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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80章 阁老的心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0058 2021-10-18 14:35:35

“不过你们的规矩可真多……”钟金一边说着,一边学沈默的样子,甩着胳膊走道。

“对了,我还忘了,你是女子。你们走路时却不可摇摆两臂,而应当拢手下垂。”在这女子面前,沈默表现出惊人的耐心,比对自己的闺女还耐心。

“这个样子吗?”钟金学得倒有模有样,顿时娴静了许多。

“对。如果是跟随长者,应低头逊顺,切不可仰头张望。”沈默微笑着站起身来。

“好麻烦呀!”钟金有些受不了。

“习惯成自然嘛!”沈默笑着指指餐桌道:“坐下吃饭吧!”

“你们这种鞋我穿不惯。”钟金站在榻上抬起脚,便从淡粉色的罗裙下,露出一只绣花鞋来。北地的女子大都不缠足,尤其这榆林边关更是如此,否则还不一定有合适她穿的鞋呢。

“这是丝鞋,更轻软。”沈默摇摇头,苦笑道。

“走路都不会了。”钟金便走下榻来,学着汉人仕女的样子,虽不是步步金莲,却也摇曳多姿,看她认真陶醉的样子,沈默不由暗暗松了口气……他让人准备这些衣服给钟金并非出于猎艳,而是想用汉服的美好,笼住这颗草原明珠的心。因为他的历史知识虽然不多,但对那位史上鼎鼎大名的三娘子,却是有些印象的……

当他见到这个令人惊艳的少女时,先是觉着眼熟,又感觉似乎听说过她的名字——钟金别吉乌纳楚,但他不记得这辈子曾见过这个名儿,所以只能是上一世的事情了。只是回想念书时学过的古代史,似乎也没有这个名字。不过无论如何,一个在五百年后还能被人提起的女人,绝对是不一般的风云人物。

虽然暂时没想出个端倪,但出于一个政客的投资本能,让他对这少女保持了极大的善意和耐性,甚至连她非分的要求都肯答应,连她的冒犯都不生气,就是为了一点点改善她对自己的不良印象。

付出一点小恩小惠,牺牲一点所谓的面子,能多个朋友,且少个敌人,这买卖是很划算的。

与此同时,他命人加紧调查这女子的一切,只要与她有关系的情报,就统统送到自己面前。如果是调查一个大人物,用这法子是自讨苦吃,但这时的钟金显然还涉世未深,背景单纯……在沈默看来,就算事无巨细的搜集,关于她的情报也不会有多少的。

但这次,算无遗策的沈阁老失算了,这女子虽然还不到二十岁,草原上却有太多关于她的故事。遵照指令,军情司将这些搜集到的情报,汇总到他的桌上,让沈默看得眼花缭乱:

原来这少女在草原上如此出名,她才十四岁的时候,就已经为两大部落的首领追求,为了抱得美人归,两个部落还约定要真刀真枪的干一仗。但结果钟金离家出走,直接跑进了汉地,对决自然无疾而终,后来还是俺答动用了白莲教的力量,才把她秘密找回来。

看了看事情发生的时间,沈默默想片刻,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觉着她眼熟,原来她就是当年从宣府返回京城时,那个叫野儿的小乞丐啊……不过也难怪认不出来,女大十八变,她又把脸抹得赛张飞,穿得也是破破烂烂。你非要明珠暗投,焉能怪我有眼无珠?

沈默把钟金的资料,当成是公务之余的消遣,断断续续用了几天看完。知道了她是俺答汗的外孙女;是白莲教主萧芹的女徒弟;是无数草原男子,愿为她随时牺牲的草原明珠;是在济农城将破时,身先士卒,鼓舞士气的女英雄;是俺答汗的宝贝孙子,大成台吉把汉那吉的梦中情人,据说两人已经有婚约,而且俺答已经发话,下个月就要派人迎娶这个孙媳妇……在这个年代,堂兄妹表兄妹结婚是很正常的,就连汉地也是如此,自然无需诧异。

“俺答的孙媳妇……”沈默把钟金的这些关系画在一张纸上,反复的推敲。在这个妇女地位低下的年代,女子想要出人头地,只能依靠自己的男人。所以如果钟金真那么成功的话,那一定是嫁给了一个地位很高的男人。而在这张纸上,地位最高的自然是俺答了……虽然把汉那吉作为俺答的孙子,有可能继承其地位,但沈默不认为这个没爹没娘的小年青,能敌得过他那些如狼似虎的叔叔大伯。何况他连长子长孙都不是,所以除非他那些叔叔大爷都挂了,否则没有上位的可能。

