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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27章 祝福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4832 2021-10-18 14:35:19

大明嘉靖三十二年腊月底,绍兴府会稽县。

年谣有云‘二十七,赶大集;二十八洗邋遢。’这话说的是,老百姓会在腊月二十七这天,全家出动赶大集、买年货,采买足够半月之用的柴米油盐、鸡鸭鱼肉。然后从二十八这天,便不再出门,在家里洗洗刷刷等着过年了。

商家一年的经营到二十七也就结束了,但二十八回家过年前,还得把商铺收拾的干干净净才行。所以尽管这一天街上的行人稀少,可各家店铺却热闹不减……

永昌坊宝佑桥街上的一家店铺门前,一个穿着蓝布夹袄、黑布棉裤的高大青年,正带着两个伙计进行大扫除。两个伙计扫地擦窗棂,洒水抹柜台,忙得不亦乐乎……东家仁义厚待,大家关系又非比寻常,伙计们自然实心做事。

那大个子青年却搬了个梯子搁在门口,端着水盆抹布,敏捷地爬到顶上,开始细心的擦拭那块楠木匾额。他如对待婴孩一般,轻轻地抚摸着匾上‘三仁商号’四个古拙有力的大字,心中不由涌起一些感慨……

转眼之间,这家三兄弟合伙的商号,已经红红火火成立一年半了,生意也越做越大,从最初的每月四百斤细盐,到今年上半年的六百斤,下半年的八百斤,收入整整翻了一番。他们兄弟合计着,明年还要再开两家分号,争取一年能卖十五小引、三千斤盐……虽仍然跟那些动辄上万斤的盐商没法比,但已经可以保证两家人加上沈京一辈子衣食无忧,手头宽绰了。

其实今年,他的生活就好了一大截。不说别的,单看他的体型,从原本又高又瘦,变成现在的又高又壮,脸色也红润健康,就知道他已经委屈不到肚子了。

按说手里有钱了,生活也好了,他应该没啥烦心事才是,可长子最近却时常莫名其妙的心乱,一想到一些场景,便忍不住热血上头,恨不得立刻离家出走……

“东家,东家……”伙计的呼唤声,把沉思中的长子叫醒,他‘哦’一声,低头道:“什么事?”

“您再不停下的话,咱们这匾额就要透气喽。”俩伙计在梯子下笑道。

长子感到有些没面子,讪讪问道:“活都干完了吗?”

“就等您检查了。”伙计笑道:“当然肯定没有您擦得匾额干净。”长子平日宽厚,伙计们跟他有些随便。

长子从梯子上下来,在屋里检查一圈。见大差不差,便点点头,走到柜上,从腰上取下钥匙,打开抽屉,摸出两个红包来,递给早就巴望着的俩活计道:“回去给大叔大婶问个好,我过年去看他们。”他和沈默虽然已经搬出草舍了,但心里一直有那些可亲的街坊,除不时周济之外,连店伙计也是从那里雇的。

两个伙计接过那沉甸甸红包,兴高采烈道:“过年来给沈爷、东家拜年。”长子又嘱咐他们正月十六开工,便放他们回家过年了。

待伙计走了,长子将梯子搬进来,再把那些不太干净的地方,重新打扫一遍,待彻底满意了,这才上门板,关店门,从后门回到天井里……原来这是个‘四水归堂’的宅院,朝南的正房做了店铺,后院三面都是两层白墙黑瓦的小楼,围成一个两丈见方的大天井……或者说是小院子更合适。

长子进去天井,看到老爹正在整治新宰的鸡鸭。厨房里冒着腾腾的热气,闻闻味道,他便知道是自己老娘在蒸年糕。

姚老爹也看到长子,手上不停,压低声音道:“这都什么时候了才回来。”长子说前面刚忙完,他爹便指派任务道:“快去厅堂里打扫干净,千万莫碰倒了祭器。”

长子这才想起,今天是请大菩萨的日子。照老年人的说法,天上的菩萨不进不洁之家。因此‘祝福’之前,必须把厅堂、祭桌、祭器掸扫、洗刷得干干净净……他虽然有一双弟弟妹妹,但这么重要的差事,父亲是万万不会交给小孩的。

长子刚要答应,他娘也从厨房出来,脸被热气蒸得通红,手腕上还带着对绞丝银镯子,撩撩额前散乱的头发道:“去看看沈爷起了没?起来了我给他下面。”

长子挠挠头,闷声道:“那我先去看看沈爷。”便把他爹的差事搁一边,往东厢楼上去了。

东厢二楼分三间,长子轻手轻脚的上去敲敲门,小声道:“潮生,沈叔起来了么?”

