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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90章 宫车晏驾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2859 2021-10-18 14:35:31

八月初十是嘉靖皇帝的甲子大寿。

皇帝很想活到那一天,至少也算是一种圆满。所以他一直坚持着,在那天籁般的琴声陪伴下,他静静平躺着,像一盏熬干了油的灯,只一双眼还泛着一丝活气,苟延残喘着……

但天道无情,视万物为刍狗,不会因为你是皇帝,就为你延长寿限,哪怕一天都可能。

初三日,第一片秋叶从树上落下。一直关注着圣躬的李时珍,向徐阶禀告道:“龙体油尽灯枯,升天就在这一两日。”

“终于到了么?”徐阶正在圣寿宫的值房中阅看奏章,他手中拿着的,正是胡应嘉弹劾高拱的那本。

见徐阶的表情十分怪异,李时珍轻叹一声道:“阁老,有些事要开始准备了。”说完轻叹一声,道:“我这个医生已经没用了,阁老好自为之吧!”

徐阶看看李时珍憔悴的面容,才发现他比几个月前消瘦了一圈,柔声安慰道:“李先生已经尽力了,若没有你,皇上也不可能又撑过百日。”

李时珍黯然道:“又有什么意义呢?终究逃不过那个字。”

“至少尽了做臣子的孝心。”徐阶轻声道:“先生随我前去寝宫,咱们陪皇上最后一程吧!”说着他又看了一眼那奏本,心中暗叹一声:‘高新郑气数未尽……’便将其收到了一摞奏章底下。

两人往值房门口走几步,李时珍突然站住道:“阁老,在下有个请求。”

“请讲。”徐阶站住,回头道。

“能不能……”李时珍道:“趁着最后再求求皇上,赦免了沈默?”之前他已经求过很多次了,但每次都被嘉靖以‘医生不议政事’挡回去了,求助徐阶,又告诉他时候未到。但他从未放弃。想趁着皇帝弥留之际,再做一次尝试。

徐阶知道李时珍一点都不懂政治,所以也不跟他细说,只是淡淡道:“快了……”说着便迈步出了值房。

“唉……”李时珍心情无比郁闷,和这些大人物打交道,总是云山雾罩,让人琢磨不透。

来到寝宫中,徐阶已经调整好心情。看见黄锦捧着一碗老参汤,用小勺舀了,小心的服侍皇帝喝下去。

嘉靖很努力的张嘴喝一口下去,但食道已经彻底闭上,凭他怎么用力,也咽不下去,结果汤水又从嘴角溢出来,顺着胡须往下淌。

黄锦流着泪,赶忙拿起搭在胳膊上的白棉巾,小心的给皇上擦干净嘴和胡须。

徐阶的眼眶也早蓄满了泪水,但他身为首相,此刻大明的主心骨,别人能悲切,他却不能,他必须要‘观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’,要比平时更加冷静才行。深吸口气,将眼泪收回去,徐阶躬身道:“臣,恳请陛下回宫。”

“回……宫?”嘉靖的目光有些迷茫,自己不就在宫里吗?

“回大内。”徐阶轻声道。

嘉靖的目光一紧,他知道徐阶什么意思了——自己的大限到了!皇帝是一国的体面所在,起居行止都必须合乎礼仪,就是死,也得死在合适的地方。

正德武宗皇帝,常年不在宫中居住,最后在宫外的豹房中驾崩,丢尽了国家脸面,且必为后世所嘲讽。徐阶一直担心的,正是皇帝重蹈武宗的覆辙。这几个月一直恳请皇帝移驾回宫。

但嘉靖是绝对不想回那阴森森的大内,那里有他太多惨痛的回忆,大殿里盘绕着阴魂,龙床上虽是都有索命的怨灵,让他无比的恐惧与厌弃。所以自壬寅宫变后,二十余年来,他便没在紫禁城中住过一宿,因为他坚信只要住一晚上,那些鬼魂就会把自己害死。

所以无论徐阶如何请求,嘉靖都坚决不答应,听得实在烦了,对自己的首辅下令道:“除非到朕驾崩的那天,否则别再提此事!”徐阶果然再不说了。

现在时隔两个月,徐阶旧事重提,必然是限定条件满足了……

见皇帝愣在那里,徐阶只好再说一遍道:“恳请皇上回宫……”

“终于到日子了吗?”嘉靖回过神来,惨然道:“回去,朕不能学堂兄,让人家笑话朱家的皇帝不懂规矩……”

“万岁圣明……”徐阶高声道:“准备起驾,回乾清宫!”外面的仪仗卫队早就准备好了,闻声把銮舆直接抬进了寝宫。

看到銮舆上的御座,已经改成了龙床,嘉靖的瞳孔一缩道:“朕……要坐着。”

“皇上……”徐阶和黄锦为难地望着他到。

“扶起朕来。”嘉靖却目光决绝的下令道:“替朕梳洗。”

黄锦望了望徐阶,见他点头,便赶紧起身,在两个小太监的协助下,把软绵无力的皇帝扶起来,驾到躺椅上。小心翼翼的给他梳头挽髻。黄锦知道,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给皇帝梳洗了,所以每一个动作都无比的用心,竟有了郑重庄严的意味。

替皇帝净了面,梳好了胡须,两个太监扯着嘉靖的藏青色道袍,要给皇帝套上。

看看那熟悉的道袍,嘉靖闭上了眼睛,缓缓道:“衮服……”

黄锦没听清楚,心说怎么骂起人来了?正在那迟疑着呢,身后的徐阶却沉声道:“皇上要穿龙袍!”

“哦……”黄锦心中一阵惊喜,赶紧斥退小太监道:“把这件收了!”

