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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47章 大人亨否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2063 2021-10-18 14:35:29

“是这样的。”沈默没有回避长子的问题,平静道:“朝廷给了我那么多使命,其实都是花头,真正的用意只有一个,就是让大帅交出兵权,确保东南不乱。”

“果然要卸磨杀驴,”长子的面上闪过一丝厌恶的表情,道:“无耻之尤。”

“虽然听起来很像托词,”沈默摊摊手,道:“但我确实已经尽力了。”

“哦……我不是说你。”长子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,连忙道:“我是说那些人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沈默点头笑笑,道:“我正想问问你,对这件事怎么看?”

“我……”长子沉默了好一会儿,沮丧的低声道:“我的看法有什么用。”

“嗯……”沈默点点头,表示理解,又问道:“你说,东南文武对我的到来,会是个什么态度?”

“欢迎吧!”长子道:“战场上的交情,还是信得过的。”

“这话言不由衷了。”沈默呵呵笑道:“我看你现在就不大欢迎我了。”

“不是……”长子垂首道:“只是一想到大帅呕心沥血,最后竟落了这么个结局,我这心就像刀割似的。”

沈默和徐渭对视一眼,只希望长子这样的是个例。不然胡宗宪还真碰不得了。

“我到你这来的消息,”沈默笑笑,把话题转开道:“应该传出去了吧?”

“岛上每天都有船来船往,”长子点点头道:“想知道的应该都知道了。”

“他们会不会来看我?”沈默的嘴角,挂着古怪的笑意,他也觉着自己的问题听着可笑。

这问题把长子难倒了,他摇头道:“别人怎么想的,我也不知道。”

“那好。”沈默转到书桌后坐下,表情轻松道:“咱们就等等看。”

“这样合适吗?”长子低声问道:“都知道您已经来了。”

沈默与徐渭相视一笑,后者道:“正因为都知道了,所以才能稳坐钓鱼台。”

“文长先生,还是求您把话说直白些吧!”长子苦笑道:“我可听不懂您的锋机。”

“是这样的。”沈默为他解释道:“眼下的东南局势颇为微妙,看着闹腾腾的乱作一团,其实真正的角儿都在观望。”

“什么人称得上角儿?”长子问道。

“徐阁老和大帅是主角儿。”沈默耐心道:“前者肯定要考虑,东南是真的乱了,还是有人在制造假象,如果是真的乱了,换帅会不会使事态恶化。这些问题没有搞清楚前,徐阁老是不会出招的。”

“而胡部堂那边,”沈默又道:“虽然不知他怎么想的,但从目前的情况看,他迟缓的反应,显然与之前的风格大相径庭,观望态度十分浓重。”

“其实也不难猜。”徐渭接过话头道:“我对胡宗宪这个人,还算了解的,他这个人的优缺点都十分明显,不避人言、敢于任事这是他的优点。但有时候又显得不择手段、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犯错误。”顿一顿,道:“所以,他很可能是在等待,最有利局面的出现,然后才会行动。”

“那什么局面最有利呢?”长子追问道。

“第一,王本固被撤职问罪;”徐渭屈指数算:“第二,南方局势危急,逼得朝廷推翻原先的决策;第三……”他看看沈默,笑道:“第三,就是这位钦差公开为他说话。”说着一合掌道:“只有这三个条件同时满足,他才会出马。”

“这,这岂不是……”长子有些艰难道:“要挟朝廷吗?”

“换了别人可能不敢,”徐渭沉声道:“但这位胡大帅是干得出来的……我说过,他长袖善舞、百无禁忌,只要不被抓住把柄,他没什么干不出来的。”和严党合作、跟海盗谈判,这些君子所不为的事情,胡宗宪都毫不犹豫的做了,所以徐渭这样说,是很有道理的。

沈默也相信他的判断,表情有些忧虑道:“默林公喜欢剑走偏锋。其实是在玩火啊!”

屋里陷入了一阵沉默,还是徐渭打破安静,笑道:“其实你也是正角儿啊!钦差代表皇帝,你一旦表态,即使北京也不好反对。”

“是啊……”长子惊喜道:“那拙言你一定要帮大帅说话啊!你们的关系那么好,肯定会帮他的,对吧?”

“不可以。”沈默摇摇头道:“如果我不是这个钦差,自然可以尽情的帮胡宗宪说话。但首辅偏偏派我出这趟差,全天下人都知道我跟胡宗宪的关系,都在瞪大了眼睛看着我,只要认为我有一点徇私偏袒,弹劾的奏章便将塞满通政司,结果不仅帮不了他,我还得跟着遭殃。”

“不错,老匹夫让拙言当这个钦差,就像给孙猴子带上了紧箍。”徐渭对徐阶的鄙视,已经到了称其为‘老匹夫’的地步,他形象道:“若顺他的心意,钦差的招牌金光闪闪、好不威风;可要是违了他的意,咒语念起,管教你生不如死。”

“说得好。”沈默摸摸脑门,仿佛上面真有一圈金灿灿的东西,干笑一声道:“不过也没那么悲惨,这里跟北京远隔千里万里,我也不是傀儡一具。”说着安慰长子道:“我会尽量帮助胡大帅的,你要相信我。”

“我当然是相信你的……”长子点点头,道:“需要我做什么?”

