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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10章 百年大计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0119 2021-10-18 14:35:36

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,沈默听到背后有沙沙的脚步声。未等他回头,身后人便轻声道:“师相……”

“是不疑啊!”沈默听出,是马上就要离开内阁的沈一贯,回头朝他微笑道:“都跟子荩交接好了么?”

“是。”沈一贯道:“学生已经把一应事体都交代给子荩了,我看他老成稳重,师相只管放心。”

“他有什么好不放心的。”沈默笑笑道:“我不放心的是你,这次到户部当差,可不是历练那么简单,而是要真刀真枪的上战场啊!”

“一条鞭法是师相力推的大事儿,”沈一贯摸摸鼻子笑道:“弟子冲锋陷阵,义不容辞。”

“将军马上死,瓦罐井边破,没让你冲锋陷阵。”沈默看看他道:“给我用心去看,多动脑子想就行了,不要强出头。”

“学生知道……”沈一贯缩缩脖子道:“别人会以为是师相授意,会误会的。”

“……”沈默摇头笑笑,没有再说话。倒见沈一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,他笑骂一声道:“有话快说,日后想见面就难了。”

“呵呵……”沈一贯不好意思的笑笑道:“也没啥,我就是觉着,今儿您对葛老大人,是不是过于客气?只怕日后那帮老家伙,会愈发倚老卖老,不把您放在心上的。”

“是么?”沈默随口应一句,心中却起了波澜。如今朝廷之中,有杨博、葛守礼、朱衡等几位老臣,论资历,那都是跟徐阶一个档次的,十分的德高望重。这些人,是沈默搬不开,也压不倒的,如果硬来的话,难保人情汹汹,乱了局面。所幸他向来对这几位老臣礼敬有加,成为首辅之后,更是以晚辈自居,这才换得几位老臣的支持。

沈默这个人,永远是一团和气,看上去就像一团棉花,但这棉花里却藏着一簇针,谁要真敢握他一把,非得被扎得满手血。他对几个老前辈敬着供着,对下面那些犟脖子卖拐,口蜜腹剑的刺头烂疖子,却一点不手软,借着人事调整,就让他明升暗降,贬的贬谪的谪,收拾的干干净净。只留下几个显眼的人物,也都成了秋风中的老丝瓜,孤零零吊在那里孤了势,终究也闹不成事了。

加之这十多年来,他一直不动声色的,向朝廷安排自己的同年、门人、弟子。他当首辅以前,党羽便已经遍布京城各衙门之中。当初哪怕不用跟李太后私下交易,他都有能力把冯保的局硬翻过来。然而沈阁老所图远大,只用些小手段,就将冯保杖死午门,完全没有暴露自己的底细。

结果现在,世人明明不见他用什么手段,只是撵走了几根唯恐天下不乱的搅屎棍,就让十八衙门一呼百应,指手向左没有一个敢向右看一眼,其威权甚至比素以铁腕著称的高拱,还要高出不少。

这种局面得之不易,固然是因为皇帝年幼,一应国事皆仰赖首辅。但更重要的,还在于沈默草蛇灰线、谋篇甚早,等坐上首辅之位时,已经是桃李满园,水到渠成了。好饭不怕晚,要是早五年当这个首辅,定然不是现在这种局面。

然而局势既定,就该推行新政、振衰起隳了,在这个过程中,沈默却又明显感到那些老大人,不但不能继续发挥稳定人心的作用,反而会因为政见不合而生掣肘。就像今天这件事,自己费了多少口舌,才劝得葛守礼不再反对?要是每件事都需要这样额外解释,那自己什么工作都不要干了。

这些事情,作为沈默的亲随。沈一贯自然清楚,他早就想劝沈默,应该想办法把这些老家伙打发回家颐养天年,别让他们在朝堂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了。

“没关系,”沈默却摇头道:“杨蒲州已经快要不行了,剩下朱衡和葛守礼,嗓门再大,也没法掣肘大局。”说着对沈一贯笑道:“人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,难道我连两个老头都容不下?”

