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页 历史 官居一品

点击收藏后,可收藏每本书籍,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

第657章 礼物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2299 2021-10-18 14:35:29

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,但沈默还是让老欧阳给出的数字吓了一跳,一部机器最少可以同时带动六十个纱锭,如果在材料、工艺上再尽心改进,甚至能达到一百个!而且是无时无刻都在运转!

而且这样一部机器,只需要两个人就可以照顾过来,在大幅增加效率的同时,大大降低了劳动力成本,绝对是革命性的发明。

那一刻,沈默觉着眼前站着的,就是鲁班、就是墨翟、就是牛顿、就是瓦特!真是打心眼里崇拜,千言万语汇成一句:“你也是穿越来的吧?”

“川岳?”欧阳必进很老实,道:“我是江西人。”

“你不是人。”沈默越想越是激动,心跳都加速起来,嘶声道:“你是天才,无与伦比的天才!无中生有的神人啊!”只有知道未来的人,才会理解他为何失态。

欧阳必进起先以为沈默也要骂他,后来才明白是夸他,有些不好意思道:“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,首先这东西是在前人的基础上改良的;然后没有你弄来的那些泰西人,我也解决不了好多难题。”

“以前就有这东西吗?”沈默吃惊道,这个他可真不知道。而且也没听说过,在棉纺织业出现过水力纺纱机。

“有,而且一直有。”欧阳必进点头道:“有了原先在郧阳的经验,我一开始便从前人书籍中入手,想找到点思路……其实原先就有些印象,好似在什么书上,看过一种纺车。找了一个月,最终让我在王祯的《农书》中找到了!”想起当时给他的惊喜,老欧阳现在还有些激动道:“那是南宋后期发明的,名叫水转大纺车!装有锭子三十二枚,通过两条皮绳传动,使枚锭运转。”

“我当时就想,如果能复原出这东西来,功效一下就提高十倍!”欧阳必进道:“便兴冲冲的给那些委托人讲,结果被浇了一头冷水。”

侍卫拿过两把椅子,又端来茶几,请两人大人坐着慢慢唠,沈默问道:“想来人家也知道这东西,但没法派上用场。”

“人精就是人精!”老欧阳赞许的方式都这么独特,点头道:“是啊!他们告诉我,这东西其实现在也有,但是用来纺麻线的,若是改纺棉线,不仅会时粗时细,时松时紧,还容易断头。根本没法用。”

“哦!想来您不信这个邪。”沈默端起茶杯来一尝,不由愣了,道:“什么味?”

老欧阳得意地笑道:“尝尝,能喝的惯不?”

“太能够了。”沈默笑眯了眼道:“你从哪弄的可可?”心说大航海真的开始影响百姓生活了,先是烟草,后是可可,也不知下一个惊喜是什么?

“你竟然知道……”这下轮到老欧阳吃惊了,不管旋即又释然道:“也对,你沈大人什么稀罕玩意没见过?”

“我还真稀罕。”沈默笑着伸出手道:“要是有多余的,分我一些呗!”他马上就想到儿子,心说得给他们尝尝。

“还是你找来的人送我的。”欧阳必进笑道:“他说这个在泰西,也是稀罕玩意呢。”

“接着说吧!”沈默点点头,品一口醇香的热可可,真怀念这种感觉。

老欧阳也很喜欢这种饮料,端着茶杯抿一口道:“你没猜错,我不死心啊!心说既然能纺麻线,就说明基本原理是对头的,纺不了棉线,应该只是力道的问题。至少肯定很有参考作用。”

“于是就让人带着我,去二百多里外,看那种大纺车,确实很震撼,”欧阳必进比划道:“有一件磨坊那么大,结构复杂、体型庞大,但因为用水车驱动,干活又快又省力,三十二个纱锭同时转动,一天就可纺两百多斤麻纱。”

“它用水车作动力,通过传动皮带,牵引锭子和导纱框,来完成加捻和卷绕纱条,而且为了避免各纱条相互纠缠,在车架前面还装置了同等数量的小铁叉,可以分勒绩条,还能使纱条成型良好。”谈到兴趣所在,欧阳必进两眼放光道:“这些工具之间,由导轮和皮带联动成一整体,带随轮转,众机皆动,上下相应,缓急相宜。”说着一脸钦佩道:“绝对是天才的设计。”

“那为何不能纺棉呢?”沈默凑趣问道。

“主要是因为棉没有麻的坚韧,”欧阳必进答道:“通过仔细观察,当时我认为,一个是因为传动皮带的运动不够规则,不能保证纱锭的均速转动;另一个是,没有个机关可以调整转速,但棉纺生产时。需要随时调整……这样纺出来的纱肯定时粗时细,时松时紧,而且还容易断头。”

“这些缺陷能克服吗?”虽然明知已经克服了,但沈默还是凑话道。

“以我们大明现在的工艺水平,足以克服了,只是看你想到没有,实验的够不够。”欧阳必进小小得意道:“既然问题出在传动上,那就在传动上下功夫呗!最简单的调整问题,我在传动皮带之外,又加上一个螺旋调节的机关,使人可以根据需要拉紧或放松皮带,这样就可以随时调整速度了……不过后来因为种种原因,这个没有用到。”

