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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86章 南中国海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0695 2021-10-18 14:35:35

大明朝疆域广阔,南与北、东与西都相隔万里,东北、西北、东南、西南,每个地区的自然条件、经济发展、民族结构,乃至文化习俗都有很大差别,给帝国的统治带来了极大的挑战。受这个时代的通信以及行政能力的局限,再强大的国家,都不可能面面俱到,而是要按照其重要程度,分出个轻重缓急来。

在朝廷眼中,西北面临蒙古人的威胁,自然要在人力物力上首先保证;东南是赋税的来源,必须用最能干的官吏进行管理;中原关系到社稷的安定,也需要财政上进行倾斜,近些年来,因为土蛮和朵颜在辽东兴起,东北也成了新的热点。

于是算来算去,山高水恶林密人野蛮,距离帝国中心最远的西南,就成了最不受重视和被牺牲的地区。当年太祖定鼎南京时,就继承了元朝在西南设立行省,却用土司管理地方的方法‘以夷制夷’,对其要求仅止于定期朝贡,承认朝廷的统治,不闹事不分裂就可以了,并没有插手地方事务的兴趣,更不指望收取赋税。

后来朝廷迁都北京,距离西南更远,尤其是‘土木之变’后,帝国悚然发现,原来蒙古人可以径取首都,登时对北方边防的安全大失信心,也就更对西南放任自流,听之任之了。治理一方其实和种地区别,你按照农时精耕细作、就会收获五谷丰登,要是疏于管理,或者乱来一气,土地就会给荒给你看。朝廷对西南如此漠然轻视,把地方行政之权尽赋予土司,使黎庶只知有土司不知有朝廷,官府的政令便如一张废纸。官员的权威出不了府衙,甚至连生命安全都无法保障。

以至于到了成化正德年间,有官员被分配到云贵广西任官,往往都被认为是贬谪,受官者也是如丧考妣,散尽千金也要贿得吏部改换任命,实在推不了,就弃官回乡,也不去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……想当年,阳明公龙场悟道,就是在被发配贵州,万念俱灰,躺在石棺材里,于绝处大彻大悟的。可五百年来只有一个王阳明,绝大多数人,躺在棺材里,就再也起不来了……

恶性循环之下,西南的局势也就越发糜烂,各豪强土司对朝廷也就越加轻视,因此只要心有不满,或者生出野心,必然聚众扯旗、杀官造反……当然,造反必须有合适的土壤,那就是民不聊生,老百姓实在活不下去。不过这对于本身就极度贫穷,百姓又遭受土司和官府双重剥削的西南地区来说,实在不算什么难事。

可以说,翻开西南的历史,就是一部造反平叛史……当造反动摇西南根基,超出京朝的容忍时,便会派出大军平叛,杀一批不听话的头颅,然后安生个十几几十年,然后再造反,一代代薪火相传,连绵不绝。

韦氏家族的故事,就是活生生的例子……弘治五年,广西古田、马平一带发生了特大饥荒,官府仍强迫农民交粮纳税,百姓不堪忍受。于是,韦银豹的父亲韦朝威、从父韦朝猛,联络覃广德等率众造反。弘治八年,一举攻占古田县城,占据古田二十六年,号称‘广福王’,一直到正德十三年,才被剿灭,韦朝威、韦朝猛授首。

威猛兄弟牺牲后,他们的四个儿子为父报仇,继续造反。但一来,他们元气大伤,一时难以复原;二来,当时前后有毛伯温、张经等名臣良将经略广西,三来,田州的瓦老太君心向朝廷,其狼兵天下无敌……所以在整个嘉靖年间,还都是小打小闹,以低调恢复元气为主。

等到了嘉靖末年,瓦氏夫人归西,韦氏已经重新强大起来,并获得了一位优秀的领袖——韦氏四兄弟中最小的韦银豹。韦银豹自幼力大无穷,且爱读书,尤其是兵书,在率众迎击朝廷从两广湖南拼凑的四万大军战役中,他指挥若定,凭借有利地势与官军周旋;采取声东击西的战术,把官军拖得疲惫不堪,而后集中优势兵力歼灭来犯之敌,粉碎了官军的围剿。

尔后,韦银豹会盟覃万贤、黄朝猛等强力土司,大力扩张地盘,率众再度攻克古田县城,斩杀县令朱铠。随后又攻下了雒容县城,杀县令张士毅。韦银豹声威大震,又有八寨土司来归,于是他在古田建立政权,自号莫一大王,正式起兵反明。为了消弱明朝在广西的势力,他率众架云梯,越城墙,强攻重镇灵川。入城后,杀官吏,烧官署,运走大量金银粮食,运不走的,便分给贫民,得到‘杀富济贫’的名声。