因此沈默不相信钟金是靠着把汉那吉成功的,如果说这女子将来真会成就一番功业,那么他还是把答案压在俺答身上……虽然俺答是钟金的外公兼叔爷,但这个年代的蒙古人不讲三纲五常,只要不是亲生的,都没有什么障碍。

会不会真是这样呢?想来想去,沈默终于借着这个假设,想到了自己在何时听过这个名字了。那是一部拍得很烂的电视剧,名字已经记不太清,但这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,作为女主角的,名叫钟金哈屯……哈屯,是夫人的意思,‘别吉’嫁了人,自然就升格了。

只是在那部戏里,估计为了为尊者讳,压根没提钟金是俺答外孙女这茬,也没说钟金和把汉那吉婚约的事儿,所以沈默直到现在才对上号。

既然知道这是个重要人物,自然要特殊对待了。不过历史已经发生了改变,现在大明发动了复套之战,攻陷了济农城,钟金对汉人的感官,肯定差到极点了。观其言行举止,怎么看都不像能维护蒙汉和平的样子,所以得先消除她对汉人的恶感,然后才能徐徐图之,培养感情。

当然国之大事绝非儿戏,沈默不可能以一部胡编乱造的电视剧为指导,就把汉蒙和平的重任,寄托在一个女子身上,那非把自个坑死不行。他只能根据自己的推测,下几步无伤大雅的闲棋,如果到时候真有收获,自己当然赚到了,如果没成功,就当是枯燥军旅生涯中的小调剂吧!

接下来几天,钟金便住在督师府里,等待沈默交代完公事好出发。沈默本以为,她是个闲不住的性子,所以特意叮嘱侍卫,如果钟金别吉想出去,只管放行,保护好她的安全就是。

但让他想不到的是,钟金竟然只出去一次,然后从街上的书店里,买了足足一箱子的书回来,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一门心思阅读起来。一次吃饭,沈默问她买这么多书干什么?

钟金给出的理由是,省得连你们说话都听不懂,显得自己很白痴。

沈默知道定不是这样的原因,让人把钟金所购的书单拿来看看,倒很简单,只有八个字——《资治通鉴》和《二十一史》。

沈默当时就一脑门汗,心说这女子果然不一般,在我面前跟个没长大的刁蛮小姐似的,回头就抱着《资治通鉴》啃,真把所谓的经权之道,诠释的淋漓尽致。不由暗暗提醒自己,历史名人就是历史名人,可不能小觑了。

话虽如此,但不能放过这个,使她心向汉家的机会啊!所以沈默不仅不能阻止她,还得笑呵呵地问:“最近在用功读书啊!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说出来。”

“太好了。”钟金开心道:“我发现你们汉人的书,年代越早,话说得就越简单。那些字我都认识,可连在一起,十句就有五句得靠猜,也不知猜得对不对……”

“已经很厉害了。”沈默微笑道:“不过你的汉话说得这么好,为什么没一起学习文言呢?”

“教我汉话的老师说,会说会写,能把意思表达清楚了,就算学好汉话了。”钟金好看的皱眉柳眉道:“他不让我看书,说都是糟粕,会让我走入邪门歪道的。”

“那你还看?”沈默笑问道。

“难道我一直长不大啊……”钟金给他一个美好的白眼,甜甜笑道:“说好了,你每天都要抽时间教我啊!”

“教你么……”沈默大感大材小用,自己可是教导储君的大学士啊!怎么沦落到给个番邦女子授课了?不过他告诉自己,让别人教我不放心,只有亲自教,才能保证她根正苗红,心向汉家!

‘我是一心为公的,就当支边支教了……’沈默如是想,便勉为其难道:“倒不是不可以,但你需先拜师。”

“拜师就拜师。”钟金倒是干脆:“用磕头吗?”

“这个么……”这种事儿那好意思主动说。

“真是磨磨唧唧,不就是磕头吗?”钟金竟然当即离开饭桌,跪在地上给沈默磕了三个头,抬头道:“师傅在上,这下总可以了吧!”