‘还找得着吗?’徐阶突然有些担心。

当然找得着!黄锦小跑着到墙角处的一排衣柜,来到最中间的一个,双手拉开柜门,帝王最郑重的衮冕之服,便出现在众人眼前。

黄锦擦干净手,小心翼翼的先捧出玄表朱里、冠上朱覆、前后十二旒的皂纱帝王冕,身后的小太监赶紧用托盘接了;再捧出日月在肩、星山在后、龙在两袖、衣玄裳黄的十二章帝王衮服,又一个太监,上前用托盘接了。

接着是素纱青缘的中单;绣着龙一火三的黄色蔽膝;素表朱里的大带;以及革带、玉佩、大绶、朱袜等;这些帝王之物,虽然许多年没被穿戴过,但仍然一尘不染,就像新的一样。

把所有部件拿齐了,太监们整齐地跪在嘉靖面前,高高举起托盘。

这套帝王冠冕仅仅就是摆在那里,也使寝宫中的庄严之气大盛,那些因为嘉靖老病,而心里不把他当回事儿的宫人,一下恢复了对皇帝的敬畏,全都瑟缩着不敢仰视。

看着这些东西,嘉靖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不舍,但很快又无影无踪了。

“奴婢,伺候主子更衣……”黄锦脸上挂着笑,笑中带着泪,跪在龙床边,先给嘉靖穿好朝靴,然后直起身子,将皇帝的一只手臂挽放在自己的颈背上,把他架起来,想给他把衮服穿上。这活一个人可干不了,几个太监上前,一起协作着给他一件件穿好。

但更麻烦的是,穿完了怎么办?嘉靖完全坐不住,可也不能老让人扶着吧?

嘉靖望向李时珍,双目露出浓重的乞求之色。

李时珍明白病人的心理,便出声道:“你们都闪开。”

太监们早习惯了李先生的喝令,赶紧让开地方,李时珍凑在嘉靖耳边,小声说了几句,嘉靖的目光顿时变得狂喜,道:“好!”李时珍便从医箱中拿出针囊,在嘉靖的脖颈、四肢、躯干各处,都植入了纤细若毫的银针,做完这一切,他仍不退下,仿佛在等嘉靖说点什么。

嘉靖却只是轻声道:“等吧……”李时珍真要抓狂了,什么叫‘等吧’,‘快了’,就不能痛快点吗?

也不知李时珍施了什么魔法,嘉靖竟能不靠人扶着,便端正地坐在囤背龙椅上了。徐阶诧异地望向李时珍,他必须了解全部的内情。

李时珍轻声道:“我把皇上的周身穴道封闭,圣体便僵直起来。”原来如此……

但无论如何,解决了一个大问题,要不皇帝瘫在龙椅上,或者被人架着坐在上面,都太不雅观了。

黄锦替皇帝戴好帝王冕,将黄色的丝带,端正的系在嘉靖的下巴上,最后把前后十二道旒紞理顺了,便彻底为他穿戴整齐。

望着终于换回龙袍的皇帝,徐阶不禁老泪纵横,不停拿袖子擦拭自己的眼角。

嘉靖看着他道:“很难看?”

徐阶连忙摇头道:“天日之表,帝王之姿。”

“那哭什么?”

“微臣终于见皇上穿回龙袍了。”徐阶擦净泪水道:“是喜极而泣。”

马森赶紧和人把穿衣镜抬过来,想让嘉靖看清自己的全身。

嘉靖从下往上,贪婪地看着身上的龙袍,不得不承认,这比穿道袍的感觉,更让人迷醉。

“不看了……”待看完上身,嘉靖便闭上了眼,他不愿看到自己死气沉沉的面孔。

马森赶紧把镜子撤下,太监们上前,小心将皇帝的龙椅,抬到銮舆上固定好。

待准备妥当,黄锦又在皇帝身上加了件玄狐皮大氅,躬身小声问道:“主子,还有什么吩咐?”

“他们都来了吗?”嘉靖缓缓道。

“早就在宫外候驾。”黄锦回道:“要宣见吗?”

“到乾清宫再说吧……”嘉靖垂下眼睑道。

“皇上起驾回宫!!”黄锦立刻站起身子来,大声道。

“皇上起驾回宫……”

“皇上起驾回宫!”宫人们一声接一声传下去,最后响彻整个京城……

乌云密布、亘空阴霾。

西苑的正门洞开着,沉寂二十四年的午门也洞开了,跸道上铺了红毯,道边每隔七尺,便站着一对手持刀枪的御林军士兵,他们面无表情,直视对方,拱卫着即将从西苑出来的皇驾,以及肃立在红毯两边的京中勋贵、文武百官。

这些官员贵戚全穿着庄重地朝服,凝神屏息,恭候着銮舆的到来……左侧全部是贵戚勋旧,右侧则是文武官员。右侧为首的不是三位大学士,而是太子太保、兵部尚书杨博,他低垂着面孔,看不清有何表情;左侧为首的,却是当今陛下唯一在世的儿子、裕王朱载垕;他怀里还抱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,同样穿着绣金龙的明黄服色,乃是他的世子,也是嘉靖唯一的孙子朱翊钧,本来挺灵动的小家伙,却被压抑的气氛所震慑,趴在父亲的怀中,一动不敢动……

辰时正,宫城上响起一声清脆的响鞭,紧接着又是两声,然后韶乐奏响,两队身着金甲的大汉将军,手持龙旗、金瓜、长戟、华盖,缓缓地从西苑门中走出。

当那辉煌夺目的銮舆,出现在西苑门前时,乐声变得愈加庄重起来……

“恭迎陛下……”群臣齐声高唱,全都跪在御道两旁。

銮舆缓缓向外行来,走到跪迎的群臣面前时,缓缓停了下来。黄锦拿个马凳放在銮舆边上,声音前所未有的洪亮道:“皇上有旨,着裕王携世子上舆!”