灵川之役后,广西明军闻风丧胆,而朝廷又要先平定东南倭乱,接着是赣南叛乱,无暇派兵支援,官军只能退守省城桂林,以重兵扼守临桂一带。韦银豹则进入了发展的黄金时期,他接连占领二十几个县城,势力笼罩广西北部。他在地盘上设官吏管理,向富室征粮收税,抑富济贫,争取穷困百姓的支持,其野心昭然天下。

随着势力的膨胀,韦银豹雄心勃勃,策划了一系列大振声威的军事行动,其巅峰之作便是三打桂林城……后两次更是攻入城中,洗劫藩库,杀广西布政使以下官员十几名,灭靖江王府三千余口,靖江王躲在密道中,才逃过一劫。

攻入省城桂林,使韦银豹的声望达到了顶点,也是他愈发轻视起大明来,竟然于嘉靖四十五年继续北上,杀入湖南省境,终于引起了朝廷的严重关注。于是,时任兵部尚书杨博,命俞大猷为广西总兵官,李延为广西巡抚,调集重兵平叛。俞大猷这位沙场宿将,虽然在某些人的打压下,一直郁郁不得志,但他从未丧失军事敏感,随时都做好了战争准备,一接到命令,便从广东入境,直捣韦银豹的老巢古田。

与戚家军齐名的俞家军,不是寻常官军可比,一路上势如破竹,顺利收复桂林城,兵锋直逼韦银豹的老巢古田。韦银豹大为震动,从湖南撤军回援,与俞大猷多次交战,均处于下风,只能利用地利与对方周旋。俞大猷也不着急,稳扎稳打,攻心为上,已经将韦银豹的势力压缩在桂林以南,但因为地形复杂,兵力不足,且与巡抚李延理念不同,很难再进一步。

在北进受阻的情况下,韦银豹向南发展,杀害田州土司岑大猛,吞并了广西南部大片土地,收降了两万狼兵,实力大增。官军这边,巡抚李延与总兵俞大猷的分歧越来越大,到了必须留一个、去一个的地步。而李延是高拱的门生,俞大猷却没有靠山,于是和高拱穿一条裤子的杨博,将俞大猷调回广东,另派总兵官听从李延的调遣。

李延大权在握,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法子剿匪了,可是五万官军剿了三年,花了朝廷几百万两银子,自己损兵折将,却没伤着韦银豹一根毫毛。而韦银豹在长期与朝廷的对峙中,也渐渐感到独木难支……虽然吞并了岑家的地盘,但他为了救急,在田州横征暴敛,使境内的抵抗此起彼伏。而且岑大寿的弟弟尚在,使他不敢完全信任狼兵。

为了能长久的抵御明军,他竟然求助安南的莫氏王朝,请其出兵帮自己抵抗明军,事成之后,愿与其分治广西南北。狂妄的越南人竟真的答应下来,并出兵三万,帮他抵御明军。其实韦银豹并不是真想把广南拱手相让,他也求助于当时中南半岛最强大的缅甸东吁王朝,同样以广南为条件,请其出兵相助,但被缅甸王莽应龙识破了他的‘一女两许’之计,所以没有出兵。

但就算这样,韦银豹也东拼西凑,拉起了十万大军……这时候,如果他继续坚守,神仙也拿他没办法。可他的部队不是原先的三万,而是十万大军。这十万人人吃马嚼,就算他占了半个广西也养不起,所以只能主动向富庶的广西北部发起攻击。而他的对手李延,这几年吃空饷吃得肥肠满脑,刮地皮刮得天怒人怨,一见韦银豹大军前来,各部土司纷纷倒戈。李延未战先怯,竟还没看到韦银豹,就先退出了一百里,桂林又一次失守。之后明军节节败退,一直被赶到了湖南,广西全境失陷,朝野震怒。

朝中上下意识到,如果再不正视韦银豹叛乱,大明就将失去越南一样,永远失去广西了。连素来不过问国事的隆庆帝,也破例召开朝会,讨论平叛之策。大臣们都被号称三十万的叛军吓住,一直认为这时候,唯有一人可以去收拾残局,那就是少傅、太子太保、武英殿大学士、内阁次辅沈默。

