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页 历史 官居一品

点击收藏后,可收藏每本书籍,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

第698章 新官上任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2813 2021-10-18 14:35:31

经过沈明臣连天的劝说,围在沈家门口的人群,终是渐渐散去,户部应该是他们的下一站。

礼部那边早就派人驻在沈家了,这头官轿一出门,那边就赶紧去通报,让衙门里的人准备接印仪式。

那在沈府蹲点的,正是沈默的老相识王启明,只见他拿着一面小镜子,走到沈默轿前,陪着笑道:“部堂大人,属下早就请人问过,后天是个上任的好日子……”

沈默淡淡道:“本官不信这个,择日不如撞日。”

“要说今儿也不错,黄历上还是好星宿居多,不过底下还有个坏星宿,怕冲撞了不好。”王启明便把那小镜子奉到他面前,献宝似地道:“算命先生说,把这个挂在轿楣上,就诸邪回避了。”

沈默一看,那是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,上面还画了一个八卦,心说,你就算是好心为我化解,也找个不显眼的呀!今儿这么好的日头,我轿子上挂面镜子,一路上闪闪发光,知道的说我这是辟邪,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脑疯了呢。不由笑骂道:“你挂自己脖子上吧!”说完便放下了轿帘。

“起轿……”胡勇一声令下,轿夫们便抬起轿子,往胡同外走去。王启明见讨了个没趣,只好把那铜镜收在怀里,小声嘟囔道:“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啊……”

轿子穿过繁华的棋盘天街,往东江米巷行去。王启明热情依旧,不厌其烦的催促道:“快点,快点,卯时三刻必须进门,可不能耽误了时辰。”轿夫们虽然也烦他,但谁也担不起误时的责任,便比平时加快了脚步,谁知刚到了江米巷街口,就看到有人把礼部衙门给围了。

王启明这些天在沈府蹲守,一看那些人就直犯嘀咕道:“到底是时辰不好,撞着这么些丧门星了。”原来这些人,正是把沈默堵在家里的那一群。他们也确实被忽悠去了户部,可大明六部衙门离着都不远,礼部这边一准备,户部就知道了……正愁着没法打发这些爷呢,便起了坏点子,对他们说今天是礼部尚书上任的日子,你们赶紧过去,那边大喜的日子,肯定好说话。

这些人果然闻言拔腿就跑,到了东江米巷时,礼部的人还正准备乐队和仪仗呢,猝不及防,就被他们围了个正着。

偏着礼部侍郎殷士瞻又是个没主意的,有心叫差役把他们撵走,又怕把事情闹大了,给部堂大人惹麻烦,可任在这人堵在这儿,眼看着一场仪式要被搅黄了,直在那里跺脚道:“这可如何是好……”当看到沈默的轿子到了,他竟感到一阵放松,心说终于来了当家的……

沈默也看到那些宗室,不免暗叹一声,看来人家又把球踢回来了。既然赶上了,躲是躲不过了,这也算对自己这个礼部尚书的初考了,万不能怯场。

想到此,沈默定定神,沉声道:“落轿。”

那边也发现了这顶绿呢官轿,宗室们都是识货的,一看就知道是尚书大人的坐轿。于是呼啦一声从衙门口围了过来。

护卫们赶紧上前一步、排成一线,挡在大人身前。

“我们要见尚书大人……”“请沈部堂出来说话。”宗室们嚷嚷起来。

轿帘缓缓掀开,沈默弯腰下了轿,目光扫过众人,淡淡道:“我就是沈默,诸位有何事体?”

“沈大人,您可得给我们做主啊……”“祖上的规矩不能坏……”“朝廷要逼死我们吗?”众宗室七嘴八舌,十分嘈杂,又没法听清。

沈默抬起手,示意众人少安毋躁,提高嗓门道:“众位请先心平气和,再派个代表出来,跟本官把话说清楚。”顿一顿道:“这样吵吵嚷嚷,根本没法对话。”

宗室们又吵吵嚷嚷一阵,好半天才推举出六个深孚众望之人,走出人群和官府交涉。

沈默的目光却转向街口,便见大队的官兵涌过来,原来这会儿功夫,巡城御史带了兵马司的金吾卫,前来救驾了。

“部衙门前乃朝廷禁地!”一匹骏马小跑而来,上面坐着个大嗓门的传令兵:“尔等速速散去,否则休怪王法无情!”

看到大队的官差,手持棍棒铁链包抄而来,刚刚安静下来的人群,重又骚动起来,一张张脸上写满了愤怒。虽是天潢贵胄,不像小老百姓那样惧怕官府,但终是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,真要给抓进狱神庙,不死也得脱层皮啊!于是群情激奋,当即就有人鬼哭狼嚎起来。

官兵们知道这种时候,要想镇住场面,关键是下马威得狠,于是二话不说,一阵乱棍下去,当即把那些出头鸟打得羽毛乱飞。别看宗室们平素耀武扬威,好像天不怕地不怕似的,但真到了这种考验悍勇的时候,还真不如干力气活的穷苦百姓,至少人家还能抵挡一阵,他们却毫无招架之力……原本官兵只想给个下马威的,谁知竟一下把他们打得屎尿横流。

“住手!”在短暂的‘失神’之后,沈默大声喝止道:“不许打人!快快停手!你们谁是领头的。”

巡内城御史周有道一手扶着官帽,跑到沈默边上,施礼道:“下官救驾来迟,部堂大人受惊了。”

沈默一脸‘焦急’道:“多谢周大人来援,但请你速速收队吧!”

