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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63章 制胜之道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2439 2021-10-18 14:35:29

当何大侠怒气冲冲的来到经略府,卫兵告诉他,大人正在宴请江南来的客人。

何心隐只好在外面憋着气等,过了好长时间,终于看见客厅的门开了,喝得微醺的沈默,送几个同样满脸通红的男子出来,一行人极为兴奋,还在轻言细语的说着什么。

得亏何心隐耳朵灵,听那些家伙句句不离‘发财,发大财’之类,沈默虽然没说话,却也笑眯眯的点头,显然十分赞同。

‘这人堕落起来,怎么这么快?’看得何心隐痛心疾首,他原以为沈默会是个中兴大明的奇男子,谁知也逃不过权力的腐化,一头扎进了钱眼里。竟和这些江南商人串通捞钱!看来那些粮食,早就被他当成中饱私囊的工具了。

所以当沈默转回来,便看到黑着脸的何心隐,满是鄙夷地望着自己。

他不由奇怪地问道:“我欠你钱了吗?”

“我哪有钱借给经略大人……”何心隐满是嘲讽的语气道。

“你吃炸药了?”沈默摆下手,从他身边过去。道:“莫名其妙!”

“你还认识自己吗?”何心隐转过身,冷冷道。

“废话。”沈默站住脚,回过身有些愠怒道:“我虽然喝了点酒,但还没昏头。”

“没昏,”何心隐毫不畏惧的顶杠道:“那么小小的一个入城仪式,值得浪费那么多钱财吗?”

“哦!你知道了?”沈默面上怒容尽敛,挂起难以捉摸的笑容道:“原来为这个生气啊!”

“举头三尺有神灵,不要以为你是江南经略,就可以为所欲为,难道那点政绩、那点排场就那么重要?”何心隐一脸失望的逼问道:“还是你也要中饱私囊?你的所作所为,和那些贪官污吏有什么区别?!”

“说得好。”沈默非但不生气,竟然笑起来道:“何大哥正气浩然,可为镜鉴啊……”

“别嬉皮笑脸的,”何心隐恼火道:“问你话呢!”

“来来,咱们进去说。”沈默笑道:“我给你讲啊!这是我两个月来,走遍了赣南的山山水水,才想出来的点子,快帮我参详参详,能不能行得通。”

“什么情况?”何心隐这下糊涂了,道:“难道你另有目的?”

“大哥,你是知道我的。”沈默哈哈笑道:“这是我的作风吗?”

“也是,你这人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瓣花,向来不做亏本买卖。”何心隐只好跟着沈默进去签押房,门一关上,便迫不及待地问道:“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!”

“当然是好药了。”沈默走到窗台前。拿起花洒给几盆一尺多高的绿色植物浇水。

何心隐看看那些叶片椭圆的绿色植物,不由笑道:“经略大人果然品味不凡,我还第一次见有人养这玩意儿。”

“这个你认识?”沈默十分爱惜的摆弄着他的‘草’。

“大青,又叫马蓝。”何心隐道:“山上就有,不是什么稀罕玩意。”

“呵呵!”沈默搁下花洒,拿起毛巾擦擦手,走到椅子上坐下,给何心隐倒杯水道:“这就是我的宝贝。”

“这个……”何心隐愣住了。

“老哥听我道来。”沈默笑眯眯地打开了话匣子……

翌日上午,何心隐来到驿馆,请那些宗族长老前去参加仪式,却在门口和肿着脸的郝杰不期而遇。

一看到何大疯子,郝杰登时变了脸色,转身拔腿就走。

却听身后一声暴喝道:“站住!”吓得他浑身一哆嗦,走得更急了。

但哪能快过会轻功的何大侠,几乎是一转眼,何心隐就挡在了他的面前。

郝杰身边的衙役,赶紧把自家大人护住,满脸警惕地望着这个武疯子,唯恐他再出手伤人。

谁知何心隐朝郝杰深深鞠一躬,一脸羞愧道:“郝大人。昨天的事情,何某冲动了,是我错怪你了,对不起。”

郝杰这才拨开手下,探出脑袋来,小心翼翼地问道:“你这唱得哪一出?”

