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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21章 东风吹 战鼓擂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2461 2021-10-18 14:35:32

蓟镇距京城百五十里,翌日一早,戚继光便收到了京城发来的十万火急,信上命他立即出发。戚继光不敢怠慢,飞快向副将交代了差事,便火速上路,第二天一早,便来到了北京城中。

沐浴更衣,稍事休息后,他来到兵部衙门报道。一般地将领到了兵部,都会或多或少的受到些刁难,这个戚继光早有体会,是以怀里揣了一摞票子,就等着挨宰呢。谁知道兵部的人突然变得廉洁奉公、亲切可人起来,他主动送钱人家都不要,还好茶好言伺候着,让他在待客厅里等着。

戚继光不禁琢磨起来,难道是嫌我给的少了?不就传个话吗?二十两不少啊……不行就再加一倍?

正在胡思乱想间,里面过来请道:“戚将军,请跟我来。”

戚继光这才确定,原来太阳真从西边出来了,狗也有不吃啥吃素的时候。但是……为什么呢?

带着满心的疑惑,他跟着那书吏来到了尚书大人的跨院中,就见个身穿一品仙鹤官服的年青人,正站在院中朝自己微笑。

“末将拜见沈相!”戚继光赶紧快走两步,来到沈默面前半尺处单膝跪下。

“不要多礼!”沈默马上伸手去扶,无奈戚哥哥是练过的,差点把他的腰闪了,也没碍着人家跪。

“你去吧!”沈默看看那书吏道:“我和戚将军要谈话,不要让人来打扰。”

待那书吏退下,戚继光才站起来,沈默朝他挤眉弄眼地笑,他也笑了,小声道:“以为阁老都是很有威严的。”

“难道我没有威严吗?”沈默捋着三寸中须道:“难道胡子白留了?”

戚继光差点笑场,忙压低声音道:“山东人嗓门大,咱屋里说去。”

两人进了屋,沈默亲自给戚继光斟茶道:“一路上辛苦了,还没歇歇吧?”

“没事儿,一个急行军而已。”戚继光笑道:“行伍之人,禁受得起。”

“嫂夫人还好吧?”沈默看看戚继光道。

“很好……”戚继光笑道。

“没再欺负你吧?”

“……”戚继光一脸黑线道:“大人,咱还是说正事吧!”

“好好,说正事儿。”沈默笑够了,抿一口茶,回忆道:“还记得当年在龙山卫吗?”

“终身难忘。”戚继光点头道:“在那间后山的小屋里,和大人朝夕相处的半个月,实乃末将此生最美好的回忆。”

沈默这个恶寒啊!心说你报复我是吧?干咳两声道:“记得我把许多在当时不现实的想法,从墙上摘下来,每摘一条,都像是要你的命一样。”

“是啊!那是真正的治本之道。”戚继光激动起来道:“难道,时机到了吗?”

“做事不是做饭,哪能等料齐了再下锅。”沈默微微摇头道:“不过条件总比十二年前要好很多,朝廷上下都意识到改革的必要性,‘国防第一、北边第一’的口号也喊了很久。你我更是今非昔比了,虽然仍不能干个痛快,但尽其在我,总能比原先做得更多了。”

“是。”戚继光摩拳擦掌道:“记得当年大人劝我北上时,曾说过:‘故丈夫生世,欲与一代豪杰争品色,宜安于东南。欲与千古之豪杰争品色,宜在于西北!’这话我一直记着呢。”

“呵呵……”沈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:“说话间,两年过去了,却一直没机会让你大展宏图,倒像我诳了你。”

“大人说笑了。”戚继光摇头道:“这两年元敬学习了很多,积累了不少经验,还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,这都是弥足珍贵的。”

“元敬安慰我……”沈默笑笑,正色望着他道:“你戚继光是要与千古豪杰争品色的,这些根本不值一提。”

戚继光本想谦逊两句,却见沈默一脸的严肃,便正襟危坐,聆听训示。

“这次调你回来。”沈默终于说到正题上道:“名义上是重掌神机营,威慑跳梁宵小,但这是个借口,等这段风波过会,你会总理京营练兵事务,而我会尽全力配合你,实现我们当年的梦想!”

“是!”早就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的戚继光,一下子也激动起来道:“定不负大人所托!”

“至于这段时间,”沈默便深入道:“除了把神机营重新掌握在手中之外,你还要酝酿个本子,把你对军制改革的看法写出来,给我看看,然后帮你递上去。”

听了沈默的话,戚继光沉吟片刻,从袖中掏出一本奏章道:“末将早就写了个东西,请大人过目。”

“哦……”沈默笑道:“看来你是时刻准备着啊!”便接过戚继光的奏本,只见上面写道:《请兵破虏四事疏》,却也不打开,道:“你先给我讲讲吧!回头我看的时候,也更能体悟你的微言大义。”

“是。”戚继光点点头,清清嗓子道:“在这篇奏疏中,我提出用三年时间,训练出一支车兵、步兵、骑兵协同作战的十万精兵,大张军威,彻底扭转北方被动挨打的军事态势!然后利用这支部队作为示范团,分赴九边,作为骨干带动全军训练,使整个长城沿线的边军,都成为劲旅!这样,北方的边防就能巩固,反击鞑虏、封狼居胥的梦想,也就有可能实现了。”

