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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28章 过年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5140 2021-10-18 14:35:19

虽然读书不成器,但不能否认沈京是一等聪明之人。凭着天生的嗅觉和巧妙的手段,他打通了府、布政司两级的经办书吏,将沈贺的名字抢先一步送到南京,而另外两位竞争者,则被以一些微不足道的理由,硬生生压了五天。

这五天的空当,足够沈家人做很多事情了,按照李县令的指点,沈默将账面上的资金抽调一空,兑成四十两黄金,交给沈京去南京纳捐……

大明的都城在北京,为什么要去南京呢?因为这里是留都,除了没有皇帝之外,这里有一套与北京一模一样的行政机构,官员的品级俸禄也完全相同。虽然这套‘南廷’多用来安置闲散架空或被排斥的官员,其职权远不如北京六部,但他们的品级毕竟在那里,又抱成一团,自成一股势力,与北京明争暗斗,两京官员迭为消长,操纵朝局……不是你把我赶到南京去,就是我把你赶到南京去,这是大明朝十分独特而有趣的现象。

当然对沈京来说,那些事情都太过遥远,他就知道浙江布政司七品以上官员任免要经过北京吏部,以下的则通过南京吏部,所以他就去了金陵。

到了地头,找到南京吏部衙门,奉上门包,进了文选清吏司,见到了一位主事。要说南京就是比北京痛快,人家明码标价,捐一百两半年后拿到批文;二百两可以缩短为一个季度;三百两一个月;若是贡出四百两白银,明天就能给你批下来。

沈京唯恐夜长梦多,一咬牙便选了个最快的。那位肥肥的员外郎又道:“你可以一次付清,若是手头紧也可以分两年付。但想拿到批文立刻就能补缺的话,最少要首付八成。”

沈京便选了大八成,没有一次付清……因为还要去考功司疏通,他怕后面钱不够了。

他相当会来事,竟然与那文选司的主事拉上了交情,在其引荐下,终于把考功司的主事请到了秦淮河的画舫上,那啥那啥一条龙之后,沈贺的人事考评便从一等降成了二等,品级也从拟定地从八落成了正九。

不知道的还以为沈京找的歌妓没把二位爷伺候好呢。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。这里面的玄机在于,品级升迁,看上去很美,可实际风险很大……因为所有的任命最终都要送到北京去,由大明朝的吏部尚书用印才能算数。万一到时候云南、贵州这些地方有县丞出缺,万一那位姓万的尚书大人一高兴,把他发配过去可就惨了。

所以这一番看似脱裤子放屁的周折,为的就是得到‘降级留用’四个字,降一级无关紧要的品阶,留用却还是在绍兴,傻子都知道是赚了还是赔了。

刚刚因为‘考评一等’而擢升的会稽主簿的沈相公,还没上任便因为‘考评二等’而‘降级留用’,事情就是这样滑稽,可在大明朝却是如此的天经地义。

“你就瞧好吧!过了正月吏部就下来任命了。”沈京嘿嘿笑道:“这些人虽然死要钱,但信誉还是有的。”

“终于可以让我爹歇歇了。”沈默点点头,苦笑一声道:“这阵子为了堵上那些人的嘴巴,他是三天两头的请人喝酒,今天刑房,明天礼房,后天又是主簿衙,整天喝的烂醉如泥,看着既让人心疼,又让人生气!”

“谁让咱们资历浅呢?”沈京陪他唏嘘一会,才想起过来的由头,一拍大腿道:“说起话来就忘了,我爹让我来搬老叔和你回家祝福了。”

沈默‘哦’一声,沉默良久才幽幽道:“二十七个月……”

“是啊!终于服阙了。”沈京点点头道。这两年多的时间内,沈默整天穿着白衫素服,没法参加科举考试,没法订婚结婚,逢年过节人家庆贺他还得躲着。就拿去年来说,大过年的他得在门楣上贴上蓝灯花纸的挂签,挂一副蓝对联,上书‘未尽三年孝,常怀一片心’。门心上还贴着一对蓝道‘思齐思治,愚忠愚孝’,也不能去别人家拜年,只能大过年的在家读书。

就这样清淡无比的过了两年,倒让他的学问大大长劲了。

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支楞着耳朵听,待沈贺醒过来,沈默便过去给他倒水洗漱。沈京在边上将好消息一说,沈贺果然乐不可支,非要提前给大侄子压岁钱。沈默扔件干净衣裳到床上,没好气道:“天都擦黑了,赶紧拾掇拾掇该走了。”

沈贺知道这些天自己老是喝醉,醉了就吐,每次都是儿子给收拾的干干净净,心里自然觉着理亏,朝沈京挤挤眼,便三两下穿好衣裳,再套上件毛领棉袄,呲牙笑道:“走吧!”