裕王一直木然的脸上,这才出现一丝表情,忙大声道:“臣遵旨!”便抱着朱翊钧,在黄锦的搀扶下,登上了只能皇帝乘坐的銮舆,便见他的父皇身着龙袍,端坐在正中的龙椅上,两边还各摆了一个锦墩。

“儿臣朱载垕率世子朱翊钧,叩见父皇。”朱载垕连忙拉着儿子,跪在皇帝面前。小世子也奶声奶气地叫道:“拜见皇爷爷……”

嘉靖本来神情凄然,但听到孙儿清亮的声音,眼睛亮了一下,道:“朱翊钧,到皇爷这边来。”听到叫自己的名字,小世子抬起头来,但看到皇冠龙袍、端然高坐的皇帝,心中便生了怯意,跪在那儿不敢过去……他根本不认识这老头,方才那一声也是鹦鹉学舌而已。

裕王赶紧小声道:“朱翊钧,过去。”

小世子这才爬起来,怯生生的挪到嘉靖面前。

看着相貌可爱的小世子,嘉靖的心柔软起来,他多想抱抱自己的孙子啊!可根本没那个力气,只好慈爱道:“来,坐边上。”

黄锦便赶紧去抱小世子,世子却不让他抱,奶声奶气道:“我自己来!”说着按着锦墩,短短的小腿儿一使劲,就爬了上去。一转身坐过来,挺直腰,像模像样的,就是头上的王冠有点歪。他得意地望着嘉靖,意思是,看,我能行吧……

嘉靖发自内心地笑了,欣慰道:“还好朕有个好孙子……”说着看一眼裕王道:“你也坐吧!”

“是。”裕王轻声应下,坐在嘉靖的另一侧。

“起驾!”銮舆再次向前,载着天家祖孙三代,沿着跸道缓缓向东,从午门进入了紫禁城。

帝王气象的金水桥、气势恢宏的皇极殿、中极殿、建极殿……嘉靖望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景象,如坠梦中。

他突然想到当年自己十五岁,第一次进宫时,也感觉像做梦一样,一个不起眼的藩王,突然吉星高照,被接到北京来当皇帝,世上恐怕再没有更梦幻的际遇了吧?四十五年来的一幕幕,浮光掠影般浮现在眼前,一切都在这场梦中……这梦充满了得意失落、悲欢离合、有权掌天下的快意,有孤家寡人的孤苦,百味杂陈,难以言喻,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。

但终归是一场幸福的黄粱梦,他苦求长生,不就是为了美梦永久吗?

可一切努力都是徒劳,今天,终于到了梦醒时分……

才发现人生不过大梦一场,不管你是天子,还是草民,不管这一生成功或者失败,终究韶华白首,不过转瞬,最后还是要化成土。

天地不仁,视万物为刍狗!

自己辛苦斋醮,渴求天道,这一刻才终于明白,原来这就是天道。天道恒在,往复循环,不曾更改——

原先以为,自己身为天子,得天独爱,便比世间生灵、天下万民更加高贵,但现在才知道,高贵个屁!不还是像那祭祀用的‘刍狗’,用时显贵,用后废弃,天地万物,莫非如此,自己也不例外。

早知这样,何必当初?悔之不及,徒呼奈何……

也罢,醒就醒了吧!生有如何?死又如何?不过是又一场梦而已,愿下一场梦中,自己能为天下人做些好事,补偿一下这一世所造的孽……

三花聚顶本是幻,脚下腾云亦非真;

大梦一场终须醒,无根无极本归尘。

嘉靖四十五年七月二十,嘉靖皇帝终于回到了阔别二十四年之久的皇宫大内;是夜亥时,景阳钟响,帝崩于乾清宫中,享年六十周岁……

深夜,大内,乾清宫。

这间二十四年没有住人的皇帝寝宫,如今遍布致哀的灵幡,已经变成了大行皇帝的梓宫。

大殿内的‘正大光明’牌匾下,满目都是白色的幛幔、白色的屏风,白色的几案,白色的孝服……冷风吹过,一片呜咽之声响在耳边,让跪在灵柩边上的裕王朱载垕,感到一阵阵的头皮发凉。

朱载垕已经除下了吉服,为大行皇帝戴起了重孝,但看着身边人一张张悲痛欲绝的面孔,他也知道自己该痛哭流涕了,但始终无法调动起情绪来。但这时候得哭啊!他伸手拧自己大腿一把,钻心的疼痛过后,却一阵阵的想笑……

目光落在灵柩之中,大行皇帝已经移箦,从朱载垕的角度,正好能看到他的遗容。只见嘉靖皇帝仿佛睡着了一般,脸颊上还略带一点潮红……那是多年服用丹药的结果。

望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,朱载垕默默回想着,与他上次见面,是什么时候。对了,是三年前年册封朱翊钧为王世子的时候,曾经见过他一次,然后就是今天下午了。比起三年前见他,嘉靖只显得瘦削些,颧骨高高的,下巴上的皱纹隐在修长洁白的胡须里,一点也看不出来。

但朱载垕也不确定,因为他和这个‘父皇’,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,每次见面父皇高高在上,他也不敢抬头,几乎等于没见。

现在父皇终于死了,可以随便让他看,想怎么看就怎么看了。朱载垕瞪大眼睛,使劲盯着他的父皇,看着那张刻薄寡恩、阴沉难测的面孔,他一下回想起自己战战兢兢、畏畏缩缩、暗无天日、无休无止的悲惨人生来……

只因为一句‘二龙不相见’的谶语,便被父皇视为眼中之钉!不仅平时不准觐见,就连过年入宫问安,嘉靖都只准在珠帘外磕头,绝不相见。哪怕是在皇帝驾崩前的几个月里,都不许他入宫问安侍疾。回想此生以来,竟从未享受过一天父爱,甚至未得其父一个笑脸、一声温言,以至他一提起‘父皇’两个字,便从内心感到陌生、恐惧和憎恨,完全不知正常父子是如何相处。

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,皇帝老子不仅不给他父爱,还百般摧残他本应享受的母爱——自从把他赶出皇宫后,便不许他入宫探视,哪怕在母妃重病弥留之际,也不许他见最后一面。而且在母妃去世后,还不准百官按照应有的礼制,为其安排葬礼……作为现存皇长子的母亲,也极可能是未来皇帝的母亲,她本应像成化朝的纪淑妃一样,享受到美谥和厚葬,作为日后追尊她为皇太后的基础。嘉靖却悍然推翻了礼部拟定的仪注,不准朱载垕以亲子之谊居丧,百官亦不准服丧服,亦不追封为贵妃,总之是力加贬降!

