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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25章 南京之乱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2209 2021-10-18 14:35:32

举了一圈的例子,沈默为何独独漏过了最有说服力的陈洪?这正说明他政治上的成熟,因为朝廷从未承认过先帝南巡时遭遇叛乱,陈洪的罪名自然也不该摆上台面。但此事所去不远,隆庆在那段时间也是担惊受怕到了极点,让沈默这么一说,怎能不想到陈公公的音容笑貌呢?

自古有训,曰‘良药苦口利于病,忠言逆耳利于行’,然而实际经验告诉我们,良药不一定苦口,忠言亦未必逆耳。道理浅显,人总是爱闻赞美之辞,褒扬之话,却不愿听闻贬斥之语、逆耳之言。这是人生而俱有的特性,尤其是对心智不坚定,没有大气魄者,更是如此……比如隆庆皇帝,就是其中之一。

然而,对于先天有些迟钝的皇帝来说,太讲究劝谏的艺术,甚至艺术到难以让对方理解,讲不清要害,却又很难见成效。该说的话还是必须说明白,所以沈默借着下棋,先让隆庆开心,然后再接着一步昏招引申出去,告诉皇帝并不是身边的人,就一定是可靠的。

听了沈默的话,隆庆低头寻思良久,方才道:“沈师傅是在说朕,不该什么都听近侍者的吗?”

“兼听则明、偏信则暗,皇上最近确实对外廷有些疏远了。”沈默轻叹道。

“可是你也看到,他们是怎样欺负朕的!”隆庆突然拿起一枚‘砲’,面色微微涨红,有些激动道:“都说朕是口含天宪、乾纲独断!可真是这样吗?未尽然!朝堂上,他们一个个口若悬河、滔滔不绝,甚至公然对骂,完全不把朕放在眼里!朕一开口说话,不管好坏,一定会被他们引经据典的横加指责。既然如此,那我就不说话了,看你们还能怎么样?”

“没想到不说话也有不说话的骂法!”隆庆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没处撒,今天终于得以发泄道:“他们又严厉指责朕临朝渊默、心不在焉,长此以往,必然大权旁落!这真是让人无路可投了——朕都不说话了,让他们去骂街,竟然还是闹到了我的头上,说话也骂,不说话也骂,到底要朕怎么样?”说到这,隆庆都要痛苦的掉下泪来了,死死捏着那枚棋子道:“朕这个皇帝当得窝囊啊!想给妃子们买点首饰做礼物,其实也花不了多少钱,然而户部尚书却一口回绝,说你买可以,我不出钱!”

“朕是一文钱没捞着,还惹了一身臊,言官们不知从哪里知道了这个消息,纷纷上书弹劾朕这是奢侈浪费的亡国之举!”隆庆眼圈通红道:“他们贪污受贿,不亦乐乎,却非要朕做个清心寡欲的古来贤君,这算什么为臣之道?!”

“若不是有你从南洋找的银子,朕怕到现在还没钱给妃子们置购首饰呢……”隆庆委屈的要掉下泪来:“不给钱也就罢了,毕竟这也算是为国节约。然而朕想回去裕邸怀旧、去京郊散心游玩,他们却以安全为由,阻止朕出宫门一步,大有把我当猪崽圈养起来的势头!甚至,连宫闱私事也要拿出来,堂而皇之地论上一论,正气凛然地讲些道理。想这班浩气凛然、忧国忧民的言官,放着诸多政事的弊端不去关注,偏将目光聚焦于朕的家长里短,说三道四,这般与村妇何异?”

沈默知道隆庆情绪正激动,所以什么也不说,只是安静的坐听。

“但这些都是小事,朕以国家为重,都能忍耐。”隆庆深深呼吸几次,平复下心情道:“可他们真的也以国为重吗?朕对裕邸几位师傅可是十分了解,尤其是高师傅,朕深知他的大才大德,对他是绝对的信任,然而他竟然在没有什么过错,更没有有犯国法,竟被那些人群起攻讦,不死不休;郭阁老清正的大名,朕在裕邸时便深有耳闻,却也被他们没有底线的泼污,结果双双黯然下野……”说着他把手中的棋子往棋盘上一扔,沉声道:“朕怀疑他们,已经成为某些人排除异己的工具了!”

沈默背后一阵冷风吹过,他感觉浑身毛孔倒竖,那颗处乱不惊的大心脏怦怦跳动起来……原来皇帝对言官和徐阁老,已经到了怨念深重的程度!

面色瞬间数变,沈默很快恢复平静道:“确实有些言官立身不正、哗众取宠,但皇上也不能一棒子打翻一船人,太祖皇帝授重权予言官,命其上可规谏皇帝、纠察百官,下可巡视、按察地方吏治军政,可以说从国家大事到社会生活,都在言官的监察和言事范围之内,他们甚至可以风闻奏事,而不受追究!圣祖英明远见,所思所想都是为了大明的长治久安,为了他的子孙后代能江山永固,皇上,您觉着自己比太祖若何?”

“米粒之珠安敢与皓月争辉?”说到自己的老祖宗,隆庆坐直了身子,道:“太祖皇帝的设置,当然是为儿孙好了。”

“皇上能如此理解,想必太祖在天之灵,也会无比欣慰的。”沈默正色道:“他老人家为了使其胜任,规定朝廷选择言官,一是必国而忘家,忠而忘身;二是必须正派刚直,介直敢言;三是学识突出,通晓政务。除此之外,还须具备一定的仕途经历,历练稳重,甚至对年龄、出身都有严格的要求,就是为了选出忠耿干练之臣,操此监察重柄,为陛下看好家业啊!”