“让部队做好准备。”沈默笑笑道:“当然不是让你擅自出击。如果俞总戎下令的话,希望你们立刻就能出发。”

“这没问题。”长子又一次点头道。

当天下午,沈默接到了俞大猷派人送来的信件,信上表达了对钦差大人的欢迎之情,并为自己不能赶回去而道歉,还请他安心养病,一切要求都可以向姚苌子提云云。口气客气而稍显疏远,不过正符合俞大猷的脾气。

如此又过了两天,也就是沈默宣布‘养病’的第五天,终于有人来探望他了。

第一个来的却是沈京,他近水楼台先到达,带着十几个大夫,好几担子药品和补品,急匆匆地赶过来,却看见沈默在那里满头大汗的吃火锅,气得他哇呀一声,扑了上来,要拼命一般。

沈默赶紧用筷子把他挡住,笑道:“来得早不如来得巧,刚煮好的牛杂火锅,我记着你最爱吃的,就是这口了。”

“亏你还记得。”沈京气呼呼的坐下,接过筷子道:“你这不骗人吗?一听说你病了。我搁下活计就跑来了……”

“好好好,给你赔不是了。”沈默给他斟上酒道:“看在咱们三兄弟久别重逢的份上,您老就原谅则个吧!”

那边长子也提沈默解释道:“现在的局势太混沌,拙言才出此下策的。”

沈京的脸色才好看点,埋怨道:“下次提前打个招呼行不?害得我白担心一场。”

“好好好。”沈默满口答应下来,又自罚三杯,沈京终于不生气了,嘿嘿笑道:“其实我也猜着你这里面有猫腻。”

“何以见得?”沈默笑问道。

“从岛上到上海,坐船不过半个时辰。”沈京狡黠的笑笑道:“你要是真病得厉害,肯定去上海疗养了,何必在这缺医少药、水都又咸又苦的崇明岛上带着呢。”

沈默一想。确实这么回事儿,不过称病本就是个幌子,也无所谓逼不逼真了。不过对沈京的鬼精鬼精,他还是赞赏不已。

沈京感到十分受用,得意洋洋道:“还要有我,你才不至于露馅。”

“哦?”沈默笑问道:“你是怎么帮我的呢?”

“从前天起,就不断有人向我打探,问你是不是真的病了,为什么不来上海或者苏州养病。”沈京道:“我说是病了,但必须在岛上每天泡温泉,所以一时离不开崇明县。”

“岛上有温泉吗?”长子瞪大眼睛问道。

“我就随口那么一说。”沈京翻翻白眼道:“这么大的一岛,谁知道上面有什么。”

见他杯子空了,沈默又给他斟一杯酒,道:“多谢你帮我圆谎啦。”

“不用客气。”沈京拍拍手,随从们便将几个担子抬进来,搁在堂上。待他们下去后,沈京道:“这里面除了一个是我带来的药材外,其余都是别人托我捎给你的礼品。”

“哦……”沈默淡淡道:“都有谁?”

“自己看吧!”沈京便从袖中掏出一摞礼单递给他,沈默接过来,一封封地翻看,他首先看到了汤克宽的名字,不由轻咦一声:“怎么是他?”

“你还不知道?”沈京道:“他在牢里被关了几年,但后来赵文华犯了事儿,他在兵部的几位老友,便设法把他赦免,现在俞总戎帐下,屯兵乍浦,与长子相为犄角,拱卫苏松。”说着嘿嘿一笑道:“他可是下了血本了,这里面一半的礼物,都是他送的……看来在鬼门关上走一遭,再倔的痴汉也能想明白了。”

沈默的眼前浮现出那位相貌堂堂、面容孤傲的大将,再看看现在他那言辞卑微地问好信,心中不由暗叹一声,竟觉着有些惋惜。

他收摄心神,翻看下一本礼单,乃是出自狼山总兵刘显……刘显原先是浙江总兵官。后来胡宗宪为了扶植亲信卢镗,将其调往福建任总兵官,后来廷议设总兵官于狼山,统制大江南北,调刘显任之。但这个差事,并没有听起来那么重要,狼山在扬州府通州境内,乃是长江的第二道防线……倭寇未平定时还算尚可,但现在长江两岸的倭患已经绝迹,东南的战略中心已经转移到近海和闽广一带,他这个狼山总兵也就彻底坐了冷板凳。

又有苏松副总兵过程,狼山副总兵李锡等人,也各有礼物送上。

沈默再翻看一遍,送礼的都是南直一代的将军,浙江那边的也许因为路远,也许因为别的缘故,还没有任何动静。

与此同时,杭州总督府衙后院内,一个身材瘦削,头发斑白,一身员外打扮的男子,正站在一棵花树边静静的出神。

那是一棵腊梅,枝干遒劲,黑黑的缠满了岁月的痕迹,昨天又下了点雪,雪粉散落在枝干上,仿佛早就枯死了一般。但就在这样的枝干顶端,却有无数嫩黄色的花瓣,晶莹剔透,不畏风雪,毫无顾忌的绽开着。

自从这花开后,他便每天都来看,只有这时,他才能将万般杂念抛却,享受片刻的宁静。然而就是这小小的享受,也要不保,因为花期将尽了……看那花瓣如此的晶莹,其是是被冰雪冻住,待到过两天天气转暖,就是零落成泥的时候了。

看着看着,一滴泪水从他的眼角滑下,顺着那深深的皱纹,径直流到了嘴角,丝丝苦涩,将他从神游的状态中唤回来,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。

一回过神来,便听到远处回廊下,传来低声的争执道:“你不能进去,我们大帅在休息呢。”然后是凌乱的脚步声。

他赶紧深吸口气,装作迷了眼,把眼泪擦掉,低声道:“什么事吗?”