原因不难理解,嘉靖不肯抬举杜康妃,是因为对他异母弟弟朱载圳的一贯偏爱,导致不愿默认他的储贰地位;不让他服丧,乃是嘉靖认为,父皇尚在,儿子服重丧不吉利,为避君父至尊。

当时朱载垕已经十八岁,当然能感受到父皇在生母葬仪上的诸多刁难,亦能品出其中三味……但无论如何,自从就裕邸之后,和唯一疼爱自己的母亲生不得见、死不得诀,他焉能不恨造成这一切的父皇?

更有甚者,这个父皇对自己生儿育女,也非常反感……朱载垕早年育有两子,但均早殇,朱翊钧是第三子。他无论如何也忘不了,当年自己的长子……也是嘉靖的嫡孙出生之时,发生的那场意想不到的风波:

他记得很清楚,当时举国欢庆嫡皇孙的诞生,礼部请告于郊庙、社稷,诏告天下,令文武群臣称贺。此等天大的喜事,嘉靖却违背常礼,不准颁诏、不准称贺、不准禀告太庙和社稷。异常冷淡的对待;与他自己当年生育长子载基、二子载塥时的隆重其事,甚至诏告外国的规格相比,不啻天壤之别!

更令朱载垕无法接受的是,这个嫡孙出生,竟惹得嘉靖暴躁盛怒,甚至要杀人!当时礼部侍郎闵如霖上贺表云:‘庆贤王之有子;贺圣主之得孙!’那孩子首先是他朱载垕的儿子,而后才是皇帝的孙子,如此先后,本合情合理。却惹得嘉靖大怒,用剑砍其疏,愤怒道:“可斩!渠先子而后朕。降俸三级!”

这就是他的父皇,一个极度以自我为中心,以扶乩谶语为根据、以臆度妄想支配情绪的寡人独夫!此人能认为白兔白龟产子育卵,是可喜可贺的‘祥瑞’,却将自己的子孙繁衍,视为莫大的灾祸,引发莫名的恐怖和愤怒,以这样极端自私、极端癫狂的方式对待子孙,怎能不对他的心理,造成巨大的戕害?

又何止是心理上的戕害呢?朱载垕身为皇长子,却始终前途叵测,而且屡生危殆,甚至成为父皇的眼中之盯!嘉靖也知道自己所作所为过分,却非但不思弥补,反而担心儿子会有异动,长期在他的王府四周,布满侦缉逻卒,密切监视着他与何人交往。甚至王府随从们发生的一些琐事,也会被立即报之皇帝……一举一动都会为人侦知,虽贵为亲王,又何异于楚囚?

不仅在处境上朝夕危惧,甚至在最最基本的生活上,皇帝对他也十分苛待,所给的禄米钱钞,仅能连维持王府的日常开支。甚至连这笔数量有限的收入,都经常遭小人克扣,不能如期领取……当然这一切,都因为嘉靖对他的冷遇和打压,才使小人敢肆无忌惮。至于按例该有的赏赐,他更是连伸手都不敢要,结果生活时常陷入困窘,无奈只得凑钱贿赂严世蕃,才得以领取到三年的拖欠。

身为亲王皇长子,却要向大臣行贿,才能得到属于自己的那点禄米,简直是奇耻大辱!尤其是严世蕃为彰显权势,时常对人说,连皇帝的儿子都要贿赂我。每次听人说起,他都有杀人的冲动!

有父几等于无父,有母实同于无母,生子而惨遭仇视,继而连人身自由和基本生活都得不到保证!朱载垕经年累月、全方位的,遭受来自父皇的折磨,内心早就被焦虑、抑郁、惶恐、愤怒、痛恨……折磨的面目全非,但又无力改变,只能‘致力韬晦、以待其时’,将自己的真实情绪掩盖起来,小心翼翼的假扮成一个温良恭俭让的好皇子,满怀忐忑的期待着……这一天的到来!

想到自己多年来所遭受戕害无以计数,却不得不忍气吞声以求苟安,年近而立,却从未有一日得展颜,朱载垕心中的悲愤和自伤便充满了全身,使他一阵阵血往上涌,他的心中泛起一波波灼人的热浪,冲得满身都要爆裂开来!突然他张大嘴巴,两眼瞪得溜圆,喉头不停的颤抖,发出‘嗬嗬’的声音。

周围人以为他悲恸难耐,要得失心疯了,全都紧张地望着一动不动的未来皇帝。等了好一会儿,就在大家想要碰碰他,试试晕没晕过去时,却听他猛然发出一阵撕肝裂肺的嚎声!

那嚎声之悲痛真切,可谓惊天地、泣鬼神!如杜鹃气血、令闻者伤心,听众落泪众人!见未来的皇帝哭成这样,无论真心假意,遂一起大放悲声,以助其哀!

只苦了老徐阶,一边要自哭,一边要劝朱载垕,弄得心力交瘁,苦不堪言。

嚎丧了半晌,朱载垕终于渐渐止住哭。徐阶嘶声道:“王爷节哀,臣等知您悲痛难抑,然先帝晏驾,您就是大家的主心骨;请移驾养心殿,钦定先帝身后大事!”

裕王点点头,在两个贴身太监的搀扶下,缓缓来到位于乾清宫西侧的养心殿。一众内阁辅臣并杨博随行……先帝晏驾之前,曾单独召见杨博,谈话内容不详,但随后黄锦宣读皇帝的中旨,晋杨博为少保,以兵部尚书兼吏部尚书,与内阁大学士共领顾命,辅佐新君。虽然简特之职,向来为百官所不齿,但此乃先帝遗命,又另当别论——那是任他为顾命大臣啊!

