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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88章 君父臣子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2864 2021-10-18 14:35:30

听到外面对海瑞的讨伐声响成一片,嘉靖脸上露出放松的笑容,他对身边的马森道:“怎么样?朕没说错吧?他赢不了,因为朕是君,他是臣,没人会站在他那边……”

话音未落,便听个带着闽南腔声音道:“海刚峰,我来助你!”

笑容一下子凝固,嘉靖怒道:“何人如此大胆?”

马森赶紧去看,看完后回来小声道:“不认识……”

“你他娘的都认识谁?”嘉靖气得直翻白眼。好在这时那人的声音响起,给可怜的马公公解了围。

讲坛上,那人摘下了斗笠,露出一张英俊的脸。

“你是何人?”文官们警惕地望着他。

“李贽李卓吾。”那人把斗笠往地上一搁,一撩道袍,盘腿坐在海瑞身边。

“原来是李狂……”下面恍然大悟,这人原来是国子监的五经博士,几年前三公槐辩论初创时,着实出了几把风头,因为言语狂妄,不敬孔孟,得了个‘李狂’的诨号,但前些年被人打败一次,便离开了国子监,据说去当隐士、做学问去了。选在这次大会重新出山,看来是想要一鸣惊人,好东山再起。

“主子,他叫李贽。”马森赶紧对嘉靖汇报,自然遭到了鄙夷的白眼。

“海瑞说了什么,让你们愤怒若斯?”自报家门后,李贽好整以暇地问道。

“你没有听到吗?”一个词臣大声道:“他说当今不如汉文多矣!”

“姑且不论他的说法是对是错。”李贽目光扫过众文臣,声音中气十足,尽显大家风范,道:“为什么说当今不如汉文,你们就要生气呢?”

“这个……”词臣们被他问住了,这个还真没法回答。

“天经地义的事情,哪有那么多为什么?”好在人多力量大,那个在与海瑞的交锋中,出尽风头的词臣大声道:“就像太阳为何东升西落,月亮为何阴晴圆缺,你讲得清道理吗?”

“世上哪有讲不清的道理?说讲不清,只是因为无知而已。”李贽淡淡道:“古人早就知道。宇宙如鸡蛋,地如鸡子中黄,孤居于内,蛋壳与蛋黄之间便是天,天是无边无涯的气体,没有任何形质,我们之所以看天有一种苍苍然的感觉,是因为它离我们太深远了。日月星辰自然地漂浮在空气中,不需要任何依托,遵循自己的规律运动。”顿一顿,望着那人道:“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?”

那人的眼中满是迷茫,咂咂嘴道:“说……”

“太阳围着大地运动,十二个时辰一圈,当转到你面前时,就是白天,转到你背后时,就是晚上,这就是它的东升西落。”李贽以一种怜悯的神情看着他道:“月亮同样运转,但因为被别的星辰遮挡,一个月才能完全露面一次,所以有阴晴圆缺。”

这些知识对完全不懂的人,实在太深奥了,那词臣果然瞠目结舌,无言以对。

“凡事必有道理蕴含其中。”李贽的声音不大,却传遍全场道:“如果讲不出道理,凭什么理直气壮的指责海瑞。”

词臣们深感扎手,李春芳待要顶上,一时又不知该如何措辞。好在他们的辩论已经挑起了许多高手的兴致,一个坐在前排、面容英俊、举止潇洒的年轻人出声道:“王某来为你解释。”作为前排就坐最年轻的一个,他的大名无人不晓,文坛盟主王世贞是也……当然并不是说,他就是在场所有文人的老大,如果用五百年后的概念,更容易解释这个盟主——他是畅销书作者,著名戏曲制作人、评论人,掌握社会话语权的人。

见王世贞出头,李春芳放心许多,这王盟主虽然不是学术最强,但通古博今、辩才无碍,与李贽绝对旗鼓相当。

“礼教以三纲为首,三纲以君权为首。”王世贞的举手投足间,都透着股子雍容大度,声音也煞是好听,果然一派盟主风范:“五伦之要,百行之原,相传数千年,更无异义,圣人所以为圣人,中国所以为中国,实在于此。”说着刷得打开折扇道:“若并此弃之,法未行而大乱作矣;故而须得守此不失,百世不移,李兄明白了吗?”

“当然明白了。”李贽莞尔一笑道:“王盟主文绉绉的一席话,用白话说出来,就是‘从古如此,今后也必须如此,实际上除了强词夺理,什么道理也说不出来。’”引起一阵忍不住的笑声。

“你……”王世贞气得不轻,但他毕竟是有水平、有气度的,刷得把扇子一合道:“难道你孝顺父母还需要个原因吗?”

“父母生我养我,孝顺理所当然。”李贽淡淡道:“王盟主乃是孝子,肯定比我体会更深。”

“不错。报生以死、报赐以力,人之道也!”王世贞重新振作精神道:“上古之时,人之害多矣。人无羽毛、鳞介以居寒热、无爪牙以争食自卫,若无上古帝王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,则人类灭绝久已。即使今日,人人皆知如何自食其力,可为农为工、为贾为医,无需他人教之,但仍需人君为之礼,以次其先后;为之乐,以宣其忧郁;为之政,以率其怠倦;为之刑,以锄其奸恶;为之城郭、甲兵以守之。害至而为之备,患生而为之防。难道说君王对你的恩情不如父母?”最后他总结道:“故而国朝以孝治国,君君臣臣正如父父子子,对父亲要孝顺,对君王要移孝作忠。这便是纲常,这边是伦理,遵守这些纲常伦理,则上下尊卑、各归其位,国家才能不乱,百姓也得以安居乐业。”

