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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86章 审判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2446 2021-10-18 14:35:30

待李时珍一退出去,嘉靖皇帝登时变了脸色,对马森道:“去查,东厂也有吃里爬外的混账吗?”帝心猜忌,对沈默能在监狱里请到李时珍,深为震怒。

马森赶紧领命而去,但东厂上下已经被沈家人打点了个遍,拿人手短、吃人嘴短,不到万不得已,自然没人吱声……况且马森本身,已经收到沈家暗送到外宅的银票五万两,当然不会苦苦追问。

其实就算没有这笔钱,也没人会吱声。毕竟诏狱里上下一气,彼此知根知底,没一个干净的,拔出萝卜带出泥,那是一定的,所以只要不是被抓住手脖子,查得再热闹,也不会有任何人被供出来。

在东辑事厂衙门中一番造作之后,马森翌日一早便回禀嘉靖道:“没放任何人探视沈默,也没有传递任何东西,这半个月来,沈默的确是与世隔绝的。”

嘉靖这下疑惑了,道:“那李时珍为何说,是沈默找他来的?”

“只有一种可能。”冲着五万两银票的面子,马森帮沈默说句话道:“就是他在年前,便已经派人去找了。”

“是么……”嘉靖陷入了沉默。年前年后,哪怕之差一天,差别可就大了……若是年前,就是沈默的一片忠孝之心、可鉴日月;若是年后,此人的势力,已经到了震动帝阙的地步,不杀不足以安朕心了。

现在证据指向忠孝,可《西游记》的内容在嘉靖脑海中盘旋,沈默和海瑞就像那取经的师徒,前者是貌似忠厚的大和尚,后者是面目可憎的孙猴子,但无论如何,两人都是一心的,是跟上面的皇帝和道士唱反调的。

其实历数沈默的过往,除了这一次,其余的表现,都还称得上一贯忠诚,可为什么要推荐这本大逆不道的《西游记》呢?

到底该不该相信他?嘉靖的心中充满了纠结,这时候外面禀报,内阁首辅徐阶求见。

虽然一点都不想见这帮大臣,但总躲着也不是办法,嘉靖脸色一阵阴晴变幻,最重吐出一口浊气道:“宣。”但还是将珠帘放了下来。

徐阶上殿,叩拜之后,嘉靖赐坐,问道:“首辅前来,所为何事。”

徐阶屁股刚刚挨上锦墩,听到皇帝问话,又赶紧站起来道:“回禀陛下,关于户部郎中海瑞诽谤君王一案,应当如何审理,请皇上示下。”

“该怎么审怎么审。”一提到那海瑞,嘉靖的目光便无比阴寒道:“这几日朕每天都要看一遍,那个畜生骂朕的奏本,你要不要再看一遍?”

怨念透过珠帘,刺得徐阶骨头嗖嗖进风,赶忙跪下磕头道:“请皇上恕罪。”

“恕谁得罪?”嘉靖冷冷道:“恕海瑞?”

“是恕老臣。”徐阶道:“那奏章太过惊悚,老臣不忍再看第二遍。”

“说得好。”嘉靖咬牙道:“是可忍、孰不可忍?”说到这,他太阳穴突突直跳,烦躁莫名道:“你们内阁,会同刑部、都察院、大理寺、提刑司、镇抚司一起审,把结果通过邸报明发,让天下知道他是个无君无父的孽畜!孽畜啊!”说完剧烈的喘息起来。

这就是六堂会审啊!大明朝还没有过这么高的规格,不过想想也是,也从没有过胆敢指着鼻子辱骂君王的大臣。既然这能让皇帝解恨,徐阶也就不再异议了。

“兵部尚书江东上本告老还乡,内阁已经发回两次,但他去意坚决,请皇上示下。”徐阶直接进下一骨碌,轻声道。能不烦皇帝的,他尽量都自己决定了,但像这种大的人事变动,除非活腻歪了,否则哪敢自专。

“准了。”嘉靖有些伤感道:“江东为朝廷戍边几十年,确实一身是病,如今杨博回来了,他也可以歇歇了。”说着提高声调道:“加封江东少傅兼少保,赐‘忠靖无双’牌匾、蟒袍、银印、食双禄,其余待遇,一律按致仕大学士例。”

“吾皇仁慈。”徐阶赶紧道:“老臣代江东谢主隆恩。”

“唉……”嘉靖的伤感更重了,缓缓道:“有道是衣不如新、人不如故,在朕这里,衣服是旧的好,人更是老得亲,朕舍不得这些老臣啊!但想到他能得个善终,又替他高兴……”说着眼圈竟红了道:“也不知朕能不能有他这福气……”

徐阶起先还陪着皇帝落泪,但越听越不是味,最后回过味来,心道:‘承平之君有什么不能善终的?难道还会横死?无非就是担心,被海瑞污了圣名罢了。’此时此刻,当然只能顺着皇帝的意思来,徐阶便对嘉靖道,皇上的意思老臣明白了,一定让那海瑞认识到自己‘大错特错’。

‘这还差不多……’嘉靖的表情轻松许多,又听徐阶道:“不日廷推,拟推举内阁大学士三名,江东一去,还要再推一名兵部尚书,请问皇上意下如何。”

“照准。”这都是早就商量好的事情,嘉靖自然不会节外生枝。

“还有群臣关心,礼部侍郎沈默,因何而下狱?”徐阶轻声问道:“希望皇上给个说法,以靖浮言、定人心。”

“朕怀疑他是海瑞的幕后指使,”嘉靖皱眉道:“这下行了吧?”