一转眼,杨博便从内阁竞争的失败者,成为了与内阁分庭抗礼的另一极,人生之际遇,实在是难以预料。

养心殿的龙椅还不能坐,因为朱载垕还没登基呢。于是太监搬来一把圈椅,铺上明黄的坐垫,紧挨着龙椅搁下。就这样,朱载垕还感觉如坐针毡,表情十分的不自然。

见他还蒙着呢,身为硕德元老、首辅大臣的徐阶自然开腔道:“王爷,最紧要的,是先把大行皇帝的庙号定下来。”

朱载垕感到晕乎乎的,茫然地点点头道:“元辅说的是……”然后便没了下文。

“王爷是要让咱们先议一议,”高拱是朱载垕的老师,当然要给弟子接话了,便率先道:“我抛砖引玉,臣以为先帝享国最长,一生经文纬武,功高德硕;虽是守成;实同开创,所以应定为世祖皇帝!”

“一般开国君王才可成祖,我朝有了两个‘祖’帝,已是先帝之破例之举了……”李春芳斟酌着词句沉吟道。本朝两祖分别是太祖和成祖,其实成祖的庙号原来是太宗,但嘉靖硬是给抬成了成祖,因为他认为成祖皇帝也是以旁系入主大统,终结长房一系,实乃后世列代帝王之祖……显然抬高朱棣,只是为了给他自己继替大统,增加历史依据而已。

如果按照嘉靖自己的理论,给他定个‘世祖’也不为过……帝系转移为世、开创基业为祖,嘉靖可不是把正统从大伯家转到自己家,为自己的子孙后代开创一代基业吗?

但称为‘祖’的话,就把嘉靖抬得太高了,这是众人的分歧所在。

最后说来说去,大家各让一步,还用‘世’,但把‘祖’降成‘宗’,称为世宗皇帝,于是都可以接受。

整个讨论过程中,裕王始终不发一言,待众人把结果定下来,向他请示时,他才回过神来,缓缓道:“照你们说的办吧!”说完才醒悟道:“什么庙号来着?”

“世宗皇帝。”大臣们小声道。

“哦……”朱载垕心中不快,但既然答应了,就不能再更改了,好在这还没完……便打起精神到:“那谥号呢?”汉代以后,帝王都有庙号和谥号的,庙号是在太庙祭祀时用的,而谥号是对其一生的评价,在早年间,不少皇帝得到了恶谥;但到唐朝以后,恶谥绝迹,全都美谥、平谥,当然不是因为皇帝的素质提高了,而是评价愈发的不客观了。

但朱载垕不想这样,他又缓缓道:“父皇肯定不喜欢咱们浮夸虚美,那句话怎么说来着?美曰美,不一毫虚美;过曰过,不一毫违过。为臣子的就要有这种态度。”

众大臣无不心中一紧,这时候怎么把海瑞的文章搬出来了?大行皇帝还尸骨未寒呢,作儿臣的说这话,让人不能不浮想联翩啊……

杨博不开心了,道:“王爷说的是正理,但先帝仁爱修明、文治武功,并不需要虚美。”顿一顿,便道:“老臣以为,大行皇帝应谥‘文’。”而后解释道:“经天纬地曰文;道德博闻曰文;学勤好问曰文……先帝当得起这个‘文’字。”对帝王来说,美谥无过‘文、武’,可见嘉靖看人还是很准的,果然是杨博在维护他的身后之名!

“不妥,成祖爷便谥‘文’,”高拱马上反对道:“先帝向以成祖为榜样,肯定不愿与之比肩。”

“那就谥‘景’,”郭朴出声道:“耆意大虑曰景、布义行刚曰景。”

“不妥,代宗皇帝谥景。”李春芳摇头道:“大行皇帝怎能与他并列呢?”

“也没什么不妥……”一直做倾听状的朱载垕,突然出声道:“孤觉着‘景’很好。”

众人面面相觑,心说朱祁玉的命运多悲催啊?他的谥号万万不能再用。

“不如谥‘平’?”郭朴揣测裕王的意思,似乎不愿给先帝美谥,便轻声道:“先帝治而无眚、执事有制、布纲治纪、克定祸乱,可以谓之平也。”

“世宗平皇帝。”朱载垕觉着听起来不错,但还是道:“有没有更好的?”说着翻动谥书道:“尊贤贵义曰恭;敬事供上曰恭;尊贤敬让曰恭;爱民长弟曰恭……孤看这个就很恰当了。”

众大臣这下彻底明白储君的用心了,因为他故意漏说了一个‘既过能改曰恭’,明显是希望能在谥号中彰显嘉靖的过失,但哪有儿子给父亲谥‘恭’的?

杨博当场便表示反对,说这样天下人会笑话我们的!

裕王知道杨博其实是说,天下人会笑话他这个当儿子的,便有些郁闷道:“那你们定……”话虽如此,但当大臣们要给嘉靖一个美谥时,他都会挑出毛病,说不妥不妥。

矛盾在于,大臣们认为应该给美谥,裕王却不愿意,结果议来议去还是没有结果。

最后还是一直没吭声的徐阶,说一句道:“谥为‘肃’吧……”

众大臣一想,‘刚德克就曰肃;执心决断曰肃,正己摄下曰肃,’还算勉强可以接受;裕王也觉着,嘉靖对自己可够刚、够克、够决、够断的,一个肃也也算贴切。

于是众人再无异议,虽然谥号中还有很多字,但那都是无关紧要的了,很快便全部定下来。最后由裕王点破手指,滴了血在朱砂上,然后亲自持笔写下大行皇帝的谥号曰:‘世宗钦天履道英毅神圣宣文广武洪仁大孝肃皇帝。’

简称‘世宗肃皇帝’。

好容易给嘉靖定下两号,全情投入的大臣们,才发现早就过了五更,外面天都快亮了。

高拱突然意识到一件事,道:“坏了,遗诏拟了吗?”众人也暗叫疏忽,辰时就要向天下宣读大行皇帝的遗诏了,现在还有不到两个时辰,恐怕来不及了。这也没办法,谁都是第一次为皇帝治丧,都没什么经验……下回肯定就不出错了。

朱载垕也着急道:“那怎么办?”

