈默淡淡道。

“哦!原来是藏传佛教。”王崇古对此不陌生,此教源于西藏,在青海番人中受众颇广,大有兴旺发达之意。和佛教的作用类似,这个教派宣传的是四谛五明,六道轮回,讲究的是‘修来世’,所以贵族的特权是前世修行的‘善报’,而劳苦大众之所以受苦受罪,是因为前世造孽的‘恶报’,可以使信徒安于现状,自然利于贵族统治。

“可是蒙古人不是信萨满教吗?”王崇古问道:“信仰这东西,难道能轻易替换吗?”

“别的宗教不能,但萨满教可以,因为它都算不上一门宗教。不是某个人创立,而是伴随原始部落的产生而产生的,崇拜对象极为广泛,动物植物山川河流皆可成为其信仰。没有成文的经典,没有有宗教组织,没有寺庙,也没有统一、规范化的宗教仪礼,更没有教义。其完全靠本部落的巫师口传身受、世代嬗递,可以说,其宗教力量极为薄弱。而且因为部落间崇拜的偶像各不相同,非但没有凝聚力,反而还会导致无休止的内乱。”沈默对王崇古解释道:“萨满教没有的,藏传佛教都有,根本不是后者的对手。而且最重要的是,喇嘛教在藏地的成功经验表明,他们确实可以化去少数民族的戾气,使他们的战斗力大为下降。”

“想想还真是,从宋朝开始,吐蕃人就然不再与中原为敌,反而还主动朝贡,本朝更是如此,”王崇古点头道:“战斗力也确实下降得够呛,青海几十万藏民,被卜孩儿的千余瓦剌残兵败将欺负的死死的,难道这真与喇嘛教有关吗?”

“当然没那么绝对,但确实关系很大。我琢磨着,原因大体有三,一个,就是刚才说的额,喇嘛教宣传只求来世,使信徒逆来顺受,其暴戾之气也在烧香念佛被消磨殆尽。二来,他们的僧人遵循‘二不戒律’,一不参加生产劳动;二不娶妻生子。这对人口本就稀薄的蕃族来说,意味着人口与战斗力的下降。第三,就是政教合一之后,藏人已经没有了必须战斗的理由,长期不战必会忘战,被蒙古人起复也是应当。”沈默把碗中的酒水饮尽道:“对于草原游牧民族来说,用喇嘛教取代萨满教还有一个作用,那就是可以使原先四处游荡不定的牧民,吸引至比较固定的区域。因为萨满教祭拜山石、树木、湖泊……可以在任何地方举行宗教仪式,但改信喇嘛教后就必须有寺院才行。正所谓跑得了和尚,跑不了庙!”

“如此三管齐下,相互配合,经年日久,成吉思汗的桀骜子孙,终将成为我大明之顺民也!”最后,王崇古心悦诚服的赞道:“我是第一次,对平定九边,有了希望。”

会面之后,沈默便恢复了诺颜达拉的自由,允许他随意出入总督行辕,在榆林堡中也可自由行走。总之,除了不能出城之外,他想干嘛干嘛!诺颜达拉被关了将近俩月,整天就是看头顶的四方天,早就静极思动,想要上街逛逛了。

于是趁一天晴好,他叫服侍的兵丁,带自己上街转转。兵丁便给他换了身军袄,打扮成个军官的样子,带着他出了总督府,领略榆林城的风情。

在诺颜达拉的印象中,榆林城历史悠久,自古便是西北要冲,本朝更是九边之一的重镇,全民皆兵,民风彪悍。他初来此地时,只看到满城都是兵马民夫,乱哄哄,喧闹闹,百姓不堪其扰,店铺大都关张,一点都没有想象中的富丽繁华。

但这次出来,心平气和的细细一看,其实此地街巷整齐,房屋济楚,无论从哪方便,都比自己的济农城要强得多。

而且他发现,当初来时乱哄哄、到处是牛马粪的街道上,这次再看时,竟变得整肃了起来……街道上面的杂物垃圾,都被清扫干净,大队民夫也都就地解散,回家过年。走在街面上的官兵,也不再散漫邋遢,而是穿着整齐,昂首列队。来来去去的人马很多,竟然都是如此,更没有恣意扰民的现象。