见皇帝已经不耐烦,徐阶只好知趣的告退。

等徐阶退下后,皇帝的脸又紧绷起来,其实除了《治安疏》之外,他还担心那《西游记》,但更担心闹大了影响更坏……海瑞的《治安疏》,是他当时气昏了头,才命九卿传看的,结果越闹越大,几乎无法收场。

事后嘉靖常常想,若是一直不公开,秘密把那海瑞杀了,此事最多成为史上一桩悬案,而不会像现在这样,把自己置于被审判的境地,已是骑虎难下。

接受前者的教训,嘉靖对《西游记》一书讳莫如深,就连徐阶都不清楚,还在那猜测沈默下狱的原因呢。

所以不同于《治安疏》的明审、《西游记》则要暗查,接受这一任务的,仍然是提刑司……

沈默在牢里正迷糊着,便被人提到了摆满刑具的刑房。刑房中火把通明、亮如白昼,沈默的双眼适应了好一会儿,才看清里面的摆设,不禁倒吸口冷气,好家伙,血迹斑斑的各式刑具挂满了墙壁,估计自己一样都挨不住。

好在提刑太监只是找个地方问话,并未打算请他品尝里面的美味,他自个坐在方桌一端,指着另一端道:“沈大人,请坐吧!”

沈默一看,不像要动刑的样子,便镇定下来,打横坐在提刑太监对面,神色平静地望着他。

被他看得有些尴尬,提刑太监干咳一声道:“奉皇命问话。”

沈默便站起来,想要跪着回话,却听提刑太监道:“皇上恩旨,可以坐着回话。”

沈默也不客气,屁股重新搁回长凳上,道:“公公请问吧!”

“沈大人,你可知罪。”提刑太监沉声问道。

“何罪之有?”沈默一脸不解道。

“为何出版邪书,诋毁当今?”提刑太监确实按照皇帝的指示问话,两人的问答都被记录下来,第一时间就会传回圣寿宫。

“这话在下不明白。”沈默脸上的不解之色更浓了,道:“在下才疏学浅,从未出过什么书,又何谈邪书呢?”他自然知道,这正是洗刷自己的契机,便问那提刑太监道:“敢问公公,那到底是本什么样的书?”

提刑太监这个郁闷啊!因为他也不知道,只能色厉内荏的大声道:“既然是谋逆之言,咱家怎么能看!”

“那书名总该知道吧?”沈默追问道。

“这个……”提刑太监闷声道:“书名也不能提起,提起就是罪过。”

“这叫在下如何作答?”沈默两手一摊,道:“在下敢以祖宗起誓,绝对没有出版过任何邪书。”

提刑太监是真词穷了,又不能动刑,只能黑着脸不做声。

一阵尴尬的沉默后,刑房的门开了,竟然是司礼监首席秉笔马森驾到,提刑太监赶紧起身相迎,马森板着脸道:“你们都出去吧!咱家单独问沈大人。”提刑太监巴不得解脱呢,便应一声,带着众手下全离开了。

待刑房里没别人,马森对沈默道:“沈大人,咱们明人不说暗话,《西游记》是怎么回事儿?为什么你要推荐这本书?”

“西游记?”沈默的脸上闪过一阵迷茫。

“再提醒一下,”马森沉声道:“去年大人是否在东南,推荐出版过一批书。”

“是有这么回事儿。”沈默点点头。

“书目上就有这本书!”马森从袖中掏出一张纸片,上面正记着沈默推荐出版的数目,《西游记》果然赫然在列:“想起来了吗?”这是皇帝密切关注的钦案,就算他受贿再多,表面上也得有板有眼的。

“想起来了……”沈默摸着后脑勺,状若费劲思索道:“是有这么本书,但有什么不妥吗?我觉着很好啊?”

“还说很好?!”马森这下真上火了,沉声道:“沈大人,皇上待你如何?”

“恩重如山。”沈默正色道。

“那你为何拿着本……挪揄皇上?”马森敲着桌子道:“人是要讲良心的,就算这个世上所有人都说皇上的不是,你也不能够,知道不?”

“马公公把在下说糊涂了……”沈默两眼尽是迷惑道:“在下推荐书目虽然不能说是精挑细选,却也绝对不敢有碍视听。这本《西游记》,我是在《道藏》中看过这书,才同意付梓的,乃是一心为陛下弘扬道家,又怎会存心挪揄皇上呢?”说着起誓道:“若有此心,天打雷轰!”

马全看沈默信誓旦旦的样子,难以置信道:“你是说《道藏》里有这本书?”

“找……”圣寿宫中,嘉靖仰面躺在软椅上,两眼直直望着殿顶。

小太监们赶紧将殿西面书架上的一摞摞书籍搬下来,每人抱了一摞,紧张地翻看起来。大殿中响起沙沙地翻书声,就像春蚕吃桑叶一般。
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是很久,突然一个小太监低呼一声,道:“找到了,真有哩。”便赶紧把那册书双手奉上。

黄锦接过来,捧到嘉靖的面前,嘉靖仍然望着殿顶,幽幽道:“念……”

黄锦便不紧不慢的念道:“长春子盖有道之士。中年以来,意此老人,故已飞昇变化。倡云将而有鸿蒙者久矣……”

听到这,嘉靖这才直起身子,一伸手,接过那本《西游记》翻看起来,乃是一本递到的道家典籍,记载的是南宋末年著名道士、长春真人丘处机,应成吉思汗的邀请,前往西域讲长生的故事,上面记载了不少风土人情、以及养生之法门,但绝对没有孙猴子,更没有什么乌鸡国、车迟国之类。

嘉靖的目光疑惑了,怎么会这样呢?想了半天,他对黄锦道:“让马森去问,若沈默能把书中内容复述个大概,就……”

“就什么?”见皇帝顿住,黄锦小声问道。

“就把他转到镇抚司的诏狱去。”嘉靖闭上眼,疲惫道。

“长春子盖有道之士。中年以来,意此老人,故已飞昇变化。倡云将而有鸿蒙者久矣……”沈默不愧是六甲状元,超卓的记忆力实乃天赋异禀,竟把一篇《长春真人西游记》,背得一字不差,道:“恨其不可得而见也,己卯之冬,流闻师在海上,被安车之徽,明年春,果次於燕……”

倒让拿着书比对的马森又惊又叹,心说若非亲见,谁敢相信真有这种过目不忘之人?好在还有书记官作证,否则皇上肯定又认为是串通了。

“不要背了。”沈默一口气背了数页,马森叫停道:“你知道有和这本重名的书吗?”