三人出了门,沈默早已经跟姚大叔说过,不跟他们一起祝福了。待他们出去时,姚老爹已经坐在辆大车上,等在外面了。一看见他们便笑道:“送沈爷过去。”

沈贺刚要点头,沈默却先开口道:“不必了叔,你们家里也大忙忙的,就这么两步近远,我们走过去就成了。”说着悄悄一捅沈京的后背,沈京便也笑道:“是啊是啊!走走待会吃得多。”

姚老爹只好道:“那晚上我去接你们吧!”

“那就更不用了。”沈京笑道:“晚上叔和沈默就住我那了。”

“那就明天一早去接。”姚老爹很执着道。

沈默这才点头笑道:“麻烦大叔了。”

待走得远了,沈贺突然道:“我们该把祖宅赎回来了。”

沈默默不作声地点点头,他原本以为,随着时日的推移,能跟长子爹娘相处的十分得宜,然是事实恰恰相反,随着双方地位的差距越来越大,他们已经没法用原先的姿态对自己和老爹了。

他不想让好兄弟的爹娘变成自家的佣人老妈子,所以同意了老爹的意见。

绍兴习俗,小年送完灶神后,就开始准备着‘祝福’了,这是一年中最隆重的大典。

其实所谓‘祝福’,应该说成‘请福’更恰当,或者扩展成‘请福神来家吃饭’更准确。

但同样是请吃饭,必会因家境的不同,有着不一样的丰俭。一般人家用肉一方,活鱼一条,鹅一只‘三牲福礼’请菩萨,讲究一点的用‘五牲’供养,像沈家这样的大家族,则用‘七牲福礼’,却是多了牛羊鸡鸭四样,而且都是整只的。

规矩自然也不同,一般人家只是将祭品煮熟之后,再插上些筷子,便称为福礼了,等五更天陈列起来、点上香烛,恭请福神们来享用即可。但到了沈家这样的大户人家,原本简单的一切,便衍生出一系列繁缛来,他们穷尽心里,不惜物力,也要整治出一桌花团锦簇来……也不知是为了让大菩萨心满意足,还是为了满足内心的虚荣。

比如他们的福礼都盛于大桶盆中,猪嘴须朝上,鸡、鹅须曲身跪腿,头朝福神,以示恭迎;再摆一尾活的鲤鱼,是取‘跳龙门’之意,并要把鱼的眼睛用大红的福字贴上,以免惊吓到福神。还在肉、鸡、鹅之类的祭品上要插些筷子,数目要成单,以七和九为宜,只是那些可怜的小动物,煮熟之后,还要被摆成十八般模样,想必十分的不痛快。

请菩萨入席之前,沈家女人们先摆好碗、筷、酒盅,将‘七牲福礼’放在中间,右边放着刀和案板,左边放碗鸡血鸭血,向菩萨表示这是专门为您杀的,除了不能吃的,全都归您一个人享用。

只是都吃肉菩萨也会腻味,所以还得摆上韭芹木耳等素菜十碗。另有佐餐的腐乳一盘;又怕咸淡不合适,还端上细盐一碟,盐上再放两块豆腐干,请菩萨酌自个口味添加。

有菜没酒怎么成?所以还得端上六盅酒。又怕菩萨齁着,再端上三盅茶备好,另有年糕数块、粽子一串,算是给菩萨上的面食了。

这顿丰盛的大餐才算是备齐,但还没完……不能光让菩萨吃饭吧!还得准备点果子饭后清口,便又将荔枝、桂圆、核桃、枣子四色干果,莲藕、橘子、木瓜、佛手四色水果摆好了,此刻整张大桌子已经满满当当……除了最里面留着五个碟子大小的空隙之外。

这时候女人都得退场了,由主持祭祀的男人,端来五个烛台,搁在那空当处,点着五根大红蜡烛,这叫‘五事烛台’,分别代表‘福、禄、寿、富、贵。’这就叫图穷匕见,先请菩萨吃饱喝足了,再趁机把要求提出来……有道是吃人家的嘴短,想必大菩萨是不好意思拒绝的。

有道是‘男不拜月、女不祭祀’,拜的时候是只限男人的,这一点上无论贫富都是相同的。事实上,这种歧视是贯穿整个祝福始终的,比如说离过婚的、改过嫁的、死过男人的、怀着孕的,进过产房的,都不准碰福礼和祭品的。