“是么……”听说杨博要死了,沈一贯心头一喜道:“那也总得给两位老大人找点事儿干,让他们闲着肯定要找事儿的。”

“葛守礼已经领了监察新法的差事,这一件事儿就够他忙得了。”沈默点点头道:“至于朱衡,我已经写信给潘季驯,让他重提胶莱河工程的方案……”

“呵呵……”沈一贯闻言笑眯了眼道:“师相果然奸……那个,见识高远。”

所谓胶莱河工程,其实是漕运工程。隆庆四年九月,黄河在邳州决口,从睢宁到宿迁一百八十里河水骤浅,江南来的粮船,一概不能北上。在本朝这是一个异常重大的问题,因为大明的政治中心在北京,但是经济中心却在南京。京城所需的一切资源都出自南方,尤其是每年四百万石粮食,全赖南方的接济。从南方到北方,惟一的生命线就是运河,运河发生了问题,南方和北方失去联络,整个的国家,立刻受到影响。偏偏运河不是人们所想象的那种安全的水道,尤其是在北方,黄河就是运河,运河要靠黄河底接济。水量太大了,漕船随时有漂没底危险;可是水量太小了,粮船便要胶搁半途。

而且就算平安运抵,沿途也要产生两到三成的损耗,其实进了哪些人的腰包,天下皆知。把一国命脉完全寄托在这样一段弊端百出的水道上,显然是十分危险的。其实谁都知道,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海运,试问在这个大帆船贸易遍及全球的时代,难道大明连近海运输都做不到?事实上,海运损耗只有百分之三,远远低于漕运。这显然不是技术上的问题,一个关系到上百万漕丁饭碗的政治问题。

说一个简单的例子便知道,在原先那段历史上,崇祯年间为了节约财政,大规模砍掉了全国驿站,结果让个叫李自成的驿卒失业,然后……

崇祯皇帝动了驿递系统,都不敢动漕运,改海运的危险程度,也就可想而知。

运河既然时常发生困难,海运又被排除在外,因此便有缩短海程的提议,这就是胶莱河工程。胶莱河横贯山东,南北流向,南流至胶州湾入海,北流至莱州湾海沧口入海,这是天然的水道。如果胶莱河能通漕船,漕运便可以由淮入海,由胶州湾入胶莱河,再由海仓口出海直入天津,漕运大为便利,北边的粮饷便有把握,国防问题、经济问题、也就迎刃而解了。

然而单凭一条天然水道,根本谈不上漕运,因此便有人提议在中间另凿新河,沟通南端的胶河,北端的莱河,这便是所谓胶莱新河。此建议由来已久,虽然始终未曾动工,但却不断被提上朝堂。隆庆四年黄河决口导致漕运中断后,这个建议又一次引起了重视。

当时总督漕运河工的潘季驯,极力主张重开胶莱河。然而另一位与他齐名的水利专家,工部尚书朱衡,却顾虑到水源的问题。胶河和莱河的分水岭要凿,已经够困难了;而且有了水道,还要有充足的水,水从哪里来?山洞不是没有水,但是水量不够行船,更谈不到刷沙;在河水不能刷沙的时候,海沙侵入河身,倒是河道很快淤塞,谁来负责?

两人都是公忠体国,也皆是河工方面的权威,潘季驯年轻,天才绝伦、锐意进取,朱衡年长,经验丰富,稳重持国。因此各有一票支持者,争来争去,最后皮球被踢到高拱那里,高拱是很支持的,但慎重起见,还是下函咨询了山东巡抚林润。林润在和沈默统一意见后,回函支持朱衡。

高拱从林润的态度,就知道了沈默的态度,加上张居正也是反对的,此事最终不了了之。

沈默本身是不支持这项工程的,现在却又让潘季驯上书,朱衡自然会全力接招。不过单单为了牵住个朱衡,就要引发一场旷日持久的口水仗,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了。

当沈一贯到处自己的疑惑,沈默只回答了他八个字:“明修栈道、暗渡陈仓……”

吃了午饭,沈一贯就走了,临走前他对接替自己的张元忭千叮咛万嘱咐,唯恐这位隆庆五年的状元郎,自恃清高,失了本分。张元忭不禁苦笑道:“不疑兄,你担个什么心?你不知道在我们绍兴人心中,元辅大人的地位有多高。我要是敢不用心侍奉,传回去我爹妈会出不了门的。”