沈默想一想,摇头道:“恕在下才疏学浅,只知道这一本西游记。”

“记载唐僧师徒西天取经的。”马森此言一出,所有人都死死盯着沈默,看他有没有破绽。

“不敢隐瞒皇上,在下看过玄奘法师著的《大唐西域记》,还有他弟子们写得《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》。”沈默想了半天,道:“但《西游记》确实是记载南宋末年,丘处机远赴花剌子模的故事,两者差了好几百年哩。”

马森只恨自己才疏学浅,一到这种学术性问题上就瞪了眼,自然问不下去了,对那书记官道:“就到这儿吧!”说着朝沈默点点头,两人径直出了刑房。

刑房中只剩下沈默一个,好久也没人进来,这些日子他的改变不小,也不管什么体面不体面,见桌上有几盘点心瓜果,便一边伸手取食,一边往怀里揣,准备带回去给海瑞也尝尝。

“开门。”这时牢门外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。

沈默的动作僵住了,口中的东西没咽下去,就鼓着腮帮子,慢慢回向牢门处望去。

一双被灯笼映着发光的眼,这时也正望着他,还闪着泪光,竟是锦衣卫的朱五。

二人这样对视片刻,沈默又转回了头,慢慢咽下口中的东西。

待牢门打开,朱五大步走了进去。

沈默已经咽下口中的东西,坐在那望着他。只见朱五背对着牢门,朝着西苑方向拱手道:“奉旨,将沈大人转到北镇抚司看管。”说完侧身让开去路道:“大人请。”

沈默眼前一亮,泪水险些奔涌而出,他使劲深吸口气,把那泪硬憋回去,昂着头对朱五道:“我们走吧!”

两人走出刑房,沈默却不急着往地上走,而是缓缓道:“我要去拿东西。”

“什么东西?”朱五道:“我派人去取。”

“我的官服,还是自己拿吧!”说完,他便往地牢深处走去。

走到他和海瑞的那间牢房外,沈默的声音终于有些发颤道:“开门。”

“开门!”朱五大声道。

“五爷,没有上头的命令,不敢开门的。”陪在一边的牢头小心翼翼道。

“人都在这还怕什么?”朱五伸出大手道:“钥匙,我自己开!”

牢头是知道锦衣卫的厉害的,只好乖乖交出牢房的钥匙,朱五便将牢门打开,对沈默道:“您请。”

沈默走进牢中,海瑞关切地望向他,见他完好无恙,才垂下眼皮,继续养神。

“我要转监了。”沈默轻声道。

海瑞的眉毛微不可察的颤动一下,旋即又恢复平静道:“好事儿,处境总不会更差了。”如果还有东厂诏狱更恶劣的环境,那只有地狱了。

自己要走了,海瑞却还得继续熬下去,沈默心中很不好受,从怀中将点心掏出来,整齐摆在海瑞的面前,轻声道:“你要保重,我让家里送些钱过来,需要什么只管向狱卒要。”

海瑞点点头,轻声道:“你也保重……”

沈默还想说什么,身后的朱五出声道:“大人,此地不宜久留,咱们还是赶紧走吧!”

沈默轻声道:“能尽量照顾他一下吗?”

“他是天字一号钦犯……”朱五有些为难道:“不过我可以让他们把牢房冲洗干净,再搬床和椅子进来!”

沈默知道这已经是极限了,点点头,没有再说什么。

离开见鬼的东厂地牢,沈默本以为会看到久违的阳光,谁知外面还是黑的,原来现在是夜里。

“要保密,所以选这个时候。”朱五轻声解释道,这时一顶遮挡严实的轿子抬过来,他掀开轿帘道:“大人,请上轿吧!”

沈默深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,充满了自由的清新,虽然马上又要失去,但想来不会再暗无天日了。

位于西长安街上的锦衣卫诏狱,向来是个无比神秘的地方。外面的人难以窥其内幕,只以为诏狱里面,尽是蜂巢般铁槛锒铛的牢房,却不知在高墙深处的后院中,还辟有多处小院。这是用来软禁罪名未定的待审官员,管理自然比牢中宽松的多,若是肯花钱,或者有人肯为你花钱,甚至比在外面还要快活。

其院落的东北角,有一间最大的院子,靠北是一排三间轩敞的房间,分别是正堂、书房、卧房,东边配屋是伙房,西边则是茅房,足以满足住户的一切生活需求。宽敞的天井里,有参天大树,有古井,有石凳石桌,若是盛夏时节,必能享受到惬意的清凉,不过现在才刚出正月,树上还光秃秃的,只有墙角的草丛看上去有了些绿意,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。

沈默从东厂诏狱出来,便一直住在这里,作为锦衣卫的‘老叔祖’,他的生活自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,从饮食到起居,都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顾,想吃点什么,只要知会一声,就马上有人奉上;跟家里的联络也是畅通无阻,想取点什么东西、捎个什么话,都有人殷勤跑腿。总之除了没有自由之外,一切都很好。