“具体呢。”沈默知道,戚继光这种缜密地将领,不可能只拿些空泛的大话来打发自己。

“对于士兵的来源,根据我在东南募兵、练兵的经验,若用原有的士兵进行训练,难以改变军队面貌,即使表面上训练得威武严整,一旦遇到强敌即溃不成军,甚至逃跑。所以我请求对士兵的来源进行调整,首先通过‘选锋’,从原先的十万京营官兵中,挑选出三万可造之材作为基础,然后采用在浙江招募义乌兵的办法,挑选五万忠厚老实、勇敢的农民和矿工作为补充,另外……”他看看沈默,知道在这里可以无所不谈,便壮着胆子道:“为了更快把兵练好,我建议调两万名训练有素、久经战斗考验的东南抗倭士兵作为骨干,不知可否……”

“是不是最后一条有些困难?”见沈默久久不语,戚继光小声问道。

“哪一条都不容易,”沈默没好气地翻白眼道:“我能想象的到,自己将被漫天的口水淹没。”

“当然不能让大人为难……”戚继光有些黯然道。

“这不是你该操心的,”话没说完,就被沈默打断道:“你只要关心具体的事就行,背黑锅的事交给我。”

“是。”戚继光心中一暖,也只有在沈大人的麾下,才能如此轻松自如,不必去费心军事之外的事情。

“接着说……”虽然说话不多,但沈默的口干得厉害,端起茶盏一饮而尽道。

戚继光一边给他斟茶,一边将自己对军需、训练、编制方面的改革意见娓娓道来。

听完戚继光的话,沈默给了很高的评价道:“元敬的建议,我看都是经验之谈,治军之精华,真是雄才大略啊!如果都能实现,北方边防定能彻底改观!”

得到沈默的赞许,戚继光面上挂起淡淡的喜色,但很快就换成忧色道:“不过,您说朝廷会批准末将的建议吗?”

“这个难讲。”沈默微微摇头道:“兹事体大、牵扯太多,朝廷复杂、众议难调,恐怕难以尽数如愿啊!”

“没关系,大人不是说‘尽其在我’吗?”戚继光却看得开道:“我这是漫天要价,就等着朝廷坐地还钱了。”

“这个心态很好。”沈默不禁莞尔道:“是啊!凡事不可操之过急,要相信情况会一点点好转的。我帮你尽力争取,争取不到的,也只能先因陋就简。”说着满怀希望地望向戚继光道:“不过我相信,无论什么样的条件,元敬都不会让人失望的。”

“我明白大人的意思。”戚继光点头道。

“很好。”沈默开心笑道:“也无需太过悲观,现在朝政混乱,士林癫狂,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时机,运气好的话,你的奏章能通过也说不定。”

“借大人吉言。”戚继光笑道,其实他心里,并不抱多大希望。

沈默也不再说此事,又问了他几句,见戚继光面露倦色,便道:“早些回去休息吧!我也没法请你去我家,真是太对不住了。”

“大人哪儿的话。”一番极费精力的长篇大论,加上长途跋涉,戚继光也是真撑不住了,强笑道:“这也是不得已的。”阁臣结交大将,这是很忌讳的事,虽然沈默现在分管军事,可以名正言顺的接见戚继光,但也仅限于在衙的公事,私下里和非公开场合仍是要避嫌的。

“你体谅就好。”沈默起身相送道:“我一般都是下午在,今天是个例外,以后有事情,就每天未时以后来兵部吧!”

“是。”戚继光又应下。

送走了戚继光,沈默看看怀表,才刚刚八半点,可见戚将军来得多早。

“礼品准备好了吗?”沈默看一眼胡勇道。

“准备好了。”胡勇点头道。

“备轿,”沈默沉声道:“去东宁侯府!”

在东直门大街东头以北,有一条药王庙胡同,从那里再往东,便是东宁侯府邸所在的万元胡同。这里虽然位于勋贵聚居的东城,但位置已经是很边缘了,因为焦英世袭的爵位,不过一个小小的伯爵,住址便是其在勋旧世家中地位的体现。

当然那是旧黄历,如今的万元胡同中,伯爵府已经变成了侯爵府,说焦英本事大也好,说人家运气好也罢,反正一百年来,能办成这事儿的,就他一个。荣升侯爷之外,焦英还成为先帝最信任的勋旧,被任命为禁军统领,掌管禁军四卫……而这一官职,向来都是在几个公爵家传来传去。

现在的东宁侯府,隐隐与京城三大公爵府并列,被称为四大家族之一了。所以焦英卧病的消息一传出来,侯府门前立刻车水马龙,前来探视慰问者如过江之鲫,令门房应接不暇。

这天上午辰时过半,一乘八人抬油绢围帘绿呢大凉轿在府邸门口停了下来,侯府门子的眼力毒,一眼就看到那些护卫的服饰,是在皇城内当差的,便知道轿上坐得一定是某位大学士。

侯府的门子赶紧快步上来,抱拳一个长揖,唱喏道:“小人是侯府门房,敢问贵驾高姓大名,好去通禀我家侯爷。”

胡勇便将个朴素的蓝面名帖递过去,那门房接过来一看,哎呦一声道:“原来是沈阁老大驾光临。”便回头大声道:“快开中门,有贵客!”侯府的正门平时是不开的,除非有贵客莅临,或者重要仪式。

这让胡勇不由有些奇怪,心说这小子也太冒失了吧!没请示就干擅开中门!