房门吱呦一声打开,一个身材修长、面目清俊的青年闪身出来,正是长高了不少的沈默,他吐出一口浊气,小声道:“睡得跟死猪似的,估计得后晌才能起来。”说着有些郁闷道:“为了当上这个主簿,三天竟要醉倒两回,实在是划不来。”

说话间,两人进了隔壁书房,里面整整齐齐堆着各色书籍,屋子中间虽然有炭盆,却因为怕走水,人离开就熄了。

沈默不由打个寒噤道:“真是冷啊!”长子便赶紧把炭盆升起来,随着橘色的火光欢快跳跃,屋里终于渐渐暖和起来。

沈默这才脱了身上的半旧蓝色大袄,露出内里的栗色儒衫,更显得清瘦潇洒,温文尔雅……果然是腹有诗书气自华。他半倚在一张铺了棉被的安乐椅上,一边沏茶冲水,一边斜瞟着心不在焉的长子。

待他起身在凳子上坐下,沈默递一杯浓茶过去,轻声问道:“想什么呢?”

“没,没什么。”长子连忙摇头,端起茶杯便往嘴上送。

“烫!”沈默赶紧将他拦住,似笑非笑道:“这也叫没心事?”

书房中炭火跳动,映照着长子的面色晦明晦暗,他双手捧着茶杯,缓缓道:“什么都瞒不过你,实话说吧!我最近有些不大安分。”

“哦?”沈默端详他一阵,点点头道:“确实到了想女人的年纪了。”

长子差点把杯子掉到地上,慌忙解释道:“不是那么回事。”说着眉头逐渐皱起,吞吞吐吐道:“我不大想当一辈子商人。”怕沈默生气,他又赶紧解释道:“不是你要是没有别的办法,我会一直干下去的。”

沈默毫不意外的笑笑道:“谁也没让你干一辈子,现在咱们已经熟悉这里头的道道了,谁也糊弄不了了,可以找个能干的掌柜顶着了,不碍什么事的。”说着话锋一转,笑眯眯地问道:“那你想去干什么呢?”

“我想……”长子低着头,小声道:“当兵去。”

沈默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,好半天才缓缓道:“还有别的志向吗?”

长子摇摇头,紧咬着下唇道:“我就想去当兵。”

沈默也摇摇头,板下脸来道:“你可以去问问你爹,看看他答不答应。”

长子的头更低了,小声道:“就是怕他不答应,才先找你商量的嘛!”

沈默放下手中的茶壶,探身与长子对视,刚要说话,门却开了。一个穿着绿色绸子大袄的青年走了进来,一看见他俩便嘿嘿笑道:“背着我密谋什么呢?”

沈默翻翻白眼,重新靠回椅背上,没好气道:“你来的正好,快帮着开导开导我们的长子吧!”

来人面相十分喜感,自然是沈京沈四少,一听沈默这样说,他便大惊小怪道:“长子,你怎么像根蔫黄瓜?”

“说正经的。”沈默笑骂一声,指指长子道:“这位老兄想要去当兵,你快帮我劝劝他吧!”

沈京的嘴巴登时能塞上个鸭蛋,瞠目结舌道:“我没听错吧?你要去……当兵?”

长子点点头,闷声道:“当兵怎么了?徐达常遇春不都是响当当的大英雄吗?”

“你那是老黄历了。”沈京挥挥手,拖条板凳过来,坐在长子的对面道:“现在是什么年代?好铁不打钉,好男不当兵啊!你要是当了兵,你的儿子、孙子、孙子的儿子、孙子的孙子都会怨死你的!”

长子被他一阵数落,一下子更蔫了,垂首道:“为什么要恼我?”