“东翁。”府上幕友郑先生靠上前来,恭声道:“王中丞又来了。”话音未落,一个身穿半旧的四品官服,眼圈浮肿,嘴角起泡,手里还提着马鞭的中年官员出现在他的面前,冷嘲热讽道:“原来部堂是站着睡觉。”

“睡不着。”那人正是风暴眼中的大明太子太保,总督东南六省军政的胡宗宪,而朝他发飙的,也正是东南唯一敢跟他对着干的浙江巡抚王本固。胡宗宪淡淡道:“出来院子里走走。”

王本固没心情跟他磨嘴皮,道:“总督大人,今天你必须要派兵,不然我的人就要被赶出衢州了!”

“我已经说过了,”回到政事上,胡宗宪也恢复了大明首牧的气度,目光深邃,语气坚定,一字一句道:“这个兵,是不能派的。”对方的无礼,冒犯到了他的权威,胡宗宪当然没好气给他。

“为什么?”王本固瞪着一对金鱼眼,嘶声问道:“为什么呀!”

“你现在是巡抚,不是巡按了。”胡宗宪淡淡道:“本官没有义务向你解释。”

王本固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,他当年任巡按御史虽然只是七品,却有个钦差的头衔,超然于官场之外,对浙江官场的所有人都有弹劾之权,包括他胡宗宪也一样,那时候谁敢给他鸟气受?想不到现在升到四品,当上巡抚,却被排挤在权力圈之外,东南那帮骄兵悍将,他一个也调不动,想做点事情便被重重掣肘,举步维艰。

现在遇到困难了,他胡宗宪又袖手旁观,还落井下石,这让本来就脾气暴躁的王本固,再也按捺不住,山羊胡子气得直颤,啪的一声,一马鞭抽在胡宗宪……身边的那棵腊梅上,登时便如下雨般落英纷纷。

那边郑先生登时变了脸色,他知道大帅有多喜欢这株腊梅,偷偷瞧去,果然见胡宗宪的面色变得铁青。但王本固不管那些,兀自在怒气冲冲道:“将士们在前面拼死拼活,总督大人却在后面拆台!你怎么这么自私,难道真的要养寇自重!”

“王中丞,慎言!”胡宗宪低喝一声,把目光从几乎秃了的腊梅树上挪开,雄狮般盯着王本固的双眼,一字一句地问道:“是谁闹出今天的事情,凭什么污蔑本座养寇?!”

“是我先起意查封私开银矿不假。”在胡宗宪的逼视下,王本固不禁缩了缩脖子,但马上意识到,输人不能输阵,硬顶道:“可去岁朝廷几次下文,要求整改地方矿业,严禁私人开矿,难道大帅你忘了吗?”

“朝廷要你把老百姓逼造反了吗?”胡宗宪冷冷道。

“这个……我也没料到会是这样。”王本固自知理亏,咽口吐沫道: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,叛民的数量已经上晚,他们占领山头,安营下寨,公然造反了!”说着又提高声调道:“而且因为地处三省交界,本官不能越境,大帅你身为东南总督,六省的兵事都归你管,这事儿你不管也得管。”

“那好,本座授权你可以越界,三省之地任你穿行,”胡宗宪挪揄道:“这下满意了吧!”

“你……”王本固差点噎得背过气去,竟跺脚道:“你怎么能这样呢?”差点把郑先生给逗笑了。

“明明一个怂人。”胡宗宪毫不客气道:“非要强装好汉,现在惹出麻烦来求本座,就拿出求人的态度来。”

“好吧!好吧……”形势比人强,纵使王本固心中如何不愿意,也不得低下‘高贵’的头,声音低涩道:“这次确实是某唐突了,冒失的杀了人,结果捅了马蜂窝。现在事情已经闹到北京,内阁几天一个廷寄,勒令我一个月平息事端。眼看着半月过去了,叛民却越来越多,又如游鱼一般滑溜,靠着大山作掩护,让人看的着抓不住。”说到这,他偷瞧一眼胡宗宪,见他虽然不做声,但微闭着眼睛,显然在听,便接着道:“而且我怀疑还有当地的官员和豪族牵扯其中,已经深感处处掣肘,举步维艰,难以为继了。”

王本固说着朝胡宗宪拱手道:“下官方寸已乱,但知道若是不能如期平乱。到时候恐怕不止会问的责,大帅在内阁那里也交不了差……”求人都这么有气势,估计除此一家,别无分号。

王本固说完了,等着胡宗宪回答,谁知胡宗宪像睡着了一样,仍然不做声。

王本固感觉受到了侮辱,登时心头火又起,干脆无所顾忌道:“我这次来,不止是为了求援,我还要告状!”

“告状?”胡宗宪这下睁开眼了,幽幽望着他道:“告谁的状?”

“朱先。”王本固道:“朱先是浙江参将,按理应该服从本抚调配。谁知他不仅不听从本抚调派,还把部队开得远远的,仿佛唯恐刁民不闹事一般。现在好了,情况不可收拾了,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,部堂大人,你说他该如何处置?”