那门房也不想被看成是二杆子,于是小声解释道:“我家侯爷时常说,没有沈阁老他就成不了侯,让我们将阁老当成头号贵客,不开中门会吃板子的。”

原来如此,胡勇恍然道。这时大门吱呀呀的敞开,大轿便被径直抬进府中。寻常官员富户的大宅,大抵入门即是轿厅,出轿厅便是照壁,过照壁便是客堂,大抵都是这个制式,然而东宁侯所居的府邸却不是这样……一入轿厅,迎面的照壁竟成了客堂的侧墙,贴着左墙根,是一个长长的甬道,于此向前十几丈远,眼界豁然一宽,一座约略有五六亩大小的花园展现在眼前。

大门到甬道是东西向,这座花园却是南北向,几口大小不一的方塘里荷花正盛,缓坡上松竹蒙翳;红亭白塔,玉砌雕栏,叶问莺啭,帘底花光,端的是‘近山黛掩神仙窟,隔水烟横富贵家’!

轿子从甬道穿过,在正对着花园的五楹客堂大门前落下,轿帘挑起,沈默问问下轿,在府上奴仆的引领下,进到了堂中正位就坐。一坐下,他才发现那花园的真正作用……客堂正对着花园而开,主客踞坐其中,满耳俱是天籁、满眼俱是锦绣,恍若进到仙境一般,未曾开口心先醉,说话都不自觉的轻言细语,根本不用担心谈不拢会吵起架来。

饶是见多识广,又在以园林著称的苏州做过官,沈默也不由为眼前的景象喝彩,在心中叹道:“平常总听人说,三代才出个贵族,这话果然不假。虽然苏州园林得天独厚,有江南的水、太湖的石……能把天下的精华汇聚一处。然而正是这份贪多,暴露出园主人的暴发户本色。远比不上这些贵族世家的品味气度……”

正在胡思乱想间,他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从后堂响起:“哈哈哈!什么风把沈大人吹来了。”

沈默站起身来,面带微笑的迎着来人的方向,便看到一个身穿轻绡蟒衣的虬髯汉子出现在客堂后门,正是东宁侯焦英!

两人笑着打过招呼,又推让一番,最后东西昭穆而坐,叙过茶后,沈默打量着焦英道:“就算是装病……你能不能敬业点?”

焦英虽然穿着侯爵的金线蟒袍,但做派却很丘八,大喇喇的翘着二郎腿,上身歪靠在椅背上,咧嘴笑道:“真人面前不做假象,装啥装。”

瞧他吊儿郎当的样子,沈默心中无奈道:‘我收回方才的话。’不由苦笑道:“真的很难把你,和此间的主人联系起来。”

见他的目光落在花园中,焦英大咧咧道:“你说这个花园啊!我早就看它不顺眼了,想铲平了建个演武场,就是我娘死活不让……”

“幸亏有太夫人……”沈默对那种焚琴煮鹤的行径,心里是一万个鄙夷。

“呵呵……”焦英笑两声道:“你时间宝贵,咱不闲扯了,找我有啥事儿啊?”

“咳咳……”沈默轻咳两声,整理一下错乱的神经,道:“既然病好了,就赶紧上任吧!侯爷。”

“这个么……”焦英一脸为难道:“我不是跟你矫情,我也不会矫情,你让我掌管禁军四卫,这没问题……说实话,被杨博革职这半年,我都憋得长毛了。”

“更进一步不好吗?”沈默淡淡道:“十万京营将士都归你管了。”

“不好。”焦英使劲摇头道:“我占了个禁军统领,就把英国公得罪了,现在再去当什么京营提督,融国公也要恨死我了。”说着两手一摊,一脸苦相道:“兄弟,不是哥哥不帮忙,可得罪了两大国公,我家以后还怎么混?”

本朝的军队主要分京军、边军和卫军三类。京军是驻扎京畿的部队,边军是驻守九边的部队,卫军是指除京军和边军之外的部队,分布在全国各省及政治、军事上要害的卫所部队,主要职责是对内镇压维稳。

三类军队的职责不同,军制和构成也多有不同。卫军采取的是卫所制,军队是世兵,军官只能练兵,无权调兵,遇到战事由朝廷另派将领指挥。这样虽可防止‘强臣握兵、江山易色’,但兵将互不相识,卫所又严重缺乏训练,世兵逃亡严重,是以其战斗力每况愈下,终于在近年东南倭乱和西南土司反叛中,被摧枯拉朽的消灭,已是名存实亡,其职能为各省自主募兵所暂代。

而边兵采取的是镇戍兵制,首先其兵源,是以从卫所等抽调精兵,和招募平民相结合,这就保证了军队的基本战斗力;然后其采取的是‘兵将团操训练’,使将有常兵且兵马集中,这就避免了将不知兵、疏于训练的情况;第三,以督抚分寄的方式,使各方面大员获得更大的兵权,有利于统一领导、协调各战区内部的军镇,将其捏合成一个整体。

这显然是一种临战体制,是在蒙古各部强大的压力下,不得不采取的改变。而且在镇戍制下,督抚的兵权虽略有加大,但其只能由文官担任,且定期轮调,兼之边军的粮饷由中央提供,就避免了地方割据的出现。尽管如此,边军的战力还是大明诸军中最强的,承担着抵御蒙古铁骑、保家卫国的重任。

京军的军制与边军类似,而且在国初时,其远高于前者,类似宋朝时的禁军。它不仅直接担负着保卫首都的重任,而且如果外省或边疆有重大战事,必要时京营还得抽调部分精锐,前去增援、讨伐,号称‘大军一出,四方慑服’,有‘居重驭轻,控扼天下’的作用,是皇权的根本保证。