隆庆终于动容了,他被厌恶迷住了心头,一直以为言官是群一无是处的绿豆蝇,现在抛去成见一想,国家确实离不开他们。

见皇帝陷入沉思,沈默也不着急,轻啜着微凉的茶水,静等他自己想明白。

良久,隆庆终于定下神,声音有些沙哑道:“朕确实有些不对。”

“言官们错的地方更多。”沈默赶紧为皇帝挽回颜面道:“因为历史原因,科道也是良莠不齐,许多沽名钓誉、狗苟钻营之辈,也混了近来。为了出名,为了讨好,他们玷污了言官的庄严与神圣,必须要净化一番才行。”

听了这话,隆庆心里舒服多了,望着沈默道:“朕要是有沈师傅一半,哪会搞成现在这满地鸡毛?”

“皇上要折杀微臣了。”沈默哪敢接受这份赞誉:“皇上简穆克己,有文帝之德,臣能生逢明主,实乃最大幸事。”

“那今天这事情怎么办?”隆庆重又高兴起来,道:“朕全听沈师傅的。”

“皇上的威严重要,”沈默轻声道:“那石星既然打了,他就是错了……以藐视君上的罪名把他降职外放吧!”

“善。”隆庆觉着这个顺耳啊!他还担心沈师傅会偏袒那些言官呢。又问道:“那……监军的事儿该如何处理?”顿一下,小声道:“太祖爷编的《会典》里,确实是有中官监军的。”

“嗯……”沈默知道,只要是个皇帝,就可能对兵权放任自流,也许自己可以一时打消他这个念头,但随着隆庆御极的年月增长,他还会再次萌生这种想法,到那时谁也无法改变,且他还会因为今日之事,对自己产生猜忌。

和两代帝王打了十余年交道,沈默如果还看不清皇帝是种什么样的生物,那他得得多重的左倾幼稚病呀?

其实宦官乃是皇权的派生物,他们并不像文官那样,拥有独立的人格,可完全为自己的行为负责。所谓的宦官弄权、滥权、专权、贪贿、搜刮、盘剥……等等原罪,不过是皇权的负面延伸,他们是皇帝原始欲望的实现者和替罪羊,尽管他们有时也会失控,甚至会反噬,但皇帝还是更愿意相信这些自幼长久陪伴他们的太监。因为比起那些满腹孔孟子曰、满口仁义道德的大臣来,他们更体贴、更能无原则的逢迎皇帝,让皇帝感到快乐,这就足够了。

只有像先帝那样,真正见识过正德年间的阉祸的皇帝,才会对太监一直保持警觉,而隆庆这种心软面软耳根更软的主儿,从哪方面看,都是太监们的乐土。想把他们彻底击败,几乎难比登天……至少在这个微妙的时期,沈默还需要依仗宫里一二,所以更不会把他们往死里得罪了。

心念电转间,沈默便想通了其中的利害。

见沈默沉默不语,隆庆以为他是反对的,便颇为不安道:“其实这都是他们给朕出的主意,师傅要是不喜,朕就不派监军了。”

“呵呵!皇上误会了。”沈默赶紧摇头道:“臣在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,既能避免其害,又能让皇上安心。”

“宦官监军的害处很大吗?”隆庆惴惴问道,毕竟他也只是凭本能,觉着还是用宦官更放心。

“宦官掌军有五弊——占役买闲、侵蚀军实、避敌殃民、扼制大将、谎报军功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这都是败坏军纪,侵蚀军力的恶疾。如果皇上想见到大明重振二祖雄风,不再每年都听到戒严的警钟的话,就必须避免这五条。”

“哦……”隆庆面色凝重起来,他自从当上皇帝以来,唯一一次出京,便是去祭陵。那是他与徐阶的交锋中,为数不多的一次胜利,还是因为百善孝为先,徐阶不好阻止。但徐阶还是看穿了他的画皮,知道皇帝其实想要拜陵,无非是做了一年的皇帝,没能出过皇宫,实在闷的慌,于是以拜陵为借口出去巡游玩玩而已。便说皇上拜陵可以,但是不可以借此在途中巡游,否则就是对列位祖宗的不敬。隆庆虽然心中叫苦,但是也没理由反驳,毕竟那会显得自己,对列位祖先不够诚心,于是他也只能忍了,只去拜陵,不做任何其他的游玩的事宜。

终于得以放风的皇帝,在沈默等一干大臣的陪同下,来到了天寿山。沈默倒是比较支持皇帝出来透透气,但不会放过这个,进行现场教育的机会。于是就在成祖陵前,他引导隆庆实地观察,使他终于直观的了解到,原来战争的前线,离京城是如此之近。通过这次,隆庆终于明白了,当年成祖把都城迁到北京,以天子守国门的重要意义,回来以后,这个悠闲的懒皇帝,就对边防事宜特别上心,沈默这次军改能如此顺利,跟皇帝的大力声援是分不开的……虽然隆庆并不能提供什么实际的帮助,但他态度一坚决,那些勋贵世家就没有叫苦求情的机会,只能乖乖听从安排了。

“那师傅的两全之策安出?”隆庆想不明白,只好发问道。

“其实说白了,皇上让太监监军,是为了监督武将不要乱来。”沈默从容对道:“但宦官本身也是一股政治势力,如果不受约束和监督,也一样会乱来。”

“是这个道理。”隆庆点头道:“那如何监督呢?”