“呃……”在她这个爽脆劲儿面前,沈默觉着自己真是拖泥带水,只好点点头道:“行了。”

要说钟金还真是捞着了,沈默这段时间,把繁重的后勤担子都转给了王崇古,只关注前线和京城的事务,空闲便多了起来。于是晨昏各一次授课,每次半个时辰,从《史记》讲起,一是为其阅读理解释疑,二是讲一些其中的道理。

钟金的理解能力很强,还经常举一反三,让沈默好好过了一把为人师的瘾……

比如一天,讲到《周本纪》,沈默先让她抑扬顿挫的朗读一遍:“弃为儿时……其游戏,好种树麻、菽、麻、菽美。及为成人,遂好耕农,相地之宜,宜谷者稼穑焉,民皆法则之。帝尧闻之,举弃为农师,天下得其利,有功。帝舜曰:‘弃,黎民始饥,尔后稷播时百谷。’”

然后问她,可懂这一段的意思。钟金点点头,说懂:“大意就是这个叫‘弃’的人,天生喜欢耕种,后来长大了务农,别人都跟着学,结果被尧帝知道了,封他为‘农师’这个官,结果天下得其利。舜帝夸他,教黎民耕种,解决了饥饿。”

沈默满意地点点头,道:“可有什么问题?”

“这个后稷,是不是最早农耕为业的人啊?”钟金好奇问道。

“周之祖先,虽善务农,却像如今蒙古一般,不足以自足。而且还要遭到薰育、戎狄的侵扰。弃的后代古公予之财物,则又索要土地人民。古公说:‘有民立君,将以利之。土地所以养人,非所以害人。’干脆辞别老幼,逃于岐下。而百姓思念古公,亦聚至岐下。古公经此劫难,不与戎夷为伍,且见土地肥沃,乃作农桑,以立室家……”沈默别有目地的解释道:“古公立室家,才真称得上农耕为业。”

“原来三千年前,我们本是一家。只为牧场奴仆,才分成两家……可惜可惜……”钟金闻言惋惜道。

“是啊!原本就是一家。”沈默大叹孺子可教,正要继续灌输一番,民族团结的大道理。却听钟金道:“那为什么三千年了,我们还在草原上放牧呢?”

“呃,说‘我们’是不对的……”沈默顿一下道:“犬戎、匈奴、东胡、突厥、回鹘、契丹、女真、蒙古……这一代代的草原游牧,其实彼此间并没有任何关系……只能说,因为有草原在,所以就会诞生出以游牧的民族。”

“那之前的民族都哪里去了呢?”钟金乌黑的眸子里,满是悲哀地问道。

“一部分被消灭了,一部分迁徙了,但主要的,都是与汉民族融合了。”沈默淡淡道。

“内附么?”钟金目光迷离道。

在离开榆林,往伊金霍洛去的路上,沈默空闲的时间更多了。钟金知道,到了此行的终点,无论结果如何,都不大可能再有这样的机会,随时随地请教对方了。所以她抓紧一切时间,请沈默为自己答疑解惑。

于是行军路上,时常看到她追随在沈默的鞍前马后,向他提出一个又一个疑问,而沈默也一一耐心解答。

“为什么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要世代征战?”钟金问道。

“这问题本身就有问题,通常挑起战争的,是你们游牧民族,而我们是被攻击的防守一方,”沈默骑在马上,遥望着湛蓝的天空:“就算历史上几次大的胜利,也是在备受伤害之后,举全国之力的报复罢了。”

“为什么?”钟金已经粗粗阅读了资治通鉴,而对于南宋以后的历史,她早在幼年,便一次次听父亲讲起了,所以知道沈默说得不错:“难道是草原民族生性残忍所致么?”

“原因说起来很复杂。但你要知道战争是政治的延续,政治又是经济问题的集中表现。”沈默悉心教导道:“任何战争都是有其经济使命的。对于草原民族来说也是如此。”顿一下道:“相比我们中原而言,你们蒙人以游牧为生,不事农耕,部落的全部生活,都依赖于所饲养的牛、马、羊。这使蒙人抵御天灾的能力太弱,一旦遇到严寒或者干旱,就会发生严重的饥荒。同时,蒙人没有发达的手工业,甚至连锅碗瓢盆都无法生产,同时受自然环境的制约,在生产生活上都严重依赖中原,却又不能保证有稳定的产品剩余以资互市。”