加之这时候,河套作战任务基本结束,可预期的数年内,不会有大的战争,隆庆便同意了这一建议,下旨加沈默为太保,命其督师平叛,天下各省兵马粮草任其调遣。

沈太保一到了湖南,便斩了李延的脑袋,传首南方六省,彰明自己对贪酷怯懦者的态度。然后调江西布政使殷正茂为广西巡抚,命两广总督吴百朋率广东总兵俞大猷进桂听命。

遣将之外,更是调集重兵,他从湖南调来了永顺、保靖土兵四万多人;从南直、浙江、福建调来了火枪兵三万人;加上广西原先四万土兵,以及吴百朋从广东带来的三万兵马,共十四万余兵力,并故技重施,发行战争债券,筹集到四百万多两白银以备军饷……只是不知道,这次他拿什么为标的物。

这么多军队,不同族不同省,还有新败之军,要是换一人统帅,不用打自己就乱套了。但人的名树的影,如今的沈默,身居东南抗倭、赣南剿匪、收复河套的累累战功,早就成为大明军神一般的人物……虽然他从未指挥过任何一场战争。他一到广西,濒临溃散的军心便很快稳定住,甭管是哪一族哪一省的,没一个敢触他的霉头。那些官吏将领也不敢再偷奸耍滑、贪赃枉法,全都老老实实听从调遣。

沈默永远不会去干自己不擅长的事情,他把这些杂牌军队扔给了殷正茂和俞大猷,让这两人操练整顿,迅速捏出战斗力。他自己则与吴百朋一道,施展计谋,软硬兼施,分化瓦解韦银豹的联军,但凡归顺朝廷的土司,都既往不咎,厚加赏赐。因为很多土司与朝廷无冤无仇,甚至是世受皇恩,只是被韦银豹裹挟,才不得不出兵,看到朝廷要动真格的了,都吓得寝食不安。

现在沈默赦免了他们的罪过,还有赏赐,土司们自然动起了归心,几乎每天都有趁夜色率众投降的。面对不利局面,韦银豹知道不能贪多求全,于是在将桂林洗劫一空后,主动收兵,退回古田根据地。

经过半年多的准备,主要是军备和情报上的筹备,隆庆五年正月,开始大举围剿。参将梁高、卢奇率领一万三千多人为先锋,兵锋直指古田。韦银豹沉着应战,挫败了首犯之敌。却被总兵俞大猷、参将王世科所率的狼兵以及官军一万多人,暗度陈仓,夺取了雒容县城。

在占据前进基地后,明军大举进攻,殷正茂率五万大军,将叛军层层包围。此时,官军改变了战术,每前进一步,都把周围的树木砍光,见房屋点火,见石头过刀,并组织敢死队轮番袭击,还利用从河池、南丹调来的壮人土兵,打入义军内部,终于攻下了马浪、苦水等重要据点。叛军死伤惨重,首领黄朝猛阵亡。韦银豹只好放弃据点,一退再退,年底退到了中越交接的深山之中,广西全境基本光复。

然而韦银豹仍然有三万之众,加上三万安南兵,六万人马在十万大山据险而守,背后又有莫氏王朝源源不断的支持,殷正茂几次组织进剿,都损兵折将、收效甚微,只好暂时停下脚步,封锁叛军进出的隘口和要道,做出一副长期围困的架势。

就在韦银豹和安南人都要松口气时,一个令他们魂飞魄散的消息传来——明朝竟然知会莫朝的死敌黎朝,要借道越南南部,攻打莫朝!

其实这个年代,还没有越南之名。这个后世极为讨厌的小国,古称交趾,因唐朝曾于其地设‘安南都护府’,故又称安南。其地位于中南半岛东侧,北与云南、广西接壤,西和老挝、柬埔寨为邻,东邻南中国海,其地理位置十分优越。

秦朝灭亡后,秦将赵陀于岭南建南越国,于越南设置交趾、九真二郡,后世越南古史把南越国列入王统,称赵陀为赵武王,推尊为开国之君。九十年后,汉武帝平南越,以其地设九郡,其中交趾、九真、日南三郡在越南境内,自此,越南正式纳入中国中央王朝的版图,经历了长达一千多年的郡县时代。

在归于中央王朝直辖的一千多年里,中国中原地区先进的生产工具、生产技术、典章制度与文化艺术不断传入越南,使当地居民濡染汉文化甚深,促进了越南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。唐末,割据之风也传到安南,之后一直到宋朝立国前,在五十年多年当中,史称‘五姓十二使君之乱’。最后丁姓领削平十二使君,建大瞿越国,是为越南封建立国之始。