“至于让纱锭匀速转动,这个棘手许多,不过总算还是有思路的……宋代的张思训,发明过一个以水银驱动,自动报时的‘浑象仪’,百年后又经过苏颂改进,造出了大名鼎鼎的‘水运仪象台’,靠水车驱动运转,可以观测天象,准确报时。这东西北京钦天监一具,我当年去看过,印象十分深刻。”老欧阳一脸钦佩道:“所以我遇到难题后,就想到那么精密的大仪象台,也是靠民间使用的水车驱动,人家却能精确报时,与天穹同步转动,肯定是把这个问题解决了,才能做到分毫不差。”

沈默是知道那‘水运仪象台’的,是钦天监的核心仪器,为皇帝提供最精确的天文观测、天象演示和准确报时……沈默曾经一直以为。钟楼是欧洲的发明,想不到宋朝时中国就有了,不由十分汗颜。

“正好南京钦天监也有一台,我便挺着一张老脸去观看,而且还幸运的发现,钦天监的书架中,还有那本苏颂所写的《新仪象法要》,他们就是靠这本书造出来的仪象台。”老欧阳得意道:“这下是彻底弄明白了,原来匀速运转的关键,就在于如何把传动连接部位的松弛消除掉,咱们老祖宗采用的办法,是把皮带换成了一个个链节构成的传动链。那链节可与水轮上的轮齿严丝合缝的咬合,整个传动链缠绕在轮子上,这种又短又紧的传动装置,完美的消除了松弛,实现了匀速。”

“这样就造出来了吧?”沈默笑道,他知道人在这种时候,都是有演讲欲的,当然会奉陪。

“我也这样以为,”欧阳必进感慨道:“回去后用了一个月时间,完成了对水转纺纱机的改进,心说这下总成了吧?但实验的结果让我大失所望……纺出来的棉线却松散稀疏,根本连线都算不上,只能叫做棉条,完全达不到要求。”

“这是为何?”沈默奇怪问道。

“我也想不明白,后来请了纺纱的老师傅来给诊断,人家一看,就笑着说,这个纺纱机可以纺麻线、生丝,但就是不能纺棉,因为这个纺纱机的功能,只是将丝线合股、加捻然后卷绕,那些长而坚韧的麻和生丝,可以用这个直接纺线。但棉花的绒太短、拉力也太小,所以纺出来的棉线才会不堪用。”欧阳必进道:“当时他们都说没法子了,因为老祖宗都没能解决过这个难题,我却不服气。难道什么都得靠祖宗吗?这不让后人笑话一代不如一代吗?”

“说得好。”沈默拊掌赞道:“厚古薄今是不对的,一代更比一代强,咱们中国才有希望。”

“是这个理。”欧阳必进点头笑道:“我就去看他们用纺纱,结果发现他们用两种方式把松散的棉条捻搓细密成线,一个是把棉条从一个框子中间穿过绕到锭上,框子转动时,棉条既受到拧绞又得到拉伸,缠到锭子上时,就是结实的棉线了;还有一种,就是用滚筒代替木杆。”

他指指那个‘爆米花机’道:“就是这样一个圆筒。把棉条填装在里面。只要拉出筒中棉花头绪,就可以利用旋转的力量达到拧绞和拉伸的效果,俱成紧缕,直接绕在锭上……”说着双手一并,合掌道:“然后把这个东西和那套传动装置连接起来,就可以成功了。不过这也不是那么简单,但有了你派来的那些泰西工匠……他们对齿轮、曲柄、轴承的掌握,确实有过人之处,在他们的协助下,终于是做到了。”

“最终的纺纱效果如何?”这才是沈默最关心的问题。

“就是这样的。”老欧阳顺手从地上拿起个纱锭道:“这就是我那台样机纺出来的。”

沈默接过来一端详,看上去比一般的棉线粗,又使劲拽了拽,十分的坚韧结实。不由赞道:“比手纺的还好。”

“最终版本也设计出来了。”欧阳必进道:“因为皮带改成了链条,我那个螺旋调节的机关就没用了,最近让那几个泰西人,捣鼓出了一套齿轮组,可以靠改变传动齿轮的大小调节速度,这样棉线的粗细就可控了。”

听完老欧阳的讲述,沈默可以确定,一件将改变时代的发明诞生了,虽然纺纱只是纺织业的一个工序,但一道工序的创新,必将带动全行业的创新。道理很简单,以棉纺织业为例,这个行业是由加工棉花、纺线、织布、漂白、印花、染色等许多道工序组成的,其中一道工序的效率大幅提高,必然会对上游产量的需求暴增,并使下游工序严重超负荷。这种内部的技术矛盾,最终会刺激上游、逼迫下游,全力寻找改进之道,以达到工序间的平衡。

正如马子所曰:‘一个工业部门生产方式的变革,必定引起其他部门生产方式的变革……有了机器纺纱,就必须有机器织布,而这二者又使漂白业、印花业和染色业必须进行力学和化学革命。’

沈默相信,只要保持市场需求的旺盛,对创新加以鼓励和保护,这场棉纺织业的革命,迟早会在大明发生的……十年、二十年,甚至一二百年都无所谓,反正比英国早就行。

其实他早就想点起这产业革命的第一把火,可人贵有自知之明,他在理工方面实在白丁,估计一辈子也捣鼓不出来,只能扼腕叹息。

可万万没有想到,老欧阳竟帮他实现了这个夙愿,这让沈默怎能不欣喜若狂?沈默真想仰天长叹一声,老天有眼啊!!不过身份使然,他还尽力保持矜持,可双眼中的泪水,已经快要奔涌而出了。

倒把老欧阳弄糊涂了,奇怪道:“怎么了,迷眼了?”