“啊……”周有道吃惊到瞠目结舌。

沈默又重复一遍道:“请周大人收队。”

“不抓人吗?”周有道小声问道。

“这么多人,抓谁?”沈默压低声音道。

“这可是礼部衙门……”周有道难以理解道:“万一……”

“这些都是大明贵胄,最是高贵,最有涵养,怎会干那种土匪般的行径?”沈默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,提高声调道:“本官既然管着宗人府,便有义务保护大明宗室。周大人放心,这衙门拆不了,真拆了,也是我一个人的责任,跟他人无关。”

既然人家尚书大人都这样说了,周海哪还能多管闲事,便抱下拳道:“成,听您的。”说着一挥手道:“收队!”便带着意犹未尽的兵马司士卒离去了,只留下一地哀嚎。

遭此陡然一击,宗室们这下没了精神,一个个神情木然,有好些人还流了泪。这时沈默越过侍卫,走到他们中间,一面让人给头破血流者包扎,一面温声劝慰起来:“兵马司确实有些严厉,但你们的行为,是不是也有些莽撞呢?六部衙门乃是仅次于皇宫的要地,人家打就打了,告到皇上那也没用。”

宗室们本来还想让沈默做主,但听他这样一说,再联系起前年那次,也是有那么多宗室下了诏狱。血淋淋的现实告诉他们,时过境迁,朱家的子孙又怎样,还不是一群人家想打就打、想杀就杀的可怜虫!许多人心生悲凉,呜呜哭起来。

“大家不要悲伤。”沈默的安慰适时响起:“优待皇室宗亲,勋旧贵戚,是我大明二百年的祖制,朝廷是不会不认的。”经过方才那段插曲,宗室勋贵们再没脸跟沈默闹了,反倒觉着他跟亲人一般,是真心向着他们的。所以当他开始说话,场上便安静下来,所有人都静静地听着:“你们心里着急,我也感同身受,但光着急没用,咱们还是得合计出个对策来。但大街上哪是谈正事儿的地方?何况本官连印都没接,现在说什么,也做不了数啊!”说着朝众人团团拱手道:“诸位要是相信我沈拙言的,就请先回去,该治伤的治伤,该吃饭的吃饭,等明天一早,请六位代表来部衙相商,本官保证,一定会为你们说话的。”

“沈部堂够意思,咱们也得够味儿才行。”众宗室互相看看,他们也知道今儿折了锐气,已是没脸再耗下去了,一个年老望众者出来说话道:“今儿是他老人家上任的好日子,咱们不能搅合了,就按照他说的办吧……”这才把一众宗室说散了。

那些人一走,殷士瞻赶紧带着礼部众官员过来迎驾,沈默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,微笑着和他们打着招呼。这时礼赞告吉时已到,鼓乐手们开始吹吹打打,他便在众人簇拥下进了衙门,拜了圣旨、大印,便是部堂升座,属官堂参,差吏叩贺了。

因为今儿是尚书大人上任,所以阖部上下来得齐刷刷,一个不落。殷士瞻便为沈默介绍起属下来,虽然当过本部侍郎,对这些都了解,但沈默还是保持耐心,听得很认真。

礼部作为六部之一,其长官自然是他这个尚书;又有左、右侍郎为佐贰,但现在只有殷士瞻任左侍郎,右侍郎空缺中。其隶下有司务厅负责日常起草、文移等。又有四大清吏司,其中仪制清吏司,掌嘉礼、军礼以及管理全国的学务、科举考试事;祠祭清吏司,掌吉礼、凶礼事务,也就是祭祀天地神祗,以及国家的吊唁开丧……国之大事,不过戎与祀,这也是礼部最原始、最本源的职能。

又有主客清吏司,掌宾礼以及接待外宾事务,下设四夷馆、同文馆等数个针对性很强的部门,负责和藩属、外国打交道;还有精膳清吏司,掌筵飨廪饩牲牢事务……筵飨是国宴;廪饩是各级学校中,发给生员的粮食补贴;牲牢是祭祀的牺牲,一看就是个油水部门。事实上,虽然礼部给人的印象向来清苦,但这四司也有尊卑穷富之分,不消说,精膳司自然是那个富司;而仪制司因为管着读书人进身的途径……科举,当然地位尊崇,被称为尊司;祠祭司虽然有个好大的名头,但跟鬼神打交道,能有油水才叫见了鬼,所以当之无愧是穷司。至于主客司就更惨了,大明唯我独尊,一切外国皆是下民,结果连累这大明外交部,也成了卑司。

无论如何,各司有郎中一人,员外郎一到两人,主事若干人,这些正式编制外,又有书吏若干,负责日常事务的处理。

每司之下,又有若干馆局负责具体的差事,如会同馆、铸印局之类,由各司主事所领,其大使、副大使之流,若不是今天这日子特殊,还没资格面见部堂大人。

另外,虽然礼部尚书本身兼任翰林学士,但并不等于翰林院隶属于礼部,所以翰林院的一干人等,没有出现在这里。

简单介绍之后,殷士瞻便请部堂大人讲话。沈默站起来,面对满满一屋子的下属,他先是满含感情的回忆自己在部里时的日子,还点了几个书吏的名字,问这个还打老婆吗?那个的儿子考上秀才了吗?总之是以关心下属的生活为主,问寒问暖之外,也指明了跟着他干的前景……人家都说礼部穷,但只要我当这个尚书一天,你们的薪俸就不会拖欠,福利一定落实,升职转正的机会,肯定比别得部多!搞得属下官吏热血沸腾,就差喊出‘部堂万岁’了!