张元忭是绍兴山阴人,沈默在苏州府学的学生,因为侍奉双亲的缘故,前年才考了进士,一下就中了状元……这已经是绍兴人连续第二次科举夺魁了,风头甚至盖过了天下文脉所在的金陵,而开创这一时代的琼林七子,尤其是连中六元的沈默,更是被父老乡亲顶礼膜拜,成了神话般的人物。

沈一贯走后,沈默吩咐张元忭好生看家,也命人备轿出门,往纱帽胡同的张府去了。

自从去岁败下阵来后,张居正便生了一场大病,之后一直在家中休养。其实他的病并没有那么严重,只是一直没有拿定主意,到底是不是该辞官回乡,和京城说再见,所以索性就一直病下去……

其实,原本没什么好犹豫的,成王败寇,愿赌服输,从冯保被打死那天起,他就对自己的政治生命不做指望了。然而沈默的态度令他又生出一丝期望……那颗蜡丸是他和冯保勾结的铁证,沈默不声不响还给他,放他一马的意思再明显也不过。

但张居正不会因为对方不追究,就赖在内阁不走。他今年已经四十九岁,眼看就要知天命了,怎么可能再伏低做小,继续当孙子呢?何况现在的首辅比他小十二岁,把自己熬到坟里,也等不到出头那天。

钩动他心神,让他一直没有离开北京的,只有一件事,那就是‘一条鞭法’。虽是称病,他的耳目却依然灵通,从去岁下半年起,朝廷要在改元之后全国推行新法的消息,便源源不断传到他耳中。

张居正登时就放不下了,一条鞭法啊!那是他准备用一生去做好的事呀!你叫他怎能放得下,离得开?

且说这天下午未牌时分,张居正午睡不着,便在书房中翻阅刚拿到的《新法细则》,一边看一边摇头叹气道:“胡闹,真是胡闹,人要是这样正直,早就天下大同了!”说完把那丢在一边,背着手在堂中来回踱步,自言自语道:“真是走眼了,这个小会计竟是个纸上谈兵的花架子。”然后忍不住冲动道:“不行,我得去趟内阁,不能让他这么乱搞?”这大半年闷在家里当宅男,昔日半天不说一句话的冷面张相公,已经养成了自言自语多动,还给人起外号的毛病。

“……”刚要让人背轿,他又站住了,摇头道:“不行,人家虽然放过我了,却断不会让我再出来多事,要是此去自取其辱怎么办?”过一会儿,却又改主意道:“豁出去了,一人受辱是小,乱法祸国是大!”

就在他自己跟自己斗争,纠结在去与不去的边缘时,外面传来游七的声音道:“老爷,小会计来了。”

“小会计来了……”张居正先是一喜,旋即勃然变色,怒喝道:“狗奴才,竟然侮辱当朝首辅!”

游七这个郁闷啊!是你整天小会计小会计地叫人家,我为了哄你开心,才这么跟着叫的,怎么现在又怪我了?合着只许州官放火、不许百姓点灯?

这半年眼看着张居正成了明日黄花,连带着管家都不像原先那么畏惧他了。

见游七口称‘知罪’,脸上却带着不以为然,张居正冷哼一声道:“明天立刻滚回老家伺候太爷去,这里用不起你这样的大管家!”

游七这才吓坏了,筛糠似地跪在地上,磕头不已。

张居正本打算出迎,但一转念,让长子敬修代自己出迎,他则除下外衣,躺到床上装病去。

当沈默被迎进卧室,张居正让嗣修、懋修搀扶自己起床行礼。沈默见其慢吞吞的动作,还真像那么回事儿,但张府上的风吹草动,都逃不过他的耳目……不过他也不拆穿,一把将张居正按回被窝里,对两个大侄子道:“快给你爹盖好被子,小心着凉了病情加重。”

嗣修和懋修都是敦厚君子,难免面色很不自然,张居正只好应付道:“我这个病燥热,盖不住被子。”说着给儿子递个眼色道:“你们下去吧!为父和首辅大人说话。”

“是……”儿子们如蒙大赦,赶紧撤了出去,在这种场合待多了,实在有损心中伟岸的父亲形象。

沈默坐在床边,看着张居正红润健康的脸色,叹气道:“原先还以为老兄只是称病,现在一看你这脸色,才发现真是病得厉害。想不到我兄春秋鼎盛,怎么就病成这样了呢?”