“负荆请罪。”何心隐竟然当街朝郝杰单膝跪下,道:“我打肿了你的脸,当双倍奉还。”说着抄手就给自己重重一耳光。

“你这是干啥……”郝杰赶紧拉住他另一只手,死活不让他打下去:“千万别打了,不然别人会以为我睚眦必报的。”

何心隐想想也是个道理,道:“那你接受我的道歉了?”

“负荆请罪唱完,可不就是将相和了吗?”郝杰一笑,扯动了左边脸。不禁叫痛道:“哎呦,疼了我一晚上。”

“我这有上好的膏药,”何心隐赶紧掏出个小瓷瓶道:“涂上过一天就复原了。”

“那也得完事儿再用了。”郝杰不客气的收在怀里,道:“赶紧去请他们吧!别耽误了经略的大事。”

“同去。”于是,两人并肩走在大街上,两位大人物一个左边脸肿,另一个右边肿脸,引得路人忍不住偷笑。

“笑什么笑?”衙役们哪能让县尊受窘,大声呵斥百姓道:“都严肃点!还笑,没点同情心啊?”却引得众人笑声更大。

“让他们笑去吧!”何心隐无所谓道:“我们走自己的路。”

“对,走自己的路,”郝杰赞同道:“让别人笑去吧!”于是两人满不在乎的昂首挺胸,径直走进了驿馆之中。

驿馆内,那些畲族长老们围坐在大堂中,正七嘴八舌的讨论着,官府能否兑现承诺。给他们那么多粮食。

但混乱只持续了一会儿,当他们发现坐在首位的老者,一直阴着脸没说话时,便都闭上了嘴,有些忐忑地望着他道:“盘石公,您怎么看?”

那老者赤着脚,单手拄着黑木拐杖。生得肩宽背厚,豹头环眼,满脸的皱纹深深刻出一张坚毅的面容,虎目之中放射出的光芒,满是倔强与不屑。

当然他有不屑的资格,因为他是山哈四大姓之首的盘姓大族长,且比其他三姓的族长都高一辈,不仅在龙南县,就算整个赣南山区,地位都十分的尊崇。

其实郝县令并不想请他,因为这老头人如其名,生性正直刚强,一生不屈服于任何人,也从来没有到城中拜会过朝廷官员,如果大人想要用什么手段,他肯定是个大麻烦。但这位老石头,偏偏就不请自到了……

盘石公当然不是为了那点粮食。而是因为得知那些族长被利诱来龙南,担心他们贪图点蝇头小利,而被官府给利用了。当年王阳明平定赣州时,他已经二十出头,深知汉人的狡诈多端,不得不防啊……

“咱真鄙视汝等。”盘石公开口就骂道:“不就是那么点粮食吗?就把你们的魂给勾走了?”

“盘石公。”他下首一个耋老道:“咱们本来就难过冬,今年又误了农事,各寨的粮食都快见底了,有这些粮食,再掺些木薯面,就能捱到开春……”到时候万物生长。满山野菜,就能让人饿不死了。

“汝等就像找饭食的鸟,只看着饵了。”盘石公冷笑道:“却不想上面的箩筐等着落下哩。”说着不厌其烦道:“汉人最是狡诈了,当年有个王守仁,说得天花乱坠,干得缺德冒烟,把咱们坑得多惨?现在来的这经略,听说是他的徒孙,难道咱们山民就这么愚蠢,让人家爷爷骗了孙子骗?”

“这不是有您老长着心眼吗?”让他这盆冷水一泼,众人的热情消退不少,都道:“您要觉着不妥,咱就另想办法。”

“还没照面谁能知道。”盘石公有些英雄气短道:“汉人的粮食也能救命,咱们犯不着在这上面怄气……”

众人面面相觑,心说那您还发飙?

“但咱得提醒汝等,千万别让人家几句好话就说晕了头,胡乱答应什么。”盘石公沉声道:“别忘了官府的承诺是,只要咱们来出席就给,可没说让咱干别的。”

“您老的意思是?”众人一起望着他道。

“千万别信他们说的话,别答应他们的要求。”盘石公道:“咱们就是来领粮食的,参加完了仪式,取上就回去。”

“成,咱都听您的。”众人一想,还是老人家考虑的稳妥,便都道:“咱们都把自个当成木桩子,您不让说话,咱们绝不吭声,您不答应的事儿,咱们绝不点头,可成?”