感性完了,沈默便让属下各归其位,只把殷士瞻和四位郎中,并事务厅的主事留下,转到尚书值房中继续开会。但与在前厅的热情慷慨不同,这时的沈默,面上已经没有一丝笑了,这让本来还挺轻松的几位礼部首脑,一下又紧张起来。

没有寒暄,沈默直截了当的指出,礼部散漫的风气必须改变,最重要的便是‘务实’二字。这二字又有三层含义,一是‘省议论’,他说:“几年来我看见,朝廷之间议论太多,或一事而甲可乙否,或一人自为矛盾,这就是所谓的‘政多纷更’,而且又以废话空谈居多。而是‘讲务实’,一切口头汇报与书面报告,必须简单扼要、条理清晰;是非可否,你给我明明白白说清楚……浪费别人的时间就是犯罪,如果不知道该说什么,就什么都不要说,也比信口开河强。”

这番话虽然谁都没指责,但让众人羞得满脸通红,他们大都是翰林出身,最擅长的就是夸夸清谈,还有花团锦簇的官样文章,显然正是沈默抨击的对象。

沈默不理会他们的尴尬,接着道:“还有一层,就是‘不拖延’。几年来我看到,上面凡有文件下来,官员都会签一个‘照办’,然后就往下传,下面再签个‘照办’接着传达,到没法再往下传了,就丢在一边,成了空文。什么‘照办’?哪个还来理会!一年里文件不知道有几麻袋,办没办,天知道!各级官吏倒是安逸了,可国家的政事也彻底耽误了。”说着目光坚定的下令道:“凡我属下,大小事务,接到上峰命令后,都必须尽快回复。部里将设立登记簿,每一件事情,都要办的时候登记,办完后注销。超过期限的,要按违反制度论罪。这将作为评价官员优劣的重要依据。”

一番夹枪带棒的训示,让几位要员心惊胆颤,暗道以前的印象不对啊……以他们过去和沈默接触,以及所见所闻,都认为这沈部堂是个好说话的官油子。他起先在前厅的讲话,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,谁知那竟都是假象,真到了他当家做主,竟关起门来唱黑脸了。几人不禁暗暗叫苦不迭,愈发不敢在他面前造次。

这正是沈默要的效果。对待下属,过宽了则会不逊,过严了又会怨恨,关键要掌握好度,做到宽严相济。对于间接下级,或者官位较低的属下来说,相差悬殊的地位,本身就让他们不敢造次。加之平时接触的少,容易确立的是权威,不容易确立的是感情,所以他尽量展示自己的仁厚。

而在座的都是他的直接下属,抬头不见低头见,日常工作和私人接触都很多,容易确立的是感情,不容易确立的是权威;所以必须给他们个下马威,日后再慢慢展示自己的仁厚不迟。

看到几人的坐姿明显发生改变,沈默嘴角闪过一丝微笑,他知道目的基本达到,便换个缓和的声音道:“说一下近期的主要事务吧!”

“哦……是。”殷士瞻回过神来,从袖中掏出个条陈道:“这是本部到昨天为止,一切未交割的事体,请大人审阅。”

“殷大人有心了。”沈默给他一个微笑,竟让殷士瞻感到浑身一松,才不那么紧张了。心说这沈大人真是官威十足,了不得啊了不得……

礼部接下来,有两件大事要办好,一是重开经筳,一是皇太子的册封大礼。

这两件差事,说起来并不难办,礼部这边,有全套的规制,依葫芦画瓢,保准错不了。可在当下这个节骨眼,却又真得很难办。原因无它,朝廷没钱,内阁早就晓谕各部,必须厉行节俭,缩减开支……偏生这两个差事,全都得花大钱。

先说经筵之创设,本意是命饱学大臣,给皇帝讲经书学问、治国之道,但发展到后来,竟成了一种隆重的仪式,繁文缛节不必细说,且极尽奢华铺排之能事。根据文献记载,嘉靖皇帝登基后,第一次开经筳时,统共花费了近四十万两白银……除了购置价值连城的行头摆设外,给侍讲百官的赏赐也占了大头。之后一年春秋两次,因不用再行购置,减到了二十万两左右,赏赐依旧。嘉靖皇帝后来停止经筳,虽主要是专心修道,无暇他顾,却也是为了省下这笔开支。现在要重开中断三十年的经筳讲学,肯定要产生一大笔初始费用,内阁肯定是不愿意的。

至于皇太子的册封礼,隆庆帝干脆下了手诏,要求比照嘉靖时册封皇太子的嘉礼,礼部一查三十年前的记录,好家伙,花费一百万两!让人平白倒吸一口冷气。

“考虑到三十年来,银价下跌、物价上涨的因素。这两项,如果全按照规制拟出来,”殷士瞻皱着眉道:“至少花费一百五十万两,内阁肯定不会批的。”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,他又道:“部堂可知,廷推那天的朝会后,皇上当众叫住高部堂,是为了什么事儿吗?”

“什么事儿?”沈默虽然知道,但还是不动声色道:“当时皇上和高部堂都没明说,我也没再打听。”

“原来是皇上给户部写条子,要从太仓中拨款,为后宫购买一些珠宝首饰,其实也花不了多少钱,撑破天不过几万两银子。”殷士瞻为尚书大人讲述道:“可高部堂的回答,您也听到了,他竟说:‘皇上买可以,但户部不能出钱。’让皇上好没面子。”

沈默点点头,表示明白他的意思了……高耀之所以敢不买皇帝的账,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,而是因为国朝的财政制度使然——户部的钱是朝廷的,皇帝无权任意使用,即便要用,也得经过户部尚书和内阁首辅的层层审批,还要详细说明,这钱的用向,以及归还的日期。