一番话说得嘉靖热泪盈眶,原来自己有这么大贡献啊……心说盟主果然是盟主,讲出的话就是这么让人信、让人服。不由暗自庆幸,当初幸亏给了沈默个面子,没有杀掉王忬,不然王世贞现在万万不能帮自己说话。

王世贞的发言,引起了不少喝彩,再看那李贽微微的点头,仿佛也认同这种看法。

“既然你认同君臣如父子。”王世贞自然不会错过机会,乘胜追击道:“就该知道,孝道乃为人立身之本。孝子奉养父母,要使他们心里快乐,不违背他们的心意。孝敬父母关键在个‘敬’字上,对做儿子的来说,‘天下无不是父母’。推而广之,自然也无不是的君王。当然,一国政事繁杂,圣人也不能不犯错误,否则古代设官,只要他做官办事就够了,不必要求他们进言劝谏,也不必设谏官,更不必说木绳金砺这类的话了。所以如果认为君王有了一些失误,做臣子的可以提意见,但要注意态度,即使没有被采纳,也还要敬爱如初,不能违背,一如先前地忠孝而不怨恨。这才是为臣之道。绝不能像海瑞那样,不分青红皂白的狂吠一气,也许本来是好心,却坏了君父的名誉、必然使君父愤怒,如此不仅于事无补,还有亏于臣道,就大错特错了。”

‘啪啪’地掌声在台下响起,渐渐得越来越密,场中响起了第一次热烈的掌声——这是三公槐的传统,如果谁的高论特别精彩,观众们便会以双手相击的形势,发出声音表示赞同鼓励,事实证明,这会让发言者感到无比的满足,也会让听众身心愉悦,只是必须先征服挑剔的观众,不是谁都能做到的。

前排就坐的大师大腕们也纷纷点头,心说这王世贞确实是神仙放屁——不同凡响啊!不仅完美的进行了一番阐述,维护了皇帝的权威,还不着痕迹的帮了海瑞一把,把他的行为,说成是‘好心办坏事’,也许就能救他一命。不论结果如何,王世贞的名气肯定要更上一层楼了,尤其是得到大学者们赞许,无疑会使他向真正的大师,又迈进一大步。

嘉靖也给王世贞鼓掌……这对举箸抬手都很吃力的皇帝来说,已经算是极限运动了。只见皇帝一边鼓掌,一边泪水奔涌道:“果然是理不辩不明,终于有明白人,给朕说句公道话了……”

可惜王世贞不知道,皇帝已经成了自己的粉丝,所以现在还能把持得住。作为影响力极大的公众人物,他知道这时候更需要谦虚低调,始终一副淡定的表情,静享人们的喝彩。待掌声渐渐平息,又摆出一副高姿态,笑道:“卓吾兄不必惶恐,理不辩不明,明了就能改过自新,依然善莫大焉。”

“王兄好一篇高谈阔论,真是……”李贽这才缓缓抬起头来道:“催眠啊!我都差点睡着了。”

“你!”王世贞勃然变色,紧紧捏着扇子道:“李兄,敬人者人敬之,请自重!”嘉宾们不由看轻了李贽几分,毕竟如此庄重的场合,插科打诨只能贻笑大方。

“我哪敢不敬王兄?”但李贽依然那副懒洋洋的样子道:“但我这人自小有个毛病,就是一听先生背书就犯困,想不到现在还没好。”说着淡淡道:“方才李兄所言都对,毕竟昌黎先生也算半个圣人了,区区小可哪敢说他的不是。”

王世贞心一沉,面上傲气尽去,他方才那番言论,确实是引用了韩愈的《原道》,但改头换面,语句全新,想不到这李贽还能听出来……他却不知李贽号称辅导天王,乃这种裁拆缝补、挪接拼凑的行家里手,焉能听不出来?

好在王世贞也没小觑了天下高手,早就准备好说辞堵上道:“昌黎先生陪祭孔庙,乃是先哲圣人,他的话自然不会错。”

“只是我有一事不明。”李贽的目光渐渐锐利起来道:“若按王兄的意思,天下人都像孝顺父母一样对待君王,那秦汉唐宋元,这些朝代是怎么灭亡的呢?难道天下人每隔几百年,都会发疯弑父吗?”

“错,孟子说过,一乱一治、治乱循环乃是天道。到了乱世,礼崩乐坏、纲常倒悬,忠孝沦丧!臣不以父侍君,转而以下克上,才会有王朝更替。”王世贞确实配得上‘辩才无碍’,兵来将挡、水来土掩,毫不含糊。

“如果孟子所言属实,不知为何三代而下,竟有乱无治也?”李贽的论调也变得尖锐起来道:“我读史书,悚然发现,自周敬王甲子年起,迄今三千五百多年间,称得上治世盛世的,加起来不过百年。可以说,从古到今,总体上天下很难称得上真正太平过,偶尔的盛世不过是昙花一现。说是三代以降,皆在一乱之运,也毫不为过?敢为一乱一治之说,又有何根据?”