“成。”盘石公重重点头道:“咱定为汝等把好这一关。”

所以当何心隐两个进来,便看到昨天还称兄道弟的一群老头,今儿就装作不熟,连个招呼都不打了……其实各位老先生也没打算这么决绝,但一看他俩脸上的伤,心中不由咯噔道:‘看来那经略不禁狡诈,还很残暴哩。’唯恐有什么把柄被对方抓住,干脆一声都不敢吭了。

察觉到气氛不对。何心隐用胳膊碰碰郝县令,郝杰便硬着头皮道:“诸位贵客,凯旋仪式就要开始,经略大人有请。”

大厅里针落可闻,让郝杰好生尴尬。过了一会儿,便见个矮壮的老头拄着拐站起来,然后呼啦一声,一屋子人全跟着起来,唬得郝杰倒退一步。看他们一齐往外走,何心隐赶紧拦住道:“汝等去作甚?”

“不是经略有请吗?”那老者看他一眼道。

好歹有个说话的了,何心隐和郝杰分开左右道:“请。”便目送这群人出去,对视一眼,心说咋这么诡异呢。

一行畲族宗老来到院中,便见那里已经摆了几十抬腰舆,每抬边上都站着两个穿红胖袄的轿夫,看他们出来,便一齐高声:“请贵宾上轿!”

众宗老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盘石公,老头的拐一杵地,沉声道:“坐逑!”宗老们顿时混乱了,到底是‘坐他逑’还是‘坐个逑’呢?直到盘石公迈步上前,坐上腰舆,才确定是前者……

“坐逑!”宗老们心中一起喊道,便稍有些混乱地坐在腰舆上。

“起驾!”先导高唱一声道,轿夫们便将腰舆抬到肩上,当大门缓缓打开,便在‘回避’、‘肃静’等仪仗的引导下,列队上了街。

那腰舆可以看成是没有棚的轿子,坐在上面和轿子一样的感觉,只是少了私密,却敞亮了许多。那些宗老们全是头一回享受这种官差开道,兵丁抬轿的待遇,看到路人全都跪在地上,难免生出些轻飘飘的感觉。

沈默不喜欢坐轿、不愿摆仪仗的原因就在这,他不喜欢这种感觉,他希望同胞们都能直起胸膛,不用跪拜任何人。但很可惜,这个时代没人和他有共鸣,大家还是喜欢人上人的感觉,哪怕这些畲族宗老也不例外。

当然沈默要是单纯想给他们贵宾待遇,完全可以用带棚的轿子,现在用这种没遮没拦的腰舆,恐怕动机不纯——逃不脱一个‘现’字——就是要让无数双明里暗里的眼睛看看,畲族长老们已经成了他沈默的贵宾。

所以他亲自立于城门前,在一片军乐声中,张开双臂,用最亲热的笑容,迎接畲族长老的到来。

盘石公是有见识的,虽然沈默看起来年龄不太大,但其雍容的气度,沉稳的举止,让他丝毫不敢小觑。所以面对沈默地问候,他丝毫不敢托大,很有礼貌,却又很有节制的表示感谢,并致以问候。

见他不卑不亢的表现,沈默知道点子扎手,不由提起了心神。

双方通报姓名后,盘石公道:“不知经略大人为何找咱们过来?”这就是典型的猪鼻子插蒜——装象了,虽然会把自己的档次降低,但好处是可以装傻充愣、蒙混过关。最合适弱势一方不求有功、但求脱身——也就是今天的情况。

沈默淡淡一笑道:“请诸位前来,是为了见证咱们军队剿匪的……历史性胜利,好让诸位宗老放心。”稍一顿道:“你们放心了,赣南百姓就放心,朝廷也就放心了。”

他在那唱高调,盘石公便心中冷笑,不过抓了几百蟊贼,就敢说什么历史性胜利,看来少年郎就是爱浮夸呀……盘石公不禁暗暗摇头,真是个绣花枕头。

他心里这么想,面上便露出了鄙夷,至少在沈默看来,已经很明显了。但沈默并不在意,而是笑笑道:“时间快到了,咱们到城楼上看去,那里视线好。”