“反观中原,几千年来生产稳定,自给自足,尽管对草原也有畜牧产品和优良牲口的需求,但不是必需。这就决定了,中原在经贸上占有主动权。因此中原未必将北贸视为必需,而通常视为恩赐或者仲裁草原各部实力发展的手段。”沈默地讲解大道至简,直抵本质,正适合教导这个聪慧而年轻的弟子:“这种依赖性的不对等,必然造成游牧民族在交易中的被动,一旦天灾战乱导致南北贸易萎缩,游牧民族就必然陷入困境。但这并不意味着会发生战争。”

“要看双方的实力?”钟金若有所悟道。

“对。实力尚不足时,游牧民族往往采取称臣纳贡,或与中原形成隶属关系,只求能获得通边互市的机会。”沈默道:“但当游牧民族遇到灾荒,无力进行互市;或者南北实力均衡被打破,游牧民族发现中原软弱可欺时,便会以战争取得对自己更加有利的物资获得方式。”

“既然中原一直比游牧民族富强,为何在战争中,却败多胜少呢?”钟金提出一个宏大的问题,尽管她知道沈默的博学,却不相信他能给出完美的解答。

“游牧民族胜多败少,有三个必然原因,”沈默拿起挂在马上的水袋,轻呷了一口道:“一个是地理环境的战略优势,游牧民族的生产生活是移动性的,使他们可以整体游走在广袤的草原大漠上,这样游牧民族就有了进退自如的战略纵深,不可根除却能卷土重来。而中原以农业生产为主,不得不长期在固定的地点精耕细作,因此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。而要北上讨伐,后勤压力是灾难性的,一旦补给线过长,会把整个国家拖垮,这些因素综合,导致农耕民族只能选择被动防御,受制于游牧民族的主动游击。”

“还有两个原因呢?”钟金的心怦怦直跳,那种了解奥秘的快乐,就像小时候第一次射中猎物一样。

“第二个,中原民族固然存着人口众多、生产方式先进、物资充足的优势,但这些因素与战局之间,还横亘着社会分工,而社会分工又制约着这些优势的发挥,因为这会导致战争动员的比例微乎其微。事实上,社会结构越复杂、分工越明细,就有越多的人口,被束缚于土地进行生产,仅有少数人能经过征召或作为常备军加入行伍……而且由民到兵转变的成本高、耗时长,还会产生严重的厌战情绪。反观游牧民族,因为全民皆兵、军民合一,军事动员效率极高。且部族成员自幼熟习弓马,军事素质十分过硬,所以抵消了中原民族的人数优势。”

“除此之外,复杂的社会分工,必然对应着更复杂的上层建筑,这使中原的将军在作战时饱受掣肘、忧谗畏讥,考虑战场外的事情太多。而且军队的供给,往往经过复杂的流程来完成,甚至需要全国调配,这中间由于行政落后、官吏中饱,以及物流不便,造成了极大的损耗……”说到这,沈默悲伤地叹口气道:“我中原大部分将士,其实是死于军需不利,而不是死于战事。所以中原王朝要想在边事上有所作为,前提必须是政治的清明。而日常生活准军事化的游牧民族,社会结构简单,方便信息传达,便于军事指挥,更完全没有上层建筑尾大不掉带来的一系列问题,反而得福于落后。此外生产军需品目的直指使用价值,雁过拔毛程度相比南方不值一提,往往能抵消中原的财力优势。这种种因素,使中原的优势无法发挥出来,败绩也就不足为奇了。”

“最后一个原因呢?”钟金脸上浮现出虔诚的神态,她已经完全被沈默的学识见识所折服,实实在在把对方当成了导师,而不是萧芹那种便宜师傅。

“第三,从民风、士气和军备上看,农耕社会也不占优势。”沈默嘴角挂起苦笑道:“承平富足最能消磨人的斗志。古代华夏的尚武精神,总是随着太平日久和农耕地域的扩展而衰弱……”

“前一个我理解,”钟金不解地问道:“为何农耕扩展也会有影响?”