因此,它不仅人数众多,通常保持着三十多万的人马,最多时达百万之众,而且装备精良,战力高强,是名副其实的‘天军’……当然那是老黄历了,随着永乐皇帝作古,大明朝便刀枪入库、马放南山,京军的战力也在承平岁月里迅速的腐朽,最终在土木堡之变中全军覆没,自此一蹶不振,已经无法和边军争锋。

之后于谦重建京军,将最初的三大营改为十团营,人数十万人左右;天顺八年,再改十二团营;正德年间,又改十二团营为东西两官厅;嘉靖中叶,重新恢复三大营,设立戎政府,由国公提督,兵部侍郎协理,并尽裁监军内臣至今,在册人数仍是十万人。

除了三大营的京军之外,北京还有两支部队,一个是守卫皇宫的大内禁军锦衣卫,另一个则是驻守京城内的武骧四卫,乃是皇帝亲军,肩负着守护京城,拱卫銮舆的责任。这两支部队,都不归兵部管辖,而是直接向皇帝负责,其军饷装备也是不经兵部直接领取的,都是最精良最充足的。

这两支部队向来由内廷御马监代表皇帝统驭,然而嘉靖晚年遭遇陈洪反叛后,对太监的信任跌倒冰点,便将大内禁军交给勋旧贵戚;武骧四卫交给兵部辖制——现在大内禁军由皇帝的亲舅舅、锦衣卫大都督、庆都伯杜仲掌管。而武骧四卫原先是东宁侯焦英统领,他被杨博撸了后,改由成国公朱希忠之弟,锦衣卫左都督朱希孝担任。

这就是大明军力的结构状况,沈默这次准备动刀的,乃是十万京营,当然要先让京军听话才行。现任的京营提督,乃是定国公徐延德,不过老先生年纪大了,身子又不好,年前就称病在家,已经数次上书请辞。这次沈默想要改制,他可使唤不动国公爷,所以就趁机奏请皇帝,批准了徐延德的辞呈,让焦英接这个位子。

但焦英这厮却称病不受圣旨,这才迫得沈默不得不亲自登门,敦请他出山。

“这个差事我不能接啊!”焦英也不跟沈默兜圈子,道出了心中的担忧:“你是知道我的,咱焦子期不是怕事儿的人,可我们这边的情况复杂,在京城住了上百年,纠缠太多,不像你们士大夫,锐意进取就好。”说着看看沈默道:“明白咱的意思吧?”

“知道,都沾亲带故的,你怕自己打了人家的饭碗。”沈默点点头道:“焦家以后没法在京城混了。”

“是啊!”焦英深以为然道:“再说了,定国公那是什么身份,我哪敢在太岁头上动土。”大明如今仅存五位国公,除了南京的魏国公、云南的沐国公外,就是在京城的定国公、英国公和成国公三位,数量比亲王还要稀少,其地位也超过了那些一辈子没见过皇帝的藩王。

而焦英家里,既不是开国元勋、也不是靖难功臣,而是洪武中内附的蒙古贵族,赐姓焦。在天顺年间才因功劳封的侯爵,既非根正苗红,又是新晋世家,本来在京城勋贵家族中都不上数,却因为先帝宠爱,地位骤起,隐隐有与三大国公平起平坐之势。有道是‘人红遭人妒’,像焦侯爷这样红得紫黑的新贵,遭到的嫉妒如果能换钱,早就成京城首富了。

“我不会让你为难的……”听了焦英的解释,沈默点头道:“如果是定国公同意了呢。”

“那得真同意。”焦英道:“要是大人你想干点事儿的话,不光他,还得另两位国公也同意,得这三位都不拆台了,您这戏才能唱起来。”

“如果他们都答应了呢。”沈默望着焦英道。

“我随你调遣。”焦英一拍桌子道:“让我往东不往西,让我撵狗不抓鸡。”

“好!”沈默搁下茶盏,起身道:“你在家等着吧!”

焦英不知道沈默哪儿来的自信,不过他相信,这家伙只要说到,就会做到……

谋而后动的好处,就是什么情况都事先预计到了。一旦开始行动,便如行云流水毫无滞涩,遇到什么情况都会有对策。

当天下午,沈默命人备一份恰到好处的礼品,便往紧挨着大内、东依前海、背靠后海的定府大街去了。顾名思义,这条街便以定国公府而得名,而这定国公府也毫不客气的占据了大街的一边。看着那延绵不绝的高墙碧瓦,感觉半天还走不到府门口,沈默不由暗叹道:‘果然是不怕不识货,就怕货比货,本以为东宁侯府就够气派了,但和这国公府的气势一比,给人家提鞋都不配啊!’

外行看热闹,内行看门道,沈默不止惊叹于定国公府的雄伟,更是对其选址佩服的五体投地……就其风水而言,这座国公府的选址,占据了京城绝佳的位置。北京据说有两条龙脉,一是土龙,即故宫的龙脉;二是水龙,指后海和北海一线水脉,而定国公府正好在两条龙脉交汇之处,又怎么能不旺呢。

据说这里是中山王徐达,当年在北京常驻时选好的宅邸,再观其家子孙兴旺繁衍、富贵长久的昌盛景象,可见龙脉之说,确实有些神迹。

胡思乱想着,轿子停了,透过碧纱窗,沈默看到府门前那对巨大的石狮子,这才回过神来,对外头道:“去通禀一声。”

胡勇便揣着沈默的名帖往国公府的门房去走去。一边走,心中还有些埋怨他道:‘大人也真是忙糊涂了,国公爷是随便想见就见的吗?万一要是吃了闭门羹,您的脸面可要受损啊!’他在京城久了,对此间的人情世故已是十分清楚,知道这些世袭罔替的国公爷,地位都是铁打铜铸的,只要有大明朝一天,他们就是贵不可言的顶级世家;而文官们虽然可以煊赫一时,但你方唱罢我登场,谁也没有长久的富贵……哪怕权倾朝野数十年的严嵩,还不是落得坟前偷食,祠堂安身的凄惨下场?