后来丁朝被宋太祖封为交趾郡王,视为‘列藩’。但直到南宋,才封李英宗为‘安南国王’,这个封建国家才得到中国政府的正式承认,但仍与中原王朝保持藩属关系。立国后,其朝代更替频繁,二百多年间,先后经历了丁朝、前黎朝、李朝、陈朝和胡朝……其中陈朝历时最长,国力最强,甚至三次击退了元蒙军队的入侵,并在汉字基础上创造本国文字‘字喃’,强化了其民族的独立性。

本朝立国初期,陈朝穷兵黩武,对少数民族和占城等邻国连年用兵,民穷财尽,怨声鼎沸,农民起义不断发生,国势迅速衰落。大明建文元年,外戚胡季篡位自立,建胡朝,开始改革。可惜没赶上好时候,永乐四年,雄心勃勃的永乐皇帝,终于腾出手来,以恢复陈朝为名,派张辅率大军进入越南,灭胡氏,但朱棣是谁?当然不可能把吃到嘴里的肉吐出来,于是设交趾布政使司,将其收归中央统治。

永乐十六年,因为朝廷派往交趾的官吏太过贪酷,惹得天怒人怨,且官军已经大半撤走,军事威慑力大减。结果清化土官黎利趁机反叛……黎利原曾随‘反胡复陈’军起事,以善战多谋而为金吾将军。归降明军后,却仅被授于巡检之职,因此心怀不满。待明军大部分撤走后,便自称‘平定王’起事。被明军击败后,他率残部在密林中展开游击战,竟然收获奇效,使明军深陷泥淖,无可奈何。

一直撑到宣德三年,黎利的春天到了。以保守和不思进取被称为仁君的宣宗章皇帝,开始大举削减开支……其中最重要的三项,内迁边防卫所、停止郑和下西洋,从安南撤兵,都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消极影响。

明朝从安南撤兵后,黎利便以胜利者自居,倒也赢得了人心,遂于宣德三年建立了后黎朝,然后取得了明朝册封的‘安南王国’,重新恢复藩国地位。后黎朝国势一度达于鼎盛,但自大明正德五年,襄翼帝即位后,国势渐衰。十七年后,权臣莫登庸篡位自立,建立现在的莫氏王朝……按照越南人的惯例,简称莫朝。

但是莫氏王朝先天不足……莫登庸的先祖为大明广东移民,虽然祖上做过陈朝状元,但到了他这一辈已经潦倒,莫登庸以渔夫因勇武而起,屡立战功,逐渐掌握了军权,最后逼黎朝皇帝禅让,夺去了天下。他因为根基浅薄,又是武人篡位……虽然小小越南称皇道帝,但其冠带风俗,还是深受大明影响,不仅制度照搬,而且连重文轻武的恶习也学了个地道。

莫登庸怕生变乱,因此善待黎氏王族,先朝文武,遵守一切遵守后黎朝的法度。可是大多数后黎朝王族、文武豪族,依然逃窜或隐姓埋名,又或者聚众成匪,反对他的统治。莫登庸和他的儿子莫登瀛四处平叛,扑灭了大多数叛乱,除了它命中的宿敌……后黎旧臣阮淦在逃奔哀牢后,得到了哀牢国王的支持,但眼见一支支比他强大的义军被扑灭,阮淦意识到要与强大的莫朝对抗,必须打出黎朝的旗号,于是他派人在国内遍求黎氏子孙,得昭宗子黎宁,立之。但他知道仅凭立个黎氏后人,无法打响复国的招牌,于是在黎宁继位后,即派使臣到北京备陈莫氏篡弑之罪,乞王师为其复国,嘉靖皇帝命人前往云南会勘,确认了黎氏的身份。并下旨切责莫氏的篡国之举,命其立即归位于黎氏,否则立即派王师南下平叛。

那时候,嘉靖皇帝还是个热血青年,在圣旨被莫朝无视后,断然派兵部尚书毛伯温挂帅征讨,毛伯温调兵遣将,集大军十余万吞并镇南关,传檄安南,布告民众,大有灭此朝食之势。

见大军压境,舆论迫人,安南军心大乱,莫登庸坐卧不安。他考虑再三,于是遣使乞降,先降书和安南的地图与户籍,后更是亲率大臣十余人,赤膊自缚于镇南关请降。

于是毛伯温飞章报奏朝廷,嘉靖皇帝十分高兴,很快发布诏书,把安南王国改称安南都统使司,将其行政地位由属国降为属地,并入中国版图。莫登庸对此毫不介意,心安理得地对明自称都统使、对内却继续称帝建元。但不久之后,他就发现大事不妙了,他献国的举动被许多安南国人不齿,私下将他骂为‘国贼’。