“这是生产方式决定社会心理的必然性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中原以农业手工业为主要产业,劳动者以技术娴熟和经验丰富安身立命,因此耐心和精细被奉为良好品质;好勇斗狠、彪悍孔武由于与社会生产的要求相背而被排斥,并被王朝视为不稳定因素。所以在中原王朝,习武是主流之外的边缘文化,评价很低。相比而言,以弓马为劳动工具的经济活动、与恶劣气候凶猛野兽抗衡的生存条件、部族间惯常的冲突促成了游牧民族崇尚勇猛粗野。所以民风上的差别,使中原的军队不如游牧军队悍勇。”

“在士气方面,由于游牧民族的战争,是以劫掠为主要目的,在战利品分配上人人均沾,这使得集体行动与个体利益间保持密切联系,故能保持高昂士气。而中原士卒多为王朝兵役的被动服从者,与战争并无利益关系,甚至军需时常被克扣……而且,能有效精神动员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,还远未到可以感染普通士卒的程度。反倒是小农经济衍生的乡土观念,极大左右远戍士卒的情绪,若非保家则无动机卫国,所以在士气上往往无法与游牧民族相比,这在冷兵器时代,是十分要命的。”

“最后,在军备方面,骑兵凭借其机动性一直是战争的骄子,直到未来被火器完全压制。但中原在丧失养马之地后,对于军马的饲养,就成了社会的沉重负担,而且质量也无法与转事游牧的草原民族相比。这使得中原在骑兵的质量数量上都不敌草原民族,只能仰仗步兵。而且骑兵因为仰仗机动性,可以免去许多繁杂的训练;但步兵的战斗力,是需要仰仗整套制度的完善的,装备需要及时更换、阵型需要严格操练、减员需要及时顶替。这‘背后的制度’恰恰是所有农耕民族不能始终如一的软肋。因此我们见惯了中原王朝鼎盛时军力强势,而衰败时以民兵轻装备滥竽充数的丑态。而与之对垒的是战斗力输出稳定的游牧军队,自然高下立见。”

“那汉军这次的强力表现,是不是说明,中原又进入了一个政治清明的阶段呢?”钟金了悟道。

“不错。”沈默缓缓点头道:“严嵩一党倒台之后,尤其是新帝登基以来,我大明刷新政治,励精图辟……”

“可我听说,你们的朝廷内斗很厉害,首辅都接连下台。”钟金不信道。

“那又何尝不是一种优胜劣汰?况且已经决出胜负,再也没有人能挑战现在的阁老们了。”沈默看她一眼,淡淡笑道:“所谓攘外必先安内,我大明已经安内,自然就轮到上下一心,解决边患了。”

“但你说过,我们是消灭不了的。”钟金恨恨道,她想到自己的家园被毁,族人被杀,就无法对沈默保持尊敬。

“谁说要消灭你们了。”沈默笑道:“我们只是要重构被毁坏了的防线,使百姓不受你们的侵略,同时,减轻沉重的军费压力。”

“你说汉人打仗耗费巨大,怎么又能省钱了呢?”钟金不解道。

“我们拿下东胜……也就是你们的济农城,就可以使防线缩短千里,每年军费减少一百万两。”沈默为她算账道:“其实这个东胜,是永乐年间内迁而来,真正的东胜卫,是在黄河北岸,你们的托克托以南。我们的最终目标,就是在那里重建东胜卫,然后其西面四百里,再修两座城。这样无需边墙,即可将整个河套守卫的固若金汤……有道是‘天下黄河富河套’,只要能保证安全,饱受土地贫瘠之苦的山陕百姓,是很乐意迁来河套定居的……”他仿佛看到了美好的未来,微微陶醉道:“河套变成粮仓之后,不仅可以负担三座城堡的军需,还能支援东面的宣大,自此我大明不患西三边,而得其利也。”

他这边说得兴高采烈,那边的钟金却面色苍白。如果换别人说,她会嘲笑对方白日做梦,可话从眼前这个男人嘴里说出,她却相信对方能做到……

“我知道有个办法,可以阻止这一切。”钟金咬碎银牙道:“但我不会说?”

“刺杀我么?”沈默轻蔑的一瞥,睥睨着她道:“且不说你们没那个能力,就算真把我杀了,又能阻止得了什么呢?”

“……”钟金默然无语,是啊!她亲眼所见,这位督师大人可谓闲人一个……军需调配有王崇古,前线作战由戚继光全权负责,似乎都没他什么事儿。回想上次见他时,他整天呆在庙里和那个活佛谈经论法;这次见面就更过分了,竟成了自己的专职老师,这是一个战争统帅该有的表现吗?偶像一下子崩塌,钟金气愤地瞪着他道:“那你岂不是尸位素餐?”

