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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41章 坑爹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9835 2021-10-18 14:35:33

当海瑞和杨豫树,在陆纶的带领下,来到大理寺提审房时,只见那里已被镇抚司的兵丁围得水泄不通。

进去提审房,里面虽然没有窗户,但火光通明,亮如白地。

这时人犯已经在堂下候审,三人在北面并排的三张桌椅后就坐。

看看没有冯保的身影,杨豫树吃惊问道:“怎么冯公公没来听审?”

“说是宫里有事走不开身。”陆纶撇撇嘴道:“先开审吧!待会儿就来了。”

“嗯!”杨豫树点点头,对海瑞道:“你问吧!我做记录。”

“是。”海瑞欠欠身,便开始发问道:“请问陆指挥,堂下可是那滕祥、孟冲?”一切都自然而然,没有任何人觉着不妥。

“已经验明正身。”陆纶点点头道:“正是原东厂提督滕祥和司礼监秉笔孟冲。”

落在东厂手里,自然会被摆成十八般模样,哪怕原先是东厂大珰也一样。此刻的滕祥和孟冲,头发散乱枯黄,脸上满是青淤乌黑,衣服也脏皱不堪。身上还戴着海瑞曾戴过的‘金步摇’,从头到脚全身都披满了锁链,手脚也全铐在了一起,被压得委顿在地,哪有原先半点养尊处优、贵气凌人的样子?

“陆指挥已经宣读过旨意。皇上将涉案的内监也交给我等审问,天心无私,为臣者焉有不彻查到底之理?”海瑞说着一拍惊堂木道:“滕祥、孟冲,还不将尔等不遵圣旨、私设刑堂、虐死老臣、湮没证据的真相速速招来,免受皮肉之苦!”

滕祥却一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样子,人是跪在那里,但神态淡定道:“皇上的旨意当然要遵,咱家本该有问必答。可是这位大人的问题,咱家也想知道答案,所以没法回答。”

孟冲也大声接道:“是啊!我们一直在北京,也是后来才知道,派出去的李老三擅自行事了。可那时事情已经发生,说什么都晚了。对于胡宗宪的遭遇,除了深表遗憾,咱们也没啥好说的!”

海瑞冷面冷声道:“这个时候把一切责任,往一个被灭了口的小役长身上推,你们不觉得汗颜吗?”

“又不是我们灭的口。”孟冲抓住他的话头,攀咬道:“你可以去查,倒是我俩已经被关起来了,不费劲就能查到,到底是谁灭的口了。”

‘啪’地一声,却是杨豫树拍响了惊堂木:“宫里的事情自有宫里查,我们外廷管不着!现在只问你关于外廷的事情,其它敢多说一句,掌嘴伺候!”

“呵呵!”孟冲笑道:“原来是欺软怕硬……”

“休要废话!”海瑞冷冷道:“刑部大牢灭口案,自然也要查清!但今天要问的,是你们的事情,休要攀扯其它!”说着戟指而人道:“你二人一个是东厂提督,一个是司礼秉笔,这样的事情那李老三敢不经请示,便擅自做主?”

“人心难测海水难量,”滕祥道:“我们也不愿相信,但不得不信。”

“换言之,你们毫不知情?”海瑞又问一句。

这句话问得两人心慌,但他俩已经得知确切消息,李老三被灭口,镇抚司也没找到任何证据……反正坦白就是死,为何不抵赖到底呢?

于是两人都点头道:“确实不知情。”

两个太监是王八吃秤砣,铁了心的一问三不知,审案很快陷入了僵局。

“真是岂有此理!”连杨豫树这种好脾气都忍无可忍,拍案道:“滕祥、孟冲,你们都是穿大红蟒衣的司礼大珰,号称数万太监的老宗老祖。东厂出了这么大的事,你们却一推二六五,你们说得过去吗?”

“杨大人是大理寺卿,你敢打包票说,对下面人的小动作了若指掌?”滕祥表现的十分顽抗道:“再说东厂虽说隶属内廷,可里面的珰头、役长、番子、力士,全都是从锦衣卫调过来的人,真正的太监两只手都数得过来。”顿一顿道:“咱家虽身为督公,但刚接手东厂不过半载,之前又因为陈洪叛乱,厂内长期混乱不堪,咱家有心整顿,却无能为力。下面人背着咱家接私活、捞黑钱,这又有什么稀奇?”

“你……”这番说辞显然早就想好,竟把杨豫树堵得无话可说,被气得憋在那里。

海瑞倒很平静,淡淡对杨豫树道:“这是滕公公的供词,请大人记录在案吧!”