而其南方的黎宁,却因为得到了明朝的确认,成为了许多黎朝旧人心中的不二国君。此消彼长间,于是风云咸会,义声大振,黎朝旧臣无不归顺。这时候莫登庸又卒了,阮淦抓住时机,大举北伐,所至远近降服,一度形势大好。但五年后,阮淦被莫朝降将毒死,其北伐戛然而止。但莫朝也受困于内乱,并未抓住时机反攻,此后莫朝多局限于山南以北。称北朝。以南属黎氏,为南朝。南北对峙局面形成。

阮淦去世后,其子郑检继续掌握黎朝军政大权,双方各有攻守,但总体是黎朝占优。不过大明隆庆二年,郑检去逝,其势力不分伯仲的两个儿子郑松、郑桧争权夺利,导致内乱。黎朝重臣立郡公看到郑氏兄弟内争,率众降于莫,莫朝赐爵先郡公,并让他担任向导,谦王莫敬典率兵十余万,战船七百艘,首先向郑桧进攻。郑桧自度不能支,乃率众降于莫。也有不愿降莫地将领,率军退入安场关,与郑松会合,艰难维持。莫朝形势一片大好,大有统一整个安南之势。

但就在这时候,自我膨胀的莫朝,竟然出了一大昏招——国王莫茂洽受到韦银豹的蛊惑,派出三万军队,与他共御明军。按说莫朝至少表面上,一直是尊奉明朝的,不该趟这浑水,但莫茂洽有他自己的考虑……因为他即位时尚为冲龄,由谦王莫敬典主持军事,应王莫敦让主持内政。这两位都是莫太宗的儿子,莫茂洽得叫二爷爷、三爷爷。可想而知,两位爷爷会不会把幼主当盘菜了。

莫茂洽自幼便在两位爷爷的阴影下长大,尤其是他二爷爷莫敬典,作为统帅讨伐南朝,眼看就要取得全面胜利了。这让青春期的皇帝十分焦虑,准确的说,是让他的母后十分焦虑,于是母子俩一合计,如果能取得那一大片相当于另一个安南的土地,自然可以树立自己的威望,不至于被莫敬典动摇了皇位。于是竟背着两位爷爷,与韦银豹签订了国书。

二位爷爷知道后,自然大为光火,可又拿这母子俩无可奈何。这时候韦银豹催促出兵的使者到了,二王断然拒绝,但那使者能言善辩,冷笑道:‘我们已经交换了国书,若是你们背信,我家大王便将其送去北京,倒要看看明朝皇帝相信你们的辩解,还是相信铁证如山!’

见二王被说得变了脸色,那使者话锋一转,极力夸耀其自家大王几十年来的丰功伟绩。虽然多有注水,但二王知道,韦银豹确实纵横广西十几年,几次占领省城,打遍官军无敌手。又听那使者道:“若不是我家大王想要立国,又何必把大好的广南让给你们?何况仍是我们与明朝接壤,你们只需出兵相助。一旦事成,你们就不再与明朝接壤,自然再不用受它管辖,也洗刷当年的恶名!”

这最后一句,让二王动心了。他们如今马上就要灭掉南朝,统一安南了。但一个要命的问题,就是如何收复人心……当初太祖爷爷迫于无奈,献出国土,结果让莫氏背上了国贼的骂名,只要这恶名一天不除,那将来就是天下一统,也还是人心不服,随时会有人叛乱的。

归根结底,这几年战事的顺利,让二王都有些飘飘然了,加上他们知道韦银豹这个人,都已经三十年了,想来明朝三十年都剿灭不了他,这厮八成也是天命所归,要称宗作祖了。现在只是出兵帮帮他,应该不会重演当年‘兵压镇南关’那一幕。

当然,二位加起来活了一百多岁,什么都看明白了,根本不信韦银豹会痛痛快快履行承诺,但他们也不指望真的占领天朝的土地。他们要的,只是出兵天朝这个行为……他们相信,只有这样才能洗刷国贼的恶名。当然,如果能顺道多占点土地,就算韦银豹给打了五折,那也是半个多安南啊!

一番反复思考,两个老鬼以‘不能让皇帝失信’的名义,决定履行合约。不过两个老鬼不会真给韦银豹卖命,他们把中越边境上驻扎的,从南朝投降的过来,以及少数民族杂牌军中,东拼西凑了三万人马,浩浩荡荡拉到了广西,那真叫一个举国叫好,顿时扭转了人心!