“这个成语用的不错,你悟性确实很好。”沈默拊掌赞一句,然后一本正经道:“我是钦差大臣,代表朝廷来坐镇,以往都是太监来当这个差事,只是皇帝陛下预防宦官干政,加上战略是我制定的,所以才把为师我派来了。”说着一脸无奈道:“为师是个书生,当了一辈子文官,现在把我扔到这儿来。我们汉人是论资排辈的,我的级别是所有人里最高,只能我来当这个主帅。不过人贵有自知之明,我不能给他们添乱,尸位素餐也就难免了……”

说完沈默也觉着挺没面子,干咳一声道:“今天的课,就上到这儿吧!下课了。”

钟金彻底无语,点点头,木然的拨马离开了他的身边。一直紧随在两人身后的几名侍卫,也放下了一直平端着的胳膊。

后面的日子,钟金几乎没有再露面,偶然见到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,似乎还在消化沈默的言论。沈默也不去理她,道理自己都讲明了,能不能领悟,就看她自己的本事了。

从榆林到伊金霍洛,只有不到八天的路程,转眼就到了第七天。这一日已经走进了草原,队伍本打算在中途的兵站休息,然后第二天去成吉思汗陵。但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,使行军慢了下来,结果走到天黑,也没到达目的地,只能在野外宿营。

不过好在雨停了,不用挨淋,还可以生火取暖,实在没什么可抱怨的……只是雨后生火确实麻烦了一些,待侍卫们把火都升起来,烟熏火燎的做熟了晚饭,天已经大黑了。

沈默就是喜欢这种幕天席地,篝火晚餐的调调,嗅着雨后清新的空气,竟难得的食欲大开,吃了两个牛肉夹馍,又喝了一碗热腾腾的胡辣汤,终于满足了。这时他才发现,平日里吃饭又快有多的钟金,竟没吃也没喝,只是捧着碗在那里发呆,于是问道:“怎么不吃饭?”

“吃不下……”钟金搁下碗,低声道。

“怎么了?”沈默问道:“方便说出来么?”

“我在想师傅那天的话,”钟金幽幽道:“难道我们两族,就没有和平相处的方法么?”

“想出来了么?”沈默接过一杯茶,微笑问道。

“其实互市就是个好办法,”钟金望向沈默道:“实话实说,如今的蒙古,已经没有入主中原的气魄和能力,我们打仗的目的,就是想通贡。草原上的物资太匮乏了,比如说马上就到夏天了,我们的毡裘不奈夏热,所以需要大明的缎布来缝制夏衣;还有,我们不能冶铁,就连做饭的锅也无法生产,有生锅破坏,则百计补漏用之。各家互相借锅煮食,是经常的事情。而许多穷苦人家,不得已至以皮贮水煮肉为食,实在困苦之极。”

“从当年达延汗,到我祖父,到现在的俺答汗,五六十年来,我们就向朝廷请求通贡。我看过俺答汗给朝廷的国书,言真意切……说我曾祖时,在先朝常入贡,且许市易,汉蒙两利。近以贡道不通,生活困难,才会每岁入掠。只要朝廷允许我们入贡,我们便会约束部众,令边民垦田塞中,蒙众牧马塞外,永不相犯,当饮血为盟誓……”顿一下道:“为什么不通贡呢?通了贡不就没有战争了吗?”

“呵呵……”沈默把茶杯递给侍卫,略带嘲讽道:“我看到的版本,跟你的可能不太一样。我记忆中,还少了一句话——‘否,即徙帐北鄙,而纵精骑南掠去’这就好比说,有人冲到你家里,跟你爹说:‘把你闺女嫁给我吧!不然我就杀了你’一样,是赤裸裸的威胁。我大明朝虽然富强比不过两宋,武功无法匹敌汉唐,但就是有一把子骨气,你看看谁敢答应,非被钉在耻辱柱上不可!”

“难道就为了区区虚名,就让两族杀戮至今吗?”钟金无法理解汉人的坚持。

“当然不只是区区虚名了!”在火光的映照下,沈默的面孔显得有棱有角:“其实嘉靖三十年,我们曾与俺答达成了开设马市的协议,然而俺答并没有依照承诺,约束部众,开设马市之后,蒙古各部入寇如常。而且在马市上强买强卖,每每牵来几匹病马,就想换取我们的大宗货物,一旦我们的人有异议,则直接动手抢劫,甚至杀人毁市,让马市如何能继续?”