杨豫树只好提起笔来写字,只是余气未消,手仍有些微微发颤。

看到此景,孟冲士气大振,费劲的歪头望向滕祥,心中大喊道:‘高啊!真他娘的高啊’要不是锁链拴着,怕是要纳头便拜了。

滕祥却目光狐疑地望着海瑞,不知他为何如此淡定。

看了他的眼神,孟冲心里也打起鼓,回头望向海瑞。

海瑞不理他们,竟微闭着双目,仿佛在大堂上闭目养神起来。

过了好一会儿,他听到杨豫树的搁笔声,才睁开眼道:“录完了?”

杨豫树点点头,没有说话。

“画押吧!”海瑞便望向两个太监道。

这样简单就过关,孟冲和滕祥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,张大嘴巴望着海瑞。连陆纶都忍不住插嘴道:“这就画押了,太快了吧?”

“是。”海瑞点下头。

这时书吏也不再迟疑,将供状、印泥、毛笔摆在托盘上,端着到两个太监的面前。

孟冲便提起笔要画押,却被滕祥阻止道:“慢,先看看。”

一经提醒,孟冲停下动作,瞪大眼看起来……审讯超短,他们的供词更少,所以两眼就看完了,闷声道:“没错。”便在上面签字画押。

书吏又端到滕祥面前,滕祥还是难以置信,又仔细看一遍,果然一字不差!只好带着满腹狐疑,也画押了。

供状被收起的一刻,无论方才有多么七上八下,两个太监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了地,两人对望一眼,心说难道风向有变,有人要救我俩?无论如何,这似乎都预兆着,生的希望越来越大了。

那边的杨豫树却失望透顶,他万万想不到,海瑞在一番豪言壮语后,竟如此虎头蛇尾……不过想想也能理解,毕竟海大人是万众瞩目的道德偶像,如果不战而退,肯定会让公众失望;在不能得罪内阁的前提下做做样子,也算题中之义,换了自己八成也会如此。

只是不管怎么给海瑞找借口,他都感到心中一座丰碑,在轰然倒塌。杨豫树整个人都愣在那里,连两个太监对他说话都没听清。

“你们说什么?”杨豫树有些茫然地望向两个太监。

“杨大人,问也问完了,我们可以回去了吧?”孟冲怪笑道:“不放我们回去也成,但得管饭。”

“海大人怎么说?”杨豫树望向海瑞,语气中有掩不住的讽刺。

“来人。”海瑞淡淡吩咐道。

几个锦衣卫走了进来。

“把他们押到暗间里去!”海瑞的声音陡然变冷。

孟冲和滕祥愣住了,杨豫树也愣住了,呆呆望着锦衣卫将一扇暗门打开。

然后在两个太监惊恐的目光中,四个锦衣卫将其拎起来,架到了暗室之中。

望着暗门缓缓合上,杨豫树才回过神来,道:“你这葫芦里,卖的什么药?”

“看了就明白,”海瑞淡淡答一句,身子一端,拍响惊堂木道:“带证人李栓!”

提审房本就是一明一暗,暗的那间是供记录口供所用,是以海瑞那一声,便清晰地传进了暗房,滕祥和孟冲听了都是一惊……

还没回过身来,两人的腰带已经被锦衣卫接下了。

两人惶恐不安、刚要出声,便被锦衣卫用那腰带,勒住了嘴巴,在脑后紧紧打结,嗬嗬地发不出声来。使劲挣扎,又被死死按住,两人不得不安静下来,听外面的问话:

“李栓,你是李老三的什么人?”海瑞的声音响起。

一个与那珰头相貌相似的年轻人,此时跪在提审房中,回答问话道:“俺是李老三的侄子,也是东厂的番子,俺叔去南方办差,便带着俺一起长见识。”

听到这,暗室内的两个太监,几乎晕厥过去:‘他们竟然找到那人了,他们竟然找到那人了’两人惊得嗡嗡耳鸣,好似丧钟奏响。

“既然是与他一起,”海瑞沉声问道:“为何你当日没有被捕?”