一行人来到城墙上,说是城墙,也不过是一丈来高的土围子而已,还不如在场很多人家的围屋好呢。

但自家的围屋上,可看不到此番胜景——驿道两边,每隔两步便有个身穿崭新号衣,手持长枪的兵士站岗,从城门口一直排到远处看不见的地方。

驿道内,黄土洒地,净水泼街,静候凯旋队伍的到来,驿道外,却是里外三层的围观群众——全城的百姓呼朋引伴、扶老掣幼全都出来看这难得一见的入城仪式,甚至连花枝招展的妓女,也出现在人群之中,莺莺燕燕的说笑打闹,撩拨着传说中的心猿和意马。还有那绿缠头的归功高举着各种宣传的牌子,有打温情牌的:‘将士们辛苦了,温香阁院为你洗去征尘’;有打噱头派的‘体验另一种厮杀,就来软玉轩’;还有打明星牌的‘戚家军入驻龙南城,赛西施入主红玉亭’,亦有打价格牌的‘青楼劳军八折’……不是没写店名,而是就叫‘青楼’,这种平易近人、价格优惠的场所,显然更能打动本地主流消费群体。

当然这些再热闹,也不可能变成今日的主角。

辰时正刻,远处官道上突然三声炮响,几乎是在同时,城下的乐队画角齐鸣,奏起了胜利凯歌。然后新用黄土垫成的大路,突然变得一震一颤!

在人们‘来了、来了’的齐声欢呼中,十六骑身穿明黄飞鱼服,骑着清一水白色大马的锦衣卫,手持门旗、金鼓旗、翠华旗、销金旗等八种旗帜各一对作先导;后面五百骑骏马踏着整齐的步点紧随其后,上面地将士都穿着明晃晃的全身锁链甲,系着红色的斗篷,威武雄壮,无以复加。

但更让人震撼的,是后面用一百匹大骡子拖着的十座黝黑的大炮。

火炮并不新鲜,就连老百姓也见过,但何曾见过如此巨型的大炮,个头远远超过他们原先所见的数倍,虽然不知其威力,但仅仅个头,便极具压迫感,看得人们目瞪口呆。

“这叫什么玩意儿啊?”一直绷着脸的盘石公,终于忍不住问道。

“无坚不破神威大炮。”沈默面带自豪道:“这是当今世上最先进的大炮,攻城开山无往不利。”

“真有那么厉害?”盘石公不信道,官军的火铳他是见过的,还有什么佛朗机,打在围屋的墙上,顶多留下个碗口大的坑,根本构不成威胁。

“改日让盘石公亲自打一炮,不就知道中不中了?”沈默呵呵笑道:“这是新玩意,咱们大明以前没有过。”

两人说话间,被绑成一串的俘虏,被官军押送而来,其中最显眼的是当先一辆囚车,竟专由锦衣卫严密护卫,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。

“这人怎么有些眼熟……”木桩子宗老们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,终于有人失声叫道:“这不是李文彪的儿子吗?”

“李珍?真是李珍吗?”城墙上的众人一片惊呼道:“真的是他,我几年前还见过,就是这么个样!”

“真的是他吗?”盘石公向经略大人求证。

沈默郑重点头道:“不错,那正是匪首李珍,于三日前被我军擒获。”说话间,他的目光落在一员银甲将军的身上,不由赞许地点点头。

那人正是失踪多日的戚继美。看到经略大人赞许的目光,他顿时咧嘴笑了,谁知如狗窦大开,原来缺了两颗门牙……他是昨日才返回龙南的,一行人全都衣衫褴褛,如野人一般,还被巡逻队以为是山贼呢,他们再三申明身份,却还是被押送到中军帐中,恰好那天是戚继光坐镇。

一见到他哥,戚继美咧嘴道:“锅……”

“锅?”戚继光仔细辨认,此蓬头垢面之物,的确是自己的弟弟,奇怪道:“你咋说话这声呢?”

“牙此被括掉了……”戚继美挤挤眼,也不知是哭还是笑道:“吾抓了条大鱼。”

戚继光看看他身后,五花大绑着一个,同样是蓬头垢面、衣衫褴褛的男子。心中是又高兴又好笑,只好先道:“去洗洗吧!回头再说。”

于是亲卫带他们下去,打水洗刷不提。

当戚继美转回来,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,也换上了干净衣服。戚继光见他面上密布细小的划痕,还掉了门牙,不由问道:“这几日你干嘛去了?”