张居正心中直翻白眼,暗骂道:‘你哪知眼看我像长病的?’面上却流露出淡淡的哀伤道:“唉!生死有命,富贵在天,我算是看开了。”

两人又不咸不淡地扯了几句,沈默才一脸惋惜道:“我这次来,一来是为了探视仁兄,二来是想看看你能不能出山,新朝改元,万象伊始,正是推行新政、振衰起隳之际,离不开仁兄出力啊!”

“呵呵……”张居正也不否定,也不答应,只是笑笑道:“元辅太高看我了。长江后浪推前浪,朝中那么多青年俊彦,多我一个少我一个都一样。”

“唉!少不了你这根中流砥柱。”沈默假假道:“只是你现在这个状况,我看了很痛心啊!怎么能再让你出来受累呢?”说着摇头道:“真是国家的一大损失啊……”

这两个人虚头巴脑,不过是在争一个主动权。其实也没什么好争的,但明争暗斗了半辈子,已经成为一种习惯。

“说到新政,我也了解了一二,”毕竟心境不同,张居正担心沈默真以为自己不想出山,于是岔开话题道:“正有些看法想向元辅提出呢。”

“怎么样,不错吧?”沈默笑眯眯道:“可费了我不少脑汁。”

“您想听实话还是假话?”张居正斜眼看着他道。

“假话怎样?”

“元辅大人宅心仁厚,大行王道,焉有不成功之理?”能借着机会讽刺沈默一番,他自然不会留情:“假以时日,必然海晏河清,天下大同,您的英明也能传之万万年!”

“那真话呢?”沈默依旧笑道。

“真话就是,首辅大人的法令看着花团锦簇,完美无缺,可实际要执行的话,恕我直言,法令太松弛了……如果那些商人和官员,都是老实本分之人,才有可能实现。”张居正摇头道:“自古未有靠道德成事者,欲行大事,还是要用法家的一套。”

“愿闻其详。”沈默点点头,正色道。

“元辅说,要加强监管,用户部监督折色,用地方官监督商人,用都察院监督户部和地方官,自然不能算错。”张居正不知不觉坐起来,斟字酌句道:“因为这正是太祖皇帝的一套。何况要这样做,肯定要大量增加官位,百官肯定拥护,但是效果怎样呢,不欺心的说,我不看好!毋庸讳言,太祖皇帝最后不是靠这套制度统御文官,而是靠无孔不入的锦衣卫。”

“为什么会这样呢?”沈默问道。

“这不是元辅的问题,也不是太祖的问题,而是千年以来,我们就走了错路。”张居正叹口气道:“自从汉武帝罢黜百家,独尊儒术之后,我华夏就以开始道德代替法制。伦理道德成为了治国的标准,朝廷以《四书》取士,就是要求我们这些官员正心诚意,仁民爱物。只有朝中都是这样的官员,一切制度才能完美执行,才能实现国泰民安。”

“只是这现实么?在书生眼中,自然是现实的,圣人不是说人性本善么?这才是堂堂正正的帝王之道么!”张居正道:“圣人的话当然不会错,错的是这个世界,谁让这个世界物欲横流,将一张张白纸染成墨色?千年以来的历史早就证明,赤子之心、道德之士不是没有,但这些人都被挂起来,当成偶像膜拜了。为什么?因为物以稀为贵,那是人们的理想状态,可能达到的实在凤毛麟角了。这世上绝大多数人,都是有私心私欲的。”

“官员们也不会因为读了几天圣贤书,就真成了圣贤。他们十年苦读的动力,是千钟粟、是颜如玉!而不是挂在嘴上的治国平天下!首辅大人你是出身大户,自然可以视钱财如粪土,但大明朝的读书人,却大都像我这样,耗尽全家全户的资财,才换得一人金榜题名。为什么要这样?因为全家人都将做官当成改变命运的希望。就算我们本人想要洁身自好,你对得起含辛茹苦的爹娘,对得起资助你的叔伯老舅么?”