在勋贵们看来,文官斗来斗去就像一场闹剧,不知道什么时候,台上耀武扬威的主角儿,就被打落台下永不翻身,因此对于文官,勋贵们总是客气中透着轻视,并不会真把他们当回事儿。而且朝中历来对勋贵与文官相交比较敏感,所以哪怕沈默贵为大学士,也有吃闭门羹的危险。

‘还是应该先预约一下的好……’胡勇暗自嘀咕着,只能硬着头皮对那倍有派儿的门子一抱拳道:“劳驾,我家中堂大人前来拜见国公爷,烦您递个帖子。”

那门子生得浓眉大眼,穿一身簇新的藏蓝色对襟直领罩甲,内为月白贴里,足蹬雪白底儿的快靴,大热天儿一滴汗都没有,说起话来不卑不亢,亦不盛气凌人,酷似一位风度翩翩的缙绅君子……这就是国公府的派头,也怪不得胡勇会自惭形秽。

门子客客气气的接过名帖,一面让人进去通禀,一面请胡勇门房里喝茶。礼数之周到,让也算见过世面的胡勇,又是好一个感慨……不过他还是为自家大人捏一把汗,不时地往那扇侧门张望着。

等了好一会儿,那扇该死的侧门始终没有打开,不过那扇更该死的正门,却缓缓地大开了,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,身材俊俏,轻裘宝带,唇红齿白、美服华冠。虽然年轻,举手投足间,却尽显大家风范,不带丝毫的烟火气息:“小侄文璧恭迎沈世叔大驾光临。”

“竟劳世子大驾,实在是过意不去。”沈默从轿中下来,笑吟吟与那世子见礼,看清了许文璧的丰姿相貌,他不禁心中暗叹:‘果然是一代新人换旧人,自己还觉着没老,可看着人家年轻人,还真有些比不了。’

却不知那徐文璧也心中暗惊,他虽然对这位年轻的阁老多有耳闻,但从未见过本人,此刻一见果然是更胜闻名……这时候讲究三十而须,沈默已经蓄起了飘逸的五绺美髯,骨子里透着书卷气,配上那含而不露的威严稳重,还有一双洞悉世事的眼睛,百分百的青年人偶像。许文璧虽然是眼高于顶的国公世子,也一样被他的相貌和气质所倾倒,竟有些小紧张的恭请沈默入府。

望着大人被人恭敬的请进去,站在门房外的胡勇自嘲的笑笑道:“俺这叫……佣人自扰吧!”

“是庸人,胡哥。”一会儿工夫,两人已经打得火热,那门子小声提醒道。

“都差不多啦。”胡勇咧嘴笑笑道:“进去凉快,不在这儿挨晒。”便转身进了门房。

那门子看着缓缓闭上的大门,心中有些奇怪,这些年还没见府上开正门迎过谁呢……

进了府,许文璧请沈默坐上抬舆,自己也上了一具,然后轿夫们平稳起舆,平稳向前行去。

比起独具匠心、巧夺天工的东宁侯府来,定国公府要威严的,府邸建筑分东、中、西三路,每路由南自北都是以严格的中轴线,贯穿着的多进四合院落组成。中路的殿堂屋顶,全采用绿琉璃瓦,彰显着国公府邸的威严气派。

不过对沈默来说,还是东宁侯府的别出心裁能让他动容。国公府再气派,无非就是缩小号的皇宫,根本无法让整天在皇宫上班的沈阁老,兴起哪怕一丝的惊叹。但他这份淡定,落在许文璧眼力,就成了沈大人见惯世面、沉稳从容的表现,不由又增加几分好感。

两乘抬舆穿过前院的月门洞,径往后府行去。这竟是把他当成关系亲密的客人,沈默也安之若素,似乎毫不意外。抬舆在国公府后花园中穿行,花园内古木参天,怪石林立,环山衔水,亭台楼榭,廊回路转,比前院要耐看得多。沈默望着翠山碧水、曲径幽台,心中突然想起句话,怪不得人家说:“穷人说富,必是‘穿金戴银’,而真正豪门公子说富,只说是戏散了,‘灯火下楼台’。”没有这个环境,这个条件,确实培养不出真正的贵族……但转念一想,自己又不想把儿子们培养成贵族,何苦羡慕人家呢?

胡思乱想间,抬舆在一处藤蔓葳蕤的藤萝架下的落地,沈默便见个身穿葛布道袍的老人,坐在躺椅上,朝自己微笑道:“残废之人不能全礼,江南先生切莫见怪。”

这老者的相貌,与那许文璧颇有三分相似。沈默下得抬舆,便听许文璧介绍道:“这是家父。”

“下官沈默拜见国公爷。”沈默赶紧一躬到底……按说大学士与国公勋贵是平礼相见的,但他不介意拜一下这位当朝第一勋贵。

徐延德赶紧让世子把沈默扶住,请他坐下喝茶。躺椅边上有一个石桌、四只石凳,沈默坐在定国公的对面,世子在下首作陪。不知何时,那些轿夫已经无声的退下,藤萝架下只剩下他们三人。

“这真是个神仙去处。”藤萝的浓荫遮住了日光,凉风习习吹来,令人心旷神怡,沈默不由赞道:“国公爷好享受啊!”