王世贞这下哑火了,他毕竟只是个优秀的文人,明星级的辩手,真要深刻起来,还真不是李贽的对手。但他哪里肯认输,兀自运用娴熟的技巧道:“李兄到底想说什么?”当难以应对对方的问题时,不妨将皮球踢回去,一来赢得思考时间,二来对方说多错多,说不定就能躯得漏洞。

“王兄不明白,我来为你解释一番。”李贽淡淡一笑,长身而起,袖袍挥洒,说不出的写意道:“我同意韩昌黎的说法,但不同意你的说法,昌黎先生说,君为天下服务,所以天下人应该以忠孝侍之,这是至理。但你把父子和君臣等同视之,余不敢苟同。因为父对子,有亲有尊;但君对臣,无亲也,只尊而不亲。故而为父者,哪怕对儿子没尽到一点教养的义务,却总有生育之恩、血脉之情在那里,所以要求做儿子的永远孝顺,也算有道理。”

这时日已偏西,阳光洒下来,染得李贽身上金灿灿的,仿佛赋予他某种神圣的意味。他的声音响彻场中每一个角落:“但做君主要求臣子忠孝,却必须先为天下服务,则全天下人无不忠孝、无不拥戴!其实我也是拾人牙慧,因为这话是孔夫子说的,他说‘君君臣臣’,意思是‘君有个为君的样子,则臣就有为臣的觉悟’,为君者什么样子,就是韩昌黎先生说的那样,为之礼、为之乐、为之政、为之刑、为之守、为之备,为之防。如果把这些都做好,做君主的还担心臣民不忠孝吗?纵有个别叛逆,则天下人共击之!哪还用君王操心劳神?”

听着李贽的话,会场中静悄悄的,无论是大师大腕们,还是顾宪成、赵南星那些年轻的太学生们,都陷入了深深的思考。就连值房里的嘉靖皇帝,满以为自己本应该愤怒才是,却偏偏也……思考起来。

如果说王世贞的话像火,带来了狂热的喝彩;李贽的话就像冰,让大家冷静的思考起来。

给了大家一点缓冲,李贽的声音继续响起:“三代之前的君王,大都明白这个道理,不以一己之利为利,而使天下受其利;不以一己之害为害,而使天下释其害,先造福黎庶,后享天下奉养,尧、舜、禹、汤、周文等古来贤君皆是如此,故古者天下之人爱戴其君,比之如父,拟之如天,诚不为过也。”

“后之为人君者,但凡明白此理,必开创一番承平盛世,留下千古芳名。诸如汉之文景,唐之太宗、宋之太祖、仁宗;其中又数本朝最多,太祖、高祖、仁宗宣宗宪宗孝宗,以及当今圣上,都是明白此理的,故而本朝之安宁强盛,远超前代。”话锋一转,他又道:“但其余数百位皇帝,却大都如汉高帝所谓‘某业所就,孰与仲多?’者,其视天下为家产之情,不觉溢之于辞。但有此心者,必置百官如家奴,视百姓为草木。其实天下苍生,谁不想视君王若父?毕竟父虽严厉,但对其子大都亲之爱之恤之;无奈罕有君王将百姓视为子女,却大都视为刀俎待割之鱼肉!既无亲恩,又无率养之情,百姓怎还能实君若父?这才是三代以降,我华夏乱运始终的根源呐!”

“至于当今圣上天资英断,睿识绝人,具有成为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这样的君王的潜力,他象汉宣帝一样做事努力认真,象光武帝一样为人大度,象唐太宗一样英武无敌,象唐宪宗一样能够消平各地藩镇叛乱,陛下还有宋仁宗的仁恕之德。总之象这些可取的优点,无论哪一项,都能在当今的身上找到。岂是德高于才的汉文帝可比拟?遥想当今初登大宝时,即铲除积弊、革新政事。很快便一扫正德朝之秽气,还天下以太平!那时候风调雨顺、国库充盈,天下人都很高兴,说终于可以享受盛世了。无奈最近这些年,陛下为妖道所惑,竟迷上了修玄,一时忘掉了为君的道理,结果国事日颓、每况愈下……”说到这,他已是泪湿衣襟,朝着西苑方向叩拜,泣血道:“君父知否?天下百姓如饥寒待毙之婴儿,皆是您的孩子,只要您能想起为君之道,不再沉迷于斋醮,对臣民恢复父亲般的爱护,百姓也会死心塌地的忠诚拥戴陛下,则圣上必重回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这样的明君之中,也使得臣下能洗刷数十年谄媚君主之耻,让他们置身于皋陶、伊、傅这样的贤臣之列,上下便可万众一心,其利断金!承平盛世!指日可待啊……”

“恳请圣上垂怜啊……”王畿紧跟着李贽,从蒲团上起来,跪倒在尘埃中,老泪纵横的嘶喊道。

“恳请圣上垂怜……”海内名儒罗汝芳也跟着跪倒。

紧接着,李渭、欧阳德等人……徐渭带着所有的太学生,也一其跪下了,然后稍稍停顿后,那些奉命来驳斥海瑞的词臣们,竟也跪了下来。

看到场中黑压压一片五体投地,剩下稀稀拉拉几个坐着的,也慢慢跪下去。

不知哪来的力气,嘉靖竟强撑着站了起来,马森和黄锦赶紧一左一右的扶住。

“门口。”嘉靖的两眼直直望向前方。

两个太监不敢违逆,小心的搀着皇帝往前走了两步。嘉靖终于透过窗棂,看到了那茂盛粗大的三公槐,粗大的树冠在午后的阳光下微微摇动,闪着宝石般的光芒,神秘而又瑰丽……

简单的站立,对此时的嘉靖来说,已经是极限运动了,很快便气息粗重,面色涨红,但他依然倔强的强撑着,双目瞪得溜圆,死死盯着三公槐前,跪了一地的文人士子。

嘉靖聪慧无比,把李贽的话听得明明白白。那一番讲演,旁征博引,精彩之极,但本质上跟海瑞的《治安疏》有何区别?其实就是把海瑞的奏疏,用更加委婉、更让人信服,也更能让自己接受的说法讲出来而已。相信在场的所有人都听懂了,却没有人站出来,像反驳《治安疏》一样反驳他!