“一是严格限制监军的数量,京营定额三人;二是严格限制他们的权力,严禁他们经手军资、插手军政,发现问题只许上报天听,不许擅自处理;三是设立监军御史,两者职权完全相同、互为监督,如果发现对方有贪渎行为,都可以向皇上提出弹劾……”沈默说着,看看隆庆道:“但双方很可能各执一词,所以如何判定孰是孰非,是个大问题。”

“对。”隆庆点头道。

“最佳裁判,当然是皇帝无疑,微臣相信皇上肯定会以江山为重,不会偏袒一方,但难保后世子孙,不会因为亲疏有别、偏听偏信,让这套制度变成儿戏。”

“有道理,”隆庆摸摸下巴道:“那朕就规定,在判定是非之前,给双方各一次面陈内情的机会,任何人不得阻拦。在双方陈情之前,不许先下结论。”

“英明无过于皇上。”沈默的马屁马上跟上:“此法若为万古不易之制,则皇上可高枕无忧,军队也可少受其害。”

“那快快去草诏吧!”隆庆开心道:“终于解决了一桩大心事。”这才感到腹中饥饿,掏出怀表一看,已经十二点了,便下地穿鞋道:“先陪朕用膳再回去吧!”

“恐怕来不及了。”沈默苦笑道:“微臣下午还要去丰台大营呢。”

“那不留你了,晚了今儿就回不来了。”隆庆把沈默一直送到外面,拉着他的手道:“快去快回,今儿中秋节,朕本打算设宴款待群臣,可惜徐阁老说太浪费,只能改成家宴。你可得来陪朕过节……”说着兴致颇高道:“把夫人和孩子也带来吧!团圆节岂能把你们分开?”

“愚妇犬子不懂礼数,怕扫了皇上的雅兴。”沈默轻声道。

“唉!太见外了。”隆庆大摇其头道:“今晚没有外人,只有皇后、李妃、还有太子……他不和你那老三是小同学吗?叫一起来,人多了热闹嘛!”

“那微臣只有斗胆从命了。”沈默这才应下。

待他走了,冯保才凑过来道:“主子,该用膳了,不敢打扰您和沈相,菜都重做两遍的。”

“热热不就行了。”隆庆皱眉道:“这得浪费多少银子?”

“瞧您说的,历代的皇帝都是吃龙肝凤髓,一餐上百两银子。到了您这儿,改成八菜一汤不说,还要热着吃的话,”冯保泫然欲泣道:“知道说您节俭,可外人还不知怎么说我们做奴婢的,如何苛待了主子爷呢。”

“算了,”隆庆心中感动,刚产生的对太监的几分恶感,旋即便消融了一半……人心都是肉长的,要是有人这样像对祖宗一样伺候你,你也一样:“下不为例吧!”

伺候着皇帝用完了午膳,再将他送去某位嫔妃的宫中,冯保便得到了难得的空闲……从现在开始,由这里的管事太监伺候,他便交代一声,往司礼监走去。

‘估计那两个货都要望眼欲穿了吧!’想到这,冯保不由心中冷笑道:‘真是蠢货,仗着皇上的宠爱,就肆意妄为,还净给皇上惹麻烦,我看惹得皇上厌烦的日子不远了。’他仿佛看到闪闪发光的司礼监宝座,正在向自己招手,心情不由大好。

但当到了司礼监的院子前,他已经完全恢复了从容淡定,看都不看跪在院中的王本,便迈步进去正厅。

司礼监值房内,只有四位秉笔大太监,却看不见老总管陈宏的身影。对于这位这位半道杀出来的老祖宗,四个大太监很是排斥,阳奉阴违不说,言语间也没有半分尊敬。老祖宗也不跟他们计较,没事儿不在值房露面,住在自己的小花园里颐养天年。

此时,孟冲和滕祥两个,像掉了魂儿似的坐卧不安,另两个秉笔太监虽不时假假的安慰几句,但怎么看都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。

冯保一进来,两人腾地站起来,巴望着救星公公道:“主子歇了?”

这一年来,任乾清宫管事牌子,居移气、养移体,冯保的心性大有长进,看看两人,叹口气道:“你们干的这叫什么事儿啊!”说着走进大厅。

两人赶紧一个搬凳子,一个倒茶,殷勤备至道:“姓沈地向主子告刁状了?”