“什么享受不享受,”徐延德开心笑道:“苟延残喘罢了。”

边上徐文璧起身笑道:“父亲和沈世叔聊,我给你们泡茶去。”

“怎敢劳烦世子?”

“让他去,今儿没外人。”徐延德笑道:“你也别叫他世子,就叫文璧好了。”

“岂敢岂敢。”

两人说着话,徐文璧起身来到藤架下一角,那里木架悬空支了一只木桶,木桶底似乎是沙滤,只见有断线珍珠般的水滴从桶底渗出,这些水珠又流进一根长约丈余,且铺了寸把厚银白细沙的宽大竹笕。最后,这些经细沙反复过滤后的晶亮水珠,滴入一只洁得发亮的白底青花瓷盆中。

看着这套东西,沈默脑中兀然蹦出一句广告语:‘娃娃哈纯净水,二十四层净化……’原以为自己在喝茶上就够讲究的了,想不到一山更比一山高,还有更讲究的。

见他看了一眼那过滤装置,徐延德笑道:“不这样就糟蹋了南京他叔叔送来的茶。”

沈默脑海中浮现出徐鹏举那张写着‘酒色财气’的脸,不由笑道:“想不到,魏国公也有这份雅好。”

“嘿嘿!他要真好这口,这点一年才产五斤‘龙园胜雪’,也轮不着我消受了。”徐延德得意的笑起来。

听到‘龙园胜雪’四个字,沈默一下想起了胡宗宪,自己还珍藏着他送的半块茶饼,也不知默林兄怎么样了,是否已经释然了?

沈默是如何与定国公勾搭上的?这还得从老徐家的族谱说起。

第一任定国公徐增寿,乃是开国元勋、魏国公追封中山王徐达的小四儿。说到徐达,那真只有唐朝的郭子仪可相提并论。众所周知,大明开国元勋,那是历朝历代最惨的,在朱皇帝的屠刀下,无论文武,鲜有善终者,然而第一功臣徐达是例外,他不仅寿终正寝,三子一女中,出了一个皇后、两个国公。且都繁衍延续至今,昌盛不休,可谓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二姓。

徐达薨后,其长子徐辉祖承袭父爵,虽然在靖难之后,因为不肯向朱棣称臣,而被削爵幽禁而死,但看在他父亲是自己的岳父,他姐姐是自己的皇后,他弟弟是自己的功臣的份儿上,朱棣还是让徐辉祖的长子袭爵。这一支开国国公一直留在南京,传到现在第七代魏国公徐鹏举,提督南京京营。

徐增寿身为徐达的小儿子,当然轮不着他袭父爵了,但仍然以父荫出仕,几年功夫便官至正一品左都督!朱元璋死后,建文帝怀疑他姐夫燕王朱棣造反,便傻缺傻缺的去问他,你姐夫是不是要造反?徐增寿当然向着自己的姐夫,当时就给朱允炆跪下了,顿首道:“我姐夫和你爹是亲兄弟,又富贵已极,为什么要造反!”善良的朱允炆相信了,谁知徐增寿转头就把这事儿密告给了自己姐夫。

朱棣真造反以后,徐增寿又充当起内线,数度将政府军的部署密告朱棣,后为建文帝所发觉,但一时没顾上问他。等燕军渡过长江后,建文帝当面质问,徐增寿不能回答,感到被欺骗被辜负被侮辱被损害的建文帝,气愤的手刃此獠于殿庑下。

朱棣对小舅子之死痛惜万分,入城后抱着徐增寿的尸体痛哭,随即又追封他为定国公,谥忠愍。让他的儿子徐景昌继承爵位……这个用生命换来的靖难国公,后来随着朱棣北迁,回到徐达当年在北京时的大将军府中居住……也就是现的定国公。之后虽屡有事故,但又屡屡恢复,传到这一代徐延德已是第六任国公,正好与南京的徐鹏举同辈。

这同气连枝的两国公府,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,形同陌路。因为魏国公徐辉祖是忠于建文帝的,当初朱棣进城,他躲在徐达的祠堂里不肯出来参拜,后来被削籍软禁至死。所以魏国公府上的人,向来都是以正朔忠臣自居,认为定国公虽然帮了姐夫,从大义上讲却有违徐达的忠义之名,于是和他们断绝关系,后来一个随着成祖北迁,一个留守南京,双方南北相隔千里,就更是老死不相往来了。

当然那都是老皇历了,一百多年时间,多大的冤仇也都淡化了。加之土木堡之后,勋贵地位急剧下降,文官集团彻底把持国政,丹书铁劵也无法保证国公们的地位,在强大的外压之下,仍然拘于成见就太可笑了,两家的关系终于缓和……虽然都是国公,但也大有不同,北京的是天子近臣,历来深受皇帝信任,政治地位要比南京的高得多,但天子脚下,狼多肉少,仅靠着那点俸禄、田庄,可养活不了阖府内外两千余口人,还得从官兵口里夺食,日子仍是紧紧巴巴的;而南京的魏国公府,远离北京,在朝中也说不上话,却地处富庶江南,多年经营下来,名下产业无数,号称金陵最富。全靠着他们源源不断的支援,才能让北京维持这种花钱如流水的奢侈生活。