对于这种转变,诺颜达拉自然好奇,问陪同自己的兵丁,才知道原来沈督师抵达榆林后,对官兵扰民的现象深恶痛绝,严令整肃军纪,禁止随意扰民……这对沈默来说,不是什么新课题,在赣南平叛时,就已经会同戚继光,将军规军法简单通俗化,编成了类似‘三大纪律八项注意’的军歌,要求军中每一个士兵都会唱。

在官兵心中明确了军纪之后,便由专门的督察队随时监察,一旦发现违纪,则按照军法严惩不贷。并对各营官兵的违纪率排定名次,最低的几支部队,将得到各种精神和物质奖赏,比如当月双饷,颁发流动锦旗等等。至于垫底部队的军官,将遭到批评、夺俸、乃至降职的处罚。在这种宽严相济、赏罚分明的整顿下,仅仅两个月的时间,榆林堡中的军风军纪便大为好转。

老百姓不再整日被骚扰,城中顿时就显得有了生气……关张的店铺渐渐全都开了门,大姑娘、小媳妇的也敢上街了,南北杂货、琳琅满目、酒肆饭馆,佳肴飘香。街巷当中,叫卖招揽之声纷纷而起,甚而在青楼粉窑当中,还有丝竹之声传来。

这还是诺颜达拉第一次见到汉人城市的鲜活景象。自然见猎心喜,伸长了颈项东张西望,怎么都看不够似的、边上的兵士不禁有些自得,心说这才哪到哪,就把你个蒙古济农镇住了,要是到西安城看看,会不会眼珠子都掉下来……

大明,很对自己的胃口啊……诺颜达拉暗暗想到,虽然榆林府不是大明的腹心膏腴之地,更是兵多于民,可是对比起蒙古部落的贫穷困顿、挣扎求生,却已经是天上地下了。

毕竟他是蒙古济农,也不可能没事儿就往外跑,在街面上转悠了半晌,吃了些陕西的小吃后,便回到总督行辕,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等待沈阁老所说的那位贵客的驾到。

然而最先等来的,却是自己的族人……

当他看到女儿出现在眼前时,诺颜达拉直以为自己是思念过度,出现幻觉了。直到钟金脆生生叫一句:“阿爸……”他才回过神来,捏自己手背一下,咧嘴笑道:“疼,看来不是在做梦。”

“当然不是在做梦了。”钟金让十几个随从把带来的箱笼搬进来,挽着他的胳膊道:“一接到父亲的信,女儿就动过来,费尽周折才见到阿爸哩。”

“你过来干什么?”诺颜达拉宠爱地望着女儿绝美的面庞,发现她消瘦了不少。

“当然是照顾阿爸了。”见父亲没有受到虐待,钟金心中的大石也落了地:“您是堂堂济农,身边怎能没有族人伺候呢?这个理儿说到哪儿都破不了。”

“傻孩子,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呢。”诺颜达拉拉着女儿的手,关切问道:“你的伤好了?”

“早就好了,”钟金咯咯笑道:“活蹦乱跳的呢。”

“真是太好了,”诺颜达拉又问她母亲和两个哥哥,得知俱都安好,心中的大石也落了地,拉着女儿在炕沿上坐下,给她拿点心吃。

沈默对这位济农可一点没亏待,桌上摆的八样点心,枣泥糕、马蹄糕、莲藕酥、苹果酥……样样精制美味,在草原上可是吃不到的。

钟金尝了一小块就停不下,小嘴塞得鼓砰砰,差点没噎着。

“慢点吃,都是你的。”诺颜达拉赶紧给她斟上一碗红枣茶,眼圈发红道:“女儿受苦了,是不是好久没吃饱过了?”

钟金不好意思搁下手中的点心,捧着茶低头道:“族人们的日子很困窘……”

“我猜也是……”诺颜达拉黯然道:“草原人的性子都像狼,遇到大难,没有人会帮我们的。”

钟金闻言眉头微蹙,轻声道:“只能自己救自己。”

“是啊……”诺颜达拉开心笑道:“看来闺女和阿爸一个心思,只是不知你哥哥们呢?”

“哥哥们……”钟金一愣神,才明白阿爸误会了自己的意思,但一转念,她又没有解释,有些掩饰的点头道:“当然听阿爸的了……”

“那就好,那就好。”诺颜达拉大感欣慰道:“我还担心年轻人脾气犟,转不过弯来呢。”

“怎么会呢。”钟金绽开笑颜道:“我们知道什么?还是阿爸站得高、想得远。”

“一代更比一代强才对……”诺颜达拉摇摇头,正色问道:“你大哥有什么信给爹爹?”