“俺前一天就趁夜走了,”李栓答道:“所以没被抓到。”

“为什么突然离开?”海瑞问道。

“头天晚上,俺叔说情况有变,上头可能要把他卖了。”李栓是个精干之人,要不李老三也不能把那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:“便让俺带着东西先走一步,要是上头铁了心卖他,就交给镇抚司的人救命。”

“什么东西?”海瑞追问道。

“是东厂拿人的驾帖和厂公下令配合御史的手条!”李栓带着哭腔道:“都说‘千差万差、奉命不差’,可怜俺叔还没来得及说话,就先被害死在牢里了!”说着砰砰给海瑞磕头道:“俺叔不能这么白死了,俺愿把这些东西交给大人,给俺叔报仇雪恨!”

“拿出这东西,”海瑞悠悠问道:“你不怕东厂报复?”

“他们本来就在追杀俺,”李栓愤恨道:“俺活不成,也不能让他们逍遥了!”

“你也算纯孝之人,”海瑞淡淡道:“本官会把你的孝行禀明皇上,倒要看谁敢动你。”

“多谢青天大老爷,多谢青天大老爷……”李栓使劲磕头道。

“好了,看看供词,没有问题的话,就画押吧!”海瑞又道。

“没有问题。”那李栓画押之后,便被锦衣卫带下去了。

“好你个海刚峰!”待李栓出去,杨豫树不禁半是惊叹、半是埋怨道:“这么重要的人证物证握在手里,却把我瞒得好苦啊!”

“抱歉大人。”海瑞欠欠身道:“情况复杂、迫不得已。”

“算了!能破案就好!”杨豫树振奋地搓着手道:“我说你方才为何让他们画押,原来是早有滕祥的亲笔信,这下看他怎么抵赖!”说着问道:“继续把他们拉出审吧!”

“证明是他们指使的,这就足够了。”海瑞却摇头道:“再往下问的话,恐怕要牵扯到内阁,不得不慎重……以下官看,还是先把案卷封印,交皇上圣裁吧!”

“这是老成之言。”杨豫树有些意外地看了看海瑞,道:“不过这两个人的安全……是个问题。”

“是啊!知道我们已经掌握证据后,对方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灭口的。”海瑞也头疼道:“陆指挥,你能暂时收押他们吗?”

“这个不行。”陆纶爱莫能助道:“审讯一结束,还得送回宫里去。”说着为两人宽心道:“也不必太过担心,有陈老公公坐镇,宵小蹦跶不得。”

暗室里的两个人,闻言叫苦不迭,尤其那孟冲,不自禁的筛起糠来……他们落到这般田地,还不就是那陈宏所赐?要是把他俩交给他,那还不是送羊入虎口啊?

但两个钦差并不知道内情,反而因此放下心来:“但愿如此吧!”

“把人犯带下去!”合计完了,也不再跟两个太监废话,海瑞一拍惊堂木道:“退堂!”

于是四个锦衣卫,便将孟冲和滕祥架出来。滕祥在前,孟冲在后,两人浑身无力,完全是被拖着出了暗室,往提审房的门口去。

两人使劲转过头去,见海瑞三人如三尊神般坐在那里,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,就像在看两具尸首一般。

很快,滕祥便被拖出门去。孟冲的半边身子也到了门口,突然他猛地扭回头来,也不知怎么,竟甩脱了束住嘴巴的腰带,杀猪般的嚎叫道:“你们要问什么,我招,我招!”

当孟冲喊出这一声,海瑞三人终于松了口气,但很快便掩饰过去。

“把他带回来!”海瑞下令道。

锦衣卫很听话,只把孟冲带了回来。

“你要招什么?”望着跪在那里的孟冲,海瑞沉声问道。

“什么都可以招。”孟冲想擦擦满头大汗,无奈这‘虎狼套’太阴损,两手根本摸不到脸,索性一屁股坐在腿上道:“就怕你们不敢听。”

“你敢说我就敢记。”杨豫树冷冷道:“但不许牵扯宫里、牵扯皇上,否则立刻把你叉出去。”

“成。”孟冲点下头道:“你问吧!我肯定说实话。”心中暗暗嘀咕道:‘你不问我也说,咱家可不想因为肚里这点秘密,就死的不明不白。’

“是不是实话,我们知道。”海瑞的目光越过他,望向屋角快要掉落的墙皮道:“我问你,私自对胡宗宪刑讯,你们到底图个什么?”

“受人之托而已。”孟冲郁卒道:“本以为小事一桩,谁成想竟落到这般田地……”顿一顿,又开始推卸责任道:“不过这事儿,我只是知情,东厂的事儿不归我管,都是滕祥再瞎捣鼓。”他也确实够郁闷,对无法无天的东厂中人来说,杀人越货都是常干的勾当,何况只是给个罪员松松骨。

“受何人之托?”海瑞问道。

“……”孟冲有些迟疑道:“你确定想知道?”