“赶紧现在拟吧!”高拱挽袖子道:“我做笔录,大家集思广益!”

众人刚要开动脑筋,却听一个声音淡淡道:“不必,遗诏已经有了。”

说话的是徐阁老。

只见徐阶从袖中掏出一个薄薄的扁木匣子,双手奉给朱载垕道:“大行皇帝遗诏在此,嗣君看过之后,明日照章宣读即可。”

太监把扁木匣接过来,用托盘送到朱载垕面前。众人的目光随着那托盘移动,紧盯着这突然冒出来的遗诏,心中充满了疑惑。

朱载垕接过来,打开木匣,一张折叠整齐的黄绢,便显露出来。拿起黄绢,他便细看起来。

此时养心殿中针落可闻,大臣们都屏住呼吸,紧盯着嗣君脸上的阴晴变幻,等待内容的公开。

谁知朱载垕看完之后,并没有示之众人,而是重新放回盒中,直接收回袖子里,道:“孤知道了。”弄得众人一头雾水。

见他没有给众臣看的意思,高拱心中一阵不痛快,便想问个明白,谁知徐阶抢先对朱载垕道:“还有一个时辰,就该颁读遗诏了,王爷不如先去后面歇息,稍养精神,明天还有很多仪式等着您呢。”

裕王身子本来就不壮,从昨夜熬到今晨,早是在强撑了,听到徐阶的话,如蒙大赦道:“也好。”便起身朝众人点头道:“对了,还有一事,孤的年号,就随意点吧!我想好了,就叫隆庆吧!”说完也不待众人答话,拔腿便往后面走去,众大臣只好起身相送,高拱也只能把话憋回肚子里。

但裕王一走,他立刻将矛头指向了徐阶,大声道:“遗诏之事非小,为何内阁事先毫不知情?”

“我知道就是内阁知道。”徐阶淡淡道:“事关机密,没必要搞得天下皆知吧?”

“事关先帝清誉,你虽是首辅,可也不能擅自独断!”高拱怒目而视道:“元辅大人,你有不臣之心!”

“诏书曾经先帝御览,”托高拱的福,徐阶六七十岁学会吵架了,而且水平日进,冷笑连连道:“仆若不臣,早有先帝斩之!”

“你!”徐阶搬出嘉靖来,这就叫死无对证,高拱已然无法翻盘,愤而拂袖道:“倒要看你如何诽谤先帝!”

那边的郭朴也愤然起身道:“真是岂有此理!”便与他一道气哼哼的离去了。

还剩下杨博,装睡着了;李春芳,一脸苦笑道:“元辅,他们也是忠心为国,您不要生气。”

徐阶淡淡笑道:“不和他们一般见识。”便也闭目养神,静待时辰到来。

什么是遗诏?为什么众人如此剑拔弩张?

原来皇帝驾崩,按照惯例、应当颁发《大行皇帝遗诏》,一方面是总结先帝的一生,检讨自己统治时期犯下的错误;一面又为新皇指明执政的方向,且因为是‘先帝之言’,对新皇具有较强的约束作用,所以意义十分重大。

远得不说,以前朝《正德遗诏》为例,大力革除武宗皇帝的严重弊政,完全取缔他生平最得意的主张、最主要的活动,对其荒淫荒唐的一生,进行了彻底地批判。

这样的自我否定,虽然用的是正德皇帝的名义,且极像正德的腔调,但显然是由他人捉笔,强加在死皇帝头上的。事实上,上层的大人物都知道,遗诏名义上是大行皇帝的旨意,但往往由顾命大臣执笔,于大行皇帝弥留之际写就,大行皇帝是不会过问其内容的。

历代皇帝之所以容忍这种强加,是因为这符合皇朝的根本利益——本朝皇帝大都荒怠放纵、几无建树,统治的时间越长,给老百姓的印象也就越差。所以通过一道诚恳检讨并纠正过失的遗诏,远比虚夸谬赞更能起到收拾人心、挽回印象的作用;二则,顾命大臣们可高举《遗诏》,以先帝末命行之,立即采取一系列措施,大刀阔斧的除旧布新、拨乱反正,以大行皇帝的名义,扫大行皇帝时期的腐臭。

而且,这其实也是为大行皇帝,进行最后一次欺世盗名,似乎在他临死前的一刻,尚有幡然悔改之心,尚有罪己自责的勇气,借以缓和长久积于臣民之间的愤懑,使其恢复对皇家继续统治的信心。

所以老皇帝们默许《遗诏》由顾命大臣拟定,并不是因为他们有多大多,而是需要有人为他们擦屁股而已。再说,老子死了还有儿子,大臣不怕死,尽管把老子往死里骂,看看儿子会把你怎样!

因此即使是批评,也是有限度、有节制的,即使是否定,也是三七开,甚至二八开的……当然武宗皇帝是个例外,因为他没有儿子,连皇统都被人家占了,又有谁会管他被骂成什么样呢?加上他的人生,完全可用‘荒淫放荡’四个字形容,所以被骂得特别惨,也在情理之中。

现在轮到嘉靖来被盖棺定论了,他可是有儿子的,也不知会颁布一道什么样的遗诏!