“有的,”钟金从袖中掏出个纸条,递给父亲。

诺颜达拉接过来一看,是别赫的字迹,道:‘来信所说之事,全凭父亲做主,只是请尽快让汉人送来粮草,以解族人危难。’

看完之后,诺颜达拉皱眉寻思片刻,点头道:“我看看能不能再见沈督师一面。”

诺颜达拉没能马上见到沈默,因为后者此刻已西去八百里,亲自到固原镇,迎接那位远道而来的贵客了。

究竟是什么人,能让堂堂大明宰相,九边督师如此郑重其事的对待,这让知道内情的王崇古十分的不解和好奇。

然而沈默知道,这个人关系着大明与蒙藏的未来关系,给对方一个良好的印象,是十分必要且值得的——这个人的名字叫索南嘉措,藏传佛教格鲁派的转世活佛,一个注定要流芳千古的人物。

其实在很久以前,沈默就任礼部尚书时,就曾经写信给这位高僧,邀请他来北京朝贡,索南嘉措给予热情的回信,并派地位仅次于自己的阿兴喇嘛!携丰厚的贡品进京,但并未亲至。今秋隆庆大阅之后,沈默再次通过在北京观礼的阿兴喇嘛!正式邀请哲蚌寺的三世活佛索南嘉措来汉地造访。

他本来估计,以活佛的大牌,自己得三顾茅庐,然而想不到的是,仅仅两个月过去,索南嘉措就有了回信,说自己正在青海弘法,随时可以动身,请朝廷安排行程。见对方痛快答应,而且离得距离还不远,沈默十分高兴,一面上奏皇帝,一面派出要员面见索南嘉措,与他商榷入觐的具体行程安排。因为从青海入陕的道路艰险,且匪盗横行,驿置也并不完备,沈默特命兰州卫调拨两千精兵护送。

同时,他还命令在榆林堡修建了一座须弥福寿之庙,以供活佛寓居讲经之用……诺颜达拉当初看到榆林城内的混乱景象,多半要拜建造这座黄寺所致。甚至为了与对方见面叙谈不必尴尬,沈默还利用公务闲暇之余,学习唐古特语、研习藏史,其用心可谓良苦。

在索南嘉措入觐途中,沈默不仅沿途派人接待,而且不断地表示自己的关怀和慰问之情,还亲自来到固原迎候。终于在隆庆三年腊月底,见到了历尽辛苦数千里而来的索南嘉措一行人。

被后世无数文史作品渲染的天花乱坠,仿佛牛郎会织女一般的两个伟大人物的初次会面。其实真相是在冰天雪地中,两个冻得鼻涕都结了冰的年青人,瘪瘪缩缩的互问了一句:“您就是沈阁老?”“您就是索南活佛?”待对方点头后,两人艰难的挤出笑容,挪动着臃肿的身子,拥抱在一起。

那一年,沈阁老三十二岁,索南嘉措还不到三十岁……虽然亲热的抱在一起,两人心里都不禁有些嘀咕,怎么这家伙这么年轻,他到底行不行啊?

不过稍稍接触,便都打消了这番疑惑,沈默的风度气场自不消说。比他年轻五岁的索南嘉措,竟也可以让人完全忽略他的年龄,而以高僧大德视之。

这并不奇怪,因为人家是转世来的。‘转世相承’,是格鲁派领袖继承的独特办法……上任活佛圆寂之前,会预言自己转世的方位,然后由三大寺的高僧寻找‘转世灵童’,认定之后,便会带回寺中悉心培养,待其成年后接掌活佛权利。

哲蚌寺的三世活佛,于嘉靖二十二年正月十五,诞生于一个农奴主家中。在其四岁时,被哲蚌寺的僧众确认为二世活佛的‘转世灵童’,并迎至寺内,由暂代主持的高僧取法名索南嘉措。

可怜的索南嘉措,便从此开始了日复一日、片刻不懈的研习佛经生涯。也许他真是转世灵童,其慧性湛深、灵异特著,令每一个教导过他的高僧,都深感钦服,也更加认定了他是活佛的转世之身。

经过十八年的刻苦修炼之后,索南嘉措已成为一名举止有度、学富五车的高僧了。从十几岁开始,他便周游藏区,讲经传法,并利用自己的影响力,积极从事社会活动。

在他十四岁那年,索南嘉措便调停了东第巴与琼吉大人间的不和,使两人停止械斗,终归与好。之后更是一直致力于消除各势力间的流血冲突,也为自己赢得了极高的声誉,在后藏地区无人不晓,拥有信徒无数。

二十二岁时,他受了比丘戒,取得了担任哲蚌寺方丈的资格。数年后,黄教三大寺中的另一个,色拉寺的僧众,也请他兼任了该寺方丈……来汉地之前,他在青海宏法三年,皈依数万信徒,修建三座喇嘛庙。试问这样的人物,你如何用年龄去衡量他?