“吾那日看见个打眼的家伙,窜则甲、带则盔……估计是锅大头目。”戚继美说话漏风,得仔细听才明白,原来那天他带人追进林子。一眼就看到一个身披精良盔甲的大个子,在几个武士的护卫下,匆匆往东边去了,便毫不犹豫追上去。

按说林深叶密,很容易追丢了,但那人身上亮晶晶的鳞甲,头上黄橙橙的头盔,无时无刻不散发着耀眼的光,为追兵指引着方向,结果到了天黑也没甩脱。

夜里那盔甲终于不反光,但戚继美已经追出感觉来了,就是那种不用看,也知道对方往哪里跑的玄妙之感,虽然对方熟悉山路,变换多端,他仍然如跗骨之蛆,穷追不舍。

当第二天的曙光降临,戚继美发现身边没了亲兵,眼前也只剩下目标一个,仿佛其他人都被夜色吞噬掉一般。但那目标仍在往前跑,他也无暇思考。只能死死盯着,咬牙追上去。

到了翌日中午,他俩已经整整跑了一天一夜,早就丢盔卸甲,甚至连兵器都扔了,就那么赤手空拳,几近裸体的,在初秋山区那及膝高的深草中忘情的奔跑着。

双方的体力早就消耗殆尽,被追的快崩溃了,追人的也要失去知觉了,全凭着一股惯性机械的迈动双腿。两人要快一起快,要慢一起慢,看这架势永远也追不上——直到一条大河横亘在面前。

戚继美眼前已经是天旋地转,看着对方在河边站住了,便想也不想,一个鱼跃扑上去……其实他和对方相距一丈开外,若是能一下子扑到对方,那才叫见鬼了呢。

但被追的大个子也晕菜了,一看他扑上来,便想也不想,纵身跳入河中。伴着他扑通的落水声,戚继美果然也面朝下摔了个狗吃屎。

戚继美早就过了极限,全凭着那股心劲儿撑着呢,这一摔可就泄掉了,浑身一丝力气都没有,勉强翻了个身,吐出两颗门牙,满嘴是血道:“去球,涮里肘运……”便彻底放弃了。躺在地上喘粗气。

谁知天旋地转中,他仿佛听到有呼救声,循声歪头一看,原来是那跳水的大个子,竟然一边扑腾挣扎着,一边嘶叫道:“救救咱,不会水……”

戚继美本已绝望,却又见峰回路转,登时又生出一股力量,挣扎着爬起来,哑声道:“别乱动,吾来救你……”便也跳进水里,拼命往他身边游去。

谁知甫一碰到他,那大个子就像八爪鱼一般,死死缠住他的身子,骇得戚继美以为上当遇袭了,赶紧挣扎开了,于是双方在水里一个推,一个抱,纠缠成了一团。

缠斗中,戚继美突然发现,自己两脚竟能踩实,猛然从混沌中清醒过来。猛退一步,然后飞起一脚,就将对方踢倒在水里。大个子又拼命挣扎起来,大叫道:“救命啊!救命啊……”拍起的水花倒有八尺高。

“站住别动,”戚继美大喝一声,唬得对方一下定住了,“看看能淹死吗?”

那人呆呆地看看戚继美,再看看自己,发现这河水,才刚没过护心毛而已。原来一直是自己吓自己啊……他的脸上竟露出害羞的表情。

无论如何,戚继美是把人逮到了,两下分筋错骨手,将对方两条胳膊卸了下来。这招太省事了,不仅消除了对方反抗的可能,甚至剥夺了他逃跑的权力……没有胳膊平衡的跑步,结果只有一个,就是摔死你。

费尽力气上了岸,两人都水淋淋的仰面躺在地上,狗一样喘着粗气。

良久,那大个子恢复了些力气,歪头看看戚继美道:“没见过你这样当兵的,这么玩命追咱,咱欠你钱啊?”

“你跑,我就追。”戚继美的行动早已证明这点。

“你一个月拿多少钱?”大个子难以理解道:“犯得着这么拼命吗?”