就在无端的猜测和不安的等待中,第二天的太阳照常升起。天道恒常,并没有因为一位帝王的驾崩,而山河变色,日月无光。相反这天秋高气爽,艳阳高照,实乃难得的好日子。

但北京城中,几乎是一夜间满城戴孝,家家户户挂起了哀悼大行皇帝的白幡、白幅,老百姓是朴素的,不管这个君父多么的不称职,但终归是他们的君父,死了还是要为他送葬的。

紫禁城,午门上的匾额已经用白布盖住,门前树满了灵幡、白旗;幡与旗下,又都跪满了七品以上的京官,身有爵位的勋旧,身戴重孝,在那里一片嚎啕。

差一刻辰时,两侧掖门开了,内阁大学士、六部九卿,在京的公侯宗室,也都着戴孝,从里面出来,恭立在跸道午门的两侧;这是在等待午门大开,恭候新君颁读遗诏。

紧接着,两个身穿黑色孝服的太监,从左右掖门出来,手中还各提着一条丈余长的响鞭,走到午门前,两人同时手一抖,两条长鞭刷得直直铺在地上。

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那两根长鞭,知道马上就不用哭了,纷纷把声音调到最大。

只见那两个太监将响鞭猛地抡起,两道浑圆的轨迹在空中交错,竟只发出一声脆响。

哭声一下子停住。

然后又是两声脆响,沉重的午门终于吱呀呀地,徐徐洞开了。

此时正是辰时,钟鼓楼的钟响了,大佛寺的钟响了,白云观的钟也响了,京城所有的大钟齐名,宣示大明王朝的转折点到来了!

无数人伸直了脖子,向那深深的城门洞中张望,却什么都没有看到。这时,徐阶率领着众公卿,突然朝着午门前的广场上跪拜下来。百官这才明白,原来新皇是从那边过来。便原地掉了个头,背对着午门跪下了。

这次果然没有跪错,只见四队白衣白甲骑白马的大汉将军,持着白幡,整齐催动战马,从远处缓缓行来,再往后,又是是宫人,手持着罗盖、旌旗,大伞、提灯……当然无一例外,都糊上了白纸。

当这些引导过去后,一具挂着孝布、离地很高的巨大御辇出现在众人眼前。它被七十二名孝衣太监扛抬着,高高耸立在轿夫的头顶,以威严而庄重的方式,缓缓向着午门前进,后面又是御林军、锦衣卫的卫队,冗长看不到尽头。

待那先头仪仗行到眼前,徐阁老跪在地上,声音洪亮道:“百官恭迎新君圣驾!”

“恭迎新君!”百官全都朝着御辇方向叩拜行礼。

御辇缓缓行到百官面前,在距午门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来。

御辇的门缓缓打开,跟在边上的马森,将个马凳摆在撵下,以供踏脚。

百官屏息凝神,等待新君的驾临。

便见个一身白衣的男子,踩着踏凳下了车,众人看到他,不由愣住了——竟然不是嗣君,而是被先帝关起来快一年的沈默沈江南。

他看上去比原先还要沉稳,唇边蓄起了长须,目光无喜无悲,云淡风轻地站在那里,淡泊到让人可以忽略他的存在。

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沈默身上,沈默却望向御辇中,微微屈身,伸出了右手。

一身重孝的朱载垕,这才在沈默的搀扶下,从御辇上下来。

“万岁!万岁!万万岁!”这时不用任何人领呼,午门前响起了山呼声。

听着山呼海啸的声音,望着眼前幽深的宫门,朱载垕感到有些紧张,看向身边的沈默,攥着他的手也一直没松开。

沈默给他个鼓励的眼神,握了握新君手,恭声道:“请陛下入宫!”说着想要将手抽出,退回朝班。

却被朱载垕紧紧握住,新君的目光中带着请求,小声道:“陪着朕……”

沈默只好任由他拉着,慢慢踏着跸道,从午门进入紫禁城。

待皇驾过后,百官便起身跟着仪仗,缓缓走进了午门,穿过长长的广场,最后在皇极殿前立定。

待所有人按班站定,黄锦站到丹陛前,展开手中的黄绢,扯着公鸭嗓子高喊道:“宣读大行皇帝遗诏!”殿前广场上,所有人呼啦啦全部跪倒,聆听嘉靖最后的‘圣训’……

“朕以宗人,入继大统,获奉宗庙四十五年。深惟享国久长,累朝未有,乃兹不起,夫复何恨!惟念朕远奉列圣家法,近承皇考身教,本惟敬天助民是务,只缘多病,过求长生,遂致奸人乘机诳惑,祷祠日举,土木岁兴,郊庙不亲,朝讲早废,既违成宪,亦负初心。迩尔天启朕衷,方图改辙,病已缠身,补过无缘。每一追思,惟增愧恨。”

“皇子裕王可即皇帝位,勉修令德,勿过毁伤。丧礼如旧、以日易月;祭用素馐,毋禁民间音乐嫁娶。宗室王亲、藩屏为重;各省督抚、地方攸系,不可擅去职守。卫所府州县并土官俱免进香。郊社等礼及朕祔葬祀享,各稽祖宗旧典,斟酌改正。”

“自即位至今,建言得罪诸臣,存者召用,殁者恤录,见监者即先释放复职。方士人等,论厥情罪,各正刑典。斋蘸工作、采买诸劳民事即行停止。于戏!子以继志述事并善为孝,臣以将顺匡救两尽为忠。尚体至怀,用钦未命,诏告天下,咸使闻知……”

这道诏书短小精悍,但内容十分丰富;其用语虽然委婉,但拨乱反正的主导思想仍旗帜鲜明,它由嘉靖本人,用自我谴责的口吻,对自己即位以来,迄去世之前的怠政,以及各种荒诞作为,公开表示愧悔,给予彻底的否定,并为采取相应的善后措施,留下了广阔的空间。

它意味着大明这条巨舰,将要面临大转舵,将出现大变局,并奠定了今后的政局走向!