两个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的年青人碰到一起,很可能互相不爽。但两人都是性情谦和,虚怀若谷之辈,又都怀着强烈的目的,十分愿意结交对方,所以一见面便惺惺相惜,然后就言谈甚欢,相见恨晚。

从固原回榆林的十天路程,这两位整日坐在车中天天说地……都是学富五车,才高八斗之人,自然不缺谈资。等到了目的的是,两人已经有若平生知己了。

也许最初的相交还有功利性,但现在,他们确实把对方引为知己,开始掏心掏肺了。

这世上还有什么事,比两个永远不会产生竞争的天才,发现他们原来是同类,更让人激动?

等把活佛在新建的庙里安顿好了,沈默才想起来什么似的,道:“明天我带那位诺颜济农来拜见活佛。”

索南嘉措淡淡笑道:“欢迎……”

……

PS:索南嘉措,就是第一个得到达赖封号的活佛……不过现在他还没得到。

次日晌午,沈默在前厅等待诺颜达拉的到来,却见同来的还有个妙龄少女。

饶是沈默这些年心如止水、早过了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纪,但看到这少女,还是不禁眼前一亮。只见她一身蒙古贵女打扮,辫发双垂,红裹可人,锦衣长袖,交领不殊……葱绿长袍镶上水红边儿,腰间玄色带子上结着杏黄缨络,缀着一粒晶莹闪光的祖母绿宝石,皓腕翠镯,秋波流眄,竟如洛神出水般地艳丽惊人!

沈默看着这女子,女子也在打量着沈默,但见他最多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,身材瘦削,个子不算太高,穿的也不过只是件宽袖松江元青棉布直裰,但那站在那里,那种气度,那种风采,却非世上任何锦衣玉带的公子所能及。她向来觉着自己的父亲,是风流潇洒,极有魅力的男子,但见了眼前这人,却觉着无法比拟。

倒不是长相上的差距,而是气质,那种温文儒雅而又让人感到亲切的气质,让人如沐春风般舒服,真不知才见第一面,怎么会让人产生这种感觉?

也许并不是第一次见面,一个深深刻在她心中的身影浮现出来,渐渐与眼前这人完全重合……除了蓄起的胡须外,原来一模一样。

沈默这还是第一次见到,有敢和自己对视的女子,不由老脸暗红,很快的收回目光。鼻息却嗅到一股似兰非兰、似麝非麝的异香传了过来,不禁暗想:‘草原边荒之地,竞有如此出众的绝色’不过他终究定力超凡,还不至于就这样失了态,很快便把目光移到诺颜达拉脸上,见此二人样貌上颇有几分相像,微笑道:“这位可是济农家的女公子?”

“正是小女乌纳楚。”诺颜达拉道:“乌纳楚,快快拜见大明的沈督师。”

那少女便依言款款行礼,向沈默道了万福。

“免礼免礼,”沈默笑道:“听闻济农只有一位钟金别吉,不知和这位是何关系?”

“是同一人,”诺颜达拉笑着解释道:“钟金是她的封号,外邦乱命,不入督师之耳。”

“既然是贤侄女,就要给见面礼的。”沈默说着在袖中摸了摸,发现空空如也,有些尴尬的笑笑道:“可是没有准备,只好等下次了。”自己也觉着说不过去,便轻咳一声,对那‘乌纳楚’道:“喜欢什么尽管说,叔叔弄来送给你。”自己都不知怎地,竟说出这种孟浪的话来,实在有违本性。

“真的可以吗?”钟金别吉乌纳楚却没有汉地女子的羞涩,眨着明亮的眼睛道:“要什么都行?”

“当然……”沈默暗道不好,却已没法改口。

“那我要……”乌纳楚青葱般的食指支着尖尖的下颌道:“火枪,可以吗?”