“不兴这么说沈阁老的。”冯保皱眉道:“要不是他老人家厚道,二位恐怕就得换个地方待了。”说着‘一脸你们太不争气’道:“咱们裕邸旧人,哪个不知道沈阁老和皇上亦师亦友?现在高阁老去了,他就成了皇上唯一的宝贝疙瘩,你们却还要招惹他。”

“可是……派监军的事儿,可是皇上最上心的。”滕祥目光闪烁道:“主子再仁厚,也不可能撒手军权,就算是沈阁老,也不能够改变这点吧!”这是他策划此事的倚仗,满以为就算有些出格,皇帝也一定会庇护的。

“谁说沈阁老不同意监军了?”冯保斜歪着头望天道:“他那颗七窍玲珑心,怎会不知道那是为臣者的禁区,当然不会阻止了……”顿一顿,见两人一脸惊喜,他又挪揄道:“但他可以往里面掺沙子。”

“掺沙子?”两人眼睛瞪得溜圆道。

冯保便将沈默向隆庆提出的那三条,讲给两人知道……对太监来说,皇帝无秘密。

“啊……”滕祥和孟冲对望一眼,都看到对方脸上的三分侥幸、七分失望,滕祥失声道:“要是这样,那还有什么搞头?”是啊!人数被严格限制,权力被严格限制,还有御史时刻盯着,想借亲疏有别,在皇帝面前告刁状,人家还有一次面陈的机会。除非皇帝昏庸,可以视军旅如儿戏,否则想插手军事,大捞油水,怕是实在太难太难了。

“我说句话,两位别不爱听,若是你们当初先和我商量一下,咱家肯定会让你们先去跟沈阁老谈谈。”冯保修长白皙的手指,轻轻捋顺袍边的一丝褶皱,道:“你们能赢葛守礼和雷礼,不是因为你们的本事大,而是靠着皇上的圣眷。但在沈阁老这里,这一招就不好使了,他的圣眷,比你们二位加起来,都只高不低。”顿一顿,神秘兮兮道:“沈阁老上午刚阻断了廷杖,晚上皇上就请他全家进宫,一起过中秋,这意味着什么?”

意味着什么?太监们一时想不透彻,但至少能说明,皇帝一点也没因为今日之事,生他的气,反而显得愈加亲密……说不定,就是在警告他们这些宦官,不要看不清状况,乱咬一气。

经冯保这一番说教,滕祥和孟冲终于认识到,和沈默斗下去,是没有好结果的。只好接受了目前的局面,不再打从军中捞钱的主意。原先准备派去监军的亲信,也都换成了些看不顺眼的家伙,任其自生自灭。

其实若任性为之,冯保一定会挑唆他俩跟沈默作对,然后自己再帮着沈默把这两人灭了,好荣登司礼监的宝座。但是他对那个不在值房的掌印太监十分忌惮,那成了精的老东西,肯定通过眼线,暗中监视着宫中的一举一动,司礼监里的谈话,更是逃不过他的耳目。

那老东西才是隆庆最相信的心腹,若是自己从中挑事儿,给他留下个阴险的印象,再向皇帝说自己两句坏话,恐怕非但司礼监无望,连乾清宫主事牌子都干不下去了。

但冯保有高人指点,学会了‘借力打力’的法子,他相信那陈宏饱受白眼,不可能不报复,现在引而不发,是为了到时候一击致命,自己只要表现出识大体、顾大局的态度,再和那老太监搞好关系,将来他清理门户时,司礼监里空出的椅子,必然有自己的一把。再说那老头也干不了几年,到时候还不是自己的天下?

借他人之手来剪除政敌,可以保全自己的名声,这是那位外援告诉他的道理。

丰台大营。

沈默这次来丰台,一是视察练兵,二是为安抚戚继光而来。

对于前一项,沈默一点也不担心,在热火朝天的军营里简单一转,便打发一班文武随员下到各营去调研,自己则戚继光的陪同下,来到了总理府院内。

“时间仓促,有些简陋,你就先将就些吧!”沈默看看风格简朴的总理府,笑着对戚继光道。

“已经非常好了,感谢大人关照。”戚继光恭声道。

“哎!谢什么,到里边再看看。”沈默有些心虚的笑着,和戚继光一同进了大厅。

大厅中十分宽敞,中间放着一张桌案,案后有一把太师椅。四周放有椅子、茶几、壁厨等物,因为摆设过于简单,甚至显得空荡荡的。

“刚刚搬过来,还未来得及布置。”戚继光歉意道:“还请大人海涵。”

“行了,咱俩谁都别客套了。”沈默看看他,大刀金马地坐在太师椅上,颇有几分豪气道:“来了军营,就得有军人的豪气!来吧!有什么意见,都摆到台面上吧!”

见沈阁老比自己都急,戚继光有些讶异,他却不知,人家还得赶着回去赴宴呢。

但这终归是好事儿,戚继光便在下首的椅子上,正襟危坐道:“末将有件事,不知该问不该问?”

“有话直说。”沈默点点头道:“我就是来答疑解惑的。”

戚继光便不客气道:“我在奏疏中,向朝廷提出练兵十万,而兵部却只给了五万名额;我提出要招募新兵训练,而兵部却要从老营中,抽取四万训练;我提出调浙兵两万,而朝廷却只给一万。末将请问大人,您一下降低要求,这不是自己削弱自己的战力吗?”

“呵呵!原来是为这个啊!”沈默端起茶盏,润了润喉咙,温声道:“元敬,我俩相交莫逆,便跟你实话实说,按照内阁的意思,是只练三万人的,是我在会上拍桌子红了脸,才多赖上两万的。”

“不是说好了十万吗?”戚继光不甘道。

“我那是漫天要价,人家总要坐地还钱吧?”沈默笑着安慰他道:“众所周知,能练出十万精兵,必然可以大大加强边防力量,这一点谁都希望能够实现。”顿一顿,看着戚继光道:“但是元敬啊!朝廷没钱啊!一个募兵的军饷,要相当于三个世兵,如果按照你说的,招募新兵五万,按最低标准,每人每月给一两六钱银子,一年就要百多万两,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哇!现在朝纲不振,国库空虚,朝廷是根本无力支付的。所以内阁认为这个要求是‘求望太过,志意太侈’。”

“那,说好的三万老营官兵,为何又增加一万?”戚继光面色不是很好看道:“难道也是为了省钱?”