那些受命反驳海瑞的词臣,还有极力维护自己的王世贞,以欧阳德、李渭那些理学家,为何不反对李贽呢?因为他们一直所反对的,也只是海瑞那种以下犯上,触犯纲常的举动而已,却不是反对海瑞的观点。当觉着李贽委婉谦卑的说法,可以被皇帝接受时,便再没人反对了……

也许还有不以为然的,但他们也都明白人心所向了……不止是这场上的人心,更是天下人的心。何苦要沦为千夫所指呢?随波逐浪不更好吗?

嘉靖的耳边又一次响起了海瑞的声音:‘天下人不值陛下久矣……’这句话已经魔音贯穿脑般的折磨皇帝许久了,但这次听起来没有敌意、没有挑衅,甚至连一点感情都没有,只是在简单陈述事实而已:

人心向背、昭然若揭,是非对错,无庸再辩……

最后看一眼那跪在讲台上的海瑞,嘉靖慢慢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,这目光从来没有这样茫然、这样孤立无助……这样的结果这使他难受,也使他万难接受,却又不得不接受。

‘原来如此……’嘉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道:“原来……天下人真的……”

“主子……”感觉手上力道加重,似乎皇帝没了力气,马森抬头一看,见嘉靖的脑袋已经软软歪在一边,又看见他的鼻孔里慢慢流下了鲜血,紧接着嘴角边也流出一缕鲜血。

黄锦也惊了,赶紧用白巾掩住了嘉靖血流不止的鼻孔。这时也顾不上许多了,大声尖叫道:“来人!”太监和大汉将军们全都围了过来,却如无头苍蝇似的不知所措。

“快把皇上抬上舆驾啊!”黄锦急得直跺脚道:“都围着干什么,还不去开路!”

赶紧上来两个太监,和黄锦两个七手八脚的,小心将嘉靖平放在抬舆上,太监们赶紧把屋门推开,大汉将军们则抬起嘉靖,一窝蜂似地往外跑。

外面的人们刚刚起身,便听见北边值房一片慌乱尖叫,循声一望,鸡飞狗跳。正在好奇发生了什么时,就见一群太监和御前侍卫,如逃难一般,簇拥着一顶抬舆从房门内挤出来。

“都跪下,不需抬头!”见众人窥视,吴太监赶紧带着东厂的人跑过来,大声呵斥着,不许人看。

他一个身穿大红蟒衣的太监,亲自过来当保安,这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?用脚也能猜出来,那被抬出去的正主是谁了。

众人惊恐的交换着眼色,万万想不到,皇帝竟御驾亲临,旁听这场辩论,最后还横着出去了……

待宫里的人走净了,场中还是鸦雀无声,今天的事情,对他们的冲击实在太大了,需要时间来慢慢消化体会。

徐渭第一个站起身来,拍拍官服下襟的土,叹口气,道:“诸位,本来有招待,但……”原本看着向好的路子,一下子又扑朔起来了,他的心情自然不好。

众人都理解,这个时候谁还敢公然宴饮,那真是老寿星吃砒霜,活得不耐烦了。

镇抚司后院。

沈默快要被这场该死的辩论气死了。

朱十三没有骗他,三公槐辩论的内容源源不断的传过来,也就比现场晚了两刻钟。但沈默看了之后,却只想杀人。自己用了几年时间,写出来的对君主、君权以及君臣伦理地批判,统统没有被表达出来。李贽改了台词,事先安排好的人没有发言,结果好好的一场振聋发聩,变成了屁大点儿的动静。

想到一番心血都成了白费,恐怕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,沈默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,把那些笔录全都扔到桌上,暴躁的在屋子里团团转。若不是正在软禁中,他真想把这些人一个个掐死。

看到大人的脸一阵红一阵青,表情无比狰狞,实在大为反常。朱十三小心翼翼地问道:“您是怎么了?”

沈默虽然火冒三丈,但头脑还有一分清明,难能跟他实话实说。但正在气头上,也想不出说辞搪塞过去。遂有些羞恼起来,把那些写着笔录的稿纸划拉到怀里,用脚踢开椅子,噔噔噔地向门外走去。

“大人,您要去干什么?”朱十三赶紧跟上道。

“我吃坏肚子了,出恭。”沈默没好气道。

“稍候,我给您准备厕纸去。”朱十三道。

“不用了,用这个正好!”沈默一边说着,一边往外走,险些跟进来的人装上。定睛一看,原来是那报信的兵丁,最新的一份报告到了。

气呼呼地拿过来一看,沈默如被一盆凉水兜头浇下,一下子就没了火气,只见上面写道:‘众将起,值房大哗,众内侍、御前拥一舆奔出,提刑太监吴亲喝令众人回避……’

想不到嘉靖竟然在场旁听,最后还横着出去,如果李贽他们按照自己的设计,把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论抛出,一旦皇帝晏驾,后果不堪设想……

沈默不禁出了一身冷汗,站在那里发起了呆。

朱十三等了半天,小声问道:“大人不是要出恭吗?”