“女孩子家的,”诺颜达拉嘴角抽动一下,阻止道:“不要整天舞刀弄枪。”

“可是我又不喜欢汉地女子的胭脂水粉,金钗绫罗。”乌纳楚嘟着粉嫩的小嘴道:“不给就算了,又不是我主动要的。”

“……”诺颜达拉不无担心的看沈默一眼,小声呵斥女儿道:“休要任性,汉地女儿可不会像你这样。”

“好了好了,”沈默微笑道:“答应孩子的事情就要做到,不然以后哪有威信可言。”

听他口口声声以长辈自居,乌纳楚瞟一眼沈默,没有说话。

“不要让贵客等急了。”沈默接过侍卫手中的大氅道:“我们出发吧!”便带着二人离开了行辕,往索南嘉措驻锡的黄庙而去。

索南嘉措驻锡之庙,虽然是数月建成,但修筑的十分用心,也体现了大明帝国强大的国力。高高的红墙,富丽堂皇的大门,绘满了各种神秘的宗教图案,若有若无的梵音从寺内传来,让人不自禁地便肃穆起来。

三人跟着引路的喇嘛!来到了活佛见客的后殿,那里离他日常起居的地方,仅有一墙之隔。一进门,便见两侧墙上的佛龛里供奉着一百多座鎏金小铜佛,形态各异,充满了神秘气息。再往里就是宽大的大殿,活佛的法座摆在高处,一条深红色的超长藏毯由法座下直接铺到大殿门口。

此刻,身着黄色的袈裟,手持念珠的索南嘉措,正微笑站在门口,朝三位檀越合十微笑。他身边的三个年长的喇嘛!躬身俯首,双手捧献哈达,还口中吟诵着吉祥的祝词。沈默微笑着躬身双手承接,以表示尊敬和谢意……这十分合乎藏地规矩的礼仪,让三位自觉屈尊的高级喇嘛大感受用。

诺颜达拉和乌纳楚有样学样,接过哈达戴在颈上,这才跟着沈默直起身来。

三位喇嘛退下后,沈默为索南嘉措和诺颜达拉相互介绍,两位蒙藏贵人再次相互致礼,这才相携着进入大殿。

进殿后,索南嘉措率众诵吉祥词并散花祝福。沈默在释迦牟尼佛像,代大明皇帝陛下,赠给三世活佛金如意、金手杖、珍宝饰品、金丝长腰袜及绸缎等珍贵物品;诺颜达拉也奉上了羊脂五香炉、壶盖、七勇士图案之钵等……沈默代为置办的礼品。索南嘉措则向大明皇帝回敬了佛像、佛宝等礼品,向诺颜达拉回赠了袈裟等礼品,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,主宾就坐,侍僧奉上酥油茶。

索南嘉措对诺颜达拉微笑道:“今日能再见到薛禅汗的后人,实在是令人欣慰。”

“薛禅汗……”诺颜达拉稍稍错愕,才想起那是元世祖皇帝忽必烈的尊号,接着回忆起史书上说的,忽必烈封喇嘛八思巴为国师,定喇嘛教为国教的掌故,不由肃然道:“莫非活佛是八思巴的传人。”

索南嘉措微笑道:“说是就是,说不是也不是。”

“这是何意?”诺颜达拉不解道。

“我们都是佛祖的弟子,轮回苦修只为普度众生,”索南嘉措宝相庄严道:“你可以说我是八思巴的转世,也可以说,我们丝毫没有关系。”

“您不是佛祖的转生?”诺颜达拉吃惊道。

“活佛一称,实属谬传。”索南嘉措淡淡道:“我藏传佛教对修行有成就、能够根据自己的意愿而转世的人称为‘朱毕古’,用蒙语讲,就是‘呼毕勒罕’。这个字的意义就是‘转世者’或叫‘化身’。”顿一下道:“至于‘活佛’一称,乃是汉地百姓的习俗称呼,这可能与永乐皇帝陛下,封当时噶举派法王为‘西天大善自在佛’有关。”说着看看沈默道:“大人请勿见怪,我不是有意冒犯,实在是这种封号和称号,在我佛教教义上都是说不通的……佛是释迦摩尼,我们这些座下信徒安敢僭越。”