“这是没办法的。”沈默一脸苦笑道:“本来说好了屯田和军工厂,分流七万老营兵,但是……结果不如人意,能追回的屯田亩数太少,军工厂也不是一时能够建成。更何况,许多人还不愿意去下那份力,整日去勋贵家里闹,勋贵便去兵部、甚至去内阁找,弄来弄去,只好请你矬子里拔将军,再多选一万罢。”

“那两万浙兵,为何变成一万了呢?”戚继光又问道。他虽然知道,这里面肯定有数不清的利益交换和妥协,但当亲耳听到后,还是一嘴的苦涩。

“这个原因更复杂,南兵北调,朝廷是顾虑重重。”沈默缓缓道:“因为这些客兵到来,能不能跟老营兵和平相处、会不会不听朝廷号令,还是只听令于他们地将领,这些都需要时间检验,否则不会放心。”说着轻叹一声道:“其实按照内阁的意思,连这一万都不给的,是我死乞白赖才蹭上的,还又搭上了一万老营兵。”

“原来如此……”戚继光失望道。

“元敬,其实这也是常情。”沈默表情淡定道:“京畿之地,朝廷怎会容许一个武将,完全掌握十万精兵呢?恐怕在很多人眼里,对朝廷的威胁将不亚于入犯的鞑靼。所以就是五万士兵,也不允许招募,而是要从根正苗红的世兵中选取。”

“大人,”戚继光急了:“末将一片忠心……”

“不要着急。”沈默笑吟吟的安慰道:“举朝谁不知道,你戚继光对朝廷忠贞不二,一心保国安民。但是,朝廷必须防患于未然,也是谁也无法反对的。我们无力改变现实,只有面对现实。况且也不是实现不了,只是降低要求,分两步走,这样虽然慢些,总比步子太大扯着蛋强吧……”

“嗤……”这么严肃的交谈,让沈默一句打诨,戚继光就笑场了,但也把紧张的气氛驱散,终于理解的点头道:“想不到朝廷是这样复杂,我戚继光不是一味偏执、不顾全局之人,此事全凭大人安排。”但眉头的忧色难去道:“只是这样一来,我们原先的计划,不就难以实现了吗?”

“心急吃不了热豆腐,以后我们再慢慢争取嘛!”沈默轻叹一声道:“有多大胃口吃多少饭,我不是首辅,没有实权,做到现在这一步,已经是大大的出格了,恐怕会招来无妄之灾……”

“啊……”戚继光着紧道:“大人可万万不能有事啊!”要是沈默玩完,他这一摊子也全得散伙。

“谁想动我,也不是那么容易的。”沈默不忍心偶像担惊受怕,向他吐露隐情道:“只要坚持过一年半载,我想会迎来一个转折,朝风将从根本上转型,到时候我一定给你补上另外五万!”

“末将相信大人!”戚继光沉声道。

“这话勿传六耳。”沈默看他一眼,淡淡道。

“末将晓得。”戚继光点点头。

“五万人还是可以做很多事的。”终于解开了戚继光的心结,沈默展颜笑道:“把他们训出来,打个漂亮仗,我也有理由给你们争取。”

“定不负大人所托!”戚继光肃容道。

和戚继光谈完话,日头已经靠西了,沈默便急忙忙往回赶,终于申末之前赶回家……家里的大大小小都已经收拾利索,就等他回来好出发了。

若菡又给沈默添了个小子,一回生、二回熟,三回就跟吃饭喝水一样平常了,所以虽然刚出月子不久,她已经完全复原,看不出一点产后虚弱的样子。

沈默还是有些歉意道:“若非皇上亲口提起,万万不要你这时候出去应酬的。”

“皇上请客还不情愿去。”若菡掩口笑道:“这话传出去,御史可要参老爷的。”说着好奇道:“妾身在北京住了这么多年,还没见过皇帝长什么样呢。”

“还能什么样?两个眼睛一张嘴呗……”答话的却是阿吉,只见他很淡定的扎着马步,一副‘女人就是这样’的表情道。

“臭小子!”若菡脸上有些挂不住,呵斥起儿子道:“进了宫里可别胡言乱语,小心皇上打你们板子。”

“皇上脾气才好呢。”十分倒没扎马步,而是在那和平常下棋,闻言插话道:“平常说,皇上经常和他们玩,有时候他们惹了祸,皇上帮着瞒着贵妃娘娘哩,是吧平常?”平常就在笑着直摇头。

“看,三个孩子都比你放松,”沈默一边在丫鬟的服侍下,换上一品燕服,一边看看若菡道:“还有什么事儿?”十几年的夫妻,两人早已心意相通了。

“下午宫里来人,说请曾孺人一同赴宴。”若菡看看几个孩子,声音压得低低道:“但柔娘正在月子里呢……”

“你怎么回的?”沈默神色不动道。

“我个妇道人家,哪敢胡乱回话……”若菡摇摇头道:“我已经告诉她了,她说是不去的。但我让她先收拾着,等老爷回来拿主意。”

“她身子本来就弱,大晚上的,得了产后风怎么办?”沈默微微摇头道:“到时候问起来,我自然会回话。”

“你是老爷你说了算,”若菡目光复杂地看看他,轻声道:“你去跟柔娘说说吧!”