“别管我,我需要冷静冷静。”沈默摆摆手,深吸口气,便走到库房的尽头,看到有个立柜,他赶紧躲到了后面。

一离开了众人的视线,泪水就怎么也止不住了,扑扑簌簌地往下淌,沈默伸手擦,却越擦越多,索性一次流个痛快……沈默的表情也极为复杂,双拳紧紧攥着又松开,无不显示此刻他的心中百味杂陈,无以言表……

谁也不知道,老欧阳的行云流水,对他意味着什么,虽然只是一部不会说话的机器,却让沈默没了孤军奋战的悲苦——他本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青年,却阴差阳错地来到了这里,这个见鬼的历史岔道口。虽然没有任何人强迫他,但身为一个炎黄子孙,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,自己那独领风骚数千年的国家,猝然跌入残酷的黑暗之中。直到五百年后,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,仍然艰难的寻找复兴之路。

虽然没人逼他,可他无可选择,但他又不是那种以天下为己任、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伟人,他本质上只是个普通人,也会犯错乱来,也会难过软弱,也会受不了秘密无法告人的痛苦;更会因为孤独而感到绝望。

是的,虽然身边的好友如云,麾下的门生无数,但他依然是孤独的,这种孤独来源于秘密无法告人,他不可能跟人说,我来自五百年后,咱们国家还有个七八十年,就要让异族灭了,被奴役二百多年,再让全世界的列强蹂躏,所以咱们非得同心戮力,为改变这个命运而奋斗……估计他直接就会被送去看太医。

所以他没法解释,只能过于沉重的负担全部背在自己肩上,闷着头,沉默的、蹒跚的,忐忑的在未知中……乱来。别看他做了那么多,可一点信心都没,这条路太远太难行,长得让人根本看不到希望。

只是因为知道,不管自己怎么捣鼓,大明的命运都不可能比原本更差,他才硬着头皮,把死马当活马医的。可心里一个声音一直在大声叫道:‘放弃吧!你是不可能成功的!’这个念头像幽灵一般,在他脑中不断盘旋,迟早会把他逼疯掉的。

真得,与绝望比起来,什么苦啊!累啊!孤独啊!痛苦啊!全都不值一提……

但今天看到那‘行云流水纺纱机’后,沈默心中的希望之火,才第一次真正燃烧起来,虽然不大,却足以温暖他的身心,照亮他前进的路了。

希望,哪怕只有一点,他就无所畏惧、他就有了方向,他也终于可以抛去那副沉重的枷锁了……

当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,他已经彻底恢复平静,只是通红的双眼出卖了,让他不得不面对好奇的目光……

“迷了眼了,”沈默若无其事的坐下,喝一口凉了的可可道:“那这东西与今天的冲突有何关系?”

“呵呵……”老欧阳虽不知他失态的原因,但还是能感到沈默对这‘行云流水’的重视,心里很是高兴,但听他一说到今天的事儿,就再也笑不起来了:“因为这里有很多人都会纺纱,我想着检验机器最好的方法,莫过于让大家亲身体会,就算不好,也可以提出意见再改进。”他一脸苦笑道:“谁知一体验就出事了,那飞速转动的几十个纱锭,竟把他们吓到了,不过我以为是他们是被震撼了,习惯了就好了……结果气氛越来越不对,直到今天下午,我正在后面睡觉,就听前面粗暴的撞门声,乱成一片。赶紧去前面看。竟然是一部分学员闹事,他们怒不可遏、大喊大叫,说这新纺机会把他们的饭碗砸了,要我把它给销毁,还说我居心不良、是那些工场主的走狗。”说着捋着胡子,哭笑不得道:“他们也不想想,谁能养得起二品的狗?”

沈默安慰的笑笑,关切道:“一群不明真相的群众而已,老大人不必介怀。”

“唔……”欧阳必进示意自己并不在意,反而有些纠结道:“不过细想想,他们的担心也不无道理,原先的纱锭,都是用那种老式的三纺车,一锭一锭摇出来的,有人工含在里头,所以价钱很公道;所以苏松百姓家家都种棉花,户户都有纺车,妇女无分老幼,大都恃此为业。很多苦寒孤老的棺材本、小家碧玉的嫁时装尽出于此,”他紧紧皱着眉头道:“但这行云流水如果推广开来,纱锭的价钱肯定暴跌……”

他没有往下说,但沈默已经了解了那份担忧——江浙苏松一带,水力资源丰富,又是纺织业的重镇,这种高效低耗的水转棉纺机,肯定会大受欢迎的。到时候把机器架起来,棉花由这头进去。锭子就有由那头出来,一台顶得过一百人,哪还有手摇纺车的用武之地?