所以高耀不给皇帝批款,绝对合法。至于为何这么敢这么干,显然他不是一个人……

因此历代皇帝的花销,大都是动用内帑,也就是皇家的收入,除非实在揭不开锅,一般是不会去户部找不痛快。

隆庆虽然平庸了点,但脑子绝对没问题,他找户部要钱的原因只有一个,就是内库里实在是分文不剩了——皇家的收入主要来自矿山、盐铁等专营专利,但随着大明私营业的蓬勃发展,这些宫产深受挤压、日渐萎靡,加之层层剥皮之后,能进入内帑的银两,已经大不如从前了。

原先内库还有些积蓄的,但他爹嘉靖是个能花钱的主,求长生、养道士、建宫观……这些费钱的营生,早就把库里的钱花得一干二净,还得时常向户部伸手。当然以嘉靖皇帝的权威,大多数时候,朝廷是要乖乖给钱的,可也让本就捉襟见肘的大明财政,愈发的难以为继,严重影响了国家的财政安排。

现在新君一登极,就跟户部要钱,高耀和徐阶一合计,不能开此先河,得坚决的顶回去,以免皇帝养成向朝廷的习惯。

隆庆这边也很郁闷,他在潜邸时,日子就过得很紧巴,且为了塑造艰苦朴素好皇子的形象,他的老婆们也都几乎没什么像样的首饰。现在终于当上皇帝了,他觉着自己有必要好好补偿一下妃子们,谁知跟太监一问,内库竟然没钱,只好跟外廷要,结果又碰了钉子。

现在后宫里都知道,皇帝要有赏赐了,皇帝要是拿不出来,岂不太没尊严?所以隆庆又下一道谕令,以恳请的语气,请部堂大人打个商量,给自己个面子。

“高部堂见皇上这样了,就要手一松,批了这笔款。”殷士瞻道:“谁知这时候坏事了——让言官们知道了!”说着不禁摇头苦笑道:“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,这回有事儿干了,给事中魏时亮,御史贺一桂等人相继上书,措辞严厉地批驳皇上,说那是奢侈浪费的错误行为,还煞有介事的分析了,买珠宝和亡国之间的联系。”

沈默点点头,轻声道:“这期的邸报上,有个叫詹仰庇的御史的奏本,我看了。说什么‘历代贤君都不喜欢珠宝,现在皇上刚刚登基,就开始喜欢这类东西,一旦放纵后果不堪设想,难道皇上没听说过,一双象牙筷子,亡了一个国家的故事?现在两广还在打仗,蒙古人也近在眼前,您怎么能够本末倒置呢?’”说着摇头唏嘘道:“我听说他是去年才登科的进士,就敢这样教训皇上,可见现在的御史,实在是胆大包天了。”

王启明起身给众位大人倒茶,待他忙活完了,殷士瞻又道:“大人说的太对了,现在的科道言官,气焰滔天,那是内阁大臣都惹不起的……就连皇上,不也是忍下来没发作,珠宝的事情也不提了,全当没这回事?”顿一顿,一副语重心长道:“那些言官们可都是得理不然人的主,咱们要是往铺张里准备,难保成了他们的刀下鬼……”

“但也不能一上来,就往简单里准备啊!”仪制司的郎中一听就急了,忍不住开口道:“少宗伯没有看到,开经筳也好,册封礼也罢,都要牵扯到多少个衙门吗?”

“都有十几个。”殷士瞻回答道。要完成一项大礼,需要内外廷通力协作,鸿胪寺、直殿监、尚衣监、钟鼓司等十几个衙门,全都参与其中。

“多少人眼巴巴的等着这两场大礼呢。”那郎中道:“不能在我们这儿,就让大家没了希望啊!那还不把人得罪光了?”他这话再明白不过了,那么多人指望着从中渔利呢,礼部只是个制定计划的,何苦要替上面承担骂名,干些狗拿耗子的闲事儿呢……就先定个高高的,让大家欢喜欢喜,反正内阁不会批,横竖花不着朝廷的钱。

“可那注定通不过。”殷士瞻是个实在人,难以接受道:“报上去会被驳回来的。到时候还得我们想办法。”

“到时候再说!还没报上去,怎知道一定会被驳回?”那郎中不负责任的一摆头道:“我们是礼部,只管按规制,给出预算就是了,如何省钱是户部的事儿,不该我们考虑!”

好几人觉着他这法子妥当,但殷士瞻不同意道:“那些言官怎么办,要是他们说部堂大人不知节俭,浪费无度怎么办!”

这下那郎中也没词了,众人便望向部堂大人,希望他能拿个主意。

“诸位说得都有道理,”沈默寻思片刻,道:“这样吧!你们做出四种预算来……如果全额怎么办,如果削减三成怎么办,削减一半怎么办,甚至只有三成,又该怎么办,我知道工作有点繁杂,就当是给诸位的考验了,三天后我希望看到。”

“三天虽有点紧,但阖部通力,还是能赶出来的。”殷士瞻道:“只是不知大人为什么要这么多?”

“我们礼部又不负责决策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只要各位受累,多做出几种方案来,这道选择题,就归内阁和户部去做了。殷大人也不用担心言官说我们浪费,贺大人也不用担心咱们会得罪宫里了。”

“大人英明。”众人心说这沈部堂还是跟传说一样,果然是狡猾狡猾滴,看来日后跟他混,能少吃很多苦头。

虽然礼部是六部之中,交接起来最为清简的一部,但沈默彻底完成接印,也到了掌灯时分。尚书大人没走,下面人也只好在那陪着,正好把那些个预算搞一搞。

“第一天就连累大伙儿加班,这得多少家人骂我啊!”沈默离开自己的跨院后,才看到各司厅的值房都亮着灯,一脸过意不去道:“怨我怨我,快让大家散了吧!”王启明一脸感动道:“大人真是仁义啊……”

摇摇头,不理这马屁精,沈默坐上轿子,回家去了。

到了家里,沈默先去看了李成梁,问道:“那俩臭小子,没给你添麻烦吧?”