“哦……”沈默这才从怔忡中省了过来,然后转身回了屋。

“大人,反了啊……”朱十三大叫道。

西苑。

徐阶率六部九卿,跪在圣寿宫的道观中,在三清驾前为当今祈福。

每个人都在跪垫上双手合十,表情都无比虔诚,其实大都心不在焉,在想着各自的心事。

不过徐阶是真心祈祷的。虽然没有出席三公槐,但那边发生的一切,他全都了然。起先徐阶震惊于李贽的骇世之言,但好歹后来又圆回来,放低姿态劝谏皇帝。徐阶总算是放了心,约莫着自己再来一番‘春风化雨’,皇帝差不多也就能消气,海瑞的一条命算是保住了。

徐阁老为宦四十余载,是能战胜严嵩父子的老妖怪,其深谋远虑、精于算计,已到了孤独求败的地步。他之所以如此心甘情愿的营救海瑞,虽然也可能有欣赏的成分在里面,但绝对不会是主因。其实徐阶考虑的主要有两点,一是就像今日所展现的,天下人心所向,如果自己在海瑞这件事上,扮演反面角色的话,名声将会留下污点。二是,这时候保住海瑞,将来必会赢得士林的交口称赞,获得丰厚的政治回报。说白了,就是一次政治投机,所以他才会这么上心。

原以为海瑞重现生机,谁知天算不如人算,皇帝竟然气得垂危了,如果真崩在这一场,大罗真仙也救不了海瑞了,裕王登基第一件事,就是要杀掉他告祭嘉靖……何止是海瑞,那个李贽也活不了。甚至连关在诏狱的沈默,虽然和裕王有感情,但也免不了流徙三千里,永不叙用的下场。

徐阶不愿看到这种后果,所以他命人请来了李时珍,无论如何也要把皇帝救过来,绝对不能让嘉靖死在这一场。但李时珍告诉他,医术再高也没法司命,如果皇帝阳寿尽了,谁也救不了他。

徐阶求遍满天神佛,只求老天有眼,先别把他儿子接回去。

徐阶身后,左首第一个,跪着个相貌堂堂、身材魁梧的老者,他便是兵部尚书加太子太保衔杨博。因为品级比其余的部堂高,所以他还排在吏部尚书郭朴的前面。杨博字惟约,乃嘉靖八年的进士,在诸位部堂中的资历也最老,成名更是在三十年前,乃众人拍马不及。论功绩、论能力,论势力,他都是朝中顶尖的大员,就连徐阶也敬他三分。

杨博这次回京,可谓踌躇满志,他十几年前就当过兵部尚书了,这些年戍边劳苦功高,现在应召还朝,若还当兵部尚书,那可真屈到山西老家去了。只有内阁大学士,才能与他的功劳和能力相称,虽然他不是庶吉士,按惯例不能入阁,但史上破例也不少……远的不说,本朝就有张璁、夏言者,以大功劳入阁。尤其是后一位,正经通过廷推成为大学士。杨博自度无论从哪方面,都远远超过当初的夏言。而且面圣时嘉靖也流露出,准备破格让他入阁的意思,所以他感觉把握很大,最近回来,一直在紧锣密鼓的与老友们联络感情,力争一举完成突破。

眼看着本月就要廷推了,皇帝却在这时候病危了,这对杨博来说,可大大不妙。如果没有赶在新君登基前入朝,就会和裕王潜邸那些人挤在一起,到时候希望可就小多了。

头一点不动,只用余光看看右侧的郭朴和高拱,他暗叹一声:‘看来得和这两位好好谈谈。’却是已经做好了皇帝晏驾的准备。

而郭朴和高拱虽然板着脸,但就显得镇定多了。郭朴虽然性情耿直,但能当上尚书的,哪个不是眼明心亮主意正?所以当初高拱一伸出手,他便紧紧握住,与这位同乡结为盟友,也就此搭上了裕王的新船。眼看着老船行将沉没,新船将要驶入大海,他又有什么理由不开心呢?

高拱的心思就复杂多了,前些天,徐阶找他谈过话,说希望推荐他入阁,能入阁当然是好事,可官场上的规矩是,不欠人情,欠了必还。去年会试,自己当主考的时候,曾经因为考题犯了帝讳,差点就被嘉靖赶回老家去,还是徐阶巧言化解,放免了这场无妄。不过他也不感激徐阶,因为那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,大不了回家歇几天,等裕王登基后,自己不又回来了?

可别人不会这样看,都认为他高新郑欠了他徐华亭的人情。

一想到这个,高拱就从心里腻味,欠别人的情也就罢了,可为什么偏偏是徐阶的?其实他和徐阶没有私仇,但在政见上有天壤之别,这就了不得。高拱看不惯徐阶身居相位,却谨小慎微,毫无作为的表现。如果是太平盛世也就罢了,可现在国家危急,病入膏肓。唯有大刀阔斧的改革方能换得一线生机。徐阶尸位素餐、无所作为,就是最大的误国。所以高拱对徐阶十分的不满,私下里常说,早晚要取老朽而代之,让他看看首辅该怎么当。

现在,徐阶说要推荐他入阁,对别人来说,求之不得的事情,高拱却不愿答应,因为自己是未来天子的老师,裕王登基的日子不会太远,到时候内阁首辅也跑不了,何必急在这一时。再说自己在嘉靖眼中无足轻重,现在去了内阁,还不成了徐阶的使唤丫头?做不了什么事情,反倒要受鸟气,怎么想都不划算。

可人在世上,不能只赚不赔啊!有时候明知是火坑,也得往里跳,谁让自己欠人情呢?徐阶的话都说出口了,自己要是不答应,在别人看来,就是欠请不还,不在人伦,那日后还怎么混?可要是答应呢?就又欠了他一个人情,这辈子还怎么翻身做主?着实苦恼的紧。

现在嘉靖似乎快要死了,他是最盼着这一刻到来的,因为只要嘉靖一死,新君登位,自己入阁顺理成章,恐怕徐阶都不好意思认为,自己欠他人情吧?