“那,什么是佛呢?”一个动听的声音响起,却是那乌纳楚问道。

“钟金,不要多嘴。”诺颜达拉唯恐索南嘉措不喜。

“无妨,佛祖面前众生平等。”索南嘉措微笑道:“女檀越的问题很好,只有知道什么是佛,才能了解佛教的本质所在。”只见他一边轻捻念珠,一边面容圣洁道:“佛,是佛陀,但不仅指我佛教的祖师——释迦牟尼,也指一切大智大觉者。这是因为‘佛’只是对一个觉悟者的通称而已。就像汉人称能够‘传道、授业、解惑’的人为‘教师’一样……教师不只一位,人人可以做教师,处处可以有教师。同样的道理,佛不是单指释迦牟尼一个人,人人可以成佛,处处可以有佛,人在佛中,自然成佛。所以说佛就是自然,而自然就是万万千千,包括花草树木,人鬼禽兽,即便纵然是魔,只要放下屠刀,也可成佛。”

“那成佛有什么好处呢?”乌纳楚问道。

“如果成佛,你将得到整个世界。”索南嘉措从金碗中捻起一颗油珠,在灯光的映照下,油珠在他指端炫目的流动,熠熠生辉:“遍法界虚空界你全得到,诸佛如来教导给我们的就是这个。你为什么得到?那是你自己本来就有的。”见二人眼中有些迷惑,他又解释道:“好比你本是豪门贵族,但一生下来便与父母失散,困于贫穷,痛苦不堪,根本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大的家业。现在有个人认识你家、知道你家的情形,引导你,把你带回家,你会非常的惊讶,原来我的家是这样的,我本来是这样的富有。佛,就是这个带你回家的人。”

“那如何才能找到自己的家呢?”诺颜达拉问道:“或者说如何成佛?”

“成佛哪有那么容易,”索南嘉措将油珠轻轻弹在面前的炭盆中,顿时迸出一个绚烂多彩的火花,微笑道:“任谁再天才,也不可能一生一世成佛……因为成佛需要顿悟,而顿悟需要潜心的学习,你对经书的理解够了,才有可能到达悟的境界。但我们在这个世间寿命太短,学什么都学不成。说老实话,学一部经都学不成。因为寿命不够,时间不够用。所以在学习的同时,我们要修行,我们要到极乐世界去,换一个身体,继续学习。”

“为什么要在那里修行,因为那是个有诸般妙处之地。第一个好处,就是无量寿!你有无量的寿命。无量的寿命,那你一生当中当然就成功,你早晚就能证得佛境界。”索南嘉措看看沈默,似乎也在认真倾听,但双目一片清明,心中不由暗叹一声,继续对那父女俩道:“不仅是无量寿,还会大富有。即使不再继续修行,释迦牟尼佛说,西方极乐世界又叫琉璃世界。琉璃是什么东西?我们这个世间人讲的翡翠。那里的大地就是翡翠的,上面用黄金铺路,所住的房屋由七宝所造的,什么叫七宝?金银、琉璃、砗磲、玛瑙。你想要什么,想吃什么,只需要动动念,念头一生你所要的东西已经摆满一桌。吃完之后,不要了,马上就没有了,也不要去洗碗,也不要去收拾这些餐具,它就变没有了。还归于空,这就叫大自在。”

“还有无量相,我们这个世间人的贵相有三十二种,三位都在其中。但佛在经上告诉我们,西方极乐世界人是有无量相,相有无量好。就算我们这个世界最好,最富贵的相,要跟西方极乐世界下下品往生的人站在一起,他就像个乞丐一样,不能比!没有一样不称心如意。这是念佛的好处,往生的好处!”

“这……这是真的吗?”乌纳楚有些难以置信道。

“真的,一点都不假。我这一生当中亲眼看到的,站着往生的、坐着往生的,我看到十几个,听说的,就不知道有多少了。”索南嘉措郑重地点点头,那表情让你不相信都不行。

“我听说,佛是不打妄语的?”乌纳楚眨眨眼睛问道。

“佛度化众生方法很多,用不着打妄语来度众生。好的妄语,佛也不打。我们修行之人也是一样,在一生当中,曾经打过一次妄语,他的话就没有人相信了。”索南嘉措点点头道:“所以我立誓一生都不打妄语。”

“那你上一世,也不打妄语了?”乌纳楚俏目盼兮地看着他道。

“不打。”索南嘉措点头道。

“再上一世呢?”

“我们本就是同一人。”索南嘉措道。

“那好,我也读过经书,知道经典里面告诉我们,平常人三世不打妄语,舌头可以舔到自己的鼻端。”乌纳楚仿佛偷到鸡的小狐狸一般,狡黠地笑了起来:“如果你能舔到自己的鼻尖,我就信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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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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