“不是钱的问题,”戚继美仰面望着空中,第一次觉着云彩这么白,天这么蓝,仿佛世界都精彩起来,淡淡道:“我不想一辈子都只是戚继光的弟弟,可又没他那么厉害,不拼命怎么行?”当然,这番话是意译,戚参将在那次饿虎扑食中,与地上的鹅卵石亲密接触,结果两颗门牙光荣阵亡了。

但不管多么狼狈,他终究是成功了,尤其是盘问出来,此人竟然是四大匪首之一的李珍时,戚继美更是扬眉吐气,整天呲着牙笑,仿佛生怕人家看不见他的狗窦大开似的。

当沈默得到禀报后,登时喜出望外,因为李珍的落网,一下就让他的腰杆壮起来,对那些难搞的畲族老头们,也是巨大的威慑。

果然。确定李珍被擒获后,这些人望向沈默的眼神变了,除了惯有的疏远之外,还多了些吃惊、敬畏,就连盘石公的言谈举止,都变得不那么自在了。

也是,小试牛刀便能把李文彪的继任者擒获,那其他叛匪的好日子,八成也要到头了。

这时凯旋官军在城门前,列成严整的军阵,行列之间如刀削尺划,刀枪林立、旌旗密布,战马齐喑,鸦雀无声。那十尊大炮也无声地蹲在军阵之前,黑洞洞的炮口高高指向城墙上的众人,造成巨大的威压。

盘石公等人变得沉默起来,相互间的目光交流中,也充满了惊恐与担忧,官军确实天翻地覆了,不再扰民滋事、不再散漫松垮,而变得军纪严明,军用严整,这些积极的变化,肯定会对赣南的局势,产生巨大的影响。

盘石公的脸上露出深思的神色,后面的仪式他完全没有看到心中,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沈默的背影,寻思着这神奇的年轻人,怎会如此神奇,竟能把一团散沙,迅速地捏合成团呢?仅凭这一手,老人家心里就明悟了——赖清规、谢允樟那些狂妄自大的家伙,不会是他的对手。

那么要不要调整对官府的策略呢?一直到仪式结束,众人被请回经略府,参加庆功宴会,盘石公才拿定主意道:‘先看看再说,但尽量不要得罪他,日后也好相见。’

宴会设在经略府的后院,但这临时的行辕太过逼仄,房间里根本摆不下那么多桌,索性在院子里摆开。一共二十五桌,每桌十人,全都在日头下吃酒席,好在秋日的阳光已经不毒,晒在身上暖洋洋的,倒比在屋里舒服多了。

为了消除隔阂,沈默特意安排了座次,每一桌都有文有武、有山哈有客家,让他们交错搭配着坐,并早先就嘱咐一干文武,要把这场酒席,当成是任务来喝,谁能把气氛处得融洽,跟对方交上朋友,谁就立功了,反之,等着挨板子吧!

有了沈默的预先安排,参加宴会的文武,自然不会疏远身边的畲族老人,还得试着跟他们沟通,看看能不能完成大人的任务。而作为畲族宗老们来说,虽然在本族地位崇高,但跟这些大官老爷做一个桌上喝酒,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,确实有些受宠若惊,因此也是小心翼翼的应承着。

不过酒是个拉近距离的好东西,互相敬几圈,三五杯下了肚,脸蛋都变得红扑扑的,不论身份,都开始称兄道弟起来,气氛便渐渐热闹起来。

主桌设在院东的小凉亭内,沈默让盘石公坐在自己身边,一干总兵巡抚作陪。盘石公是有件事的,自然明白这一桌绯红官袍意味着什么,这些平时都见不到的大人物,竟然在下首陪着自己说话,这让他有些消受不起,在那里如坐针毡。

沈默看出他的不自在,一指院中笑道:“盘石公,您看,他们都开始喝起酒来了,咱们是不是也放松点。”顺着所指,盘石公看到那些宗老们,已经和官府众人打成一片,吆五喝六的较量着喝酒,可也真是新鲜。

“从没想过,大官们能和咱们山民坐一桌喝酒……”盘石公不禁摇头感叹道。

“为什么不能呢?”沈默温和笑道:“大家都是炎黄子孙,既然生在神州大地上,就是一样的高贵,为何再人为设置界限呢?”