沈京又要奚落他,被沈默摆手制止,叹口气道:“其实我们何尝不想学那汉唐将军,醉卧沙场、马革裹尸?可这个世道让我们不能够啊!”沈默语重心长的劝说道:“可这个世道就是这么重文轻武,整个大环境下,军人的社会、政治、经济地位,都是离谱的低。”

沈京接过话茬道:“是呀!只要你当上兵,在世人眼里,就跟身世不清、出身低贱、粗鲁不文划上等号了。就算当上千总,也一样抬不起头来。”

长子终于有些动摇了,他喃喃道:“那我该怎么办?”

沈京趁热打铁道:“想听听我们俩给你规划的未来吗?”

长子默不作声地点点头,沈京便清清嗓子道:“我已经打听清楚了,国子监一个监生的价格是一千两,照咱们现在的买卖,只要省着点花,最多三年便能买到两个名额。到时候咱俩一人一个,去北京玩上三年,咱们也不求再进一步,只图安安稳稳的毕业。”

“然后回来参加一次乡试,便算是做足前戏了。”沈京唾沫横飞道:“虽然现在不可能像国初那样,直接做大官了。可凭着监生的身份,咱们还是可以去南京吏部活动一下的,他们虽然职权有限,但在南直隶还是好使的。”

“而且他们还有一桩好处……天高皇帝远,便于玩花样。到时候咱们先去个上的县里,做个县丞主簿之类的佐贰官,过得几年玩得转了,再谋划个下等县的知县当当!等坚持熬过一任,说不得就转回上等县去,当个肥美的县太爷快活!”说着拍拍长子的大腿,语重心长道:“只要能当上县令,阖县谁敢说你是科贡官出身?都得小心奉承着呢!”

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,长子听得两眼发直,木木点头道:“我还是老老实实卖盐吧……”说着便起身道:“我得去打扫厅堂了。”沈默点点头,让他先走。

待长子走了,沈默轻声道:“你什么时候回来的?”

“昨天夜里。”沈京端起长子的茶碗,咕嘟咕嘟喝下去,呸呸几声道:“真苦啊!”

沈默笑骂道:“是茶苦还是差事苦?”

“当然是差事苦了!”沈京愁眉苦脸道:“你想想,大年根的我在南京城里求爷爷告奶奶,”说着甩出昆曲唱腔道:“苦煞吾也……”显然在是秦淮河上玩多了。

“好了好了,算你辛苦了。”沈默赶紧安抚道:“快说正事吧!”

沈京这才收起嬉笑的脸色,点头道:“老叔的事情我能不费心尽力?都办妥了!”便向沈默一五一十的讲述他去南京的事情……

这事还要从沈贺身上说起。话说他进会稽县衙当差,先从六房的‘贴书’做起,按照儿子教的,与人为善、慷慨大方,不到半年时间,便广结善缘,人人称颂,都说他是‘急公好义的沈相公’。

结果去年年底的时候,那位周经承到了致仕的年龄,知县按惯例挽留,可周经承看几位上官都比他年轻,实在是没有盼头了,而且这些年吃了原告吃被告,早就捞足了,便决意回家含饴弄孙。

这年头退休这事儿,一般没人真挽留,大明朝最多的就是人,缺了谁也没事。

李县令便收下了周经承的辞呈,又象征性的询问候补人选……六房书吏这个层次,他县太爷就能直接任免了。

周经承琢磨一下,手底下那几个贴书中,还就数资历最短的沈贺讨人喜欢。不仅写一手好字,活也干的利索,更重要的是一直十分尊敬自己,隔三差五请自己喝茶吃酒不说,逢年过节也有厚礼相送……尤其是那礼物的分量,啧啧,其他几个贴书加起来,也没有那一份重。

吃人家的嘴短,拿人家的手短,何况沈贺的本事过硬,不愁不能胜任。周经承便向县尊推荐了他。

这跟李县令心里的想法不谋而合……前次与青霞先生相遇,他问起沈默的功课,沈炼很谦虚道:“现在顶多就是个二甲五六十名的水平,还需继续努力啊……”李县令知道青霞先生的为人,那是一个字都不会瞎说的,心花怒放之余,早就决定再卖个好给沈默了。