所以他是热盼着嘉靖嗝屁,心中拜遍满天神佛,请老天爷快接他儿子去团聚。

至于其他的部堂公卿,除了尚书几人地跟班,就是纯粹打酱油,虽然也急也怕,却没他们几位那么严重。李春芳倒是个例外,虽然盛传他也可能入阁,但入与不入,都改变不了他陪太子读书的尴尬地位,所以并不像杨博他们那样上心,他不希望嘉靖死掉的原因很简单,只是不想让自己完美的人生留下污点而已——要是后人说,因为李春芳没辩过人家,结果把皇帝气死了,那就太没面子了……

如果嘉靖知道自己的股肱大臣们,此刻的所思所想,肯定能直接气得醒过来,然后把他们一个个掐死……

从三清殿出来,徐阶他们又在寝宫外的值房中等候。一直从下午等到月上中天,早就撑不住……十来个人坐在个狭小的屋子里腰酸背痛,且饿的两眼昏花,但皇帝生死未卜,做臣子的哪有心情吃饭……虽然不少人未必没有心情,可身为大臣须一切如仪,不仅粒米不能,甚至连水都不能喝。

许是饿昏了头,高拱突然提出,是不是请裕王进宫来……马上招致一片怪异的目光,心说有没有和他抢的,为嘛要犯这种大忌讳?

高拱自知失言,但不愿丢了面子,补救道:“我是想着有儿子侍疾,做父亲的心情能好些。”这话还在调上。徐阶微微点头道:“说的不错……但须请旨意。”

高拱心说,这不跟没说一样吗?但他也知道,也敏感时刻,说多错多,索性绝口不提此事。

气氛怪异的捱了半宿,三更天,李时珍那疲惫的身影终于出现了,一众大臣不约而同的起身向前,走了好几步才想起尊卑,赶紧讪讪的放慢脚步,让徐阁老走在前面。

“怎么样?”徐阶快步上前,抓住李时珍的双手。

“我尽力了……”李时珍深深叹口气道:“但皇帝还是没醒来……”

顿时,各种表情浮现在众人脸上,如丧考妣、如释重负、如坠深渊、如蒙大赦,如凡夫俗子……

‘就这么结束了吗?’短暂的通体冰凉之后,徐阶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,就算是皇帝驾崩,也该由太监报丧啊!怎么会让个大夫出来宣布呢?

但不是谁都像他这样冷静,尤其是那些巴不得嘉靖快点崩掉的,已经深信皇帝晏驾,开始摆出悲痛欲绝的姿势,酝酿情绪开嚎了:“皇上啊……”

“嚎丧什么?!”徐阶低喝一声,把那人的哭声硬生生挡了回去。这时候很多人都有所觉察,纷纷望向李时珍道:“皇上真的……升天吗?”

“谁说的,”李时珍一副淡定的表情道:“在下行医这么多年,还没治死过人呢。”

“那你方才说,皇上还没醒过来?”高拱要被这家伙气死了。

“皇帝正在昏迷……”李时珍像看白痴一样望着他们道:“我说得有错吗?”

“这个……”众人郁闷地摇摇头,没法说他错。

皇帝一时死不了,昏迷了!这个情况显然又意味着很多,众大人又一次开动了心思……

仗着自己首辅的地位,徐阶对李时珍道:“李先生,借一步说话。”便在高拱、杨博等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,和李时珍走回值房。关上门,徐阁老才小声问道:“龙体现在到底如何?”顿一顿又道:“这关系着大明的社稷安危,先生务必如实回答。”

这话听着不舒服,李时珍生硬道:“李某虽山野草夫,也知道轻重的。”说着压低声道:“皇上的龙体已经到了大限,可能永远醒不过来了……”

“啊……”虽然早有准备,徐阶还是倒吸口冷气道:“永远醒不过来?。”

“也有可能醒过来,”李时珍道:“但即使醒了,也如活死人般,不能动弹了。”

“那……还有多长时间?”徐阶面色凝重地问道。

“不知道。”李时珍摇摇头,叹口气道:“实话说,皇上已经油尽灯枯了,如果是寻常人,我可以说,最多还有三五天。但宫里有天材地宝,皇上本身也用过许多……龙体与常人有异,也就不好说。”顿一顿,他把声音压到最小道:“可能一个月,也可能几个月,但有个期限……有道是‘西风凋碧树’,到了秋天,人的生机也会减弱,对正常人来说,是容易生病,但对重病人来说,却是鬼门关……皇上撑不过去的。”

“你确定?”徐阶死死地盯着他道。

李时珍神色郑重的点头:“确定。”

徐阶沉默片刻,沉声对李时珍道:“这件事干系重大,不能告诉任何人。”

李时珍淡淡道:“阁老实在怀疑在下的操守?”

“那就好……”徐阶不和他一般计较,点点头道:“非常时期,先生就不要离开圣寿宫了,老朽命人为你安排个房间,也好究竟照料皇上。”

李时珍虽只是个大夫,但也颇懂兴衰之事,知道这是题中应有之义,便点点头,接受了这安排。

让人带李时珍去休息,徐阶在屋里又坐了一会儿,回复一下元气。毕竟是花甲老人,身子骨禁不起折腾了。但这种时候,身为首辅,他必须坚持下去,无论如何要把大局稳住,千万不能出乱子。

‘不能做千古罪人……’徐阶在心里给自己打气,便扶着桌面站起来,慢慢走出了值房。

他一出去,便被官员们围住,七嘴八舌地问道:“阁老,皇上没事儿吧?方才问李太医他也不说。”

“圣躬微恙,但并无大碍,调养一段时间即可痊愈。”徐阶缓缓道:“这段时间,国事如常,”说着朝众人抱拳道:“请诸公务必尽心。”

“敢不尽心竭力。”众人赶紧齐声答道。

“都快四更了。”徐阶又摆出几分轻松道:“大家都去无逸殿歇息吧!有老夫在这里侍奉即可。”

这时候众人都摸不清状况,也不知嘉靖到底是怎样,但没死是肯定的,所以也不敢造次,纷纷施礼退下。临出去前,高拱又一次道:“待会儿皇上醒了,元辅别忘了请王爷侍疾的事儿。”

徐阶点点头,表示记下了。

离开圣寿宫后,高拱和郭朴走在一起,后者小声问道:“你觉着徐阁老的话,可信不可信?”