怕他在地牢里落下后遗症,朱五每隔几天都会来给他拔罐刮痧,其余几个头头脑脑,也不时过来、陪他喝酒聊天解闷。

这天朱五又来给他拔罐,待取下竹罐后,伸手摸摸内壁,干干的,不由松口气,笑道:“大人放心吧!寒气尽去了,不会坐下毛病了。”

沈默披衣起身,接过他递上的水碗,喝了整整一碗白开水,笑道:“我还真怕把自个给咒着了。”

朱五是沈默在东南时的随员,自然知道他是以‘风湿病重’的名义,才得以调回京城的,闻言轻声道:“若是在那牢里住满一个月,恐怕真要得病了。”

沈默闻言神色一黯道:“海瑞正好住满一个月了。”

朱五垂首道:“这个卑职确实无能为力,锦衣卫和东厂互不隶属,势同水火,上次能去他们那边抖威风,皆因有圣旨傍身,事后想要照拂却是鞭长莫及。”

“我知道,我知道。”沈默不欲气氛沉重,便望向朱五带来的食盒,搓搓手道:“又带什么好吃地来了?”

“呵呵……”朱五展颜笑道:“今儿个二月二,俺浑家一早蒸得懒龙,好吃不好吃的,大人应个景儿吧!”说着把食盒搁在桌上,掀开第一层,端出盘切好的‘懒龙’来。

‘二月二、吃懒龙’,是老北京的习俗。所谓‘懒龙’,乃是用发面蒸得长长一条面卷子……作法是把发面擀薄制成长片,放上和好的肉馅,然后卷成长条形,盘于蒸屉中,蒸熟后切开,全家人分食。说是吃了‘懒龙’,可以解春困,这一春天就勤快了。

沈默拍拍脑门道:“今儿是龙抬头?真是过糊涂了!”说着也不管洗没洗手,拿起一块‘懒龙’来,尝一口,还热乎着呢,不由赞道:“真香啊!我能把整条都吃了。”

见他确实爱吃,朱五开心道:“还有别的呢。”说着打开食盒第二层,端出盘金灿灿的炒饭道:“吃龙子。”又从第三层中端出盘炒面道:“吃龙须。”

沈默是南方人,虽然在京城住了几年,可体会地道的京城二月二饮食,还是头一次,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朱五端出一盘春饼,说‘吃龙鳞’,又端出一盘水饺,说是‘吃龙耳’,一盘鸡爪说:‘吃龙爪’……不由一阵阵的毛骨悚然,心说,京城百姓与龙有何深仇大恨,生吃了都不解恨,还要肢解了吃?

望着满桌子的‘部件’,他不由咽口吐沫道:“皇上也这么吃?”

“当然。”朱五道:“不过御膳更精致些罢了。”

‘也不知面对一桌子龙器官,皇帝会不会有同类相食的感觉呢……’沈默起先还有些排斥,但转念想到,一年里就这一天能正大光明地把龙吃到肚子里,解恨又过瘾,登时食欲大开,先来了几根‘龙须’,再嚼几片‘龙鳞’、啃了几个龙爪,还捎带着来了碗龙耳朵,倒比平时多吃不少……估计老百姓大都这个心理吧!

酒足饭饱之后,朱五又给他沏一壶茶,刚要说话,沈默开口道:“不消说,这个也有讲究吧……莫非是喝龙涎?”

“那到不是,泡龙井茶而已。”朱五道:“今儿的饮食要全带龙,取吉祥之意。”

沈默不由暗暗苦笑,吃龙就吉祥,吃唐僧肉可以长生不老,这都是如出一辙的吧!

两人正在喝茶说着话,朱十三快步进来,沉声道:“大人,今下午就过堂。”

“是么……”沈默端着茶杯的手不动了,要过堂的人不是他,而是海瑞。知道大人一直关注此事,所以一有消息,朱十三就来通知他了。

“好兆头啊这是……”沈默正在沉默,朱五一拍大腿,笑道:“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,能选今儿个都是好事儿”

“怎么讲?”朱十三问道。

“今儿什么日子?”朱五问他道。

“龙抬头啊?”朱十三知道他是明知故问,便利索地答道。

“为什么叫龙抬头?”朱五追问道。

“这个么……”朱十三还真不知道,便望向沈默道:“大人肯定知道。”

“你老倌越来越滑了。”沈默不由轻笑道:“相传武则天废唐立周称帝,惹怒玉皇大帝,遂降质龙王三年不许下雨,龙王不忍人间遭难,偷偷降了一场大雨,便被玉皇大帝抓回天宫,压在大山之下。黎民百姓感激龙王之恩,天天为龙王祈祷,最后感动了玉帝,于是在二月二这天,把他释放了,所以这天唤作‘龙抬头’。”

“还是大人有学问。”朱五赞道:“这下明白了吧?今天是老天开恩的日子。”这后一句,却是对朱十三说的。

“这是谁选的日子?”朱十三难以置信道:“难道不怕皇上疑忌?”

“呵呵……”朱五摇头笑道:“这里面可有道道,咱看不明白。”

“大人怎么看?”朱十三索性不理他,问道。

“海瑞上书已经月余,他的大名已是天下皆知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说句非分的话,处理他的最佳时机已经错过了,现在是变数横生、谁也说不准将会发生什么。”

朱五在一边感叹道:“人心似水,易变难知啊!”