浙江参将朱先,原先是一名犯了罪的军卒,是胡宗宪看他雄威豪阔,起了爱才之心,才刀下留人,命其戴罪立功的。结果朱先果然不负大帅的期望,每战奋勇争先,攻必克、守比成,立下战功无数。胡宗宪也很喜欢这个给自己长脸的部下。几年功夫便把他提拔成一名高级军官。东南都知道,他是胡宗宪的头号爱将。

王本固却拿朱先说事儿,这摆明了就是在逼胡宗宪表态了。

胡宗宪双目微微眯起,缓缓道:“是本座下得命令,朱先不过奉命行事。”

王本固显然没想到胡宗宪,会这么干脆地把责任揽到身上,呆了半晌才艰难问道:“大帅是要拆在下的台?”

“错。”胡宗宪背着双手,目光投向墙上的小鸟道:“本官是为了救你。”

“救我?”王本固不相信胡宗宪这么好心。

“当然主要是为了平定矿乱。”胡宗宪道:“顺便也就救了你。”

“愿闻其详……”好歹听到一点希望,王本固低声道:“在下听听,是怎么个救法。”

“没必要跟你说,你回去等着就行。”胡宗宪平淡道:“对了,把你的人都调离衢州,不要再添乱了。”

“添乱……”王本固几乎要把这俩字咬碎,道:“大帅不说出个丁卯来,恕下官难以从命。”

“这不是命令,你可以不听。”胡宗宪淡淡道:“朝廷钦差已经来了,本官这总督也做到头了,按例应该不理政事了。”

“还没交接呢,您不能说撒手就撒手啊!”王本固着急道,要是胡宗宪真撂挑子了,那所有的责任都是他的了。这样的话,不仅自己要倒霉,就连朝廷里的那位,也得跟着完蛋。

“平乱这种事,短则数月,长则一年半载。”胡宗宪轻轻摇头道:“本官要是轻易接手,难免会有人说我恋栈权位,挟寇自保。”说着一甩袖子,仿佛解脱道:“本座可不想晚节不保。”

“大帅是不是太悲观了?朝廷钦差是来劳军犒赏的,您加官进爵还来不及,怎会罢官呢?”王本固此事已顾不上前后矛盾了,他就知道不能让胡宗宪现在就走,不然叛乱越来越烈,谁也保不住自己。

“本座抗倭十年,面对的是何等艰危的局势,如今呕心沥血,终于还东南百姓一片安宁。”胡宗宪抚摸着鬓角道:“但我的身体也垮了。看得见的是,头发都花白了一半;看不见的,是本官拿药当饭吃,早就心力交瘁了。”说着朝北方拱拱手道:“本就打算待把事情交代分明后,便向朝廷请辞,回老家种种地、读读书,过几天安生日子。现在天意垂怜,有钦差降下,不管圣意如何,本座都决意致仕,回家闲住了。”

王本固虽然是个狠角色,但哪是胡宗宪的对手,已经彻底入彀。满心都是不能让他走了,就让他再干一任吧……想到这,他放下了继任总督的幻想,艰难道:“东南离不开大帅啊……”

胡宗宪的眉头抖了抖,语调平静道:“东南少了谁都一样。”

“唯独不能少了大帅。”王本固一躬到底道:“下官这才认识到,您是东南的守护神,只要您不在,东南百姓就没有安生日子。”说着言辞恳切道:“请您善始善终,为了东南百姓计,再干上几年吧!”

胡宗宪只是不肯,要走的态度十分坚决,王本固苦劝无果,一跺脚道:“都是我不好,上书弹劾了大帅,才让您进退两难。现在好处是,那奏章被内阁留中,还没有明发朝野,我这就上书收回,哪怕因为获罪,也在所不惜了。”他当然有自己的打算……毕竟自己的本差是御史中丞,有风闻奏事的权力,不至于以诬告论处,到时候顶多是罚俸降职。而他有贵人相助,定能借此机会,把自己调离浙江,到别处当个布政使什么的,顶多几年就又升回来了,无伤大雅。

当然前提是,得有人帮自己背着个黑锅,如果不把屁股擦干净,以那位贵人的脾气,是绝不会帮自己的。

最终不顾胡宗宪地拒绝,王本固急匆匆的回去了。

望着他离去的身影。郑先生凑上来,笑道:“东翁的手段鬼神莫测,竟让跟咱们势不两立的王本固,自己打自己的嘴巴。”说着拊掌道:“如此,朝中那些人,再也没有对付您的借口了。”

“我这是饮鸩止渴啊!”胡宗宪面上殊无喜色道:“在朝中贵人心中,必然恶感倍增,以后的日子更加艰难了。”

“那您还?”郑先生吃惊问道。

“因为我还存着一丝侥幸,”胡宗宪淡淡道:“坚持下去,一定会有转机的。”说着话,他回想起去岁自己病重,旧友李时珍前来给他看病时,说过的那番话……

见东翁出神,郑先生只好耐着性子等着,过了好长一段时间,胡宗宪才回过神来,问他道:“你怎么还在这儿?”

“东翁,还有事情要请示呢。”郑先生嘴角浮起一抹苦笑,从袖中掏出一份清单道:“昨日会上,您与诸位大人议定了夹攻会剿赣粤‘三巢’贼寇攻略。其所需兵粮,会计房已经连夜算出来了……”

胡宗宪没有接,问道:“大概要多少?”

“兵非三十万,银非一百万两不可……”郑先生答道:“这些钱,朝廷可出不起,只能我们自己解决。”

胡宗宪问道:“能解决吗?”