本来一个有权、一个有钱,大家互帮互助,倒也心安理得。但徐延德发现,最近几年情况变了,徐鹏举的本事好像越来越大,要办什么事儿,从来不求自己了,甚至还反过来帮着自己。远的不说,就说前年徐延德提督京营的事儿,当时呼声最高的,不是年老多病的定国公,而是年富力强的成国公,就连他自己也觉着没戏,在给南京的信上,发了几句牢骚。谁知没几天,南京就回过信来,说‘哥哥你放心,他抢不过你。’结果……

徐延德当了几十年公爵,当然能看出,是徐鹏举在里面帮了忙。这让他越琢磨越不是味,便让儿子亲自去了趟南京道谢,并把真相追问出来……原来徐鹏举托了时任东南经略的沈默帮忙,生怕北京的老哥哥以为冒失,他将自己知道的沈默的情况和盘托出,又备述自己和沈默是‘过命的交情’,完全可以信任云云。

不过徐鹏举是见识过沈默的厉害的,唯恐沈默知道了,会怪罪自己,于是也向他做了坦白。所以这次会面,双方都是心知肚明,神交已久了。

这就是主人热情,客人淡定的复杂原因……

两人说了会儿闲话,徐文璧端着茶具,后面跟了个十五六岁的侍女,提着壶开水,重又出现在桌前。

茶水茶水,一是茶,二是水,有好茶而无好水,沏出的茶汤必定就不是正味。配龙园胜雪的水当然也要是最顶级的,讲究个‘甘洁活鲜’,陆羽在《茶经》中说:‘其水,用山水上,江水中,井水下。其山水,拣乳泉,石池漫流者上。’而这煮茶的水,正是玉泉山顶峰山泉水,完全符合‘山水、乳泉、石池、漫流’的标准。只是从燕郊运回来,需要一天的时间,水质难免退化,但用那套装置过滤,泉水便复归于甘甜,堪堪配得上这茶中帝王。

一边将这茶水的来历说给沈默听,徐文璧一边将备好的一应茶具、茶点及一个玲珑锡茶罐,轻轻搁在桌上。挥手让侍女退下,世子亲自掌泡,点汤、分乳、续水、温杯、上茶一应程序,都做得十分细致认真。

茶斟好了,徐文璧将两只各有半杯碧绿茶汤的梨花盏,轻轻送到沈默和父亲的面前,微笑道:“请品茶。”这个过程,沈默和徐延德一声都没吭,一直认真关注着整个沏泡过程,这时才相互做了个‘请’的动作,相视一笑。然后各拿起一只梨花盏,送到鼻尖底下闻了闻。

沈默轻轻摇头,微微闭目道:“这香味清雅得多。”

“哦!大人喝过?”徐延德有些意外。

沈默点点头,轻声道:“但不如这清雅,可见功夫没有白费的。”

“请世叔再尝尝茶汤。”徐文璧仿佛大受鼓励,催促沈默道。

沈默先小呷一口,含在嘴中润了片刻,再慢慢吞咽下去,面上绽出享受的表情道:“入口又绵又柔,吞到肚中,又有清清爽爽的香气浮上来。”说着轻声吟道:“疏香皓齿有余味,更觉鹤心通杳冥……”

“说得太好了,句句讲在人心坎上。”徐延德已经喝了两杯道:“不过沈大人日理万机,恐怕难得一颗鹤心吧!”

“是啊!浮生难得半日闲,”沈默搁下茶盏,苦笑道:“今天来探视老公爷,其实还有些琐事要和您商量。”

徐延德看看徐文璧,沈默摇摇头道:“世子何须回避?一起听听罢。”

徐家父子正有此意,不过是故作姿态,就等他这句话了。

“一是东宁侯接任京营提督一事,”沈默轻声道:“他心里没底儿,竟在家里装起病来,在下想请国公爷,宽宽他的心。”

“哦……”徐延德喝了会儿茶,搁下茶盏,缓缓道:“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,我托大叫你一声老弟。老弟啊!我之所以一直没表态,一是这个差事向由国公担任,东宁侯在资格上还差了一截,我担心另外两家会有意见;二是听说朝廷换上东宁侯,就是坚持要搞那个‘分营练兵’,这个在官兵中怨气很大,前几天王尚书都被打了,老朽可得考虑后果啊!”熟归熟,到了真事儿上,一样不客气。

“公爷老成谋国。”沈默点点头,低声道:“既然你叫我老弟,那我也向老哥哥交交底,那日邸报上刊登的‘林润调查报告’,其实只是个避重就轻的摘录,还有八万字的真材实料在内阁躺着,到底公不公开,徐阁老没有拿定主意。”

徐延德的瞳孔明显一缩,强笑道:“这有什么不能公开的?”

“我认为还是不公开的好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报告上说,兵器、甲具、战车、战马、被服、营帐,没有一样是合格的,都存在着严重的以次充好,更存在着严重的超期使用……比如说战车,按例应该五年更换一次,但大都是嘉靖三十五年以前生产的,比我为国所用的时间都早;再比如说战马,按规定,服役期是两到八岁,可三大营里的战马不仅严重缺编,更几乎找不到十龄以下的……”说着叹息一声道:“朝廷这些年是有些紧,但再紧也没想过削减军费,每年兵部报上来的装备购置费、更新费、以及一切正常开销,内阁从来都是优先考虑,如数下拨,这些钱到底花到什么地方去了?内阁和徐阁老,不能不要个说法!”