而且面纱产量的暴增,肯定会导致收购价格的下跌。传统手工纺纱不但产量低,又卖不出好价钱,没人因为你把肩膀累塌、把腰杆累完,而多掏一个制钱的。

因此,就连这‘行云流水’的发明者,也开始担心起后果来……如果真的断了老百姓的活路,再成功的发明,在欧阳老大人的眼中,都是邪恶的。

想明白前后因果,沈默沉吟道:“老大人所虑甚是,若是贸然上马,恐怕反弹会很大,苏州的老百姓可不好惹,万一闹出事情来,地方上难以担待,皇帝和朝廷那里也交代不过去。”

“嗯!”欧阳必进点头道:“是啊!建立苏州设计院的初衷,是富民!咱们得多替老百姓考虑。”

眼看两人就要统一意见。不料沈默话锋一转道:“您这样一说,我倒有些糊涂了,难道先进的工具,反倒不如原始的,既然如此,咱们的研究院还有开下去的必要吗?”

“单从效力上讲,肯定是远远超过的,但收入的增加,只是富了那些大户,老百姓却要打破饭碗了。”欧阳必进又叹口气道:“而且万一处理不好,会被人说成是与民夺利的。”

“与民夺利?”沈默下意识的舞动下手臂道:“这从何说起?是占了老百姓的山川菏泽?是垄断了天下的盐铁专卖?”

“原先老百姓能挣到的钱,”听沈默有些激动,欧阳必进也提高声调道:“现在挣不到了,在很多人眼里,这就是与民夺利!”

“不对吧!老大人……”沈默深吸口气道:“与民夺利,是在不增加社会财富的基础上,用权力强行垄断,汲取老百姓的骨髓。”说着顿一顿道:“而新式的纺车,带来的是生产力的提高,是社会财富整体的增加,虽然会带来一些阵痛,但从长远来看,还是会惠及普罗大众的。”

“怎么讲?”老头认真倾听到。

沈默耐下心,循循善诱道:“您不否认,这机器的应用,将带来纺织业的大发展吧!”

“唔……”老头点头道:“翻上一番没问题吧!”

“您还真谨慎,”沈默笑道:“甭管多少了,就算是增加了一倍的产量。这需要增加多少台织布机?会带来多少就业机会,这不是富民吗?供给的布多了,价格自然降下,更多的老百姓便买得起布,穿得起衣,这难道不是富民吗?如果再卖到国外,还能流进来大量的白银,甭管是要用来消费享受,还是扩大生产,最终还是要花在咱们大明,让老百姓挣了去,这难道不算富民吗?”

沈默这套说辞,对年事已高的老欧阳来说,确实有些理解困难,老人家皱着眉头,觉着也有些道理,但不能将担心完全消除,感觉有些不知所措了。

“难道因为可能会噎到,就不吃饭了吗?”沈默只好用更形象的说法道:“我们要想办法,避免被噎到,或者一被噎到,赶紧喝水,而不是因噎废食!”

“你这么说。我就有些明白了。”欧阳必进有些晕乎道:“要是能避其害、取其利,我当然支持了。”

“您老成持重,说得极是。”沈默心说,只要上了马,你就拉不住了,所以满口答应道:“等我同各方面,筹划出一个妥当办法出来,不让劳苦人家有条生路,就不推广这种机器。”

这番话说得很漂亮,但老欧阳的官都当到顶了,还不至于那么好哄。心道:‘怕是花十年工夫吗,也未见得能筹划出来。’说这番话,怕是为了敷衍我吧……话虽如此,但他也知道,这世上没有和风细雨的变革,每次的改变,都会给一些人带来痛苦,这让他体谅了沈默的苦心,一个前程似锦的年青高官,愿意为了国家兴盛,不顾利害去做事,有这份心也就够了,自己这老朽,又怎能给他拖后腿呢?

想到这,欧阳必进深深吸口气道:“我答应你了,但这件东西是我搞出来的,跟你没有关系,你就别掺和进来了。”

沈默先是一愣,然后便懂了老先生的心思,是要让自己避开潜在的风险啊!他的声线有些发紧,低声道:“老大人,沈默何德何能,让您如此回护呢?”

“就凭你今年二十七,我七十二,你的仕途还长着呢。”他摆摆手,止住沈默的话头,阳光和煦地笑道:“你对苏州的改变,我都亲眼看到了,也去过你建的上海城,虽然不知道你选得这条路是对是错,但我能感到,一切是那么的鲜活诱人,那么的生机勃勃,让我深深相信,你的规划值得尝试,我真的很期待。你最终能做到什么程度,能给大明带来什么……所以不要跟我争,我都七十二了,七十三、八十四,阎王不勾自己来,我还能活几年,毁誉于我又何干?恐怕真出了事儿,那些人也不好意思把我抓起来吧?”

“老大人……”沈默动情道:“沈默岂是那种趋利避害的‘君子’?”