“少废话!”杨豫树喝道。

“好吧!告诉你,”孟冲道:“是滕祥的老乡亲,当朝次辅李春芳!”说完这话,他便期待两个官员脸上精彩的表情,然而只看到两人一脸的淡定,不由有些索然道:“原来早就知道了。”

“……”沉默片刻,海瑞对杨豫树道:“不要急着记,以免被他利用了。”

“这种没意义的供词,”杨豫树点点头道:“可以不予记录。”

“别介……”孟冲急了,连声道:“我怎么知道你们早知道,还以为你们不知道呢!”

“说点新鲜的吧!”海瑞又望向:“你说刑讯胡宗宪是李春芳指使的,有何证据?”

孟冲摇头道:“没有证据。要证据,你们可以去问滕公公。”

“不要记。”海瑞又对杨豫树道。

孟冲简直要被逼疯了,哀号道:“你们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,这不是难为人吗!”

“没人要难为你,”海瑞哼一声道:“是你自己说要招的,现在却招不出有价值的东西,难道是耍我们不成?”

孟冲咬着牙又想了想,只好打出最后一张牌道:“我虽然不知他们是怎么谋划的,但我知道一些事情,可以证明他们之前的关系。”

“说。”海瑞不动声色地看了杨豫树一眼,后者神色微微激动地提起笔来。

“滕祥那家伙嘴巴严得很,我知道的也不多。”孟冲先浇凉水再爆料道:“不过毕竟朝夕相处,有些事情还是瞒不过我的。”

“少废话!”海瑞忍不住拍案。

“今年春年,当时高阁老还在,他也不知发了什么疯,竟带人把我们开的买卖,一股脑全都连根拔起,我们的货物也全被查封,血本无归。”一想起那不堪回首的日子,孟冲还是无比肉痛道:“当咱们弄分钱容易吗?还不是一点点攒,一点点挣的?”

“说正题!”海瑞额头青筋暴起道。

“好好……后来高阁老终于走了,我们便合计着把买卖重新开起来。”孟冲连忙道:“可刚把家底赔得精光,还欠了内库一大笔钱,我们虽然是大珰,可也得还的,不然下面有样学样,非把内帑掏空了不成。”

海瑞已经无奈了,只能对杨豫树道:“捡重点记。”

“想要还钱,就得把皇店重新开起来,挣了钱才能还钱。可开店要一大笔钱,内帑都借不出来。”孟冲犹自絮絮叨叨道:“后来是我想的辙,不是现在民间都兴贷款吗?据说做买卖的都不用自己的钱了,而是靠从日升隆贷款,等挣了钱把贷还上就成。于是让管家出面,以我俩的名义,向日升隆前后贷了三次款,一次十万,两次八万,一共是二十八万两……”

杨豫树顺着他说的就写下来,写完后脸都黑了,幸好还有法补救……他给最后一个‘八’带上斗笠,改成了‘六’字。

“谁知人一倒霉喝凉水都塞牙,没想到前辈怎么开怎么赚的皇店生意,到我们这里就多灾多难。”孟冲郁闷道:“八月里,内廷和言官闹大了,我们打了他们的人,他们又封了我们的店,货物全都充公,这回真是……”说到伤心处,孟太监眼泪汪汪道:“不瞒你们说,我俩让债主逼得,上吊了的心都有了。”

“胡说,”杨豫树不信道:“你们俩大太监,还能怕商人?”

“哎呦,那是日升隆啊!”孟冲一副你真土鳖的表情道:“山西帮的买卖啊!别说咱们了,就连皇上也赖不了帐……”

“后来呢。”杨大人猛然意识到,自己也被他带跑了,连忙干咳一声,回到正题。

“就在走投无路时,是李阁老雪中送炭,帮我们还上了日升隆债。”孟冲这次嘴巴利索了:“你们想,这么大的情分,咱们能不还?所以李春芳说,需要帮忙时,我们想都没想就答应了。”

这倒是很有价值的线索,海瑞默默等着杨豫树记完,便接着道:“要证据,没有证据有什么用?”