气氛一下凝重起来,徐文璧屏息看着沈默和父亲,见两人表情严肃,一声也不敢吭。

“这个……大人应该去问兵部。”徐延德道:“军需购置的权柄,向来操持于兵部,军方干涉不得,都是他们发什么,我们用什么的……”

“为什么不向朝廷提出异议呢。”沈默沉声道:“朝廷难道连你们的发言权也剥夺了吗?”

“有些事儿说了也没用。”徐延德叹口气,目光复杂地望着沈默道:“国情如此,大家还是难得糊涂吧!”

“徐阁老愿意糊涂!我也愿意糊涂!”沈默沉声道:“但朝廷的科道言官不会同意如今朝中已经形成共识,‘国防第一、北边第一’的口号越喊越响,尤其是那些年轻官员,早受不了鞑虏年年入侵、京师年年戒严的屈辱,恨不得下一刻就能驱逐鞑虏,封狼居胥!然而他们寄予厚望的京营,却被发现是‘金玉其外、败絮其中’,其失望之情滔天似海!只要内阁不在期限内,给出个满意的处理,漫天的弹章泼洒过来,我沈某人引咎辞职,内阁还是得彻查此事!”

一想到那些癫狂如洪水猛兽般地言官,徐延德终于变了脸色,定国公爵的世袭罔替并不是无敌的,否则也不会几度被废,他实在不想领教言官们的三板斧……于是强笑道:“老弟,你不要吓哥哥。”

“老哥,我和魏国公相交莫逆,虽然没有斩鸡头、烧黄纸,但一如亲兄弟一般。”沈默语重心长道:“您是他最敬爱的兄长,我也就把您当成最敬爱的兄长,您说,我能害你吗?”

“不能……”徐延德摇头道。

“方才和您说的这些。”沈默轻声道:“其实是让您知道风向,咱们好趋利避害,先机而动。”

“是。”徐延德点头道,他已经被沈默一番连敲带拉,搞得有些头晕了,只能先顺着道:“兄弟,你说哥哥该怎么办?”

“请老哥相信,有我在,内阁是不会为难咱们家的。”沈默一脸真诚道:“而且徐阁老执政稳字当先,虽然支持京营改革,但他希望能有个和风细雨的过程,大家都能接受的结果。这就需要内阁、兵部、京军,三方相互配合,开诚布公,共同来实现这个目标。”

“哦……”徐延德脑子有些乱,借着端茶沉吟不语。徐文璧便接话道:“世叔能让小侄说两句吗?”

“世子请讲。”沈默颔首笑道。

“您说的京营现状,小侄完全同意,往昔随父亲在丰台当差,深知‘营军皆踉儿戏,人马徒费刍粟,实无用也’!”徐文璧毕竟是青年人,言谈锋锐,毫无暮气,但沈默知道,他这是欲抑先扬,所以只是笑着点点头,听他接着道:“我们心里是很支持改制的,然而难处在于,京营积弊百年,早就变了味儿,已经不是那支威震天下,居重驭轻的王师,而只是军里军外,上上下下吃饭的家伙罢了。说白了,京城这地方狼多肉少,却又勋贵如云,各家都得铺张体面、花销太大,可进项又太少,别处又找不到钱,只能打这里面的主意。咱们家有南京叔叔支援,向来不在里面伸手,可也不能断了别人的财路,所以父亲在位的几年,只能睁一眼闭一眼。”

见他一番话,把徐延德的窟窿补上,沈默不禁笑了,心说这小子看着斯斯文文的,其实胆大无耻,有前途,有前途!

见他发笑,徐文璧有些心虚道:“虽然小侄说得有些直白,但事实就是如此。”又补充道:“况且京营风气也不是勋旧搞坏的,而是那些监军太监,他们从宣德年间就开始全面掌军,侵蚀军资,扼制大将,占役买闲,荒废训练。早就把京军祸害烂了……虽然先帝撤尽监军太监,把京营交给我们,但已是积重难返,神仙难医了;而且那些宦官对京营的侵蚀,也并未停止,只不过由明转暗,换了个方式罢了。我们无力阻止,只能尽量维持,保证几万人的操练,以报先帝恩情。”

沈默这才敛住笑道:“什么方式?”

“那些军需的生产,全都是他们控制的……”徐文璧咽口吐沫道。

“呵呵……”沈默笑起来,笑道:“世子不赖啊!彻底帮国公爷摘干净了。”

“是本来如此。”徐文璧松口气道。

“既然那些军需厂都是太监的,”沈默也如释重负道:“那就太好了,还以为是你们的呢。”

“为什么……太好了?”徐文璧感觉不大对劲。

“我们收集了足够的证据,随时可以取缔这些,胆敢以假冒伪劣坑害朝廷的黑工厂!”沈默朗声道:“只是不知是否和勋贵们有关,现在世子证明我们的担心是多余的!当然太好了。”

“难道?”徐文璧艰难道:“要采取行动?”

“万事俱备,只欠东风。”沈默点头道:“世子就等着好消息吧!”小样,想跟我玩,你还嫩了点。

“啊……”

“别听孩子瞎说,他什么都不懂。”徐延德只好重新出马,让快要哭出来的徐文璧,还是乖乖泡他的茶叶去,老头儿定定望着沈默道:“大人,其实个中底细,您都心知肚明,咱不玩虚的了,就说你打算怎么办吧!”潜台词是,我能答应就答应,不能答应——鱼死网破。

沈默点点头,将自己的要求娓娓道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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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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