郑先生低声道:“东南大地战火放熄,藩库里能饿死仓鼠。朝廷又已经严令罢提编、抑加派,巧妇难为无米之炊,咱们也解决不了。”

“就算解决不了,”对着自己的心腹,胡宗宪也不必闪烁其词,道:“也要让困难为上所知,光说不练假把式,光练不说傻把式,我们以前就是太傻了。”

“您的意思是……”郑先生开始怔了一下,很快反应过来道:“把这些难题推给北京……”

“饭要一口一口吃,现在当务之急是,”胡宗宪没有否认道:“先平息了衢州的动乱。如果久久未决,难免会像赣粤那边一样,成了气候,难以进剿。”说着重重叹口气道:“广东地处偏远,叛乱的危害尚不大。浙江就不同了,真出现长时间的叛乱,会危及社稷的。”

“是。”郑先生轻声应下,又问另一桩事道:“朝廷钦差到了崇明,便止步不前,据说是得了病,离不开岛上的温泉了。”说着偷看一眼大帅的表情,小声道:“有不少文武官员,都派人捎去了礼物,据说唐汝辑、刘显、汤克宽等一干江北文武,还要亲自上岛去探视呢。”

胡宗宪默默听着,却不表态。

“东翁,”见他不说话,郑先生又问道:“甭管他装病还是真病,我们是不是都要表示表示?”

“表示什么?”胡宗宪摇头道:“他什么都不缺。”说得虽然平淡,但与那钦差的亲密关系,却表露无疑。

“东翁,”郑先生对胡宗宪的事情知根知底,有些抱怨道:“沈大人也真是的,您都难成这样了,他还巴巴地赶来捅刀子。”

“唉!世事难料啊……”胡宗宪叹息道:“拙言是我最好的朋友,想不到这次,却站到了我的对立面上,也难怪他不愿来浙江,实在是不知在面对我的时候,如何自处啊!”

听大帅在这种情况下,还在为沈默开解,郑先生心中一暖,暗道,这才是大明首牧的心胸啊!

“那我们怎么办?”郑先生问道:“装作不知?不闻不问?”

那显然不合适,胡宗宪低声道:“这样吧!我写封信给他,问候一声。”说着迈步走到书房,郑先生赶紧跟上。

到了书房中,笔墨都是现成的,但胡宗宪本有满腹牢骚,提起笔来却感觉无从诉说,他将目光投向窗外,重新落在那棵腊梅树上,却只见到光秃秃的枝头,花瓣已经零落满地了。

良久良久,他写下一首前人诗词,端详一下道:“就把这个寄出去吧!”

郑先生一看,只见是陆放翁的《卜算子》:

“驿外断桥边,寂寞开无主。已是黄昏独自愁,更著风和雨。

无意苦争春,一任群芳妒。零落成泥碾作尘,只有香如故……”

虽然是他人旧诗,却将胡宗宪此时的心境刻画的淋漓尽致,郑先生的双眼都有些湿润了,哽咽道:“部堂,您受委屈了。”

“我知道你们怎么想的,都以为我恋栈权位,不想撒手,为此不惜用尽手段。”胡宗宪搁下笔,自嘲的笑笑道:“我胡宗宪真是这样的人吗?”

“在下不敢……”郑先生连忙道:“谁不知部堂公忠体国,鞠躬尽瘁,那些流言都是对您的误解。”

“无风不起浪。”胡宗宪摇摇头,有些颓然道:“你不想,别人也会这样想……”说着腰杆一挺,重新镇定如山道:“我管不了别人怎么想,我只能管得了东南的千万百姓,当年我来浙江,便立下志向,要还百姓百年安宁,建流芳百世之功,现在我该做的事情还没做完,不能这样前功尽弃了。”

郑先生动容道:“东翁,世人不懂您多矣。”

“毁誉由人。”胡宗宪一字一句道:“我自无愧!”

收到胡宗宪的信时,沈默正与前来探望的苏松巡抚唐汝辑,进行着亲密的会谈……话说唐状元来苏州已经满三年了,起初还不太合作,想要接着严世蕃的力量做点什么,但后来沈默缰绳拉得紧,苏松的商人们又成了气候,暗中与他作对,让唐汝辑处处碰壁、灰头土脸,只好收敛了起来。

但那时他对沈默,绝对是不服气的,大家都是状元、我还比你早一科,而且我还是景王爷的老师,严世蕃的好友,从哪一头讲都不该受制于沈默之手,虽然因为把柄在人手里,不得不低头,但也别指望他能痛快的合作……这从沈默上次来苏州,他却躲出去故意不照面,便可见一斑。

但世事难料,皇帝南巡之后,严世蕃的阴谋暴露,身首异处,严党分子遭到了最严厉的打击,然后景王也被勒令就藩,让曾经左右逢源的唐状元,一下子没了靠山,整日里担惊受怕,一有风吹草动,便吓得夜不能寐,都不知多少次梦见,自己被扒了官服,扔进诏狱里去了。

让他意外的是,虽然弹劾他的奏章时有出现,可朝廷并没有真正追究过,半年多过去了,他还好端端的在巡抚的位子上呆着。不过他并不敢松口气,因为他知道,前期的清洗,主要是针对京官,地方上的不是逃过了,而是还不到时候。

而明年又是‘大计’之年,吏部要对所有地方官员进行审查,显然是清除异己最好的机会。从惊恐中稍稍恢复,唐汝辑知道自救的时候到了,如果再不行动,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。

但以他严党加景王党的身份,哪家敢收留他?又有哪家愿意收留他?至于说行贿,唐汝辑一点不愚蠢,人家想要捞钱的话,何必将苏松巡抚这个富得流油的位子,给个外人坐?直接让自己人取而代之多好。

‘世事无常’这四个字,唐状元现在感触特别深,原先他在朝中那么多强援、靠山,不过一年时间,竟全都落寞谢幕,是不是自己也该知趣的退下来呢?