等到了正式祝福的时候,就连太太、小姐们也是要回避的……据说是因为菩萨是爱干净的,女人不洁,有她们在场,是不会吃的……照此推论,男人脏兮兮不爱干净也是很正常的。

妇人和小姐们颇为失落地退了场,心中暗暗盼着八月十五快到来,拜月的时候也可以名正言顺的歧视一回男人。

待女人都离开,沈默便跟着老爹进去,厅堂里高矮胖瘦全是本族男性,无需指挥,所有人便自然的按辈、年龄依序站好,在家主沈老爷的带领下,向着菩萨行三跪九叩大礼。

整个祭典在深夜举行,所有人必须保持绝对肃静,不能随便说笑,气氛之压抑无以言表。

磕头之后,沈默看沈老爷起身了,刚要跟着起来,却见周围人没有动弹,只好继续跪着,偷瞄沈老爷在干什么。

只见他斟上满满一杯酒,缓缓的洒在地上,然后便恭恭敬敬地把神像请下来,连同化纸、元宝一起焚烧。等差不多快烧成灰的时候,沈老爷又把供桌上昂着头的鸡鹅的舌头挖下来,抛向空中,再在火堆周围奠上一杯有茶叶的酒,用一种跳大神的语气,念念有词道:“菩萨有灵,把口舌带走。”

然后便转身道:“撤去福礼和祭品吧!”男人们这才纷纷爬起来,几个辈分高贵的过去,将祭桌小心的抬出厅去,显然是完成了。

目睹了这次极其短小的祭祀过程,沈默心说:‘实在是太快了,菩萨来得及伸筷子吗?就给撤了。’趁着人群骚动,他小声问身边的沈京道:“怎么就敬了一杯酒?怕菩萨喝醉吗?”

沈京噗嗤一声,赶紧捂住嘴,看看周围人都没在意,这才蚊子哼哼道:“没听说‘快菩萨,慢祖宗’吗?据说菩萨吃东西的动作是很快的,咱们一次斟酒的功夫,菩萨就吃完了,要是送晚了会不高兴的。”

沈默心说这哪是请吃饭啊?这不耍神仙玩吗?老百姓确实都请吃饭,可都集中到一顿请了,让菩萨吃哪家的是?还只给一眨眼的功夫吃,来得及尝出滋味吗?他相信如果菩萨可以选择,一定会让绍兴老百姓错开请,你家请初一,他家请十五,这样一年到头都能吃上饭了……

他又暗下决心,等自己主持祭祀的时候,供品一定要多摆一会儿,摆多久呢?当然是一顿饭的功夫……想必福神大菩萨就算图个饱,每年也都来会他家吃饭的。

后世沈家祝福的时间都比别人家长,就起源于这里。

这时方才那几个男人,又搬着方才的祭桌出来,沈默才知道,原来事情并没完。

他见上面的鸡鸭供品、杯盘烛台纹丝未变,心说:‘现在端回来有什么用?菩萨肯定是有骨气的。’

这时人群开始移动,起先是面朝着厅门,这会儿又掉了个个,变成背对着门。

沈默这才发现,起先供神的时候,桌面是木纹横摆的,现在则改为了直摆。

“这是干什么?”他低声问道。

“请祖宗回堂羹饭。”沈京小声道。

原来是祭祖啊!沈默暗暗吃惊道:‘原来祖宗和神仙一样,都是可以糊弄的。’

按照‘快神仙、慢祖宗’的说法,请祖宗一定要慢,祭的时间也特别长,直三更时分才结束。

这时女人们才重新出现,她们用煮福礼的法汤,烧了年糕、下了面,每人分上一碗,名曰‘散福’,实际就是给折腾一宿的人们煮宵夜吃。

吃完宵夜,人们便各自回去睡了。

按说四更天睡下,次日应该起得很晚才是,可当沈默天不亮起来出恭时,却见睡在外间的老爹没影了。

他仔细一看,被褥整整齐齐,回想一下,昨夜是自己给他铺的被子,知道老爹是自个起来的,提着的心便放了下来。

回到屋里睡了个回笼觉,待日上三竿再起床时,却发现老爹还没有回来,沈默这下终于着急了,他叫上沈京,出府寻找。到大门口时,门子告诉他们,沈爷天不亮便叫开大门出去了,看脸色也没有异常。

“没说去哪吗?”沈默皱眉问道。

“这个小人还真问了。”门子赔笑道:“我说‘这么早您老要去哪转啊?’沈爷便道:‘去老宅转转。’”

“什么老宅?”沈京问道。

“我们原来的家。”沈默轻声道:“在永昌坊紧西边。”