“大人放心,没有。”李成梁笑道。

“他们挺淘的吧?”沈默已经知道了来龙去脉,又问道。

“还行,比我小时候乖多了。”李成梁依旧笑道:“会越来越乖的。”

既然如此,沈默也无话可说了,略坐了坐,便起身告辞。回到后院,一家人都等着吃饭呢,沈默看阿吉和十分在座,两人的胳膊也好好的,能拿筷子能端碗,终于放下悬了一天的心,但也没多说什么,让大家赶紧吃饭。俩孩子许是怕他说,一吃完饭,丢下一句:‘去背书了!’,便一溜烟跑掉了。

待孩子走掉,若菡才开口道:“我今天让沈原陪着,去找李先生了。”

沈默早猜到了,这女人,岂是个肯吃亏的?听说孩子受了伤,哪能不去找回场子?但既然李成梁没说什么,他也乐得不问,便点点头,喝汤没吱声。

“也没进去,就在门外头听了一会儿,我就回来了。”若菡又道。

沈默有些吃惊的看她一眼。

“我当时看见,俩孩子垂着胳膊,跪在地上,想杀了他的心都有了。”若菡打开话匣道:“本来就要进去,却听那姓李的道:‘这次先饶了你们,以后要不乖乖读书,连腿一起打折。’听说他要给孩子接起来,我就没进去。过一会儿,听到咔吧两声,俩孩子似乎是好了。又听阿吉反问道:‘师傅,为什么要读书?’李先生道:‘万般皆下品、惟有读书高。往高里说,是为了知礼仪、识廉耻。往实际里说,人只有读书才能上进。’”

其实李成梁内功深湛,她一站在门口,人家就听到了,且猜到八成是尚书夫人来了,为免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,影响了前途,所以才早早给俩孩子接上胳膊,又耐心劝导起来。

“什么是上进?”十分又问道。

“上进就是中秀才,中举人,一路上去,中进士,点翰林,就像你爹那样,能做大官的。”李成梁倒也循循善诱:“难道,你们不想成为你爹那样的人?”

两个孩子听他一说,心内也有几分活动了,闷了半天不作声。又停了一会子,忽然一起问道:“师傅,你也是读书人,为甚么不上进呢?”

那时候,若菡听了李先生教她儿子的一番话,心上本来有些欣喜,暗道这人不凡啊……这俩小子最崇拜的就是老爷了,这样说指定管用。便也不进了,想悄然退去,忽然又听俩小子回驳先生的那句话——驳得先生顿口无言,她的笑也凝在脸上了。眼睛从门缝往里看,想听听先生拿什么话回答学生。

只见那李成梁愣了好半天,脸上红一阵,白一阵,面色很不好看,忽然把眼睛一瞪,吹了吹胡子,一手提起戒尺,指着两个臭小子骂道:“混帐东西!我今儿一番好意,拿好话教导你们,你们倒教训起我来了!问问你父亲:请了我来,是叫我管你的呢,还是叫你管我的?学生都要管起师傅来,这还了得!!”

偏生阿吉和十分都不是怕事儿的,还嫌把他气得不轻,尤在那里叽哩咕噜道:“是个好样的,就去上进做官给我们看,不要在我们家里混闲饭吃。”

要说那李成梁也是个人物,心说要是生气我可就输了,怎能败给俩乳臭未干的小子道,便很快镇定下来,道:“师傅我是大才,想要做官还不易如反掌,这就给你们当个三品官看看!”

俩孩子不信道:“吹吧……”

“不信?”李成梁长笑道:“那咱们打赌?”

“打赌就打赌。”

“要是我赢了,你们从此乖乖听话,不许再淘气。”李成梁道。

“要是你输了,以后就得听我们的。”俩孩子也开出条件道。

“君子一言!”李成梁伸出双手。

“快马一鞭!”俩孩子和他击掌,订立了赌约。

于是李成梁拿出一份文件,正是他参加兵部考试的执照,上面清楚写着,姓名:李成梁,职务,指挥佥事。官衔,正三品……其实就是个准考证,上面的职务也好,官衔也罢,都是他还没得到的,只是兵部为了简便,所以才这样写。

阿吉和十分虽然聪明,毕竟涉世未深,哪能明白这里面的道道,见他是立刻拿出来的,那东西又加盖着通红的大印,便真以为,他是三品的大员呢。俩孩子赌品倒还好,虽然不敢,但还是乖乖道:“我们输了。”

“认输就好,”李成梁暗呼侥幸,赶紧把那东西收起来,又怀柔道:“你们放心,我不是那种死板的冬烘,只要你们乖乖地把书念好了,我会带你们出去玩,下馆子,听戏,好不好?”

“太好了……”俩孩子雀跃起来,终于肯听话读书了,虽然不知能持续多久。

“真是卤水点豆腐,一物降一物,这李先生确实能把他们降服住。”若菡半是放心半是担心道:“可我担心,孩子们跟着他学坏了。”

“哈哈……”沈默干笑一声道:“你不是送人的心都有了吗,还有什么好担心的。”

“说是说,可……”当娘的那都是嘴上说说,岂能当了真。

“夫人不必担心。”沈默宽慰她道:“他们是咱们的孩子,坏也坏不到哪去,关口是找个能降服他们的先生,教教他们规矩。”

“那,好吧……”若菡无话可说了。

第二天早饭时,沈默又没看见俩孩子,柔娘说,被先生带出府去了。还不无担心地问道:“那李先生是好人吗,不会把孩子拐了吧?”