“这个真没有……”孟冲想了半天,无奈地垂下头道。

“做了这么多事情,什么都没留下吗?”海瑞是不相信的。

“还真有哩!”孟冲再使劲想想,突然猛地抬起头道:“这种事儿滕祥从不出面,就把李阁老的银票交给我,让我去日升隆还钱。我这辈子还没见过那么多银票,满满一盒子,都是一五百两一张的新票子,能把人馋死……”

“你就偷藏了几张?”杨豫树问道。

“怎么可能?”孟冲看白痴一样瞧了他一眼道:“一两银子没多给我,怎么雁过拔毛。”说着自鸣得意道:“不过我用自己那些零散破旧的银票,换了一些出来,放在家里还没花呢。”

“多少张?藏在哪里?”海瑞看一眼陆纶,后者微不可察地点点头。

孟冲刚想说少点,但听他问地点,只好实话实说道:“九十六张……”

“四万八千两。”怕他再算错,杨豫树抢先提示道。

“我自己的钱还不知道?”好心却被当成驴肝肺,孟冲一脸肉痛道:“我外宅书房有个从没用过的马桶,马桶有个夹层,钱全藏在里面。”

陆纶便朝自己的手下点点头,后者悄无声的走出去。

虽然孟冲说话啰啰嗦啰嗦,但终于提供了有用的线索。海瑞和杨豫树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那里看到了同样的意思:‘四万八千两,足够给李春芳定罪了!’李春芳是从一品大员,把薪俸中的钞米折银,一年可以挣白银二百四十两,需要不吃不喝一分不花二百年,才能攒起这笔巨款。很显然这笔钱,来路不正!

见再也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,海瑞命人给孟冲画押,将他押出去,这才把在门外听了半天的滕祥押进来。

滕祥嘴上的腰带还牢固着呢,锦衣卫给他一解开,他便活动着下巴,对堂上人冷笑道:“真是好计谋啊!先找人假扮刘老三的亲戚,再把我们关到隔壁去,听你们演一出双簧。最后故意先把我推出去,专门朝孟厨子这个白痴下手!真是人不可貌相啊!”

“你还有什么要说的?”事到如今,他说什么都白搭了,杨豫树淡淡道:“没有的话就真退堂了。”

“你们赢了,我败得不冤。”滕祥面现苦笑道:“但我绝对不会出卖李阁老,但我可以告诉你们,李阁老家世清华,为官廉洁,是绝对拿不出这些银子的。”

“那是谁给他的?”海瑞沉声问道。

滕祥撇撇嘴道:“除了内阁那位,还能有谁?”

“内阁哪位?!”海瑞提高声调道。

“具体我也不知道,”滕祥才不吃这一套,冷笑道:“你们不会自己查?”

“我们会查的。”海瑞目光如电地望着他道:“滕公公,我现在把你刚才的供词归纳一遍,你听清楚了。你说刑讯胡宗宪是受人指使,而结合孟冲的供词,你之所以这样做,是因为大量接受了那人的巨额贿赂。孟冲说那人是李春芳,可你说,他是个穷官儿,根本没有那么多钱。你又说其实钱是内阁中另一人出的,问你另一人是谁,你推说不知道。其实你是知道的!”海瑞加重语气道:“李春芳是内阁次辅,能让他出面办这种事的,这世上除了皇上,就只有徐阁老了。皇上肯定是不可能,所以你说的内阁那人,就是大明首辅徐阶,对不对!”说完对杨豫树道:“我的话都记下来了吗?”杨豫树点点头,表示没问题。

“慢慢慢慢……不要记,不要记。”滕祥瞪大眼道:“我……我没这样说啊……”

这时,一个锦衣卫匆匆走进来,在陆纶耳边轻声说一句,陆纶便朝海瑞做了个摸唇须的动作。

海瑞站了起来,猛拍惊堂木道:“我最后问你一遍,那个人是谁!”

滕祥把一切看在眼里,面色阴晴变幻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
“想知道?不妨告诉你,冯保带着上谕到了。”海瑞仿佛听到外面的脚步声,只能最后一搏道:“要我等停止审讯,立即把你押回宫里。”

滕祥面色一滞,险些吐血,要是半个时辰前,听到这个消息,他肯定欢欣鼓舞;但现在……自己和孟冲在这个海瑞的连诓带骗下,该说不该说的都已经说了。那这道上谕,就是阎王爷的催命符了。

“冯保来了,审讯是要结束。”海瑞还嫌他不够凌乱,又给他添堵道:“但你还是得画押!”

“画押!”陆纶一声令下,锦衣卫便将供状端到滕祥面前。

在这一波又一波的压力之下,滕祥终于顶不住,连声道:“我有隐情禀报!”