两人便往外走,刚出门就看到姚老爹的马车停在门外,他竟然一早就过来等着了……

沈默这次不再客气,与姚老爹打了招呼,便和沈京上了车,马车缓缓向西驶去。

一刻钟后,马车行到远离闹市的一处街道,这条街上的宅院都颇具规模,家家户户挂灯结彩,喜气洋洋。但在东头有一家,墙上长满衰草,墙皮也掉落不少,露出黄褐色的坯砖,显然已经荒凉废置已久,与欢庆的气氛格格不入。

沈默让姚老爹在那破败的院子前停下,从车窗探头一看,大门果然是开着的。

他扶着车辕下车,对沈京道:“三四年前,这里就是我家。”姚老爹在外面看着车,两人便放慢脚步走进去。

一进门便看到沈贺在面红耳赤的与人争辩,边上还有几个壮汉虎视眈眈。

沈默一把拉住沈京,轻声道:“快去找马典史,他家就在后面街上,你一打听就找到了。”沈京知道轻重缓急,点头道:“你小心。”便匆匆退了出去。

沈默则把脚步放重,快步走了进去。沈贺一看来了救兵,马上嚷嚷道:“潮生,你快过来评评理,天下哪有这般道理?”

那与沈贺对立的人转过头来,却是个刀疤脸的矮胖汉子,他一见沈默过来,一呲大黄牙道:“怎么小子?想打架吗?”边上那两个壮汉也凑上前,不怀好意的瞟着他。

沈默理都不理他们,轻声问老爹道:“父亲,发生了什么事?”

一见儿子来了,沈贺仿佛有了支柱,愤愤道:“当初我把房子以四十两纹银的价格典当给他们,现在我要赎回来了,他却说要四百两银子!”

那疤脸汉子,眯缝着一双小眼睛道:“当初是四十两不假,可现在三年零三个月过去了,难道没有利息吗?”

“就算是三分利,也不到四十两啊!”沈贺气愤道。

“对不起,敝号的规矩,利滚利,利打利,三年零三个月,连本带来便是四百两了。”那汉子冷笑道:“赎不起就赶紧滚蛋,兄弟们还等着回家过年呢。”这家伙很显然并不认识沈贺。

“你让谁滚蛋?”沈默面沉似水的站到那汉子面前。

“你……”那汉子伸手指向沈默,脏话还没说出口,便听沈默冷冷道:“如果不立刻收回这只手,我保证你和你的胳膊将要分开过年。”

那汉子先是一愣,旋即哈哈大笑道:“小子,你什么来路?敢跟老子这么说话?”

“一书生尔。”沈默表情欠奉道:“你是什么堂口的,不妨报上来听听。”

“我们不是堂口的,我们是牙行的!”那刀疤脸一呲牙道:“怎么样,怕了吧?”牙行原先是撮合买卖成交的中介机构,本朝才发展规模,成了集客栈、仓储、流通于一体的组织,起初还是有积极作用的,但这几十年里,渐渐变成地痞流氓聚集之所,已经堕落成强买强卖、欺行霸市、拐卖人口、放高利贷的代名词,让百姓又怕又恨,让当政者头痛不已。

“果然是‘车船店脚牙、无罪也该杀。’”沈默依旧面无表情道:“你是王老虎的人,还是贺老七的人?”天下几乎没有别的营生,比牙行更适合黑道滋生了,所以两县最大的黑帮,对半瓜分了这项生意。

那汉子终于被唬住了,狐疑地打量沈默一眼道:“你到底是什么人?”

“书生而已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但是一个你们绝对惹不起的书生。”

“好大的口气啊?”那汉子干笑一声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掸掸衣领上的浮灰,沈默轻声道:“我叫沈默。”

三个汉子面面相觑,旋即哈哈大笑道:“没听说过。”

“但你们贺老七贺老板还是认识我的。”沈默竟然微笑起来道:“回去问一下再来吧!”

“我可不是吓大的。”疤脸汉子有些色厉内荏道:“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王老虎的人?”

“因为虎头会上下,没有一个不认识我。”沈默平静道:“这次之后,你们也会记得的。”

疤脸汉子脑海中突然划过一件事……去年过年的时候,三个虎头会的打手,被发现赤身裸体的吊在庙前的大树上,还有几个写字先生,被扔在了粪池子里。虽然没有证据表明这两件事是有牵连的,但贺大老板告诫他们,这是有人在报仇了,并禁止他们讨论这件事,仿佛十分忌惮一般。

“难道你就是……”疤脸汉子结结巴巴道:“那个人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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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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