“瞎说什么呢?”沈默失声笑道:“除非他不想在大明混了。”便不再挂心,简单的吃完饭,就往衙门去了。

话说隆庆皇帝,因为没买成首饰,在后妃那里折了面子,心里老不痛快,虽然没有跟大臣发作,但一赌气几天不上朝,更不阅看奏章,让大臣们想劝谏都没路子,一点办法都没有。

只能先等他消消气了,于是内阁晓谕六部,各司其职,按部就班,每日点卯,不许因此而产生懈怠。

现在是十月份,夜已经很长了,沈默提前两刻钟出门,天上还能看见星星呢。当他到了衙门,大门刚刚打开。沈默便坐在大堂上,开始处理公文,批了两份文件后,边上的西洋座钟响了七声,卯时到了。

这时候才有官吏陆陆续续进来,看见尚书大人已经早坐在堂上,众人都吃了一惊,本想上前请安,却见他根本没抬头,只好蹑手蹑脚在堂下列班,等着其他人到来。

等待的滋味可真不好受,尤其是大气不敢喘的时候,所有人都盼着赶紧到齐,好各自回屋松口气。

等能来的都来了,时钟又敲了八下,已经是卯时中,过了整整半个时辰了。

沈默这才合上文卷,抬起头,看看堂下众官员道:“今天是第一次,就不点卯了,从明儿开始,卯时一到就点名。无故迟到三次,或者缺勤一次的,年底考核便降一档。”

作为提拔京官的依据,每年年底的考核,最为吏部看重,如果不是‘优秀’,根本没有机会升迁,现在沈默用这个来拿他们,哪个还敢儿戏?

天刚亮些,下面通禀,说是昨日大人邀请的那几个宗室来了。

沈默便让把他们引到前厅,至于茶水点心之类,有王启明在,他不必操心。又静心看了几分文件,才起身出来与他们相见。

“哈哈哈!仆方上任,公务繁忙,教诸位久候了!”沈默面带笑容,热情洋溢地从屏风后转出,连道:“恕罪恕罪。”

几个宗室赶紧起身相迎,为首的一个连忙道:“大人百忙之中,拨冗相见,我等已是感激不尽了。”

“哪里哪里……”沈默请他们坐下,自己也在正位上坐了,关切问道:“昨天回去后,都还好吧?”

“还好,还好,幸亏有大人拦着,才没伤多少人……”那老宗室叹息一声,边上个年轻的面露恨色道:“虽然咱们宗室今不如昔,可也不能这么让人欺负了,这事儿一定要让皇上知道!老朱家的龙子龙孙,都让人欺负成什么样了?”

沈默看他一眼,心说这人还真是拎不清。昨日周御史是在为自己解围,于情于理,自己都有义务为他挡下这一场。这宗室却还在自己面前嚷嚷着报仇,真是和尚面前骂秃子,自找不痛快。

那老宗室也知道官官相护,何况那巡城御史还是为了帮沈部堂呢,便接过话头道:“部堂昨日说,要我们六个来衙门,相商不敢当,咱们就听听部堂的,到底怎么个真章,总不能让全天下的龙子龙孙,活活饿死去吧?”

“几位亲王,还有国公,都说好了,会上疏帮咱们说句话的。”边上有人帮腔道:“那要命的《条例》是先帝定的,可是违反祖制的,今上仁厚,必会给咱们条活路的。”

沈默还没说话,他们先七七八八的唠叨一通,宗室就是这样一群人,你千万不能敬着,一敬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。便也不笑,也不吭声,就任他们说个痛快。

见沈部堂面色不太好看,那老宗室神情一黯,止住众人的话头道:“诸位,咱们还是听大人说吧!”

“诸位说得都好,本官身为大宗伯,当然愿意看到,天下宗室都能满意了。”沈默神态如常道:“但显然是不可能的——宗室的禄给标准,是国朝初年定下的。太祖皇帝时,全国的朱姓宗室,不过五十八人。但到了今天,已经激增到多少人,诸位可曾想过?”

众人摇头,他们哪知道这个?但沈默知道:“我命人查阅了黄册玉牒,并把结果抄录给大家。”他点点头,一名官员便捧着一摞纸张上来,分发给六人。

几个宗室接过一看,着实吓了一跳,只见上面写道:‘截至嘉靖四十五年止,在籍皇室宗亲,共计一万八千二百零三人。其中亲王三十位,郡王二百零三位,世子二百位,长子四十一位,镇国将军四百三十八位,辅国将军一千零七十位,奉国将军两千一百三十七位,镇国中尉三千九百二十七位,辅国中尉两千一百零八位,奉国中尉一千二百八十位,未封名爵者四千三百位,庶人二百七十五位。另有公主、郡主、县主、县君等两千一百六十七人。按照宗室禄给标准,亲王禄米一万石,郡王、公主两千石,镇国将军、郡主一千石,辅国将军、县主六百石,镇国中尉、县君四百石,辅国中尉三百石、奉国中尉二百石,则岁给禄米超过一千二百万石。’

“洪武年间,全国税粮总数,为一千七百万石,宗室禄米支出,不过四十万石,可谓九牛一毛。但到了嘉靖年间,全国税粮总数,为两千四百万石左右,仅宗室禄米支出,已经达到了全国税收的一半。除此之外,还要赐钞、锦缎、芝丝、绢、纱罗、冬布、夏布……其余各种开支更不胜繁举。”沈默语气沉重道:“不是国家不想像原来那样养宗室,而是实在养不起啊!”