“都先下去。”海瑞一挥手,下面人劝退下去,提审房里就只剩下滕祥和三个审问官。

陆纶突然笑笑道:“你们快点问,我去挡一挡冯保。”连日目睹这惊心动魄的政治斗争,昔日的愣头青,也飞快的成熟了。

海瑞和杨豫树对视一眼,点头道:“有劳了。”

陆纶点点头,走出去把门关了。

提审房外真的响起喧哗声,里面的三人却置若罔闻。

海瑞在沉稳清晰的发问,滕祥在有条不紊回答,杨豫树在飞快的记录……

也不知昨儿吃了什么鬼东西,冯保拉了一宿的肚子,早晨实在爬不起来。只好告了假,寻思休息一上午,再去大理寺听审……他虽然对孟冲信心不足,但知道滕祥是块难啃的骨头,加上上午时间有限,能不能开审还在两说,所以也不太担心。

于是安心地吃了药,在屋里好生躺着。到了中午,果然恢复了些气力。谁知下地还没站稳,就听小太监来报信,说皇上有口谕让他传达。

起先他还在哀叹自己是劳碌命,直到领到旨意,冯保才明白此事非同小可,一刻不能耽误。但两腿实在不得力,只好让人背着出了紫禁城,才坐上轿子,有气无力道:“快去大理寺……”

大衙门都离着皇宫近,须臾便到。冯保下来轿子,看到层层把守的锦衣卫,便径直上前,尖声道:“有上谕,快闪开!”他身上的大红蟒衣,和手中纯金的拂尘,无不显示着他天使的身份,果然顺利进去大理寺,一路畅通无阻到了大堂,却见空无一人。

冯保一阵眩晕,才想起揪住个书吏问道:“你家大人呢?”

“在提审房呢。”

“赶紧带路!”

小小插曲过去,终于来到了提审房所在的跨院,他刚要进去,便见个身高马大的年轻人迎了出来,一脸关切道:“冯公公,您这是怎么了?小脸煞白煞白的,还出这么多汗?”

见出来的是镇抚司头子陆纶,冯保只能勉强挤出笑容应付:“跑了一晚上肚子。”

“看出来了,病得不轻啊!”陆纶关切道:“那还来干什么,快前面歇着吧!这里有我们就成了。”说着对那带路的书吏道:“愣着干什么,快给冯公公安排上房,要有炕,还得准备好马桶!”

“别介,咱家不是来听审的。”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过分热情,冯保敬谢不敏道:“有上谕!”

“上谕?”陆纶紧张道:“听说徐阁老先前进宫,跟这个有关系没?”

“宣了就知道了。”冯保无奈道:“陆大人,您能把道让开吗?”原来陆纶一直堵在门当间,冯公公虽然是天使,也不能插翅子飞过去吧?

“哦!好的好的。”陆纶一边痛快让出身后的栅门,一边道歉道:“我年轻轻轻不懂事儿,公公千万别放在心上。”

“不会的,不会的。”冯保一边敷衍着,一边在随从的陪伴下,快步往里走,但旋即立住脚,对着那栅门使劲揉眼睛。待确定不是错觉后,才气急败坏的回过头,尖声对陆纶高叫道:“你这是弄啥呀?!”

陆纶赶紧陪着笑解释道:“因为问话可能涉及宫里,为了保密起见,不得以把房门也锁了。”

“用得着上这么多道吗?”冯保气得哆嗦道:“你数数这是多少道锁?!”原来那审讯房的外栅门上,绕满了密密麻麻的铁锁链。每根铁链都被一把大锁扣住。乍一看,那栅门就像穿上身锁子甲一般。

“不用数,一共十八道锁。”陆纶为冯保解惑道:“保准没人能偷开。”

“好好……”冯保看看那门,再看看陆纶,一张脸完全拉下来道:“堂堂镇抚司指挥使,竟耍这些小心眼,快给我打开!”

“打开打开……”陆纶骂不还口,态度极好,立马吩咐身后的亲兵道:“早让你少上几道,非得全用上,惹祸了吧?”