“不要学大人的口气好不好?”朱十三一阵恶寒道。

“这叫近朱者赤,懂不懂?”朱五一脸理所当然道。

沈默知道他们插科打诨,是想让自己放松下来,可一颗心高高提起,怎么也放不下,他的目光透过门口,望向外面的天空,真想能有一双慧眼,看一看此刻的刑部大堂啊……

刑部衙门的大门禁闭,一片静悄悄的不像有什么发生。但在后门口开茶馆的老板分明看见,从中午头开始,便有一顶接一顶的官轿抬进了衙门。北京爷们儿生在天子脚下,都懂行,知道进去的官儿里,最小也是个三品。这十几顶轿子一进去,便猜出来今儿是要审大案子——八成就是那上书骂皇帝的海瑞海刚峰了。

就像沈默说的,这一个月的时间,海瑞的大名已经传遍五湖四海,京城里要是不知道海瑞是谁的,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。内阁和刑部也正是出于这种顾虑,怕来围观的太多,出现什么不必要的麻烦,所以决定秘密审理,就连其它参审的衙门,也是当天上午才知情的。

为避免引起骚动,海瑞是坐着特制的囚车,从诏狱直接送进衙门里,待大门关上后,十几个戴尖帽、穿皮靴的番子,将那囚车围了个里外三层,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。

押解的提刑司太监,这才掀开厚厚的遮幕,打开囚车门,喝道:“下来!”

一阵铁链作响,一个蓬头垢面、须发散乱的消瘦男子,便从囚车的里面,艰难的挪到车门口,用手撑住儿臂粗的门柱。他身子虚弱,镣铐又太重,此时便喘息起来。

“快下来!”提刑太监又催促道。话音一落,便有两个番子上前,伸手攥住他的胳膊,一用力便从囚车提到了地上。

海瑞满身缠绕着镣铐,勉强站在那里,他抬头望一眼高悬天际的日头,阳光照在他的脸上,满脸闪光。虽然被刺得双目生疼,但他没有闭眼,仿佛十分享受这种感觉。

“快进去!”提刑太监再次催促道,边上的番子也个个流露出看好戏的神情。因为海瑞身上这副镣铐,就是赫赫有名的‘虎狼套’,无论何人,不管武功多高,上了这套镣铐,便寸步难行,乃是朝廷专门用来对付江洋大盗、穷凶极恶之徒的。

可在厂卫那里,却也用它锁拿犯事的官员,因为手脚全铐在了一起,两只脚镣间被锁链牵着只能一步一步挪动,走起路来就像女人的金莲轻移,故而在他们这里,改叫‘金步摇’,名字很文雅,用意却十分阴损,就是要折辱这些惹怒皇帝的清流文官,让他们出丑。

远远看到这一幕,大堂中正襟危坐的大人们不禁心头火起,怎么说也是孔孟门徒、朝廷命官,怎能如此侮辱呢?

“快走!”众目睽睽之下,提刑太监不好过于野蛮,只得连声催促。

海瑞却根本不听,双手提着铁链,一步步慢慢向前移,几个提刑太监只好耐着性子跟在后头。

不一会儿,海瑞便在仪门前停住了,因为他面前是高高的门槛,虽然对平常人来说,不过是迈腿就能过,但对一个手脚缠满铁链、走道都困难的人来说,就是个巨大的挑战了。

那些提刑司的人,十分乐意看这个惹恼皇帝的家伙出糗,便都在边上袖手旁观,存心要看他像乌龟一样,从门槛上爬过去。

大堂上的诸位大人不忍逼视,但没人敢出声,更没人敢说,把门槛撤了吧……他们都很清楚,皇帝虽然口上说不追究了,但心里一定窝着火,就等有人帮海瑞说话,便打为同党了。

“磨蹭什么?跪下来,爬过去!”一个提刑太监强忍着笑意,假装正经道。

海瑞冷冷看他一眼,竟慢慢转过身去,背对着大堂的方向,坐在了门槛上。然后双手抓住铁链,手脚一起用力,将两条腿从门外搬到了门内,最后扶着门框,自己慢慢站了起来。

大堂上的高官们看了,眼中流露出赞赏的目光。

提刑司的人起先倍感气馁,但旋即又暗笑起来,因为他们看到大堂前有好几层石阶,虽然不高,但对海瑞来说,是绝对没法提腿登上去的。

果然,海瑞慢慢挪到石阶前,便又一次立定不动。堂上的大人看看他,又看看那石阶,心说,如果不跪下来,一步步爬上去的话,是绝对没法进去的。

但海瑞是绝对不会屈膝的,他认为自己不是受审的囚犯,而是一名殉道的士子,士可杀不可辱!

退一万步说,所有的目光都盯着他呢,只要一跪下,哪里还有气势,与满堂的高官抗衡?

想到这,海瑞索性不走了,他转过身去,一屁股坐在石阶上,双手挽着锁链,正襟危坐,双目微闭,养起神来。

见他如此嚣张,提刑太监们都变了脸色,堂上就坐的大太监吴公公更是怒不可遏,指着海瑞的背影:“诸位大人看到了,这海畜生是多么的狂悖!”说着一拍惊堂木道:“海瑞,到了这里还敢放肆,还不快来上堂受审!”

海瑞转回头去,斜瞟他一眼,再看看头上的匾额,淡淡道:“这里是刑部大堂,怎么轮到个太监发号施令了。”

“你!”吴公公气得嘴巴都歪了,望着上首的刑部尚书黄光升,道:“黄部堂,人家不听咱家的,还得您老出马。”

黄光升万不想出这个风头,他好歹也当了快四十年官儿,当然知道海瑞这样的,无论结局如何,百年后都注定留名青史,实在不想让自己成为他光辉事迹的反面陪衬……可这是他的地盘,别人能装泥塑,可他这个刑部尚书不能啊!只好硬着头皮,缓缓道:“海瑞,不要宁顽不灵,速速进来。”

海瑞也许是转得脖子疼,索性回过头去,背对着堂上道:“请问诸位大人,叫海瑞来干什么?”