“您这说法,确是与众不同。”盘石公轻声道:“以老朽几十年所见,汉人大都可瞧不起我们畲人。”

“是啊!这是历史造成的。”沈默不讳言道:“虽然你们的祖先大都是魏晋的望族,但毕竟已经与外面世界隔阂千年了,语言、习俗、文化、服饰等各方面都有差异,”说着笑笑道:“两族想要平等尊重,还需要几代人的努力啊!”

“难道会有那一天吗?”盘石公不太相信道。

沈默却把话头一别,微笑道:“我听说,你们有句俗话,叫‘宁叫闺女老在家,不在山南边找婆家’,这话什么意思?”

“呵呵!大人竟然知道这个。”盘石公笑道:“我们这边龙头山以北的村子,日子还算过得去,但南边的地贫得很,家家户户穷得穿不起裤子,连土匪都不光顾的地方,谁愿把姑娘嫁过去遭罪?”

“瞧不起人家?”沈默笑道。

“算是吧……”盘石公点头道:“穷了就让人瞧不起。”有一说一的老人,让交流变得十分通畅。

“就是这个道理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歧视因为贫穷,而后产生隔阂。”

盘石公思索一会儿,道:“您说得一点没错,”说着苦涩的一笑道:“可世世代代生在这大山里,穷是咱的命是。”

“那不一定。”沈默神秘的笑笑道:“我有法子能让畲民们富起来,你信不信?”

盘石公盯着沈默,见他不似作伪,但终究还是没有信心道:“大人,我说个典故您别不爱听。”

“请讲。”沈默给他斟杯酒道。

“五十年前,有个大人物,也来咱们这儿巡抚过。”盘石公道:“他叫王守仁。”

“正是下官之师祖。”沈默肃然道。

“他厉害吗?”盘石公问道。

“文武双全,经天纬地。”沈默满是敬意道:“乃是五百年才出一个圣贤。”

“大人比他如何?”盘石公又追问道。

“远远不如。”沈默坦然道:“就像星星和月亮的差别。”

“那就是了……”盘石公长叹一声道:“当年他在剿匪之后,也想过很多法子,来解决咱们赣南的贫困问题——老百姓能吃饱饭,谁还会造反?这放在山民中,也是一个理。”

沈默缓缓点头,不由对这老先生刮目相看。

“且不论王守仁对我们做了什么,但他确实是个智者。”盘石公道:“他告诉我们,赣南缺水、山地贫瘠,故而产量低下,单靠种粮食只能勉强糊口,可一旦遇到天灾人祸,很快就会难以度日,更别提致富了。”

沈默点点头,表示认同。在阳明公的书信集中,他确实看到过其对赣南民生的调研,记得他说‘南赣地方虽禾稻乏产,然田地山场坐落开旷,日照足且少虫害,竹木生殖颇蕃,若搬运谷石,砍伐竹木,及种靛栽杉、烧炭锯板等项并举,或可富民财而足民用。’

但结果似乎不了了之……

“他想了很多的法子,试着种了很多东西,但都失败了。”盘石公忧郁道:“原因只有一个,那就是没有路……不知大人将那些大炮运进来,花了多少本钱?”

“足够再造出十门了。”沈默缓缓点头道:“你的意思我明白了,东西种出来简单,但运出去就难了,哪怕花了重金运出去,成本就太高了……没人会做这种买卖。”

“是啊!”盘石公端起酒杯,仰面喝干,嘿然道:“除非能修条路出来,不然就得一直穷下去!”说着双目通红地望着沈默道:“大人,你能给修吗?”

沈默缓缓摇头道:“不能,我找人算过,这是个以百万两计的大工程,我拿不出这个钱来。”

“是吧……”虽然心里早有准备,但盘石公还是失望的暗叹一声。不过对沈默的坦诚,他还是很满意的,如果对方说‘可以’,他反而会认为沈默是在蒙骗自己。

“但我有办法,能克服这个难关。”沈默话锋一转,竟抛出这样一句。

“什么办法?”盘石公沉声问道。

宴会结束后,沈默叫过三尺吩咐几句,便请盘石公,还有几位畲族老者到书房用茶。

沈默去后面更衣,侍卫奉上香茗也退下了。趁这个机会,几位宗老赶紧问盘石公道:“石公,他叫咱们过来作甚?”