“‘趋利避害’有什么不对?”欧阳必进沉声喝道:“既然决定以天下为己任,你就该尽量保全自己,不该存有妇人之仁,否则什么都不要干,安安稳稳当你的清贵大臣多好。”

沈默闻言浑身一震,深深施礼道:“学生深受教诲,不过老大人您放心,我不会让您一生的美名毁于一旦的。”

“嘿嘿!严嵩的小舅子还有什么名声可言?”欧阳必进自嘲的笑笑道:“不说这些了,倒有另一桩事情,我要跟你谈一谈。”

“您请讲。”沈默正色。

“放松点。”老头端起杯子来,一尝可可已经凉了,便命人换上清茶道:“方才我也说了,老夫已是古稀,你考虑过这两院由谁接掌吗?还有,想让这两院起到你设想的作用,关键是人才,但现在最缺的也是人才,尤其是研究院……我大明虽然人多,可会动手的不动脑,会动脑的不动手,想找到又懂技术,又能钻研的人才,实在是太难了。”

“老大人所虑甚是,”沈默重重点头道:“这些问题我也想了很长时间,最后的结论是,没有人才,我们就培养人才,重赏发明;引进人才,洋为中用……就像我送到研究院的那三五十个泰西人,那可都是正经的大学毕业,在泰西也属于深受尊敬的学者。”

“我听他们说过,”欧阳必进点头道:“在西方他们建立大学,不止教授诗书礼乐,还教建筑、数学、几何、天文、物理……不得不承认啊!这样培养出来的工匠,水平就是高。”他到现在,还固执的认为,从事理工科的都是工匠,跟学者扯不上边。

求同存异嘛!沈默也不跟他犟,笑道:“那你觉着他们高在什么地方?”

“虽然他们脑筋不太灵光,可对算数、几何、物理这些基础的东西,掌握的比我厉害,还很系统,这可都是搞研究的利器啊!”老欧阳深有感触道:“就拿这个‘行云流水’来说,想要量产的话,会遇到一个大问题,就是怎样把齿轮和轴承,打造的纹丝不差,这个咱们确实没法解决……但那几个泰西来的钟匠,却说他们有办法,便把这个任务接了过去。”

“过了一个月,他们捣鼓出两台‘母机’来。”怕沈默不懂,老欧阳解释道:“就是用来制造机器的机器,我给起了个名叫母机。”

沈默点点头,心说:‘是机床啊……’这个并不稀奇,只要看那走时准确的西洋钟,已经可以量产,就知道这个年代已经有了机床,不过是原始些罢了。

“这两台母机,一个是加螺纹的,一个是加工齿轮的,用它们造出来的零件,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,完全一样,这就解决了大问题。”欧阳必进钦佩道:“这种东西据说在宋朝也有,但我实在复原不出来……正是有了他们帮忙,这台纺纱机才能运转得如行云流水,我才敢给起这个名字。”

沈默呵呵笑道:“甭管黑猫白猫,抓住老鼠的就是好猫。”

“这样的工匠多多益善,”欧阳必进想起一事道:“我听他们说,现在泰西那边挺黑暗的,什么天主教裁判所到处抓人,尤其是有学问的人,最容易被抓起来烧死。”

“是啊!”沈默点头道:“我也听说了,他们那边信仰的是上帝,所有人都是教徒,而教皇以上帝的代言人自居,权力极大,甚至在各国君王之上。”听沈默讲述异国的奇闻,老欧阳很感兴趣,支着耳朵听他道:“他们建立起来一套严格的等级制度,把上帝当做绝对的权威,什么文学、什么艺术、什么哲学,一切都得按照《圣经》的教义,说那是上帝的言论,谁都不可违背,否则,宗教法庭就要对他制裁,甚至处以死刑。”

“这么严重啊……”很自然的,老欧阳想到了大明,想到了理学,虽然远远没有这么过分,但朱圣人建立起的那套社会伦理,在很长一段时间内,一样是不能违反的。

“嗯!”沈默点头道:“《圣经》里说,人类的祖先是亚当和夏娃。由于他们违背了上帝的禁令,偷吃了乐园的禁果,因而犯了大罪,作为他们后代的人类,就要世世代代地赎罪,终身受苦,不要有任何欲望,以求来世进入天堂。在教会的管制下,整个欧洲的死气沉沉,长期处在一种落后封闭的状态下。”

欧阳必进那种感觉更强烈了,心说:“这不就是理学那套‘存天理、灭人欲’吗?得亏是朱熹说的,要是孔子也这样说,恐怕大明也变成这样。”他又想到自己做研究时,往往要从宋朝寻找灵感,深知南北宋时的科技水平,文化艺术,都远远超过现在,可不就是理学害得吗?

“但有道是物极必反,”沈默轻声道:“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泰西开始弥漫一种追捧先哲的思潮,那些诞生于天主教之前的古代哲人,崇尚自由、怀疑一切,让被压抑到极点的民众无比向往,于是许多学者开始要求,恢复古希腊和罗马的文化和艺术。这种要求就像春风,没有强权护驾,却能深入人心。”

“那可跟教会顶上了。”老欧阳想到了崇尚自由无羁绊的心学,甫一诞生,就被官方理学视为洪水猛兽,力求处之而后快,谁知理学已经不那么得人心了,初生的心学,竟然飞快获得了数不清的追随者和同情者,再也没法被消灭了。

“是啊!教廷不允许自己的土地上有异端存在,出现了一定要消灭。而宗教裁判所,就是教会用来侦察和审判异端的机构,旨在镇压一切反教会、反上帝的异端。”沈默幽幽道:“他们的权力太大了,可以对异端任意搜查、审讯和判决,世俗政权有协作、支持的责任,却无制约、干预的权力。于是大肆搜捕鼓吹文艺复兴、怀疑上帝的学者,抓到了便会施以火刑,当众烧成灰烬。”

老欧阳听得毛骨悚然,才知世上竟有如此险恶之地,不由叹道:‘上辈子得造多大的孽,才会投胎到泰西去当人?’