在翔实权威的数字面前,众宗室哑口无言。沈默继续语重心长道:“况且国家待你们向来不薄,凡是玉牒在册的宗亲,每个人名下皆有赐给田地,多的有一千多顷,最少的也有八十多亩……八十亩,算是个中型地主,谈不上锦衣玉食,但生活足够宽裕了。这些土地,全部加起来有四百多万田亩,大都是无需交税的。”说着抬起头看,目光炯炯地望着几人道:“除了你们宗亲,还有外戚、勋贵、功臣、内侍、寺观,都有大量无需交税的土地,数字之庞大,一时还难以统计出来,但绝对超过全国可耕之地的一半。小民以不到一半的土地,缴纳全国的赋税,早就不堪重负,纷纷弃地逃亡。”

“朝廷所收税银,原本就只能勉强应付开支,但因为宗室数量膨胀得太快,从原先的微不足道,一下占据了过半的税收,结果就是国家根本无法应付,每年所缺税粮,已经超过一千多万石,全国都要维持不下去了……你们都是京城的宗室,亲眼见到京官们生活的窘迫了吧?”沈默说着眼眶通红道:“多少人要在外面偷偷干些小营生,多少人不敢带妻儿上任?又有多少人的老母,常年没有肉吃?为了朝廷能挤出钱来抵御蒙古人,大家都在吃苦,而咱们衣食无忧的宗室们呢?不仅一文钱的税也不交,还为朝廷削减了一点养鸟买狗、逛窑子的钱,就整天在有司门上闹事,还口口声声说没活路了?”他的语调愈发严厉起来道:“真的没活路了吗?那让你们和辛苦讨生活的百姓换换,谁愿意,不妨请举起手来!”

一番话说得那些,方才还气鼓鼓的宗室,全都低下了头,在直观的数字和浅显的道理面前,他们的那些抱怨和委屈,全都显得苍白和矫情,只能小声重复道:“太祖皇帝定下来的,是千年不易的祖制……”

“如果太祖皇帝活着,看到他的江山成了这样。”沈默毫不留情道:“第一个开刀的,就是他的龙子龙孙!”一句话便把他们堵得哑口无言。

沈默深谙谈判之道,知道一味逞强成不了买卖,刚柔相济才是王道。于是轻叹一声,缓和语气道:“别怨我说得重,实在是事实太残酷。我管着宗人府,也算是诸位的娘家人,不能不把实话告诉你们……”目光扫过众人道:“今年试行的两个条例,真正受损的,是远支宗室和低阶勋贵。那些亲王郡王,国公侯爷,都没牵扯在内。他们的利益不受损害,就不可能亲自冲锋陷阵,顶多不痛不痒的上几本、说两句,能有多大作用?我不乐观。”顿一下,他的话锋一转道:“单凭俸禄吃饭的朝廷大臣,非但不会受到任何影响,反而会因此获益,是以都积极支持这一变革。那天巡城御史为什么敢下令打人,还不是看准了朝野早就对咱们不忿,所以才敢顺势为之吗?”

宗室们被沈默说得悲哀至极,心里的明灯一盏盏熄灭,只剩下最后一点亮光道:“当今皇上仁慈,难道也无动于衷吗?”

“这些日子,各种传言不绝于耳。皇上听多了,有时候也难免动恻隐之心。”沈默先扬后抑道:“但眼下的情况是,京衙缺禄米,卫所缺月粮,各边缺军饷,名省缺俸廪!要是再这样下去,国家危矣!皇上仁慈,可他终究是大明的皇帝,得先顾着国家啊……”

众人的心拔凉拔凉,合着他们就是最该被牺牲的?

“你们也不必太过难受,”沈默适时安慰道:“朝廷不过是适当削减一点,另外清理一下奸冒的田产,对于该发的禄米,还是会一文不少的,对于你们的田产,还是会保护的。我呢,也会帮你们尽力争取,保证你们可以衣食无忧,依旧是大明最逍遥的贵族。”

几个宗室本是来谈判的,来了才知道,自己和这位尚书大人差得太远,被他说得一愣一愣,只有点头的份儿。

眼看中午了,沈默命人从冠云楼叫来一桌席面,让王启明和另一个郎中,陪着他们喝酒吃饭,又叮嘱王启明,吃完饭再备点值钱的礼品,把他们送回去。他自己则说声失陪,离开了衙门,准备在外面简单吃点饭,然后下午去翰林院看看。

谁知他的轿子才刚出衙门,就被人给拦住了。竟然是新任司礼监掌印马森,二话不说,非要请他吃饭。

沈默虽不愿跟中官走得太近,可更不能得罪了大太监头子,只得随着他的轿子,绕着紫禁城转了个圈子,一直到了什刹海边上,才在个宅子前停下了。

沈默下轿一看,对边上笑脸相迎的马森道:“吃个饭用跑这么远吗?”

“这才显得心诚嘛!”马森笑眯眯道:“部堂里面请。”

沈默皱皱眉道:“没记错的话,这好像是那妖道熊显的宅子,什么时候改酒肆了?”

“您好记性。”马森眨眨眼道:“进去不就知道了。”

这时门打开了,沈默看那开门的眼熟,突然就明白了,便不再吭声,也不让胡勇等人跟着,就独自一人,跟着马森进了门。

一进院门,就看见烫金的沉香木招牌,上书‘神仙居’三个大字,再看那花格窗上悬着的遮挡阳光的潇湘帘,门里的八仙桌儿、官帽椅儿,甚至屋外安放盆花的弧腿架子,用得都是一色的黄梨木,透着人间少有的富贵气象。

沈默这下更明白了,但也不点破,跟着马森进了厅堂,就见里面装修的富丽堂皇。不说别的,单看酒柜上摆得那些玳瑁、犀角、象牙、螺钿、缅玉酒杯,还有那些古董字画,就算是再排场的酒店,也消受不起。

且这酒家虽然摆着好几张桌子,但只有当间的一张上,坐了锦袍男子,正在那里大快朵颐,看见沈默进来,便笑起来道:“江南,想不到吧!”