“贸易,是要建立在双方平等的基础上的,否则,强势的一方会采取更容易的方法,来获取所需的物资,也就谈不上贸易了。”顿一下,他轻声叹道:“其实朝中有识之士何尝不知,通贡互市是解决北方边患,使两族和平相处的唯一办法。然而只有在战场上取得了胜利,才能谈通贡,否则又会重演嘉靖三十年,互市开而复闭的闹剧。”

“如果你们赢了的话,”钟金质疑道:“又如何能保证,不会欺负我们呢?”

“我就是保证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我今年不到三十五,离致仕还有三十五年,只要我在位一天,就会保证互市公平的进行下去。”

这简直是坑爹了,哪有这样的算法,但钟金没有质疑,而是定定盯了他许久,才点头道:“希望师傅不会骗我。”

“不会的。”沈默微微一笑,道:“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?”

“……”钟金想了想,默默地摇头。

沈默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,没有在说什么。

在外面又坐了一会儿,沈默回到自己的帐篷,竟有一身黑衣的陆纲等在里面。

对于这个不速之客,沈默并没有意外,显然早知道他会在这里。拍拍他的肩膀,低声问道:“怎么样?”

“很出意料。”陆纲低声道:“我们排除了三处,但不敢说全都发现了。”顿一下道:“我建议,应该取消明天的拜祭。”

“……”沈默沉吟一下,摇头道:“不行,我这次代表朝廷拜祭成吉思汗,是对那些蒙古头领德威的好机会,如果取消的话,岂不适得其反?”

“可是,那些白莲教徒太疯狂了。”陆纲担心道:“叔,您知道吗,他们竟然埋了两千斤炸药在祭坛底下,这是咱们发现了的,还不一定有什么没发现的狠招呢。”

“这是你的问题。”沈默一摆手,阻止他说下去道:“我以下雨为由,晚到半天,就是给你解决问题用的。你必须在我抵达之前,把所有隐患排除!”

“那……”陆纲面色阴晴变幻片刻,方闷声道:“大人得答应件事才行!”

“什么事?”

“把外面那个女人交给我,侄儿一定把她的嘴巴撬开!”陆纲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道:“她是萧芹的学生,而且在最近两次见面后不久,她都立即启程来我们这边,所以我们坚信,她肯定知道萧芹的计划,而且很可能是核心参与者。”

“……”沈默点点头,没有反驳陆纲。

见他点头,陆纲便要出去下令拿人,却被沈默叫住道:“这个女子性情刚烈,想要硬撬开她的嘴,不太可能……”沈默低叹一声,缓缓道:“再等等吧!”

“等到何时?”对陆纲来说,现在的每一秒都十分宝贵。

“午夜吧……”沈默声音低沉道。

陆纲退下后,沈默缓缓坐在帐中的囤背交椅上,双目微合,面上的表情有些沉重……

不知坐了多久,沈默被一阵哀怨自伤的羌笛声唤醒了,那呜咽的笛声衬出夜的幽静,也深深地感染着他的情绪。沈默摸出怀表看看,已经十点半了……在这个‘日出而作日入而息’的年代,这已经是绝对意义上的深夜了。

他扶着椅背站起身来,松缓一下酸胀的身体,便走出了帐篷,循声缓缓踱步而去,在自己那堆篝火边,看到了正在闭目吹奏的钟金。月光洒在她的身上,这个平日里泼辣果敢的少女,此刻却显得楚楚安静,像换了个人似的。

沈默静静地站在那里,等到钟金一曲奏毕,才走过去。

“师傅……”听到有声音,钟金抬起头来,见是沈默便要起身。

“坐下吧!”沈默在烧热的羊皮毯上坐定,问道:“怎么还不睡?”

“睡不着……”钟金低声道。

“还在为那些事烦恼?”沈默微笑道:“这不是你能解决的问题,还是早点睡吧!”

“不是……”钟金摇摇头,低声道:“我是在想自己。”

“哦!呵呵……”沈默不好说什么了,他是师父,不是师奶。

“师傅,”但钟金却主动发问了:“你有过喜欢的人么?”