“废话,当然是上堂受审了。”吴公公骂一声道,他看着海瑞最来气,就因为这小子上了一本,害得他没法过年还算小事,更是被皇帝当成出气筒,整天责骂……本来说过了年,就把自己提进司礼监,现在直接没了影,提不敢提。

“受审。”海瑞的目光,透过刑部的重重大门,最后落在写着‘铁面无情’四个大字的照壁上,淡淡道:“那就是还没定罪了。”

“今儿这么些人劳师动众,就是给你定罪的!”吴公公冷笑道:“着哪门子急呀……”

“看来确实还没有了。”海瑞直起腰杆,朗声道:“《大明律》云,官员未定罪前,一律去掉刑具,接受问话。”顿一顿道:“请照办。”

“什么?”不仅那吴公公惊呆了,在场的所有官员都在揉耳朵,虽然这条文耳熟能详,但堂前受审的官员,哪个还敢聒噪,绝没有像他这样理直气壮的。

“请按照《大明律》,将下官的刑具去掉。”海瑞的声音又一次响起,却没人敢回答他。

海瑞也不出声了,依然坐在那不起来。

“把他叉进来!”吴公公快要被海瑞气炸了肺,尖声下令道。

四个贩子便上前,亮出水火棍,要去叉海瑞的四肢。

“慢!”眼看就要斯文扫地,高居正位的大明首辅,终于出声了。大明朝最高级别的司法审判,也不过是三堂会审,像现在这样的六堂会审,根本就没出现过;尤其是内阁首辅做主审的,更是闻所未闻。

但圣命难违,徐阶只好来了,在这里他最大,甚至没有能和他对等的内外官员。所以他的话,总算还有人听。

见番子们仍然高举着水火棍,徐阶朝下手的吴太监拱拱手道:“敢问公公,有没有旨意说,不给海瑞去掉刑具?”

这里所说的每一句话,都会送到皇帝眼前,吴太监只好实话实说道:“这个咱家不敢妄说。”

“既然没有特旨,那就得按《大明律》办。”徐阶淡淡道。

“立刻解了。”黄光升下令道。

吴太监有些慌乱,但他万万担不起这个责任,连忙道:“慢慢,咱家要先请示宫里。”说着让人飞速急报西苑。

刑部大堂上的座椅,还从没这样摆过。江河海牙屏风下的大案后,坐着内阁首辅大人,他的左右各摆着一张低矮些的案台,分别坐着刑部尚书和提刑司的大太监,再往下,左侧两张桌子后,坐着左都御史和大理寺卿,右边的一张桌子后,坐着锦衣卫的指挥使;再往下,坐着他们各自的副职,面前摆着笔墨纸砚,显然干的是书记官的活。

如此豪华的阵容,只为审讯一个小小的五品郎中,这在大明朝还没有先例,恐怕两千年来也是头一次。

所以把这个案子称为‘天下第一案’,毫不为过。

在座的诸位大人,已经预见到,审讯将是十分困难的,但他们万万想不到,仅仅为了怎么进门,就能争执到这个份上,不仅明争,还有暗斗。所有人都暗自凛然,天下人的眼睛都盯着呢,大势之下,个人的荣辱浮沉,全在一念、一言、一行之间。

唯独海瑞背对大堂,无动于衷地坐在门槛上,仿佛一切争执都跟他无关一样,只将目光投注于蓝天之上、流云之间,竟冒出个念头道:‘也不知我死之后,灵魂化为流云,能不能飘回琼州,永远陪在娘亲身边……’

就在人人各怀心事时,正门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,一个紫衣太监转眼就跑到了大堂前,稍稍喘匀了气,便道:“上谕,海瑞的罪过,本朝未见,历朝历代也未见,不适用于《大明律》之条例,着其戴锁受审,不得有误。”

众人赶忙接旨,那吴太监像打了鸡血似的,朝海瑞得意笑道:“听见了吧!还有什么说的?快爬进来吧!”

海瑞方才接旨跪下,现在撑着地费力地站起身来,望着小人得志的吴太监,淡淡道:“本官拒绝。”

“你凭什么拒绝?”吴太监眼睛瞪得老大,心说你吃了熊心豹子胆?

“官员乃朝廷之体统,个人荣辱是小,却不能失了朝廷的脸面。”海瑞沉声道:“我乃朝廷命官,怎能学狗爬,损了朝廷脸面呢?”

“好利的一张嘴哇。”吴太监气极反笑,望向徐阶道:“徐阁老,您也听见了,对这种狂悖之徒,该怎么办吧?”他想逼徐阶对海瑞动刑。

“他说的也有些道理。”徐阶慢吞吞道:“皇上只说让他戴枷受审,却没让他爬进来。”

吴太监心说,这不废话吗?皇帝再荒唐,也不可能下旨让人爬进来吧?想到这,索性把皮球踢给徐阶:“那您说怎么办?不审了?”

“他只要还没革职,就得顾及朝廷的脸面,公公说是不是?”徐阶表情淡定地望着他,吴太监稀里糊涂的就点了点头,徐阶便轻轻一挥手道:“把他拖进来。”

还没等黄光升发号施令,侍立在大堂门口的两名六品主事,便跨步上前,抢在番子的前面,一左一右架起了海瑞……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,他们的动作都没法跟‘拖’联系起来,应该换成‘架’才对。

无论是‘拖’还是‘架’,海瑞都被弄进大堂上了。

吴太监气得鼻子都歪了,不敢朝大人物发火,只好对那两个小官施威道:“好啊!你们很好,都叫什么名字?”