沈默装出吃惊的样子,张大嘴巴道:“陛、陛下……”赶紧大礼参拜。

“不要行礼,朕不在宫里,不穿龙袍,也没把自己当皇帝。”隆庆笑吟吟道:“这里是他们修给朕,没事儿出来散心的。你就把我当成朋友,快来陪我吃饭。”说着用快快指指边上,做小二打扮的太监们道:“这些奴婢上不得台面,让他们坐都不敢。”

正在上菜的孟冲陪笑道:“爷,您这话说得,哪儿见过小二作陪的?”说着把一盘热腾腾的驴肠端上来,拿腔拿调道:“红烧驴肠一份,客官您慢用……”显然为了让皇帝体验下馆子的快感,他们在玩角色扮演呢。

“来得早不如来得巧,快来一起尝尝朕的大爱!”隆庆拍着桌子,让沈默坐下陪吃。

沈默只好聪明,搁半边屁股坐在下首,隆庆略让了让他,便雨点般的下筷子,专朝那盘驴肠开火。不一会儿,吃了个痛快,舒服地拍着肚子道:“人说天上的龙肉,低下了的驴肉,朕又说,驴身上,肠子最好吃。”那份儿惬意劲儿,是太监们许久未曾见过的。

孟冲便巴结道:“万岁爷富有四海,想吃驴肠还不简单?往后奴婢们时常给您上就是了。”

“呵呵……”隆庆颇为意动,但想一想,又摇头道:“算了吧!宫里又不吃驴肉,单为一道菜杀头驴,实在太浪费了。”

“皇上节俭,乃万民之福。”孟冲赔笑道:“可一头驴也不值几个钱。”说着竟抹起泪道:“人都说皇帝富有四海,可主子您却连吃盘驴肠都要掂量掂量,这让百年后的人知道了,肯定说奴婢们没伺候好,让您受委屈了。”

见皇帝搁了筷子,沈默也早就垂手坐在那儿了,起先还没听出怎么回事儿来,待到孟冲说出‘委屈’二字,还哭了起来,他一下就明白了,合着是给皇帝鸣不平呢。他仍不作声,就听那孟冲絮叨下去:“要说万岁爷这皇上,当得真心酸,内库里空空如也,想赏娘娘们点首饰,都得问户部要钱。沈部堂,不是咱家多嘴,皇上这么节俭的主子,打着灯笼没处找,你们外官还想怎么样啊?还让主子做人吗?”

“孟冲,别说了。”隆庆也是一脸黯然道:“朝廷有难处,朕是知道的,江南别往心里去。”

沈默心说,你叫我来干嘛的?不就是诉苦吗?我能不往心里去吗?于是也是一脸感伤道:“陛下确实受委屈了,这点银子真不算多……”

“着,那就烦沈大人去跟他们说说,”孟冲马上接话道:“赶紧来给主子认个错,把钱拨过来吧!”

“我去说不合适,那就成别人都是恶人,就我一个好人了。”沈默摇头笑道:“其实皇上错怪徐阁老了,过了这阵子,他一定把款拨过来。”皇帝让言官们骂成那样,徐阶那边早就后悔了,肯定要安慰一下的,当然要过了风头再说。

“那、那……”见他说得如此笃定,孟冲有些结舌道:“那下次呢?只要户部一直紧缩银根,难道要皇上次次吃闭门羹?”

何止是麻烦?简直是折磨。隆庆点头道:“真的不想了,江南有什么好办法吗?”

“孟公公的意思是……”沈默把皮球踢回去,显然皇帝和太监已经事先预谋,就等他来坐蜡了。

“咱家以为,还是自己兜里的钱花得舒服。”孟冲穿着小二的衣衫,一张肥胖的脸上,满是贪婪的光道:“只有让内帑富起来,皇上才能花钱随意些。”

“如何去做呢?”沈默淡淡道。

“这就要请教沈大人了。”孟冲终于说出把他找来的目地:“听说您在东南点石成金,弄什么什么发大财,素有‘财神爷’的美称,不如也帮咱们想想办法,让宫里也发点财……哦不,为皇上挣点钱,好让皇上过得舒坦点?”

沈默看看隆庆,见他也是一脸期盼地望着自己。不由苦着脸道:“要是传出去,不知多少人要弹劾我。”

“在这儿伺候的,都是朕信得过的。”隆庆拍胸脯道:“谁也不敢说出去。”

“好吧好吧!”沈默苦笑道:“这事儿得从长计议,让微臣想想,想好了再回皇上话。”

“抓紧时间啊!”皇帝隐隐叮嘱道:“另外,徐阁老那里,还是要催一下的,不然谁知什么时候才能拨钱?”

“臣遵旨。”沈默无奈的应下。

这时隆庆皇帝吃饱犯困,便要到后面睡觉,沈默本想告退,却被皇帝留下道:“还有太子册封的事儿,你和他们合计一下吧!省得再跑第二趟了。”

沈默当时就郁闷了。

作者感言

三戒大师

三戒大师

此作者暂时没有公告!

目录
目录
设置
阅读设置
弹幕
弹幕设置
手机
手机阅读
书架
加入书架
书页
返回书页
反馈
反馈
指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