听了他的说法,沈默不由笑道:“是啊!那么多的才智之士,却被迫隐姓埋名,逃亡他乡,随时都笼罩在被抓住烧死的威胁下。”说着一脸悲天悯人道:“天有好生之德,我们既然知道了,就不能坐视不理!皇上已经恩准了我的奏请,不日便有圣旨颁布,允许这些人进入我国避难,而且让地方上酌情,允许一些智能之士永居大明。”

“陛下英明啊……”老欧阳赞道:“这才是泱泱大国的气度!”

沈默在北京当礼部侍郎,因为两位上官的懈怠,礼部的政令都是由他一手操办,其中便夹杂着干了两件私活,一个是允许外国人可以在关口申请入境,并可按规定逗留数月,当然日本人除外;另一个是允许国外有一技之长、或者博学鸿辞之人,经礼部考核后,永久居留大明。

这两条毫不起眼的政令,轻松获得了皇帝地批准,让沈默不由暗爽,心说看来在礼部当官,也不是毫无益处嘛!

这个年代,立法程序远远称不上完善,在很多不涉及社稷根本的事情上,往往是一个皇帝一个样,带着执政者浓重的主观色彩。这从与蒙古马市、市舶司的几番兴废,便可见一斑……这个总督说要开,皇帝就开了,那个巡按说要关,皇帝就关了,然后某个尚书说,还是开吧!皇帝便再开。

总之是看谁的面子大、谁的嗓门粗到能压过谁,就听谁的。

沈默的嗓门虽然不大,但不妨碍利用这种随意性,玩了一把浑水摸鱼,让他引进西方人才的设想得以实现,虽然这种开放政策并不靠谱,但好歹自己的日子还长着,先干了再说。

当然,到了他这里,就不能随意了。沈默认真的为兼管此时的市舶司,拟定了《外国人暂留、暂住条例》和《人才留居规定》,两套尽可能严格的法规,来管理进入大明的外国人。

那么如何成为一个人人羡慕的明国人呢?要经过如下几步:

首先,在船舶靠岸时,首次入境的外国人,需向市舶司填写入境申请,如实提供其个人信息、入境理由、入境时间、以及两名保人的姓名、户籍,有效联系方式等,并保证遵守大明的法律、接受官府的管理……待市舶司审批通过后,方可持‘临时护牒’入境,不得超过允许滞留的时间;不得离开允许停留的城市,不得在没有‘劳工证’的情况下从事获取报酬的劳动。

至于两名保人的身份,应是具有当地户籍或有永久居留权的外国人……所谓当地户籍,是指市舶司所在城市户籍,比如苏州市舶司,原则上只接受苏州城居民的担保,但考虑到实际情况,拥有上海县户籍者也可作保。

而所谓‘劳工证’,并不是由市舶司颁发。如果持‘临时护牒’者想要在允许的城市内劳动,需要前去当地县衙报名,然后选择自己的分类,如果是技工类,且‘职业目录’内恰好有他所掌握的,可以直接在县衙申请‘技能考试’,每月上中下旬都会举行一次集中考试,但每张‘临时护牒’只有三次机会。通过后便证明他有在大明境内劳动的能力,且不会夺走大明百姓的工作机会,可以获得‘劳动许可’,又叫劳工证。如果三次都没通过,这次入境便失去了工作机会,但下次入境,获得新的‘临时护牒’后,又可以获得三次机会,但间隔不得少于半年。

职业目录,是又官府会同当地各行会,共同编制而成,罗列所需人才种类,并每季度更新一次。

如果所掌握的技术不在目录内,可以向官府申请特殊技能考试,该项考试由府一级衙门举办,通常每月一次,由官府会同苏州通译局、研究院共同举行,如经过评判过关,也可获得劳工证。如果仍不过关,可下次再考,或者提出抗诉。填写技能报告书,交由苏州两院院长判定,如果一致同意,也可获得劳工证。

获得劳工证后,有半年的时间寻找工作,在正式就业后,由雇主开具证明,并持‘临时护牒’和‘劳工证’,向府一级官府申请换发‘永久护牒’……持有该度牒,可永远在大明居住、生活、工作、并可以离开城市,在本府各县中畅行无阻,但仍然不能去其他的府。

另外,学者类、通译类、军工类、造船类、化学类等十几个特殊类别,虽然在目录上有列,但依然要参加府一级的特殊考试。不过通过后,会立刻被安排工作,所以无需劳工证,可直接获得‘永久护牒’。

获得了‘永久护牒’,可以说,已经成功了一大半了,你可在当地像正常人一样生活,并可将妻儿接来同住,他们会立刻获得‘依附护牒’,并在行动上与你享有同样的权力,但要出外工作的话,必须考取劳工证,如果考不到,就只能等你升级了。