沈默抬起头,让侍女将中单雪白的领子,整齐压在官袍的领口,过了许久才缓缓点头道:“嗯……”

去西厢房看望了柔娘,亲了亲还没睁开眼的小姑娘,沈默便起身道:“这种宴会不会很晚。你不要歇下,回来咱们一家人过节。”

柔娘柔柔笑道:“奴婢等老爷和夫人回来。”

于是夫妻俩带着两个儿子……阿吉被勒令在家陪姨娘,所以说,女人是不能得罪的,哪怕是你娘也不行……一家四口上了马车。

车辘滚滚,到了东安门便停下来,宫里早有轿子等在那里,竟是乾清宫管事冯保亲自来接,沈默和他客气几句,便让家眷上了青幔小轿,自己和冯保走在边上,由一行内侍引路前行,一直到了乾清宫停下。

第一次来到宫里,若菡和十分都有些紧张,娘俩不敢抬头乱看,只跟着沈默和平常低头缓行,隐约觉着宫廷内部的布局广阔壮丽,汉白玉石为阶,描金绘彩为廊柱,处处高大宽阔,气势宏大。

来到富丽堂皇的正殿之上,给皇帝磕头、给皇后磕头、再给贵妃请安、给太子请安……若菡便不乐意了,这哪是请客啊!姑奶奶一辈子还没磕这么多头呢。于是对皇家的敬畏之情一扫而光,恢复了往日地从容大气。

宫廷宴饮,男女分桌,沈默和两个孩子,陪着皇帝、太子在主座上用膳,太子和平常叽叽喳喳,十分又是个自来熟,很快就和太子聊得火热,沈默和皇帝也谈笑风生,气氛倒很融洽。

只是苦了若菡这桌,孤零零的陪着尊贵的皇后和贵妃,不叫吃饭叫遭罪。

皇后清清冷冷,贵妃则说话带刺,让若菡如坐针毡。

副桌上的怪异的气氛,连邻桌的沈默都感受得到,借着传菜的时候,给了媳妇个鼓励的眼神,就当是受刑吧!咱也得慷慨就义不是……

好在若菡也不是寻常女子,从从容容的坚持下这餐饭……哦不,应该叫膳来;更好在沈默说话果然靠谱,见皇帝用完膳,皇后便起身告退,贵妃娘娘也带着太子离开了。

若是沈默自己,定然要被皇帝留下耍乐,但来的是一家四口,自然也要告辞了。皇帝意犹未尽,好在还有美丽的宫眷在等着他,于是大家各回各家,各找各妈……

回家的路上,若菡终于卸下那张优雅地面具,大倒苦水道:“这是宴会,简直是活受罪。”

沈默揽着睡着的平常,微笑着安慰妻子道:“还记得有个詹仰庇的御史,上书说皇上和皇后分居吗?其实真实原因是,皇后娘娘吃斋念佛多年,不是逢年过节,都不见皇上的……性子清冷一些,也是情理之中。”

若菡的心情稍好些道:“那李娘娘呢,我怎么觉着她对我有成见呢?”

“瞎想吧!”沈默笑道:“第一次见面,说什么成见。”

“不对。”若菡摇头道:“我相信自己的直觉。”

“那可能你们八字不合吧!”沈默无所谓的笑笑道:“操那份心干啥,你们这辈子能见几回?”

“也是……”若菡点点头,表示不再琢磨这事儿。但车厢里的气氛却怪异起来,男人和女人都不再说话,让边上的十分不禁摇头,心道:‘就不能想到啥说啥,非得让人脑补?回去怎么跟阿吉讲啊!’

一夜无话,第二天早晨,下起了沥沥的小雨,沈默按时起身,来到内阁开会。不知是不是自己敏感,几位阁员看他的表情,都透着些怪异。沈默知道,如果不是自己过敏的话,就是昨晚那场中秋宴惹的祸……

人红遭人妒,这是没办法的,沈默只能装作不知,心中却暗暗惊醒道:‘看来,又得装一段时间的小绵羊了……’果然,整场会议下来,徐阶没有问他一个问题,若是换了往常,只要是重大的问题,徐阶都要征询他的意见的。

沈默心中苦笑,只好只带着耳朵静听,但让他颇为意外的是,会上竟做出了一系列重要的人事安排……首先,葛守礼第七次递上的辞呈,内阁终于决定批准了;继任的人选,便是打死不回兵部的王国光;而兵部尚书,则继续由杨博兼任。另外,雷礼的辞呈也准了,工部尚书一职,竟由左都御史朱衡接任,而朱衡的位子,则归了右都御史王廷相。因为都是平级间调动,所以无需廷推,借皇帝的名义下旨便可。

朝廷的人事大权,完全抓在徐阶手中,他也正是利用种种安排,对各方势力或拉或压,捍卫着自己的权威。这次安排,最得意的是张居正,讨厌的葛守礼终于滚蛋了,户部尚书换成了他的好友王国光,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,可以放开手脚做些事情了。最失意的当属朱衡,从威重之极的左都御史,转到地位最低的工部,虽然品级不变,但无疑是被贬了。原因大家心知肚明,这是对他在倒拱风潮中,意志不坚定的惩罚。然而他终归是回归本行,也不算颜面尽扫……对于自己这边有数的硕德元老,徐阶也不好一棒子打死,给他点颜色也就算了。