但等到了广南,他们才知道韦银豹为什么把这里让给他们了……丫就是穷山恶水刁民如狼的人间地狱啊!地皮都被韦银豹刮了三尺,剩下的都是啃不动的硬骨头,随便一个碉堡、山寨,咬一口崩掉牙,保准不敢再来第二口。

不过好在他们也没派什么正经军队,大家‘老鸹落在猪身上,谁也别说谁’。

如果说,吃不下广南还在莫朝的预料之中,但在得到他们的援军后,‘如虎添翼’的韦银豹,竟然只坚持了十八个月就被明军打得屁滚尿流,节节败退到了广越边境的十万大山,着实吓得二王魂飞魄散。他们日夜担忧,明军会不管不顾,直扑镇南关……虽然在肃清山中之敌前,是不可能的,但真到那一天,也就不用担心了,乖乖洗净了脖子受戮就是了。

好在明朝大军停住了脚步,似乎有跟韦银豹长期对峙的趋势,当然更不可能威胁镇南关了。二位王爷这才松口气,合计着赶紧加把劲儿,把南朝灭了,好回军提防天兵。但就在莫敬典再次提兵出征,准备一鼓作气时,一个噩耗使他顿时泄气——明朝向南朝阮松提出,要在岘港登陆,借道讨伐莫朝叛逆……

这简直是比爹死娘改嫁还要让人悲伤的消息,莫敬典竟然幻想着,南朝那些整天骂他们叛国的家伙,能头脑一热,拒绝明军入境。可他也知道,这是不可能的,因为就算南朝不承认是明朝属地,却也还是属国。别说现在郑松走投无路,就算他安然无恙,也没有理由拒绝天朝上国这一合理要求。

所以,毫不意外的,濒临绝境的郑松,牢牢抓住这根救命稻草,马上遣使上国,表达了万分欢迎,并表示将竭尽国力,支持上国的平叛大业。

在确定了具体的日期后,郑松与黎王一道,率领文武官员,在岘港恭候天朝大军的到来……

虽然已进腊月,但岘港没有冬天,有的只是碧绿的海水,白而细腻的沙滩,和亚热带特有高大树木。带着咸味的阳光,从万里无云的蓝天上倾洒下来,照在马蹄形的优良海港上。破旧的木质栈桥边,一群群海鸥在翱翔,间或低头打量那一队队身材矮小,顶着锅盖似的斗笠,打着绑腿、穿着草鞋的兵士一眼,奇怪他们怎么都面朝大海,难道被北朝打怕了,想不开要跳海?

再仔细一看,便发现不是,因为除了乌压压站着的人群,还有两个坐着的,没听说有人会坐在椅子上跳海。

那两个被众星捧月般拱在中间的人,是两个男子,一个壮年一个青年,壮年地坐在有明黄色座套的囤背椅上,身上也穿着明黄色的王服,面容白皙,无喜无悲。青年的座套是朱红色的,身上的锦袍也是朱红的,乍一看自然是壮年的更为尊贵了。

但仔细一看,便发现些不妥,首先,两人的椅子是并排的,这叫昭穆而坐,平等的意思。其次,那些环绕两人的文武官员,都小心翼翼陪那红皮的年轻人说话,倒把那黄皮的中年人给冷落了。最后,那年轻人也对此安之若素,虽然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,但他眉宇间所透出的威严,却结结实实把身边的中年人比下去。

这些人正是前来恭迎上朝天兵的黎朝君臣,而这位年轻人不是别人,正是现任黎朝左宰相、太尉,上国公郑松。南朝的基业是他们郑家开创的,就连黎氏国王都是他们家找来的,所以从开国至今,三代郑家人都牢牢掌握着黎朝的军政大权,形成了‘黎家天下郑家当’的局面。因此他身边的中年人,虽然是黎姓帝王,可由于郑氏家族把持朝政已是第三代,所以郑松连表面的恭敬都欠奉了,若非还需要黎姓这面大旗,恐怕早就篡位自居了。

那些大臣大都是郑家提拔任用的,所以都以郑松的马首是瞻,七嘴八舌地问道:“公爷,您说天朝大军此次前来,不会是行那假道伐虢的计策吧?”“是啊!他们完全可以从东京湾溯河直接进入升龙,为何舍近取远,把岘港作为起点,这让老臣总觉着不踏实。”