当你安分守己的工作五年后,并带出十个以上的学徒后。可以持雇主证明、府县记录,向本省布政使司申请入籍,并通过语言考试,就可以宣誓忠于大明、忠于皇帝,成为大明的人民,与土生土长的明国人,再无任何区别。

在你正是成为大明人后,你的父母、妻子、儿女都可以申请入籍,但父母、妻子,可以直接入籍,但儿女必须直到语言考试后,才能获得入籍。

沈默并不觉着,自己是在故意刁难外国人,他认为这是合情合理的,接纳外国人的城市,都是未来的通商城市,除了苏州外、还有宁波、福州、广州三个马上就要设立市舶司的城市,可以说都是大明顶繁华的好去处,毫不夸张的说,也是天下最繁华富丽的地方……据通译局的几个外国人描述,欧洲最富有、最繁华的马德里,也不过就是广州城的水准,跟苏州万全都没法比。

一点都不付出。便想来享受,那是不可能的,你非得有技能,肯吃苦,才能留下来;再带出一帮徒弟,取得了明国人的身份,就不用担心政策会变,这个大明梦才算真的实现。

之所以要把带出徒的数量,作为准入的标准,是因为自家的庙里,也不能光指着外来的和尚念经吧?培养自己的小沙弥才是正办。但大明现在的情况。确实比较尴尬,就像老欧阳所言,会技术的没文化,有文化的没技术,尤其是在自然科学方面,缺失非常严重,不要说欧阳必进这样的大发明家,就是稍稍具备钻研精神的技工,也是凤毛麟角,无法大量涌现。

有道是‘一花独放不是春,百花齐放春满园’,只有遍地开花,使发明创造成为一种潮流,才能带动科技的起步,这个光靠被动的教与学,是不可能实现的,关键还是要调动人们的主观能动性。

为此,沈默撰写了《发明专利契约》,预备先在苏州试行,日后有机会再推广出去。该《契约》规定,第一,发明必须是就新产品而做出的;第二,专利权应当授予第一个真正的发明人;第三,专利权人享有独家生产或制造该产品的权利,有效期为十四年,可再申请延期六年;第四,他人在此期间不得利用该项发明。

该‘契约’与后世真正的《专利法》,有本质上的区别,后者是正式法律,而后者更应该看成一种合同,甲方是官府,乙方是发明人,甲方保证乙方对发明的独享,乙方支付甲方一定比例的保护费。

这种作法,显然会带来一些消极的东西,但沈默深知现在这个时代,人治大于法制。利益才是最高导向……常言道,无利不早起,如果看不到眼前的利益,哪怕是苏州城的官吏,也不会真心实意的维护专利人的权力,更遑论他处了。

而且他在法案中明确指出,由外国引进的完整技术,可以由引进人享有专利权,如果出现发明人主张发明权,经查实确认后判定引进人和发明人共享该专利。

这可是一件大杀器,只要一颁布,不愁那些泰西人不把压箱底的东西拿出来,等再过几年,在欧洲传开后,恐怕能把所有有用的技术,吸个一干二净。

吸引外国工匠引进技术,鼓励本国工匠、商人发明创造,这是‘专利契约’的两大目标,但更深层次的追求,是借此将‘发明创造’与‘创造财富’联系在一起,使人改变对‘奇技淫巧’的消极态度;而最终极的期望,是能让人们渐渐的尊重知识、追求创新,人生的追求多元化;只有这样科技之光才能闪耀神州,真正走上振兴的道路。

这都不是一朝一夕可见成效的,沈默已经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,就是豁出去了,也要保证这些法规五十年不变!虽然五十年也不可能真正成功,但他坚信正确的东西,是有顽强生命力的,而不是暖房中的花朵;如果那么长时间,还不能抵御风雨,只能说明它并不适合大明,失败了也没什么可惜的。

其实沈默还有很多构想,比如请泰州学派的人过来,共同把工学院办好;又如建一所综合类的大学,等等等等,无奈一来时间仓促、二来时机也不成熟,只能先放在心里,等以后有机会再说。

那些远大的东西可以日后再说,但眼前的问题必须解决,当天晚上,他便让归有光把所捕的闹事者,集中到礼堂中。首先向他们保证,这项技术不会被滥用……这是废话,苏州府的头号专利,当然不可能随便让人用了……官府会严格把握,在不挤占百姓的棉纺、不影响市场价格的前提下,才批准上马。

在缓和了工人们的对立情绪后,他又向他们阐释着门技术的远景,会带来就业岗位的激增,行业报酬地翻倍,以及带动相关产业的发展。并用激昂的语言,让工人们相信,只要从这所工学院毕业,拿到职业执照,便会成为各工厂竞相争抢的香饽饽,收入会明显提高,到时候恐怕都不舍得让家里的婆娘没白没黑的纺线了。

这话引来台下众人一片笑声,那份对新机器的担忧,也就不知不觉烟消云散了。

离开工学院时,已是满天星斗,沈默对送出来的欧阳必进道:“老先生留步吧!我后日一早来接你,咱们一起去上方山,看看你的宝贝们。”

因为问题解决,欧阳必进的笑声也十分爽朗,道:“恐怕要让你失望了,我搞了十几个样机,但都没法达到你描述的样子,我感觉以现在的工艺,恐怕还做不出来。”