那亲兵也陪着笑,讪讪上前,从腰间解下一大挂钥匙……之所以要用‘大’,一是每一把钥匙都很大,二是最少有三四十把……拿着那那一大挂叮叮当当上前,便开始手忙脚乱的找钥匙开门。

边上围观的大理寺官吏中,已经有不少人认出,那串钥匙本是挂在司狱厅司狱腰间的。而本寺大牢正好空着十八九个牢房,所以这些锁链的来历也就清楚了。但大家都在边上偷笑着看热闹,没人出声提醒死太监。

只见那亲兵将一把钥匙插入锁眼,拧拧拧不动,便拔出来又换一把,又拧还是不动,只好再换一把,也还是不对……一连换了十几把,才咔哒一声,解开一道锁。

随着第一道锁打开,场中响起一片小声喝彩,那亲兵擦擦额头的汗,朝众人谦虚笑笑,然后继续开锁。

冯保的一张脸,已经要阴沉得滴下水来了,但他除了让几个小太监上去,帮着一起对锁眼,也没有别的办法,只能站在那里面色奇怪的生闷气。

也不知过了多久,但总之是好长一会儿。当最后一道锁链落地,栅门终于打开,冯保第一个冲进提审房,便看到海瑞和杨豫树已经结束了审问,甚至把总结报告都写好了,正将一份份供词、证物、字据、公文,都叠好了装进大号皮纸公文信封中。

看到冯保进来,杨豫树朝他笑着点点头,那边海瑞却连头都没抬,从桌上小暖炉中,抽出一根铜签。铜签的另一头,是一团烤融了的漆棒……这是官府用来密封信件的烤漆之法。

海瑞的动作十分麻利,一转眼,便将那大信封封口烤了,摆在书案上。这才对冯保道:“冯公公来得正好,案子已经审完,请把孟冲和滕祥带回去吧!”

“……”冯保张张嘴,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
海瑞和杨豫树却不陪着他发呆,两人从袍袖里,各拿出自己的印章,趁烤漆未硬盖了上去,接着又装在早备好的木盒中,贴上封条,拍手完工。

这时陆纶也跟了进来,看见海瑞他们已经完事儿,便快步上前道:“冯公公是来传上谕的。”

两人赶紧转到桌前抱拳,就等冯保开腔传旨了。

“好、好……”冯保之所以能一直保持克制,是因为他不想得罪那个人。现在看此情形,知道大局已定,自然更加不会发飙了。要说他也是个人物,竟能在短短几息内,便把情绪调整过来,笑道:“辛苦了……”虽然笑容颇不自然。

把上谕传完之后,陆纶也把滕祥和孟冲押了出来,见他俩全须全尾,冯保也不多说什么,朝杨豫树和海瑞拱拱手:“咱家回宫复命,失礼了。”便和陆纶押送着两人离去了。

杨豫树和海瑞没有送出去,而是双双疲惫的坐下,相视而笑起来。前者一面摇头一面笑道:“想不到啊!短短一个多时辰,就成功取了口供。”说着拱拱手道:“魔高一尺、道高一丈!刚峰兄,我服了,真心服了。”原来在临进提审房前,海瑞才和他们俩商量,准备用计诈一下两个太监,达到速战速决的目的。

虽然信心不足,但杨豫树和陆纶也知道,要想速胜必须出奇,所以全力配合,倾情演出,才有了方才的一场大戏。

“这不算什么,拾人牙慧而已。”海瑞虽面无得色,但也表情放松下来道:“当年振武营兵变,沈阁老就是用这个法子平叛。”

“那个案子我也研究过,让你一说,确实有异曲同工之妙。”杨豫树笑道:“不过你敢找人假扮李铨,我真是捏一把汗。”

“两个太监深居禁宫,不可能见过那个李铨。”海瑞淡淡道:“而且那个孟冲明显要比滕祥好骗些,所以我才会先从他身上入手。只要他招了,滕祥的顽抗也就没意义了。”

“真难为你能想得这么周密,”杨豫树真心赞道:“这次大案得破,海青天又要让世人刮目相看了。”

“大人先不要太乐观。”海瑞却泼冷水道:“案子是审完了,可这出戏还有下半场,究竟到最后,有几人能罪有应得?不好说。”

“别操心太多,那是神仙们的事情了。”杨豫树却很看得开,站起身来,拍着肚子道:“至少我们已经问心无愧了!走,我给你放个假,咱们涮羊肉去,美美撮一顿,再回家好好睡一觉,这些事改日再说!”

“……”海瑞本要习惯性地拒绝,但经过这连场并肩作战,他已经把杨豫树当成可以信赖的朋友了,话到嘴边,改成了:“我可没钱。”

“哈哈哈……”杨豫树爽朗笑道:“也没指望你请。”

话分两头,且说冯保和陆纶押着孟冲和滕祥,出了大理寺,往左安门行去。

路上,冯保实在按捺不住,借口外面太冷,便钻上了关押滕祥的囚车……说是囚车,其实是密不透风的马车,只是没窗有门罢了,所以冯保的托词也站得住。

滕祥还是带着那套金步摇,被拴在前车厢的铁环上,看见冯保进来,他嘴角竟浮起一丝自嘲地笑道:“想不到我这么快拉稀吧?”