“事实上,一人得中进士,立即有人前来出谋划策,如何买田放债,如何玩弄诉讼,如何利用权势作额外收入的资本!北京的一些放债人,经常借钱给穷困的京官,一欸后者派任地方官,这些债主就随同上任,除了取回借款之外,还会本外加利,利又成本。”张居正道:“世风如此,又有几人能海瑞那样出淤泥而不染?绝大多数官员都是要下海的,只是程度各有不同。能把握住一个度,只在合法又似非法之间,取些外快补助官俸的不足的,就算是清官了。”

“所以说,靠官员自觉,就像让狼看着羊,指望他们老老实实不偷嘴,是不可能的。”看来张居正这大半年是歇过来了,说了这多话,依然神完气足,口不干舌不燥:“至于那层层监督,虽然制度完备,看似天衣无缝,但问题还是一样,得靠人来完成。官场一大绝症,便是各种这样的关系网,座主和门生的师生关系。出生于一省一县的乡谊;同一年考中的年谊;还有彼此通婚形成的姻谊。这多种的‘谊’,让文官私下的关系错综复杂。他们名义上任职于各部院寺,各有其官方的组织,但是背后又有他们私人派系。而他们真正服务,终生不渝的,往往是私下的‘谊’,却不是这个朝廷,不是自己的官职!”

作为朝中最大的派系老板,沈默被说得老脸微红,咳嗽一声道:“那么你说怎么办?”

“那些措施都很好,都不用改!”张居正已经进入状态,不知不觉两腿着地,光脚踩在地毯上道:“只要加上一条,就可以了!”

“加什么呢?”沈默看他站在地上,也不点破,依然虚心问道。

“考成法!”张居正道:“这些年,我在南直、山东、江西、两广推行条编和清丈,都是靠这个法子。这么好的办法怎能不用呢?”

“是吧……”沈默点点头,慢悠悠道:“我要是把这条加上,怎么能把你的病治好了呢?”

“哦……”张居正不禁一愣,旋即才回过神来,原来自己一时激动,不自觉地就跑到地上来了。登时恼羞成怒道:“我就知道,我就知道,你这家伙就喜欢玩这套!我怎么又上你的当了?!”

“呵呵!莫怪莫怪。”沈默笑眯眯道:“这也是因为你病得太久,我才下了点药。”说着有些得意道:“怎么样,药到病除了吧?”

“请首辅大人先去书房喝茶!”张居正直接撵人道:“鄙人要更衣!”

盏茶之后,张居正穿上衣袍出来相见,两人都不再提生病的事情,而是就推行的《一条鞭法》展开了细谈。

“兵法有云,能而示之不能,用而示之不用,近而示之远,远而示之近。”在张居正面前,不需要像对葛守礼那样,满嘴的冠冕堂皇,只需要有一说一:“朝野上下,对新法的抵触不小,要想顺顺当当的通过,日后少惹非议这些表面上的功夫不能少。”顿一下道:“但你说的不错,仅靠这些冠冕堂皇的东西还远远不够。我这次来找你,就是商量一下文字之外的东西。”

“只有考成法,能办成此事!”张居正斩钉截铁道:“天下之事,不难于立法,而难于法之必行;法之不行也,人不力也,不议人而议法何益?”

“诚斯言,妙哉!”沈默颔首道。

“政务办不通,不是机构的缺乏,所以我不主张增加机构人员。也不是法令的缺乏,大明建国二百年,已经渗入因循的成分,‘置邮而传之四方’,成为一切政令的归宿。法令、章程,一切的一切,只是浪费笔墨纸张而已。几个脑满肠肥的人督率着一群面黄肌瘦的人,成日办公,其实只是办纸!纸从北京南纸店里出来,送进衙门,办过以后,再出衙门,进另一个衙门归档,便从此匿迹消声,不见天日!公文政治打不倒公文政治,所以我不主张提出新的法令、章程,只能徒增浪费。”

这种方式的谈话,张居正同样直言不讳,提出对沈默地批评道:“我们只要清清白白的一个交代。办法很简单,要求户部以下,各省府县衙门,每年开初就把要完成的工作一一列明,抄录成册。再同样造成两本账簿发到京城。一本送各科备注,执行一件、注销一件,如有积久尚未实行的,即由该科具奏候旨;一本送内阁随时稽考。这样谁没有完成任务,就进行相应的处罚。征赋不及八分,便降职使用,再完不成,再降,直到卷铺盖回家!一切都在白纸黑字之上,谁也没法弄虚作假!”