“三十年前那次北伐,也是这个季节,家祖曾率领舰队从东京湾进攻升龙,”郑松清清嗓子道:“结果被莫氏贼子铁锁横江,一把火烧了大半战船,我想天朝也是有此顾虑,怕重蹈家祖的覆辙吧!”顿一下道:“何况天朝军队自百七十年前撤走后,便再未踏足我国境内,早就是人生地不熟。从岘港登陆,有我们相助,就有了人和,从我们扼守的关隘展开攻击,就有了地利。正所谓天时不如地利,地利不如人和,天朝用兵之前,肯定有此考虑。”一番话说得众人连连点头。

事实上,郑松能年纪轻轻,便得到众人的敬服,不只是因为他的身份……这郑松是其父的次子,本来家主之位,应由其嫡长兄郑桧接掌,但他却凭着父亲的宠爱,不断的明争暗夺,硬生生分去了其兄一半的家业。后来他们兄弟为了争权,闹得不可开交,结果使不少重臣心灰意冷,纷纷北投。莫朝也趁机发动攻势,眼看大军压境、招架不住,郑桧竟然率众投降。一时间,郑家在黎朝的威望跌到了谷底,眼看就要沦为千夫所指了。但郑松的表现让人刮目相看,他顶住压力,与众文武盟誓,誓与国家共存亡。收住人心之后,他率众拼死抵抗,数次把南朝从灭亡的边缘拉回来。可以说,南朝直到今天没有亡国,郑松绝对居功甚伟。他的才干与胆魄,都被证明与其祖父不相上下。

这次天朝军队借道伐莫,被郑松视为绝处逢生、甚至反败为胜的良机,他积极响应,热烈欢迎,其实打的是狐假虎威的主意……在他看来,天朝军队打到哪里,就是帮南朝收复哪里,等将来天朝军队一撤,还不是要交给南朝?说不定能不费吹灰之力,连升龙也一并收复了呢。

这番良苦用心,他自然早与群臣分解,现在又为他们打消了疑惑,群臣自然纷纷阿谀奉承起来。但这时,那位一直默然倾听的黎朝天佑帝黎维邦,却似乎有不同的见解,沉吟许久后,才缓缓道:“就怕请神容易送神难,万一天朝的大军像一百多年前那样,留下不走了,到时候我们怎么办?”

天佑帝也是个很有能力的人,可惜命不如人,只能对一个年轻的臣子低声下气。但他的话很有道理,还是引起众文武的沉思。

面对着郑松冰冷的目光,天佑帝连忙低下了头,作为一个傀儡,确实不该当众表现,这只能让他死得更快。

不过郑松还是给出了解答:“有三点。第一,我国危在旦夕,与其亡在莫氏逆贼手中,不如重归天朝。就算是一杯鸩酒,大王有资格拒绝吗?第二,天朝不只有我们一个选择,南边的占城一样可以登陆,对天朝,只不过路远一些,对我们,却因为拒绝而失去帮助,甚至招惹天朝的愤怒。”顿一下,又道:“而且我对此次天朝的统帅沈公颇有了解,观其对近在咫尺的蒙元世仇都能采取怀柔,不以占领为目的,也就更不可能对我们这蛮荒边疆之地感兴趣了……”

一番话说得众人无比服气,连天佑帝也不禁哀叹,怎么郑家风水如此之好,一代代都这么厉害?

但如果他能听到,那位沈公与身边人的对话的话,肯定不会做此想。

碧波万顷的南中国海,三百艘海船顺冬季洋流,鼓足了风帆,快速地向西南行使。万顷碧波之上,桅杆如林,风帆如云,遮天蔽日,大有气吞山河之势。

这支庞大的舰队,便是从广州黄埔港出发的大明舰队。舰队由东南水师为主体,并征调了皇家护航队、南洋公司的大批船只,共计三百零七艘,其中战船三十八艘,这种船长十八丈,宽六丈八,吨位最小,但有五桅,机动灵活,配备了强大的火炮和佛朗机,主要用于水面警戒、驱逐护卫,保障整个舰队的航行安全。

再就是大批三十七丈长的海军运输船,这种船有八桅,长三十七丈,宽十五丈,主要用于运载军队战马,武器装备,以及军粮军需。船上还装备有一定数量的火炮,并有火铳队用于自卫。除此之外,就是大量的武装商船、普通货船,用于搭载出征的五万大军,运输物资补给。当船队经过澳门时,那些佛朗机人、西班牙人、波斯人无不大惊失色,这样强大的舰队,不要说在亚洲无敌,就算比起当世海洋霸主西班牙来,至少在声势上也不落下风。

仅仅十几年的时间,大明这个曾经片木不下海的封闭国家,便发展出如此强大的海上力量,直追当初郑和下西洋的盛况,这份底蕴和强大的国力,实乃当世任何一个国家也望尘莫及的。