冯保关上车门,从怀里掏出个锡酒壶,喝了两口暖暖身子。看着滕祥在那直舔嘴唇,便有些不舍得摩挲一下酒壶,递给了他。

滕祥抱住酒壶,勉强送到口中,贪婪的一口口呷起来。不一会儿,脸上有了些血色,朝冯保善意地笑道:“冯公公,咱家这回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,可咱一句都没牵扯到皇上,也没把你供出来,这道理孟冲也懂,你可以睡安稳觉了。”

“知道你们不会。”冯保虽然这样说,但表情明显轻声不少,掏出雪白的帕子,垫在车座上,这才款款搁下屁股道:“那你们都招什么了?”

“宫外的都招了。”滕祥道:“知道啥说啥,以免他们还费心思灭口。”

“这也是个办法。”冯保笑笑,状作不经意道:“都把谁扯进去了?”

“冯公公,”滕祥正色道:“咱家是不成了,但得用自己的教训劝您句,咱们是宫里的人,管好宫里的事情就成了,宫外的事情少掺和。掺和多了,就是我和孟冲这样的下场。”

见冯保虽然听着,但并不太在意,滕祥加重语气道:“陈宏再厉害,也斗不过阎王爷,这棺材瓤子还有几年能活?只要他一死,你就是当仁不让的大内总管,稳稳当当、众望所归,多好啊!干嘛还要折腾呢?”

有道是人之将死、其言也善,滕祥难得的掏心掏肺,让冯保的表情终于郑重起来,听他接着道:“我想陈宏也就是看到这一点,才对你的小动作视而不见,但他没安好心啊!是想让你继续折腾下去,自个把自个折腾死……咱家有今天没明天的人了,话说得不中听,但这片诚心,还请公公体会。”

冯保的表情凝重了,沉吟片刻道:“我知道了,那我不问了。”

滕祥点点头,对冯保说:“我这些日子,还总结出个教训,您要不要听?”

“请讲。”冯保也是个知趣的人,道:“我知道你牵挂你家里人,你尽管放心,有我在没人能欺负他们。”太监没有儿子,但也一样有父母兄妹,他们又都是贫苦人家出身,所以一旦出人头地后,都会把家人接到京城来享福,总之是不像后世人想得那样,全家人以之为耻啊什么的。

“多谢冯公公恩情!”滕祥感激不尽道:“我反思了为什么会败给陈宏,其实这次的事儿,我和孟冲本牵扯不深。原以为就是事发,以皇上的宽厚,最多只会把我们狠狠骂一顿,但为何会被直接沦为阶下囚了呢?一方面当然是陈宏高招,但更重要的,是我和孟冲两个骤登高位、得志张狂,肆意妄为,惹得宫里宫外一片骂声。皇上念旧,护我们一次两次,三次四次,但总有厌倦给我俩擦屁股的时候,我俩的末日也就到了。”说着看看冯保道:“您能从中体会出什么?”

“要收敛,不能猖狂。”冯保轻声道。

“嗯!”滕祥沉声道:“还有就是,做什么都不能背着皇上。皇上是个重情之人,可想要他信任你,前提得是你没有欺骗他。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,只要做了就有可能传到皇上耳朵里,所以越过皇上和外臣交通的事,万万不要再做了……侍奉好皇上一家,比你干什么都强!”

冯保心中凛然,郑重地点点头。

从大理寺回宫里,转眼就到,听着似乎到了宫门,冯保便下了车,步行进了左安门。

上了长安街,他看到自己的管家徐爵,在那里探头探脑,轻叹一声,便让人放他过来。

两人故意走在队尾,徐爵压低声音问道:“那边要信。”

“全招了……”冯保阴着脸说一句道:“这次之后,不要再和那边联系。”说完便紧走几步,追上队伍去了。

留下徐爵呆立在那,挠着刮得铁青的下巴,自言自语道:“全招了,不要再和那边联系……这岂不是说,张阁老要遭殃了?”也怪冯保自己没说清楚,徐爵竟然把他的话自行理解了。

于是他将自己理解的意思,转给了巴巴等消息的游七,结果吓得游七魂飞天外,竟不顾忌讳,直接找到内阁中去报信,把他家老爷也惊得魂不附体。

作者感言

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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