“其实我在苏州时,就学过你的这个法子,确实立竿见影。”沈默笑道:“太岳兄实在是经天纬地之才啊!”

“你在苏州时?”张居正有些糊涂了,十年前自己还在教书呢,哪里来的考成法?

“这个就按你说的办。”沈默笑着岔开话题道:“不过我想和你议的,不是这个,而是我大明的百年大计。”

“百年大计?”

“嗯!”沈默点头道:“方才你说了太祖的不是,为了让你放心,我也说两句。”张居正笑笑,听他说下去道:“大明二百年来的重重积弊,有大半功劳要记在太祖的账上。在王朝草创时期,一些政策走了弯路,就越走越远,造成的危害也越来越大……”

“不错。”张居正苦笑着点头道:“这话我在心里憋了半辈子,却让你讲出来了。兵制、宗室、财政、厂卫……这些当今之大患,都是拜太祖所赐,如今都成了祖宗家法,就更是动不得了。”

“但这些问题不解决,就是治标不治本,只能为大明延几年国祚,但改变不了结果。”沈默沉声道。

“不错!”张居正两眼放光道:“我一直以为你没有勇气动这些祖宗家法,想不到竟是我小瞧天下英雄了!”

“不能动的时候八风不动,能动的时候,就得大动特动!”沈默点点头,沉声道:“这次我想要做的,就是整理全国财政,把原先地方坐收坐支,改为全国总收总支——除去规定截留作为地方经费者以外,一概呈报中央,再由户部统筹!”

“好!好!好!”张居正连声叫好道:“若能把此事办好,实百年旷举,如果不趁这几年没有掣肘,将此事办成,一了百了,日后更没有人能做成的!”

本朝的财政制度的显著特点,是户部每年的收入,比不上南方一个省,实乃千古未有之奇葩。究其原因,还要归咎于创立这一切的太祖皇帝。如果要给历代帝王排个名次,朱元璋的军事水平、政治水平,都可以跻身前三。但他的经济头脑,却是毫无疑问的垫底。

比如说,他认为老百姓纳税之后,要先解送到京城再分发给各军事单位,实在是没必要,平白给官吏从中渔利的机会。本着效率至上、避免贪污的原则,他让百姓纳税实物不入仓库,直接供应于军士的家庭,军士则不再发给军饷。并规定先在应天府抽派若干税民,和金吾卫的五千军士对口。试验一年以后,朱元璋认为成绩良好,便通令全国一体施行。

这一办法之脱离实际,异想天开,完全是历史的大倒退,也注定了它虎头蛇尾的命运,没几年便销声匿迹了。然而朱元璋却依然本着这种思路,安排着他的帝国的财政制度。其中最具标志性的,就是物资的收发都是由地方官府完成。十分普遍的,一个县令每年要向三十几个不同的机构交款,总数则不超过一万两白银。

大明朝一千一百多个县,几乎全是如此,全国布满了这种短距离的补给线,此来彼往,侧面收受,既无架构,更无从监管。这种低能低效,直接导致了国家供血不足,人民负担沉重。只是肥了那些中饱私囊的腐败官僚。甚至可以说,这种维护落后的农业经济、不愿发展商业及金融的做法,正是中国在由先进的汉唐宋元,渐渐掉队于世界民族之林的重要原因。

如果能够改由户部总收总发,政府不必再为低效腐败埋单,能真正支配全国的财政,国防问题、经济问题、也就迎刃而解了,对国家的好处显而易见……这是张居正看到的好处。

沈默比他多了五百年的见识,自然能看到得更多。如果改为总收总发的话,国内的交通通讯,必然相应而有较大的进步。银行业、保险业就会应客观的需要而产生,商业组织和法律也会有所发展。而且各地区既互通有无,自然就会分工合作,各按其本地的独特条件,而发展其生产技术。以沈默所学的历史知识,西欧各国在二百年前,就已经朝着这一方向前进,日本在德川幕府末期,亦复如是。而本朝的财政税收制度,则和民间经济的发展脱节,不能相互促进,共同繁荣,反而对后者形成压制和阻碍。

如果不把这种财政制度改革掉,这个国家的商品经济发展,就永远是畸形的、非主流的,不仅不能成为国家腾飞的动力,还会反过来伤害到国家的财政和安定。这些,历史已有明证,教训也同样惨痛。

甚至包括张居正的一条鞭法,因为客观上刺激了人口的流动,商业和金融的发展,在创造一片繁华景象的同时,也加速了大明王朝的灭亡,原因正是如此。

对于沈默主张的整理地方财政计划,张居正是完全赞同的。

现在他看沈默的眼神都变了、那是一种热切的,同志般的目光啊:“如果真能将此事,在任上办成,一了百了,那真是死而无憾了!”