“慢慢来。”沈默笑道:“能有水力纺纱机,我就已经知足了。”说着低声道:“注意身体要紧,以后不要废寝忘食的干了,把活都交给下面人,您把着方向就行。”

“唉!交给谁都不放心啊!”欧阳必进道。

“没有人生来就会,”沈默笑道:“不放手他们永远学不会。”

“你这样说我就明白了。”老欧阳呵呵笑道:“想想我当年二十七岁的时候,还懵懵懂懂啥都不知道呢,再看你现在,任何人还真是没法比。”

“咳咳……”沈默轻咳道:“其实我不止二十七岁。”两世的年龄加起来,当然不止这个说。

“那是多大?”欧阳必进好奇问道。

“二十八……”沈默声如蚊鸣地答道,说完在老欧阳震彻夜空的笑声中落荒而逃。

当天晚上,沈默并没有回府衙下榻,而是住在一处不显眼的别院内。

第二天天不亮,几辆马车便驶入别院,大门紧紧闭上后,从车上下来的,却是汇联号的主要股东和几大掌柜,这些人可都是炙手可热的财神爷,平日里多少人求着供着、鼻孔都翘到天上去了。

但此刻,一呼百应的大佬们,却如小学生般的,拘谨地坐在客厅里,大气都不敢吭一声。

这间客厅不算不太大,虽然按照沈默的喜好,布置的尽量朴素,但从那香炉中袅袅升起的龙涎香,墙上挂着的王右军,以及一切细节,都能看出那种含而不露的富贵。

虽然园子里配备了最训练有素的下人,但在屋里伺候的,却是沈默的护卫,从这也能看出,此次会议的重要和机密。

沈默破天荒的穿了件青灰缎面的交领深衣,头扎逍遥巾,脚踏白布袜、黑缎鞋,愈发显得丰神潇洒、神采奕奕,丝毫看不出连日操劳的疲惫;虽然没穿官服,但举手投足间,带着那股子从容淡定,一看就是久居高位、尊养出来的。

他示意三尺把自己写的东西散发下来去,便端着茶盏,一边品茶一边等着这些银行精英们看完。

下面人手一份之后,便开始聚精会神的阅读起来,过了一会儿,便再也安静不下来……一个个表情丰富,眉头耸动,甚至有人开始窃窃私语,商讨起来。

对这一切,沈默视若无睹,他的目光从支开的窗户,望向一碧如洗的天空,目光幽邃而难以捉摸。

直到屋里再次安静,他才回过神来,看看下面坐着的两排人,轻声问道:“都看得差不多了?”

“是……”众人赶紧点头。

“议一议吧!”沈默搁下茶盏道:“哪位先说。”

众人互相看看,最后目光都坐在一位老者身上,他是汇联号的二股东,彭家的当家人彭玺,也是沈默的老相识了,他清清嗓子,朝沈默拱手道:“大人的提议,咱们没有不答应的,何况这是件大好事儿。”

“呵呵!老爷子可别光顾着我的面子,”沈默淡淡一笑道:“咱们就事论事,分析利弊,看看到底是否可行。”

“不瞒大人说,其实老朽也想过,能否发行小额银票。”彭玺笑道:“还在小范围讨论过呢。”

见几人附和着点头,沈默不由笑道:“看来是英雄所见略同啊!”引得一片笑声。

笑完了,沈默问彭玺道:“老先生为何有此想法?”

“这个还是受了大人的教诲。”彭玺恭声道:“在您为我们撰写的《票号到银行》一书中提到,咱们汇联号想要办成屹立不倒的百年老店,不禁要往上做功夫,还要往下扎好根……”说着背一段道:“您说过,只有跟老百姓的生活融为一体,与他们密不可分后,才能让我们的汇联号超脱生意的范畴,还带有稳定社会的作用。”

他说的是沈默在苏州期间,编篡的一本小册子,上面大致讲了一些最基础的货币银行学知识,以及未来的发展趋势,显然这些股东们,被那书上描绘的美好愿景给迷住了。

“但我发现,别看咱们票号声震全国,买卖也做得大,”彭玺捻须摇头道:“基业远称不上牢固……”

“老先生用心了。”沈默赞许的笑笑道:“您看出什么隐患了吗?”

“咱们上不着天、下不着地啊!”彭玺不无忧虑道:“别看咱们在苏州、甚至在东南都已经声势不小,但是在淮河以北,咱们还却真不如日昇隆,而且京城大佬们的关系,也不如日昇隆密切,”说着爆料道:“我可听说,徐阁老在日昇隆也有干股。”

“是么?”沈默动容道:“听谁说的?”汇联号的干股名单上,徐阶可是头一份,难道老小子脚踩两条船?

“这个不假,”彭玺道:“咱们有人在那边已经干到总账了,从账目中摸出来的。”说着沉声道:“这要是将来和日昇隆开战,徐阁老到底帮谁,还真是未可知呢!”

作者感言

三戒大师

三戒大师

此作者暂时没有公告!

目录
目录
设置
阅读设置
弹幕
弹幕设置
手机
手机阅读
书架
加入书架
书页
返回书页
反馈
反馈
指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