“问这个干什么……”沈默有些尴尬的咳嗽一声。

见心目中的高人雅士,露出这种表情,钟金大感有趣道:“难道是没有?不过像师傅这样古板的人,肯定是循规蹈矩的,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,成了亲才知道师娘是什么模样,真是太可悲了……”

“你还正说错了,”沈默嘿然笑道:“我这辈子,出格的事情很少做,但也有那么两三件,偏偏都跟你师娘有关。”

“快讲来听听。”钟金兴致勃勃道。

“还是不要了吧!”沈默有些羞于出口。

“说话说一半,要把人活活憋死呢。”钟金不依道。

“那好长话短说。”沈默道:“有那么三件:一个是我年少的时候,从水中爬上了一艘女眷的船,看到一个漂亮的像画一样的女孩子;一个当年我参加完了考试,返回家乡的时候,恰好又和那女孩同船,结果遇到了倭寇,我抱着她跳到了水里;一个是,我老丈人不同意这门亲事,我便易名去了她家,把她父亲搞定了,最终抱得美人归。”

“想不到啊……”钟金喃喃道:“师傅也有这样轻狂的时候。”

“谁不曾年少轻狂?”沈默也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。

“师娘真是幸福得让人妒忌……”钟金痴痴望着沈默道。

“不……”沈默有些苦涩地摇头道:“她心里很苦的,我不仅有妾室,年轻时还在外面风流过,更重要的是,我冷落了她。”

“那是为了你们的国家……”看到他脸上的忧伤,钟金感到十分不忍,柔声安慰道:“女人可以忍受漫长的等待,只要她感觉地到你的心……”

“等待是一种折磨,我却让她反复煎熬……”沈默深深叹息一声道:“我这一生,负她良多。”

“如果师娘听到这话,”钟金眼里溅出泪花道:“她一定会感动的哭。”

“你先哭了。”沈默戏谑道。

“因为我也感动了……”钟金想擦干泪,谁知越擦越流泪,终究哭得梨花带雨。就是傻子也能看出,她不单单是感动。

沈默有些手足无措,抬起头来,便看到陆纲已经带人站在不远处,他微微摇头,示意他们先不要过来。

钟金终究是止住泪,红肿着眼睛望向沈默道:“师父,答应我一件事好吗?”

“什么事?”沈默心一沉。

“明天不要去祭圣祖了。”钟金仿佛下定了决心,面色坦然道:“因为我的另一位师傅要杀你。”

“……”沈默沉默片刻,方缓缓道:“为什么要告诉我?”

“因为……”钟金紧紧咬着下唇,面色绯红道:“你不能死……”

“你既然告诉我,我就不得不问一句,你怎么会知道……”沈默轻叹一声道。

“如果师傅不问,别人也会问,”钟金突然破涕为笑,笑容如山花般烂漫:“与其被他们逼供,还不如向师傅交代。”便将所知道的事情,竹筒倒豆子似的全都告诉沈默。

“这可是死罪。”沈默看看她道:“你还能笑得出来。”

“如果师傅要杀我,”钟金一语道破:“就不会浪费时间教导我了。”得意的笑起来:“归根结底,师傅是疼爱我的,怎么会舍得杀我呢?”

“那是我不知道你的图谋。”沈默恶狠狠道:“现在知道了,该杀还是要杀。”

“师傅,您就别吓唬我了,”钟金不客气的拆穿他道:“也不看看我是谁的徒弟。”

“去你的。”沈默笑骂一声,这个学生太聪明了,虚张声势的手段没了用处:“不是看在你爹爹的份上,我管你作甚。”

“为报答师傅的不杀之恩……”钟金的目光,突然变得火辣辣,她知道,有些话如果不趁着今晚说,可能永远没勇气启齿了:“让我以身相许吧……”

“咳咳……”沈默大囧:“胡说什么,你懂什么叫以身相许?”

“就是做师父的女人……”钟金靠近了沈默,骇得沈默连连后退。卫士们有保护大人的职责,便瞪大了眼睛,盯着这香艳的一幕。

“我是有家室的人。”沈默颤声道。

“我不会去京城,再让师娘伤心的,我做师傅的草原情人……”钟金语不惊人死不休。

“嗬嗬……”沈默的喉咙一阵阵发干,连滚带爬地站起来,丢下一句:“这么晚了,快回去睡吧!明天还要赶路呢。”便落荒而逃了。

作者感言

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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