“可是这件事,实在是难于上青天啊!”沈默叹息一声道:“如果加以彻底改革,必须要重新厘定会计制度,在中上级机构中,实施财政管制的方式。这样必然会重新改造朝廷和地方的权利架构,注定要招起轩然大波呐……”沈默叹息一声道:“还有,如果要让一条鞭法不流于形式,就必须要全国范围的清丈田亩,跟这两项比起来,推动个条编法的难度,实在是不值一提。”

“……”张居正何其人也,一下就听懂了沈默的话,这分明是让自己来顶雷。明白了这一点,他心中反倒踏实了……怪不得沈默会大出意外的放过自己,原来是想让自己挑这副担子!

不是他自傲,天下人才虽多,但只有区区二人能替沈默达成目标,一个是他张居正,另一个是高拱……然而高拱已经无法再回来了,所以沈默只能求助自己。

沈默确实是这个意思。现在已经明盘了,张居正到底接还是不接,他真没底……如果不是知道历史上的张居正,在分明可以当一辈子太平宰相,舒舒服服的掌权享福,然后退休,继续享福的情况下,却要死命折腾着变法,把天下人都得罪光了也在所不惜。当初大政变时,他肯定会把这个危险的家伙干掉,不留后患!

但是,他太需要强有力的帮手了,哪怕这个帮手的能力比自己还强,未来有可能会反噬,沈默也愿意赌一把,先把事情干成了,如果你还想跟我斗一斗,我随时奉陪!

望着一脸期盼的沈默,张居正笑了,笑得无比畅快,将半年多来的阴霾一驱而散。

笑完了,他的面色渐渐沉静下来,望着白雪皑皑的窗外,目光又深又远道:“还记得隆庆元年,刚入阁那会儿,我请你在后海喝酒么?”

“嗯!”沈默点点头,有些感慨道:“一转眼,已经六年多了,却好像就在昨天。”

“那我说过的话,你还记得么?”

“嗯……”沈默点点头。

“男儿在世,自当一言既出如白染皂。”张居正淡淡道:“就不用我说第二遍了吧!”

六年前的那个初秋,在后海的那间酒庄里,张居正就着烈酒,说了掷地有声的几句话:

“我不是那种不甘人下之人,我只是希望能实实在在的做些事!如果志同道合,我就算给他当马前卒又如何?”

当时说这番话时,张居正料想不到会有今天,但他的态度依然如故——我张居正就是想做事,具体是在谁手下做,还是自己当老大;是隐居幕后不留名,还是冲锋陷阵当炮灰,都不重要。重要的是不要有人掣肘,能让我放手做事,不负此大好人生!

“太岳兄……”沈默的喉头有些发涩,他也有些激动道:“定不会让你腹背受敌的!”

“你的话,我信!”张居正点点头,有些萧索道:“其实你我很清楚,有时候坐头把交椅的并不适合大刀阔斧的做事,那样会给人以专权跋扈的印象。如果下面人惹了众怒,他可以调和挽救,可他要是惹了众怒,却只能死挺,要么独裁到底,要么挺不住下台。当初高拱不懂这个道理,非要把身边人都撵走,自己大权独揽,现在沈公您明白这个道理,我便把后背交给你,希望你在改注意之前通知我一声,别让我死的太难看。”

“又怎会让你独自承担呢?”沈默动情道:“我会力挺你到底的,要完蛋,咱们一起完蛋!让那帮败家子自己玩去!”