至于王廷相被扶正,那是对他在倒拱过程中,不顾体面、身先士卒的奖励。

其实在众阁臣看来,沈默是那个受暗伤的,好容易把兵部打造的铁板一块,老杨博又来横插一脚。但沈默不这样看,如果他之前,没有处理好和晋党的关系……比如对王崇古、霍冀采取高压,或者粗暴的清楚山西帮在军界的势力,此时必然会遭到反噬。然而自己秉承着一贯春风化雨的行事风格,将冲突限制在小范围,并始终与晋党保持沟通与谅解,这样虽然对方让出了兵部,但也得到了九边三总督,有得有失,还是可以接受的。

况且,自己也不是圣人转世,虽然把那两个郎中交出来,但如山的铁证还捏在手里,若是对方真想玩过界,他也不惮于把石头砸进茅坑里。昨晚的夜宴似乎导致了今天麻烦,但对沈默来说,却是最后一道金光加持,自此圣眷不比当初高拱少分毫。所以以老杨博的滑头,八成是不会和他起冲突的。

至于有没有意外,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,现在不必忧愁。

散了会,沈默未作逗留,便往兵部去了,军事改革正处在繁琐的初始阶段,虽然两个侍郎可承担大部分事务,但重要的事情,还需要他来拿主意……至于徐阶那里,还是过几天,等老头冷静下来再说吧!

出了会极门,就见遥遥相对的归极门内,似乎人影闪动,还有白幡白旗之类的东西,沈默不由眉头一皱……不知那里发生了什么,估计又要生出些是非来。为免被牵扯进去,惹出麻烦,他便装作没看见,出了午门,径直回部去了。

一到部里,就见兵部官员们也在交头接耳,不过他一进来,马上鸦雀无声,该干嘛干嘛去了。自从推行考成法以来,沈默无须造作便权威日重,倒是无心插柳的收获。

沈默看看武选司郎中王启明,便回到后院自己的值房。书吏刚泡好茶,王启明就摸进来,看看那书吏,道:“去吧!这里我伺候。”书吏便躬身退下。

“大人,您找我。”待旁人一走,王启明便点头哈腰道。

“议论什么呢。”沈默也不看他,打开今日的邸报翻阅起来。

“兵科给事中石星的老婆死了。”王启明小声道。

“昨天廷杖的那个?”沈默动作一僵,问道。

“是。”王启明点头道:“他夫人以为他必死,在家里悬梁自尽了,等六科的人把他送回家,人已经死透了……”说着叹息一声道:“这妇人虽然愚了点,但也是个烈女。”

“怪不得……”沈默想起归极门那边的异动,沉声问道:“这事儿已经传开了吗?”

“是。”王启明道:“六科的人连夜写了讣告,一早送遍了十八衙门,据说连内廷都送了。”

“看来这事儿……”沈默搁下邸报道:“六科廊不会善罢甘休。”

“是啊!”王启明道:“说是要在六科廊摆灵堂,遍请十八衙门的堂官前去公祭呢。”

“胡闹。”沈默皱眉道:“不过一妇人耳,何至于此。”

“关键他们把这笔账算在太监身上了。”王启明道:“故而在离内廷最近的地方设祭,要请各部长官联名,向内廷讨个公道。”

“公道?”沈默哂笑道:“当初杨椒山死,怎么没见他们要讨公道?”

“这个,此一时彼一时了。”王启明呲牙裂嘴道:“大人您别问我啊!又不是俺要讨公道。”

“这事儿太过了。”沈默闷哼一声:“昨日我才替他们说了情,今日就搞出这样一出,倒显得我和他们一伙儿了。”说着语气不善道:“这是谁的主意?!”

“……”王启明哪知道,只好憨憨的陪笑。

“别的衙门咱管不了。”沈默沉声道:“你给我传话下去,兵部的人不许踏进归极门一步。”

“这……”王启明跟着沈默转战四个衙门了,号称头号狗腿,自然没有太多忌讳:“那石星怎么说,也是为了咱们兵部出头才遭此不幸,咱们不露面不好吧!”

“本官会亲自去他家登门慰问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再让部里凑个份子,送石星个大大的白包……难道非得像跳梁小丑一样蹦跶,才叫知恩图报?”

“都是您说了算。”王启明陪笑道。

虽说沈默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架势,但王启明知道,越是这样,就越说明大人紧张此事。于是无需吩咐,他便第一时间将六科廊发生的事情,源源不断的讲给沈默知道。

想那石星不过七品小官,其夫人更是不知其名,为何一经身故,竟引起如此大的反响,以至于六科要在皇城内公祭呢?首先是因为社会风俗使然,自宋儒对于妇女贞节的态度加严后,夫死守节成为妇女的义务及崇高的道德行为,发挥至极端,即变成夫死而妻以身殉,称为‘殉夫’或‘节烈’,自尽而死的妇女称为‘烈妇’。

女子必读的《烈女转》有云:‘盖女人之德虽在于温柔,主节垂名咸资于贞烈’,妇女的地位低下,然而一经‘烈女殉夫’的‘壮举’之后,便一跃成为社会道德的制高点,伦理纲常的完美代表。立刻为世人高山仰止,为官府隆重褒奖,为文人墨客热情讴歌,甚至会作为重大事件写进县志、府志,乃至国史中。像石夫人这次,老公还没死就殉了的,那是足以永载史册的。