于是沈贺顺顺当当的穿上了黑衫,成为了刑房的一把手,司吏大人!成为了一名编制内官吏。当然他更喜欢人家叫他经承大人,因为这个听起来文气一些。

他也不是不知足的人,满心准备着在这个位置上熬他五年,等上官出缺再进步,谁知机会来了挡都挡不住……到了今年冬里,本县的三把手陈主簿居然向县令提出,要参加来年的秋闱,也想搏个金榜题名,正途出身。

要知道,除了参加科考获得乡试资格的生员、监生、贡生之外,还有可以不经院试、科试直接入围的。一是现任州府学的学官,准由学政直接送考;二是在国子监肄业的贡生和监生,可由本监官直接送考;三是正印官胞兄、弟、子、侄中,随官员在任读书的贡生、监生,准许本官申送参考;四是学官、州县佐贰由本任地方官申送参考。

陈主簿便是抱着第四条来找县尊大人的,虽然大家平时相处的不错,但人各有志拦也拦不住,李县令便将他推荐给提学大人,今年本县就一个这种情况,照例是一定会准的。

之后陈主簿便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,只等着批文下来,好回家温习备考,背水一战……考上了一切都好,考不上也无颜再回县衙,只能另谋生路了。

主簿位置要出缺的消息,立刻在县衙内传开了,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,惹得有资格的人各个觊觎。什么人在觊觎?典史、教谕,和六房书吏,这八位老兄都有资格上去,自然满怀希望、上下其手,八仙过海、各显神通了。

但皂隶出身的马典史肚里墨水有限,不可能胜任这个泡在文书之中的职位。所以只有包括沈贺在内的七人,有资格竞争这个位子。

按说沈贺资历尚浅,也不该算是竞争者,但是他彻底的激动了!对他来讲,司吏这个位子可有可无,但主簿则不然,乃是他进入县衙的奋斗目标……因为除了必须要举人才能担任的教谕一职,就属这个职位文气最重,在百姓那里的名声也最好。

之所以会名声好,一是因为《三国演义》的流行,陈群杨修这些文采风流的主簿已经深入人心,给这个位子增添了许多光彩……虽然那基本上不是一回事;二是因为主簿的职责是对县衙内的,很少直接接触普通百姓,自然不像县丞典史之流,整日里得罪老百姓,是以名声还算清白。

沈贺虽然投身公门,但还是脱不了文人气息,重名胜过重利,他对‘主簿’这个位子的企图心,也就可想而知了。

但对于仅仅升职一年的沈经承来说,想要跟一群资历皆在自己之上的家伙竞争,实在是太难为他了。所以他决定让无所不能的儿子替自己烦去……

一番软磨硬泡之下,沈默终于答应帮他试一下……其实沈默也觉着有个‘主簿爹’的话,在名声上确实好听一些。

这时候的沈默,早已将阖县的门门道道全部了然于胸,一番谋划之后,他便开始按部就班的实施起来。

沈默先让老爹找到李县令,求他提前对自己进行……按规定,吏员任满应由直属上司进行考试,考试内容是应用文写作,一个是向下的‘告示’;一个是向上的‘申文’,目的是区分优劣,为升迁、留任、降职提供重要依据。

应该是五年任满再考才是,但也有例外情况,比如说现在这样,有位置提前出缺了,那么相应吏员就可以申请提前考试。

将近两年来,李县令和沈氏父子相处极是愉快,也愿意大开方便之门,不仅同意提前考试,还给了沈贺一个一等成绩。但他也丑话说在前头……主簿这种佐贰官,不是他一个县令可以决定的,他只能向上峰尽力推荐,用不用还是上面的事情……而且因为本县教谕资格够老,户房书吏关系够铁,所以李县令会同时推荐他们三个上去。

沈默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,毕竟县衙里不光他老爹一个人会来事,能有个竞争一下的机会已经很不错了。

但上下打点的事情,他着实不好亲自出面,老爹的本事又有些稀松,正在为难之际,沈京自告奋勇地站出来,抢着替沈默去办……沈京已经料到,自己将来说不得要走这条路子,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探一探路,打通一下关节……当然兄弟情义还是最重要的原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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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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