两个六品主事毫无惧色,大声通名道:“我叫赵锦!”“我叫冯恩!”

“好!好!好!”吴太监连说了三个‘好’字,又对自己的书记官道:“记下来!”

费尽周折,终于各就各位了。众大人打量着这个一本惊天下的怪物,发现他貌不惊人,消瘦矮小,只是一双眼睛亮得瘆人。

黄光升深吸口气,一拍惊堂木,道:“升堂!”

三班衙役便一起用水火棍,有节奏地敲击地面,低唱道:“威……武……”

趁着威势起来,黄光升道:“请吴公公宣旨。”

吴太监便起身道:“上谕,着内阁、刑部、大理寺、都察院、提刑司、镇抚司户部云南清吏司郎中海瑞一案。”顿一顿道:“一定要严惩这个狂悖犯上、诽谤圣誉的逆贼!”六个衙门的副官不约而同提起笔,在卷宗上记录,谁也不知道皇帝会看哪一份或哪几份,全看也说不定,所以都是一丝不苟。

黄光升尚未说话,坐在下首的新任右都御史朱衡开腔道:“敢问吴公公,您那最后一句,真是出自上谕吗?”

“这个。”吴太监不悦道:“这是咱家的期许,朱大人有什么意见?”

朱衡因为得罪了陈洪,壮年被发配到的南京,虚掷了十几年的光影,因而深恶太监,虽然口气仍然不紧不慢:“上谕是叫我们来论这个海瑞的罪,还没开始公公就先把罪定了,我看就用不着再审了吧!”但能把人活活气死。

吴太监算是明白了,今天千刀万剑都是朝自己头上招呼,当然自己只是代人受过,他们真正想对付的,是自己的主子!想到这,他拉下脸来,沉声道:“咱家何时把他的罪定了?”

“你刚说了他是‘狂悖犯上、诽谤圣誉’,现在就不认了?”朱衡也沉声道。

“咱家这样说,也不是定罪。”吴太监哼一声道:“咱家只是发表一下看法,没那么严重吧?”

“既然圣命是会审,就得依照《大明律》来。”朱衡道:“先问案后定罪。”

“皇上说了,海瑞的罪超出了《大明律》的条文。”吴太监这下抓着要害了,对朱衡道:“你却还要依着《大明律》来,莫非是要抗旨?”

朱衡性情刚烈,当场就动了真火道:“我等奉的是祖宗之法,祖宗之法就是《大明律》,若不按照《大明律》来,我们不知应该怎么审案,依凭什么定罪?!”说着就要撂挑子道:“要不我们退堂,吴公公按照你的办法来吧!”

吴太监倒想那样,可现在什么场合?而且问讯记录还要明发天下,他当即就不会了,望着满堂唯一个好人徐阶道:“徐阁老,你说怎么办?”

徐阶这才开口,慢吞吞道:“圣谕要听,《大明律》也要遵守,两头兼顾吧!”老首辅将来致仕了,完全可以在工地上找份营生……专业和稀泥。

黄光升望着首辅的眼睛,虽一时不能完全领会他的意思,但自己的立场不能变,咳嗽一声,对堂下道:“依《大明律》问案条例,官员未行革职前,应坐着受审。”说着一挥手道:“来人,给他搬一条板凳来。”

吴太监又不满了,但再反对的话,自己都腻味了,索性不去管他,不过仍大声对自己的‘书记官’道:“记下来,是黄部堂赐得坐!”

黄光升嘴角抽了抽,但没有分辨,而是冷不丁重重一拍惊堂木道:“开审吧!”吴太监没提放,吓得一哆嗦,不由小声啐道:“讨厌!”

海瑞坐在一条长登上,身上的负担终于轻了些,他轻轻活动着手腕和脖颈,腰杆却挺得笔直……在旁人看来,是他傲气凛然,其实他是有苦自知,稍微一弯,就痛得要断掉一样。

黄光升看看徐阶,意思是您老先讲两句?徐阶却微闭着眼睛,没有一点要出声的想法。

看来只能自己来,他朝海瑞问话道:“堂下所坐的可是海瑞?”

“正是在下。”海瑞正色答道。

“知道为什么受审吗?”黄光升问。

“不知道。”海瑞淡淡道。

“放肆……”黄光升低喝一声,道:“拒不认罪于事无补。”说着目光飘过堂上:“在座诸位都看过了你那道奏疏,确实是……太恶劣了。”

“何止是恶劣!”虽然知道自己讨人厌,但吴太监该说还得说,谁让司礼大珰们都老奸巨猾的不来呢?要是他也不吭声,谁替皇上表明立场?遂大声道:“海瑞,你身为臣子,却写一道狂犬吠日、詈骂君父的奏疏,实在是大逆不道!”说着望向众大人道:“诸位对这个也有异议吗?”

见没人吭声,他得意洋洋的住了嘴,这就给整场定了调子,下面怎么玩花样,也不可能偏得太远了。

“为什么要上这样一道疏?”黄光升暗叹口气,进入正题道。

“既然诸位都看过那篇奏疏,应该还记得,下官开篇名义说的很清楚,”虽然身体虚弱,海瑞的声音却十分洪亮道:“上这道疏是为了‘正君道,明臣职,求万世治安事。’”

“好大的口气。”吴太监哂笑一声道:“又要正君道,又要明臣职,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脸,你有什么职权来管?还口口声声明臣职,谁给你权力管六部九卿了,管天下大事了?”越说越气道:“还竟敢字字句句、指斥詈骂皇上,这就是你的臣职吗?!”