不,他今年才四十岁,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,还想做一番事业,证明自己这个状元,是货真价实的呢。

就在彷徨无助、万般不甘之下,他终于想起了沈默,这个与他同样出身,又一起共事过,亲密合作过的家伙,虽然两人之间有过龃龉,但毕竟没撕破脸,闹到不可开交过。

虽然不太情愿,但他也承认,沈默现在就是自己当初的加强版,既是徐阁老的学生,又是裕王的老师,而且还是皇帝的宠臣,这三重保险让沈默的地位固若金汤,谁都得给他三分面子。

为了延续自己的政治生命,唐汝辑终于放下面子,带着厚礼,来到崇明岛上探视沈默。虽然比他早及第三年,在拜帖上,他却用了‘弟汝辑’的自称,表明了雌伏之心。

好在沈默的态度十分亲热,不仅亲自出迎,还一口一个‘老兄’,让他少了几分尴尬。

沈默又把他请到后山的一处风景绝佳的别墅中,对着一望无涯的海面,泡上最好的香茗,温言抚慰着他那颗受伤的心。又把当初要挟他的罪证拿出来,扔到火盆里烧了。

唐汝辑彻底被感动了,他端起茶杯,奉到沈默面前道:“从今往后,我唐汝辑唯你的马首是瞻!你让我干啥我干啥!绝没半句二话!”

见唐汝辑郑重其事的表态,沈默知道,他所图必定非小,但也没必要点破……不怕人的欲望大,就怕人没欲望。

既然跟沈默表明心迹,应该算他的自己人了,唐汝辑小心翼翼地问道:“大人,不知朝廷对东南现状,是个什么态度?”他也是京官出身,自然知道沈默不可能未经请示,便擅作主张停在崇明岛。

果然,沈默道:“内阁那里,我是每日一报,阁老对东南的事情,还是了若指掌的。”说着起身拿起桌上的一卷白绢道:“你看,这是今早才到的钧旨。”

“这……”唐汝辑咽口吐沫道:“这不合适吧?”

“有什么不合适?”沈默亲切笑道:“都是自己人了,相信你不会出去乱说的。”

“那是那是……”唐汝辑拿起桌上的白巾擦擦手,双手接过那白绢,展开一看,只见上面寥寥数语道:“圣意已决,无可更改,然务必保东南之安定。不得复生乱焉。汝可便宜行事,若有良策,速速来报。”下面是徐阶的落款和用印。

看完后,唐汝辑将那白绢小心的卷起,双手奉还道:“这么说,胡大帅一定要离开了?”

“嗯!”沈默点点头道:“说句犯忌讳的话,大帅在东南一日,皇帝和阁老就要失眠一日。”

听了他的话,唐汝辑的脸,吓得煞白煞白,艰难道:“可就算我这种不受大帅待见的外人,也敢说他是不可能造反的。”

“思济兄,在这件事上,重要的不是大帅和东南文武怎么想,”沈默沉声道:“而是北京的皇帝和大人们怎么想。”说着有些无奈的喟叹一声道:“富饶的半壁江山,交在谁手里都不放心,只有自己牢牢握住,才是最安心的。”

“我明白了,匹夫无罪,怀璧其罪。”唐汝辑点头道:“看来胡宗宪的时代,真的要落幕了。”

“嗯!”沈默颔首道:“不可逆转的。”

“但是……”唐汝辑道:“胡宗宪似乎并不甘心,长江以南的文武官员,也在替他鸣冤,如果处理不好,会出乱子的。”这几句话,倒真是在为沈默考虑了。

沈默点点头道:“胡宗宪解了东南危局,把一副烂摊子。整成了今天的兵强马壮,大家都服他、习惯接受他的领导,这是很正常的。”说着声音低沉道:“但北京的徐阁老,看惯了多少巨头的浮沉,根本不相信,一个人的去留,有那么大的影响,他坚信只要处理得当,不会出现太大的问题。这也是他派我南下的根本任务。”

“可是,您会把老朋友、老兄弟得罪光了的。”唐汝辑道:“我看徐阁老也没安好心,您当初就不该接这个差事。”

“哎!这件事我不做,别人也回来做。”沈默摇头笑笑道:“与其让别人来,把东南搅个七零八乱,还不如我亲自来做……至少能多保全些兄弟,让东南少伤点元气。”

“原来如此……”唐汝辑拜服道:“大人用心良苦,早晚大家都会体会到您的苦心的。”

“希望如此吧!”沈默点点头,一抬头道:“来前,我跟徐阁老谈过个想法,他觉着还不错,说出来思济兄也参详参详。”

“那好啊!”唐汝辑笑道:“大人请讲。”

“朝廷忌讳东南总督者。无外乎六省军政大权尽付于一人,威柄太重矣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但东南又太过重要,片刻不能掉以轻心,所以还离不开总督之设。”沈默缓缓道:“所以我想,是不是将原先东南总督的权柄,划分为三到四部分。比如说按照经济、风土、历史、地域,分为赣粤、闽浙、江北等方面,这些区域相互间比较独立,出现问题不会互相影响,所以设立总督单独治辖,便能解决大部分问题。万一出现跨越辖区的状况,可由朝廷临时委员,统筹经略,事毕即罢。这样推诿扯皮的情况也能应付。”

唐汝辑瞪大眼睛听着,他分明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,这一下子就多出了好几个总督啊……总督入则为朝廷显官,出则为一方军政之首,被称为‘文帅第一重任’,虽然管辖范围缩小了,没有东南总督威风,但也是部堂一级的高官啊!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呀!