“反着听就可信。”高拱冷笑道:“看样子,皇上这次是大限难逃了……”说着突然眉头紧皱道:“只怕廷推要照旧了。”

“不能吧?”郭朴道:“皇上都这样了,还廷推?”

“你忘了徐阶说,‘国事如常’吗?”高拱轻声道:“徐华亭惜字如金,字字都有深意,说得已经很明白了。”

“皇上已经批准廷推了,按期举行倒不为过。”郭朴寻思一下道:“可没有皇上批红用玺,推举出来有什么用?”

“这正是他的阴狠之处!”高拱恨得牙根痒痒道:“廷推推出来,在外人眼里就算入阁了,可没有皇上的认可,充其量只算是个预备,跟那些端茶倒水的司直郎,有何区别?”

“肃卿,你过虑了吧?”郭朴道:“皇上还能一直不醒?”

“就怕是这样。”高拱道:“谁知道会不会变成活死人,到时候你我哭都没地方去。”说着叹口气道:“所以一定要王爷进宫侍疾,我俩说话才有用……”怪不得他对此事念念不忘,原来是担心这一茬。

“这么说……”听话听音,郭朴沉吟片刻,低声道:“你打算接受徐阶的邀请了?”

“嗯!”高拱点头道:“我欠他个情,不接受怎么办?”

“接受了欠得更大。”郭朴想到这,啐一口道:“这些华亭人,咋这么能算计呢。”

“不说那些没用的。”高拱站定脚步,看看前面已经走远的高大身影道:“主要是我也觉着,不能让杨惟约入阁……山西人富可敌国、人脉深不可测,缺的就是个平台,一旦让他入了内阁,肯定能站稳脚跟,甚至有可能接徐阶的班。”高拱的狂妄,是来自他的自信,而不是自大。他对杨博如此忌惮,是因为自知杨博一旦入阁,将如蛟龙如海,自己有王爷做靠山,也不一定能都过他。何况高拱十分了解裕王,虽然与自己亲善,但这位王爷从小担惊受怕,一直缺少担当,扯着这面大旗吓吓人可以,但真想拿着当靠山,就太不牢靠了。

听了高拱的话,郭朴深表认同的颔首道:“确实。能让严世蕃忌惮的人,绝对不可小觑。”

“从哪个方面讲,都不能让这人掌了大权。”高拱缓缓道:“他们这帮人的聪明劲儿,都用在怎么官商勾结,吸国家和老百姓的血上。国家若被这些人把持,何谈改革?”高拱对晋商的忌惮和恶感,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。最近一次,便是淮扬盐税的增而复减……原先淮扬一带,每年缴纳盐税一百六十万两白银。一成定制,经久不易。东南抗倭期间,军费不足,当时的内阁首辅严嵩,便派鄢懋卿去巡盐。结果鄢懋卿一去就将盐税提高到二百五十万两,又征了二百万两银子的提编,算是解了燃眉之急。

其实还是低得离谱。因为淮扬的官盐,在太祖爷和成祖爷时,每年都有上千万的税收。此后一年比一年减少,不管有多少客观原因,说破天也不会只收一百多万。原因很简单,那些山西盐商把持了淮扬的盐务,并编制出一张密密麻麻的利益网,层层盘剥,上下其手,铁板一块,派人去查那是一两也查不出来。鄢懋卿能查出来,不是因为他本事大,而是他本身就是那张大网上的一环。换句话说,盐商们拿出钱来,那是给严阁老面子,而不是给朝廷。

后来严党倒台后,盐商便不愿再出这个钱,便四下活动,说什么‘増数百万金、商不能供,盐商无利则皆窜徙’,好像多交了这些钱,富甲天下的盐商们就要破产了一般。虽然全天下的人,都知道他们是鬼放屁,但他们有通天之能,硬是不知怎么把徐阶给买主了,于是徐阁老暗命御史奏复故额,票拟批红,准奏。皆大欢喜。

只是朝廷少了每年二百多万两的收入,财政愈加窘迫,却再没人敢打淮扬盐商的主意了。

这些都是高拱亲见,所以他十分鄙视的说,那些人是贪得无厌的貔貅。

知道高拱向来怎么想就怎么说,从不屑于文过饰非,郭朴感叹道:“肃卿你想得这么远,我远远不如啊!”