站在旗舰的甲板上,看着身周千帆如云,巨舸竞渡,如此强大的舰队跟随着自己,要去为华夏打出一片崭新的未来。历史,又一次要由自己书写!这让沈默很难不生出一些豪情,将长久以来的郁闷一扫而空。

这是多么好的时代啊!北面,蒙古衰落,女真未兴,那头年轻的北极熊,也还没有把触手伸到远东。东面,倭国处在极混乱的年代,只要稍加影响,那为后人津津乐道的战国时代,就能像后世的肥皂剧一般,无休止的演义下去。南面,西班牙人进入亚洲的跳板,已经被大明抽掉,吕宋成为大明第一块海外领土。而‘占据’亚洲的佛朗机人,已经度过了他们的全盛时期,国力开始衰落,各种矛盾空前加剧,尤其是北非殖民地的叛乱,需要他们抽掉重兵去弹压。这对于国小人少的佛朗机人来说,意味着他们无力与大明在亚洲竞争,只能采取合作的态度,以保护他们的商业利益。

再把目光放远一点,尼德兰才刚取得独立,海上马车夫们还得再过二三十年,才能来到亚洲;英国那位童贞女王,已经学会了放下无谓的尊严,充当起了海盗们的保护伞,却依然没有办法打破西班牙人的封锁;至于法国就更别提,已经是保守落后的代名词了。

唯一处在鼎盛期的,是号称世界霸主的西班牙,却被教皇子午线挡在好望角之外,要想派兵来亚洲,必须绕过大半个地球,这种耗时在一年以上、又几乎没有沿途补给的劳师远征,会有近一半兵力损耗在路途中,令人望而却步。何况西班牙的海军虽强,却要率领基督教联军,对抗邪恶的奥斯曼人,还要压制英国的崛起。归根结底,对于雄心勃勃的腓力二世,欧洲才是他的重心,能抽调来亚洲的兵力也就可想而知。

对于还处在幼年期的大明海军来说,这样一个强大却无法使出全力敌人,正是最好的磨刀石!所以沈默给东南水师和南洋公司制定的十年任务,就是发展发展再发展,将西班牙人死死挡在亚洲之外!

至于十年之后,自有一番机遇等在前面!

上苍赋予华夏民族最后一次黄金机遇,必须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,让这条游入浅滩的巨龙重归大海!

这就是老天爷把我扔到这儿的真实目的吧?强烈的使命感夹在海风中铺面而来,打在沈默那因为常年在外征战,而略显粗粝沧桑的脸上,把他的表情雕琢的更加坚毅!

“海风这么大,不能按时到达了。”势力在一旁的吴百朋沉声道。

沈默点点头,没有说话。良久才望向自己的同乡,问道:“尧山兄,对这次远征,你有什么看法?”

“让人激动万分啊!”吴百朋笑道:“堪比成祖年间的下西洋了。”

“呵呵……”沈默微微笑道:“说起下西洋,对于它的兴废,你怎么看。”吴百朋出身东南,机敏好学,又在广东待了十年,沈默十分想听听,他现在是个什么观念。

“从小就听说郑和下西洋的故事。”吴百朋笑道:“永乐之盛让人心生向往,但那些老儒告诉我们,造宝船远航,掏空了大明的财政,国家却一点好处都没得到。所以宣德年间便不再进行,后来兵部尚书刘大夏更是一把火焚毁了宝船的图纸和郑和的海图,让后人永远不要行此虚耗国力之举。”说到这,他的语气变得嘲弄起来道:“其实真实的原因,是郑和让他们知道,世界原来是无边无际的。它大得让他们感到恐惧,唯恐中国中心论被推翻,大明不再是世界的中心了。所以他们不许人再航海,重新闭关锁国,继续做他们的天朝上国之梦……结果,一百多年后,泰西的弹丸小国,凭着航海,发现了新大陆,成为了海上霸主,还做起了称霸世界之梦。”大明开关十几年,随着东西交流的频繁,世界地图、乃至地球仪都不再是什么稀罕物。吴百朋早就知道,大明并不是世界的中心,只是世界的一小部分而已……自幼的世界观破碎,让他特别愤恨,恨那些掩耳盗铃的前代之臣,不仅自己要当白痴,还要子孙后代一起白痴。

“也不要切责古人。”沈默摇头笑道:“大明是一个传统的陆权国家,为了陆地上的安全,宁肯用上百年时间修建万里长城,却很难全情投身海洋,尤其是得不偿失的时候。”

作者感言

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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