沈默说了好半天,才发现唐汝辑两眼发直,便停下话头,笑道:“思济兄,你有什么问题吗?”

“哦……”唐汝辑回过神来,随口道:“问题?有,有的,那个江北总督具体管哪里?”

“长江以北。”沈默微笑道:“也就是说。南直隶除了南京之外,都是他的辖区。”

“那岂不是,凤阳巡抚和苏松巡抚的顶头上司了?”唐汝辑颤声道:“南直总督啊……”

“嗯!”沈默颔首道:“因为是将东南总督的权力分割成数段,所以不难通过廷议,而且徐阁老认为,也到了重新确定督抚之设的时候了,会全力促成此事。”

唐汝辑这才稍稍冷静,道:“那么说,到底怎样还不一定呢?”

“等到确定的时候,就晚了。”沈默冷冷道:“这件事在京城已经不是秘密了,多少人都在巴巴盯着呢。”说着语调转暖道:“当然了,总督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,还是东南的官员优势大。”

“大人的意思我晓得了,”唐汝辑点头道:“那我该干点什么呢?”是啊!人生哪得几回搏,若总是瞻前顾后,只会空把机会都错失。

“帮我把这个消息散播出去,”沈默淡淡道:“然后筹备粮草、兵器,越多越好,天一转暖,保准有用。”

“是。”唐汝辑恭声应下。

待把唐汝辑送走,徐渭拿着胡宗宪的信来了,沈默当着他的面打开。看完后沉默片刻,然后递给了徐渭。

徐渭反复看着这首词,轻声道:“驿外断桥边,寂寞开无主。已是黄昏独自愁,更著风和雨……寂寞、无主、黄昏、风雨、独自愁,说明他已经明白了自己凄风冷雨般的处境,感到了不堪承受的压力。”说着轻叹一声:“那下阕第一句……无意苦争春,一任群芳妒。他认为自己的遭遇,是因为朝中大员的嫉妒。而最后一句,几乎是谶语一般,零落成泥碾作尘。只有香如故……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命运,甚至有一死以证清白的决心。”

说完这些话,徐渭的面上已经挂起了浓浓的同情之色,低声道:“拙言,咱们是不是以小人之心,度君子之腹了?”

“君子,小人……”沈默负手站在门口,望着海浪拍打礁石,卷起片片碎玉,仿佛是在问徐渭,又仿佛是自言自语道:“能用来界定胡宗宪吗?他到底是怎么想的?我真不清楚。”

“我也不清楚……”徐渭叹息道:“他的所作所为,所言所想,充满了矛盾,让人捉摸不透。”

“说得好。”沈默点点头,望着徐渭苦笑道:“我们不知道他如何想并不可怕,可怕的是,他自己也不知道。”

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?”徐渭失笑道:“可能吗?”

“为什么不可能?”沈默定定地看着他道:“别人我不敢说,单说我自己,虽然最初时,我很清楚自己的心。但真正上路之后,经过那么的荣耀挫折,在高峰低谷间反复,做了那么多违心的、不道德的事情后,再回首昔日的梦想,已经是那样的陌生而疏远了。”说着苦笑一声道:“我现在根本不知道,自己的奋斗是为了那崇高的理想,还是保住自己权势地位了……”

这方面徐渭感触不深,因为他一直拒绝融入官场,也就保护了自己的赤子之心。但从沈默面上的痛苦,徐渭能明白他的意思,低声道:“你是说,胡宗宪已经认不清自己的心了?”

沈默的目光迷失在无边的海上,悠悠道:“也许吧!但这些许的自相矛盾,对我和他来说并不重要,该出招时一点都不含糊。”

“你何尝不是极力在帮他说话……”徐渭低声道:“如果没有你在从中寰转,恐怕老匹夫早就跟胡宗宪撕破脸了。”

“所以我得抓紧时间啊!”沈默点点头道:“不能让徐阁老久等了。不然非得弄巧成拙不可。”

“那胡宗宪那里怎么回复?”徐渭问道。

“还他一首。”沈默走到桌边,提起笔来,在砚台上蘸了蘸墨,写下了四行诗。

“耐得人间雪与霜,百花头上尔最香。

花落尤有铮铁骨,无碍青史永流芳。”

徐渭在边上看着,待沈默搁下笔,他低声道:“你真狠啊……”

“越快解决越好,最好他能主动。”沈默轻轻抚摸着桌上的玉镇纸,那还是胡宗宪当年送他的,声音低低道:“这样的话,我还能保住他……”

与此同时,王本固的八百里加急,已经送到了京城西苑的无逸殿中。

自从东南出事,张居正便干脆搬进了通政司,日夜等候最新消息,一收到王本固的信,便赶紧拿到内阁去,交给同样焦急等待的徐阁老。

看完信,徐阶摘下眼镜,道:“你怎么看?”