“在我心中,革新大明才是最重要的,个人的得失无足轻重。”高拱也不谦让,而是继续道:“所以我准备答应徐阶,当然必须是咱俩一块了。我们受点委屈不要紧,现在的关口是,要把杨惟约挡在外头。”顿一顿道:“再说咱们也不可能永无翻身之日。”

郭朴当然明白他的意思,点点头道:“中,你咋说咱就咋办。”

接下来数日,京城外松内紧,没有戒严,也出什么乱子。毕竟大明的臣子们,早就习惯了有君等于无君的日子,各部衙门各司其职,政务自然是有徐阶处理,防务则全靠杨博……曾有公论,说杨惟约在蓟、宣、三边则蓟、辽、三边安,在兵部,则九边安……只要把他放在兵部尚书的位子上,凡是打仗的问题都不用担心。

裕王府上,依然大门紧闭,虽然裕王已经知道父皇的现状,但谁也保不齐他老人家会不会起死回生,所以裕王打定了主意,没有父皇的谕旨,绝不出门。

而沈默,也似乎被彻底遗忘在镇抚司了,他已经没了起初的安之若素,不是因为闷得慌,只要有书看,他就永远不觉着闷。而是因为想家、想老婆孩子,这种近在比邻不能相见的滋味,实在是太煎熬了,比天南海北的见不着,还要让人黯然销魂。

但没办法,锦衣卫的人也被东厂盯着呢,要是敢把他放出去,或者把他家里人领进来,十三太保就等着倒霉吧!所以沈默拒绝了他们要冒险帮自己团聚的好意,转而用别的方式排解思念。很快想到个好办法,就是写信。

除了每周给妻子写一封信,他每天还给孩子们写一个故事,攒上三两天,便让人往家里送一次。

竟然很快就收到了回信,孩子们说,也都很想他,当然不包括还在吃奶的宝儿。

平常也会写字了,阿吉和十分更不消说,三个孩子一直坚持给牢里的父亲回信。这对平常来说稀松平常,因为他性子沉稳老成,再说毕竟年纪还小,依依呀呀的几句话,就能让沈默高兴的合不拢嘴。

但更让沈默惊奇的是,阿吉和十分两个活土匪也能坚持下来,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。后来从信里才知道,两个让人伤脑筋的小家伙,又比上赛了。不过这次比得不是谁更能闯祸,而是比谁更听话孝顺。好像一夜之间,两个小子就懂事多了,每天不用督促,便能认真念书写字了,也不大出去胡闹了,而是在家陪着他们两个娘解闷。

后来沈默忍不住,问他们,是不是自己在信里的故事起了作用?如果是这样,可以考虑出版一下,说不定就畅销书了。谁知却遭到俩小子的嘲讽——爹爹把我们当成小孩儿了,还讲故事呢?我们都是大人了,你在那里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出来,我们得像个男子汉,照顾娘和二娘、还有弟弟妹妹……

看着看着,沈默竟掉下泪来,赶紧擦干,对朱十三道:“北京的风沙就是大,又眯眼了。”

时间过得很快,天一日日热起来,转眼就到了廷推内阁大学士的日子。这天清晨,杨博早早起来,蹬上粉底黛面的厚底官靴,然后一番认真的梳洗打扮,穿好御赐的斗牛服、束上白玉腰带,在镜中整理得一丝不苟,再将官帽捧在手中,出屋上了官轿。

当他抵达西苑门前时,参加廷推的大臣也大批到达,杨博和他们微笑地打着招呼,从容不迫的在几个同僚的簇拥下,向圣寿宫方向行去。他本来就高大魁伟,相貌堂堂,配上多年修炼的非凡气度,举手投足间,都尽显大家风范,令人暗暗心折。身边人都道:“杨公这次肯定入阁,不然真没天理了。”虽然杨博表现的谦虚谨慎,但其实他心里想得也一样。

在圣寿宫前殿中站班完毕,有司直郎前来清点人数,本次廷推乃是推举内阁大学士,规格自然最高,京中三品以上大员,只要能来的都来了。卯时一过,时间到,一共有二十七位部堂高官出席。

“首辅大人到……”随着一声拖长腔,一脸疲惫的徐阶从屏风后转出,站在众人面前道:“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……”

众人大都猜了个七七八八,但还是想听徐阁老确认,便都凝神听他兴奋道:“就在今天凌晨,圣上醒过来了!”

“天可怜见,佑我陛下。”众人便一起朝着寝宫方向叩拜道: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……”

待众人都起来,徐阶道:“圣上很关心这次廷推,特颁上谕一道。”众人只好再跪下,听徐阶念起来,无非就是命尔等秉承公心,为国荐栋梁之材,不可挟徇私之心,变廷推为朋党乱政之地。每次廷推前都有这段话,也不知有多少人能听进去。

然后徐阶又宣读了嘉靖的特旨,命兵部尚书杨博兼任翰林院侍读学士……其实谁都知道,翰林院的官,只能是翰林、庶吉士出身,现在嘉靖用中旨任命杨博为侍读学士,便为其扫除了入阁的资格障碍。虽然通过中旨的方式不光彩,但杨博的功劳摆在那里,谁也说不得他什么。

不少非庶吉士出身的尚书、侍郎眼红地看着,心中难免意淫起,自己会不会有那一天呢?

徐阶便命众人先推举人选。理论上讲,只要谁能获得在场三名官员的推举,便可成为候选人,接受大家的投票。

这个其实早就定好了,没那个实力的不会自取其辱,有实力有想法的,就会早请好举荐人,所以结果很快便出来,有五个人成为候选。除了杨博、高拱、郭朴之外,还有李春芳,最后一个人选比较令人意外,竟然是张居正。

看到张居正的名字也出现在墙上,杨博皱起了眉头……一共是三个入阁的名单,他估计应该是他和高拱、郭朴的,别人根本没得争。李春芳和张居正都是嘉靖二十六年的后辈,资格差远了……当然李春芳是状元,这个给他加分不少,可张居正又有什么资格,也忝列其中呢?

问题是,以他对张居正的了解,此人虽然年纪不大,但深沉有谋略,不可能干不自量力的事,那又为何来自取其辱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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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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