海瑞不看他,望向黄光升,黄光升轻咳一声道:“回答吴公公的话。”

“圣人曰,谏行言听、君臣之道。太祖尝曰:臣职在诤谏,无容静默。”海瑞这才开口道:“直言劝谏,是为臣的天职,海瑞官虽小,却亦是为臣者,有何不能言?”

“满朝诸公,御史言官在前,轮得着你个不相干的户部郎中进言了吗!”吴太监冷笑道:“我看你就是丧心病狂,为邀直名而已!”

“呵呵!丧心病狂,为邀直名。”海瑞面上闪过一丝悲凉道:“比起在座诸公,我海瑞确实位卑官微。而且还有一条,我只是个举人出身,满朝官员,哪个不是两榜进士,天子门生?按说都比我更有资格劝谏皇帝。”说着他又抬头昂然道:“大明朝这些年来,年年国库亏空,北方灾荒不断,那么多流民灾民饿殍满地,朝廷却抚恤乏力,东南、西南、西北、东北,民乱如汤如沸,更不消说,北面蒙古人铁骑凶猛、南方倭寇余焰未尽了。明白说一句,这大明朝已是沉疴在身,岌岌可危了!”顿一顿,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:“海瑞自进京以来,亲眼所见皇上一意玄修、大兴土木,宠信方士、荒诞怠政。而衮衮诸公,清者以‘明哲保身’为要,噤声不言。浊者一味顺谀,趁机搜刮,我大明哪里还有钱赈灾打仗?”

“这些事情,人人心知肚明,却人人缄口不言!”海瑞目光炯炯地望着众大人道:“海瑞无心仕途、但既然食君之禄、就当尽为臣之职。现在天子有了过失,劝谏乃为臣者职责所在,既然诸位大人不言,那就由小臣来说!”

众大人被他说得面红耳赤,那些面前摆着卷宗的,便低头奋笔疾书,借以掩饰脸上的尴尬。那些正堂官们没东西掩饰,只能把脸紧绷着,摆出一副肃穆的神情。但心中一样的百味杂陈,有些人甚至想为海瑞喝彩,当然只能是想想作罢……

“不要说那些道听途说的大道理!”吴太监绷不住了,道:“你一个小小的官员,根本不知真相细节,一味空谈而已。”

“那就说点我知道的真相细节。”海瑞能让他唬住了?言辞锋利道:“我是户部云南清吏司的主事,手里有一切与云南相关的账目。就单举一例吧!”说着他指指大堂上的栋梁道:“为皇上修两宫两观,还有那个玉芝坛,所用的栋梁,大都是从云南的深山运到京城。一根的花费是多少,不知诸公有没有关心过?”

众人就是知道也不会吱声,海瑞也没指望有人回答自己,他带着怒气的声音在大堂上回响道:“户部账上明确记载,一根栋梁所耗费官帑,竟达白银五万两之巨!沿途死伤民工多达百余人!”

“这么多钱?”有几个不明真相的大人,忍不住出声道:“怎么可能呢?”五万两是什么概念?能建一座宏伟的王府了。

“就是这个钱。”海瑞沉痛道:“上下盘剥、层层扒皮,不敢细说,一问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头落地!”说着深深吸口气道:“诸位大人,我海瑞上这道疏,不受任何人指使,只为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,这天下的百姓苍生啊!”

大堂上安静极了,只有海瑞的铿锵之言,余音绕梁!

见所有人都被海瑞镇住,徐阶不得不开口了,他缓缓道:“你有些夸大其词、危言耸听了。国事艰危,乃是由天灾人祸、方方面面因素导致的,怎能都归罪于陛下和百官呢?”顿一顿道:“谁说皇上和朝廷不管子民了?市舶司来了款子,都是先拨给户部,济着赈灾用。这个难道你不知道?”顿一顿道:“国事艰难,君臣和衷共济、一点点扭转过来才是正办,而不是火气冲天骂一通,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。”一番话听起来是在指责海瑞,但不乏回护之意。

“阁老说的正是。”海瑞正色道:“我大明要想走出危机,唯一的出路就是君臣和衷共济,但前提是陛下放弃修玄,重新振作,正如罪员疏中所言‘陛下天质英断,睿识绝人,可为尧、舜,可为禹、汤、文、武’,‘百废俱举,皆在陛下一振作间而已!’”

听了这话,徐阶虽仍面不改色,但其实老怀甚慰,他一直以为这海瑞是块臭石头,只知一味死硬,却没想到也是有灵性的,还知道婉转回旋。

“这么说你认罪了?”听到他终于称自己为‘罪员’,吴太监激动起来道。

“只要陛下能放弃修玄,重新振作。”海瑞没有丝毫改变道。

问询至此,其实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,但也不能这样就了结,皇帝肯定要骂娘的。黄光升只好拿一些常规的问题充数道:“写这道疏,可与人合谋?事先给他人看过吗?”

“难道黄部堂尚书,还要先跟人商量吗?”海瑞垂下眼睑,淡淡道:“没有任何人看过。”

“有人指使吗?”吴太监又问道。

“我又不是听人使唤的奴婢,谁能指使得了我?”海瑞依旧冷淡道。

“你……”吴太监自取其辱,气得直拍桌子道:“实在是太放肆了!徐阁老,还有诸公,你们都看到了,此人之狂悖嚣恶,亘古未有!奴婢以为,不动三木,此案便无法审结,皇上那里万难回复!!”

徐阶这时必须正面回答了,他轻捋胡须道:“海瑞之言行,着实难以理喻。但他是钦犯,动刑与否非我等臣子可决,”说着咂咂嘴道:“还是请示一下吧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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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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