诏下,皇极殿前的千余名官员,一起发出嚎咷痛哭之声,这次是真心的……

遗诏颁布之后,便由顺天府在京城宣读;去往各省的信使也奔行出京……

消息传开,百姓虽在国丧期间,依然欣喜若狂,奔走相告,闻者无不额手相庆,甚至有人偷偷放起了鞭炮,显然《遗诏》深得人心……但问题是,大行皇帝尸骨未寒,大家笑得这么开心,让黄泉路上没走远的嘉靖帝,情何以堪?

东厂诏狱。

外面的一切都传不到幽深的地牢中。

孤灯如豆,海瑞坐在桌前,全神贯注的看书。比起刚入牢的时候,他的处境已经好多了,有了床、有了桌椅、每天也有人送饭,这对他来说,已经足够了。只是对皇帝这么久还没杀自己,他觉得十分意外。

他知道自己的老母和妻子,已经安全回到琼州,靠着十几亩薄田,在家乡可以安宁的生活。

他已经了无牵挂,只求一死。

看完一章,海瑞伸展一下酸痛的腰背,这时听到外面传来狱卒用大铁勺敲打牢门,放饭的声音,他便拿起桌上的木碗,搁到牢门边。然后坐回桌前继续看书。

当他再抬起头来时,那敲打声已经远去了,可自己的饭碗依然空空如也。

‘又忘了……’无奈地摇摇头,他准备继续看书,却见牢门被打开,牢头竟一手打着灯笼,一手提了好大食盒进来;也不像往日吆五喝六,而是朝他客气的笑笑道:“海老爷,请用饭。”许是整天凶神恶煞惯了,牢头的笑脸比哭还难看。

‘早晚还是来了。’海瑞心中轻叹一声,把书本合上,整齐的搁到床头上,回身坐在桌边,表情已经恢复了严肃。

那牢头想说点什么,但见海瑞无比严肃的表情,竟不敢开口。只好先把食盒里的好几盘大鱼大肉端出来摆在桌上,竟还有一壶酒。

‘果然是……’海瑞又叹一下,但旋即恢复了豪气,对牢头道:“斟酒!”

牢头倒也听话,给海瑞斟满了酒,海瑞端起来仰脖喝下去;他又给自己斟一杯,伸手却捞了个空……原来海瑞又端起来喝掉了。

牢头尴尬的笑笑道:“您吃菜,别光喝酒……”

“也好。”海瑞点点头,便举箸夹菜,送入口中慢慢咀嚼,他的神态十分严肃,动作无比端庄,就像在进行某种仪式一般。这并不是因为断头饭,就吃得特别庄重,而是他自幼家教如此,每一餐吃饭都是这样,早就成了习惯。

牢头却不习惯,被他压抑的一声不敢吭,但干站着也不是个事儿,只好当起了续酒的小二,伺候海大人吃喝。

一顿饭吃了约莫两刻钟,碗碟中已是空空如也,酒壶也空了,所有的酒菜都被海瑞收入腹中。牢头目瞪口呆,心说海大人瘦瘦小小的一个人,怎么比牛还能吃呢?那可是四个人的分量啊!

海瑞端正的坐着,用衣袖擦擦嘴,觉着该感谢一下牢头,便道:“饭菜不错。”

“当然不错,松鹤楼的外卖,要一两银子呢,”牢头讨好的笑道。

“那你有心了,”海瑞微微点头道。

听到他的赞许,牢头开心道:“您老可吃好了?若是不够,我再去叫一份。”

“不用了,我吃好了。”海瑞摇头道:“上路吧!”

“上路?”牢头一愣,道:“您再耐心等等,横竖没几日了。”

海瑞奇道:“诏狱里,有提前吃断头饭的规矩吗?”

“断、断头饭?”牢头愕然,旋即一拍脑袋道:“怨我,怨我没说清楚,让大人误会了。”说着摇头笑道:“这不是断头饭。”

“那这是?”海瑞奇怪地望向他,这也是第一次正眼瞧他,便看见他腰上系的白布条了,不由皱眉问道:“你给谁戴的孝?”

“您老还不知道吧?”牢头凑近他身边,压低声音道:“龙驭宾天,遗诏开释谏言众臣,大人解脱牢狱,大用之日不远了。”说着恬着脸笑道:“我这是为您庆贺呢……”这才他发现海瑞的眼睛直了,脸也变得惨白,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。

牢头心说,大人这是高兴坏了,可千万别得失心疯啊!

“大人、大人……”他轻轻推了海瑞一下,便见海瑞身子一颤,手捂着胸口,慢慢弯下了腰,身子开始不停地抖动,眼泪噼里啪啦的便往下掉,抖得越来越厉害,接着哇的一声,将刚才吃下去的酒菜,不住地呕吐出来。

待把吃下去的东西都吐干净,连苦胆都吐出来后,海瑞又嚎啕大哭,跪在地上,使劲拍打自己的面颊,不如此,无以缓解内心之痛苦万状。

牢头都惊呆了,心说这是怎么了?听到自己出狱了,怎么哭成这样了?这可不是高兴的样子啊!便在边上劝。海瑞哪会理他,兀自哭得悲痛欲绝,到了最难自抑之时,他竟拿头撞向墙面,想要了解自己的性命。

好在牢头怕他有个三长两短,一直没敢离去,一把把他拉住,海瑞才没死成。

怕海瑞再寻死,牢头把他绑在椅子上,却不妨碍海瑞继续哭,几次哭得昏厥过去,醒了再哭,整整一天一夜,直到一点力气都没有。

嘉靖皇帝在天有灵,如果他知道唯一真心为自己悲痛欲绝的,竟然是唯一敢上书骂自己的海瑞,不知会有何感想?

无论如何。尘归尘、土归土,逝者已矣,生者还要继续在这世间磨难……

……

PS:解释一下,这里的《嘉靖诏》与大家在资料上看到的不同,是因为我降低阅读障碍,将其重新改写了一遍,当然内容不变。

【本卷终】

作者感言

三戒大师

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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