当然还有政治原因在内,科道言官如日中天,大有拔剑四顾,问天下谁是敌手的气势了。相继驱逐高拱、郭朴,任凭皇帝如何眷恋挽留,到底也妥协了。言官们由是认定皇帝与先皇不同,是个软弱可欺的货色。自此愈发百无忌惮,凡事都要与皇帝一争。

然而这次,皇帝竟然敢廷杖言官,这还了得?顿时勾起了他们对前朝旧事的回忆,那可是开国以来,科道言官所经过的最恐怖的一段时期,谁也不想再来一遍。为了把苗头掐死在萌芽期,就算没有这码子事儿,他们也不会就此罢休!更何况老天保佑,竟生出如此事端来,本来就窝了一肚子气的科道言官们,终于找到了借题发挥的机会!

欧阳一敬、詹仰庇、凌儒等科道名人,纷纷从幕后走到前台,在各衙门扇风点火大搞串连。而当今的官员,大都经过嘉靖朝最黑暗的时期,最近的一次,是去年元旦日,嘉靖在西苑门外鞭笞百多名言官。血腥残暴,近在眼前,令人不忍回想,更不愿意前朝的高压恐怖再现,所以大多数衙门都派了代表,前往六科廊祭奠。

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。按照吊仪,每位前往的官员都会送去一道挽幛。灵堂里放不下,就摆在院子里,院子里摆不下,就摆到大门外,到后来,整个会极门内都摆满了灵旗挽幛,一眼望去,白花花一片,看不到别的颜色……虽然皇宫重地,不准喧哗,一切都是在静穆中进行着,然而这比哭得撕心裂肺,更加让人压抑,压得深宫之中的皇帝,都喘不过气。

宫里的太监早就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,御马监属下,有一营内操中军。这支姑且称之为军队的队伍,始设于武宗年间,由那位性格独特、举止逾常、想入非非的正德皇帝,亲自挑选宦官中善于骑射者,早晚操练,号称‘天子亲军’。显然,这支由宦官组成、宦官统率、武宗直接指挥的部队,情同儿戏,除了浪费粮食、祸害百姓之外,是不可能有什么战斗力的。所以武宗一崩,杨廷和便借着遗诏将其革除了,终嘉靖一朝也没有复设。

然而现在换了个柔和的皇帝,不光外臣们感到轻松,内监们同样可以放开手脚了,所以他们又撺掇皇帝重开中军内操……但这支中官军队建立之初,便遭到了徐阶的强烈反对,老头儿虽然大多时候模棱两可,唯独这件事,态度十分鲜明,认为它是宦官专政的兆始,故而坚决抵制。首辅态度如此,言官们自然应者云集,雪片般的弹章送上去,险些要把司礼监压瘫了。

虽然后来,太监们仍然说服皇帝,在紫禁城操练起来,然而原先计划三千人的部队,缩水到五百人。而且外廷一分军费不给,全要内廷自理。因为这件事,太监们恨极了徐阶,恨死了言官。这才在之后处处刁难外廷,想要找回场子来。

外廷自然不会买账,作为反对宦官的急先锋,言官们首当其冲,与太监们发生了一系列的矛盾冲突。所以才有了石星借兵部的问题弹劾宦官,宦官又扭曲圣意,险些打死石星的事情……事实上,那天冯保出来宣旨,将石星逐出宫门后,还有中军的小太监,在长安街上追打他。言官们为了保护石星,还和太监们狠狠的干了一架。

因此这次言官们,在紫禁城设的不是灵堂,而是向内廷宣战的司令部,接下来必有一场恶战!深知此中内情的沈默,才坚决不掺和进去。

京城本来就不平静的局势,骤然更加紧张起来,前去六科廊拜祭的官员,每日络绎不绝。

而太监们岂会眼看着人家在门前头拉屎撒尿,各个火冒三丈,要出去掀了他们的祭台。然而隆庆皇帝却不为所动,每当太监有所请,便说:“让他们祭奠去吧!过几天就完事儿了……”这样好脾气的君王,确实是千古罕见,可是自古有训……人善被人欺,马善被人骑啊!

难道日后,真要被外臣骑在脖子上拉屎撒尿?太监们不甘心啊!都跑到司礼监,围着孟冲和滕祥,求他俩顶起头来,别真让外廷压住了。

“六科廊欺人太甚了!”滕祥咬着牙,杀气腾腾道:“不给他们点颜色,我看咱们以后也不用混了!”

“你觉着,皇上就能真不生气?”孟冲目光闪烁道:“我看不尽然,咱们这位主子,其实也是有火气的,只是不愿担责罢了。”

“是。”滕祥点头道:“我也看出来了。”

“咱们做奴婢的,不就是这时候有用吗?”孟冲道:“主子想干又不方便干的事儿,咱们干!”

“干!”滕祥狠狠点头道:“不然咽不下这口气!”

“怎么干?”孟冲问道:“镇抚司还是提刑司?”

“都不用。”滕祥沉声道:“用内操中军!”

“好!”孟冲当即点头赞同,用镇抚司、提刑司,都需要司礼监下饬令,唯独内操中军,只需要御马监的大太监下令即可。到时候万一追究责任,也好一推二五六不是。

于是两人如此这般商议一番,便分头行动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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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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