“哈哈好……”张居正笑道:“元辅能有这份决心,我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呢。”

“你有什么要求,尽管提。”沈默点点头道。

“要求当然有。”既然要替他顶雷,张居正自然不会客气,道:“第一,财政改革的事情,我全权负责,任何人不得指手划脚。”

“也包括我么?”沈默笑问道。

“当然不包括元辅,但我希望有什么事情,你能和我开诚布公的谈,咱们商量后,再做决定。”

“可以。”沈默点点头道。

“第二,既然元辅给户部加人,那就大方点,编制至少向兵部看齐。”张居正接着道:“我要两个尚书、四个侍郎,之下除了郎中只增加四个外,员外郎和主事的人数也要翻倍。另外,这批毕业的监生,我要先挑。还有一个名单,上面的人物,得都给我安排到位。”

胃口着实不小,但比起要担的责任来,却又微不足道了,沈默点头道:“可以。”

“还有最后一个。”张居正道:“我这边放炮,你也得打锣,不能四下一片安静,就我这边热闹,那天底下口水,还不直接把我淹死?”

“这个你不用担心,我已经有一系列的安排了。”沈默微笑道。

“说说看。”张居正非要弄踏实了,才肯把这一百几十斤交出去。

“第一,万历改元,普天同庆,按例可以加一次恩科,转过年来,又是会试之年。”沈默举起食指道:“这样连续两年都是大比之年,你说天下的读书人,还有功夫议论时政么?”

“真是大手笔……”张居正点头道:“不过这不光是为了给我打掩护吧?”

“当然不是,”沈默也不虚伪,点点头道:“你方才说,不建议增加机构,这个我同意,但不增加人员,我不同意。”顿一下,解释道:“一提起增加官吏来,就好像马上要增加冗官冗员,给老百姓增加负担了。但凡是得有个度,现在大明朝才两万名官员,其中还有十分之一的京官。剩下一万八千人,要管理两京十三省,一千一百多个县,实在是太少了。事实上,也是根本管不过来的,还有大量不在编的吏员填充其间,才能勉强维持运转,这个数字是三十万。”

“哪怕是京城之中,也有大量的吏员存在。”沈默喝口茶,接着道:“每个衙门的正式官员太少,又多调动频繁,以至于缺乏经验,不得不把大半权力交给终身都待在一个衙门,一个岗位的小吏操持。如果官员不够精明强干,往往就会被胥吏们牵着鼻子走,权力也旁落到这些人手上。在地方上更是如此,县令、县丞、主簿、典史各一,这就是管理十几万人,甚至几十万人的官员编制,这些人要管地方上的文教税收,治安防盗、河工团练、工商建筑……更是不得不把绝大部分权力交出来,让那些胥吏来办。所以才会有人说,真正管理这大明朝的,不是官而是吏!”

“而这些胥吏呢?一没有正式编制、二没有国家俸禄,三没有上升空间,在一个位子上,一干就是一辈子。官员在做事的时候,还得想想自己的升迁、封荫、诰赠、养老,但胥吏们统统没有这些,他们只能追求钱财!或是寻租,或是索贿,手段百出,无所不用其极。更是毫无原则廉耻,为了自己的利益,罔顾国家朝廷,官员和百姓都苦不堪言。”

“是啊……”听了沈默的话,张居正大点其头道:“这些小吏位卑权重,又浑不在乎,胆大包天,什么都干得出来。我在户部和吏部都待过,对此深有体会。”

“他们不过是些抄写文字,传送书信,处理流程性事务的小卒,哪里有什么权力?”沈默指出原因道:“只不过因为正式的官员太少,不得不把大量的权力交给他们,所以才会出现这种状况。”

“可也不能把他们都裁撤了,一水换上官员吧?”张居正道。

“当然不用,只要在各衙门增加官员。”沈默答道:“将权力分工细化明确,每个人各管一摊。再用太岳兄的考成法监督,还怕官员们不瞪大眼睛,盯紧了手中的权力么?”

“嗯!”张居正点点头,又摇头道:“但这样一来,全国的官场都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,官员们自然欢迎,读书人也欢迎,可将来一旦要改回来,立马天下大乱!”

“……”沈默看他一眼,暗赞道:“不愧是张太岳,果然一眼看到头!”他摇头道:“不是什么事,都能回去的,覆水难收,木已成舟。所以我们不做是不做,做就让他永远回不去!”他一字一句道:“我要在这一任上,让督抚都变成常设官!给地方上重新划分权力,倒要看看谁能改得回去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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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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