“王本固这个人,明显脑子不够使。”张居正气愤道:“三言两语便被胡宗宪耍了,用北京话说,被卖了还帮人家数钱。”

“呵呵……”徐阶不置可否的笑笑道:“他说,东南不可一日无胡宗宪,否则天下大乱。东南的问题,有没有那么严重?”

“不管问题有多严重。”张居正坚定道:“朝廷也不能接受要挟,不然各地督抚纷纷效仿,以后谁还听朝廷的?”顿顿道:“而且东南久乱方定,民心思安,只要官府细心纾解,那些叛乱便成不了气候……虽然现在看来,确实有些操之过急了,但既然做了,就一定要成功。”

“唔……”徐阶点点头,他就喜欢张居正这点,思路极其清晰。他之所以能把胡宗宪挤兑到墙角,离不开张居正的出谋划策。其实当年严嵩一去,他便有拿掉胡宗宪的想法,但一来其圣眷未衰,二来东南仍有战火,三来……也是最重要的一点,担心胡宗宪的军权太大,朝廷难以调遣……

因为东南的卫所名存实亡,抗倭的兵力都来自募兵。募兵的纪律性、战斗力固然高于世兵,但因为所有士兵都来自东南普通百姓,立下战功又被拔为军官,对招募提拔他们的军官,自然惟命是从,对胡大帅也是感恩戴德,唯独对远在北京的朝廷,没什么感情。

正因为吃不准东南几十万军队的反应,唯恐引起什么乱子,徐阶才把念头压了数年。后来还是张居正给他出主意,说:“如今东南安定,北方却狼烟四起,不如将东南的骄兵悍将调到北疆来,一来可以让他们继续战斗,保卫国家;二来,省得他们滋扰南方富庶之地。”

其实还有‘三来’,张居正没说出口,但徐阶已经明白了……把东南的强军全都调得远远的,稀释胡宗宪手中的兵权,他的实力越弱,也就越安生。

“这招‘釜底抽薪’真不错。”徐阶赞赏道:“可是胡宗宪能乖乖就范吗?”

“这个是他自作自受了。”张居正笑道:“连续看他几道奏章上,都在吹嘘说‘东南大定’,已无外仗可打了,那东南还要这么多兵干吗?朝廷当然要往更需要的地方调了,他反对的话,就是自打嘴巴,只能吃这个哑巴亏。”

“妙哉,妙哉。”徐阶一想,可不正是这样嘛!于是从嘉靖四十一年起,两年时间,已经陆续调走了东南十几位参将以上地将领,其中就包括谭纶、戚继光、尹凤这样的名将。

胡宗宪果然没法发作,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惨淡经营的血本,一点点就交了出去?直到去岁年底,他终于上本说,东南的兵力已经到底线了,如果再抽调的话,就内无法安民,外无法御辱了,所以他不再放任何将领北上了。不然来年春天,万一倭寇卷土重来,东南必将悲剧重演。

徐阶也担心抽调过多,所以允了他的奏请,但从胡宗宪奏章的字里行间中,他感受到了不满和要挟,这让徐阁老十分担心,生怕日久生变,但仍然没有下定决心,要不要这么快就拿掉胡宗宪。

因为胡宗宪是名声大噪的抗倭功臣,皇帝亲封的‘东南一柱’,如果贸然就把他拿下,对朝廷的名声却不大好。毕竟无论哪个朝代,都不能只凭臆断,就废掉胡宗宪这样的大臣……

就在他犹豫不决时,又是张居正对他道:“既然已经开始动手,就没有中途停下的道理,因为哪怕胡宗宪一开始没有反心,让我们挤兑这两年,也难保有什么想法了。”

“不管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,也不管他有没有异志,都要用事实来说话。”徐阶摇头道:“他是太子太保、官居一品,东南总督,功高盖世。没有证据就撤掉的话,老夫就成当代的秦桧了。”说着苦笑一声道:“相信皇上更不想做宋高宗。”至于说胡宗宪贪污腐败之类的,给他抹抹黑没问题,但绝对不能拿来做杀人的刀……倒不是说这个罪名杀不了人,但问题,天下的乌鸦一般黑,哪个高官的背后,没有一群收礼到手软的家人?别人不说,就连以清廉闻名的徐阁老,老家也有万顷良田,难道都是靠俸禄买的?

如果开了以经济问题杀高官的先河,将来他俩的政敌,也会用同样的罪名对付他们。己不欲为、勿施于人,这句话不只是道德名言,也是官场的潜律。

听了徐阶的话,张居正却冷笑道:“这正是他的可恨之处,您接连调走他的部下,几次三番的进行暗示,他却装聋作哑,一副你奈何我的样子,这样祸害绝不能留!”

“我知道,我知道……”徐阶揉着皱纹道:“要不老夫能愁成这样吗?”说着有些不耐烦道:“你要是没主意,就先回去吧!老夫还要忙别的。”

“老师原先有解决不了的问题,”张居正也不着急,微微一笑道:“不都是找沈拙言吗?怎么现在倒跟他客气起来了?”

“拙言?”徐阶发怔道:“他不是跟胡宗宪好得不得了,正想尽办法帮他消灾呢,这事儿怎么能交给他呢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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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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