“听听不就知道了……”还不知道沈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,盘石公不打算和他们浪费口舌。

“管他说什么哩,把粮食发下来最紧要。”宗老们你一言我一语道:“盘石公,待会儿经略大人一来,你就跟他讲,拿到粮食咱们就回去。”

盘石公点点头,示意众人噤声,果然不一会儿,就听到脚步声响起,然后沈默的侍卫长道:“诸位请现在书房稍候,大人待会儿就到。”

说着话,门开了,进来五个衣着得体,精明干练的中年人。三尺对盘石公等人道:“这也是今天的客人。”后进来的几个人朝盘石公他们和善的微笑,盘石公只点点头,并没有搭腔。

三尺安排客人坐下。两方正好一边一溜椅子,东西昭穆而坐。

为新来的客人上了茶,三尺他们又退下去,剩下两帮客人大眼瞪小眼,那些后来的客人,倒想要攀谈一下,无奈几次挑起话头,却都没得到回应,只好尴尬的住了声,场面颇有些尴尬。

其实盘石公也在悄悄打量着对方,单看其中一个手指上的墨玉大扳指,便知道这都是些大财主。再看其精明干练的气质,应该不是读书人,而是走工商口的,便开口问道:“朋友是做买卖的?”

几人便一起点头,道:“您老好眼力,我们确实是买卖人。”

“做什么买卖的?”盘石公心中一动,继续盘问道。

“印染。”其中一个相貌英俊、年纪稍轻,也就是那个带扳指的男子,替同伴答道:“我们都是干印染的。”

“印染?”盘石公有些失望,这跟赣南有什么干系。

几名商人并不是此行的头儿,也不敢乱说,见对方没了说话的兴趣,便也不再出声。

双方静坐了一会儿,沈默的笑声从屏风后响起:“让大家久等了。”

两帮人赶紧起身相迎,只见沈默换穿一身印有暗花的藏青棉布长袍,愈发显得飘逸出尘。卓尔不群。他不是一个人出来,而是携手一位稍显富态、头发花白的老者,两人神态亲密的出现在众人面前。

沈默态度和蔼的请众人坐下,那老者在左侧首位坐下,正好与盘石公相对,显然是商人们的头头。

沈默也在首位落座,笑容可掬的对盘石公道:“石公,这位是徽州商业协会阮会长,号长公先生。”

“长公。”盘石公唱个喏道:“盘石这厢有礼了。”

那老者笑眯眯的还礼道:“您想必是大名鼎鼎的盘石公吧?”他虽然是个商人,但气度雍容,举止大度,很难不让人心生亲近,就连盘石公也破天荒的笑笑道:“山野之人有什么名气,倒是您老,三大商帮之一的会首,那才是大名鼎鼎呢。”

“不过是为同乡做点事情罢了。”阮会长谦虚笑笑,对沈默道:“多亏大人安排这次机会,才能见到盘石公和诸位族长。”场面人永远不会冷落尊者。

“既然大家认识了,”沈默笑着点点头道:“那咱就直入正题。”他对阮会长道:“长公,这次你们千里而来,肯定是不虚此行的。一直困扰着你们的大问题。我终于找到解决之道了。”

这长公先生字良臣的,名叫阮弼,实乃一位不得不说的人物。他于弘治年间生于徽州歙县,一个小地主家庭,读过书、学过医,后来向父亲要了一笔钱,说是要‘贾于四方’,历经挫折失败后,终于在芜湖找到了人生的目标。

因为他发现芜湖是一个成就事业的地方。首先这里的地理位置十分优越,有通畅的水路交通,且正处于南京、苏州、杭州、合肥等重要经济中心的中心点上,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水陆交通枢纽,不仅交通发达,而且商情灵通,完全具备发展为‘长江巨埠,皖之中坚’的广阔前景。

更重要的是,他在此找到了自己事业——赫蹄。何为‘赫蹄’呢?相传是当年赵飞燕姐妹所制的一种小幅薄纱纸,唐宋以后便被当作染色纸的代称。

当时的芜湖便已经是明朝的浆染业重镇,但尚未有人经营染色纸行业……主要是因为这种东西不是生活必需品,而是提高生活品质的玩意儿,所以在唐宋兴盛后,便销声匿迹了。而国朝建立后的几任皇帝,都崇尚节俭,国家也处在恢复阶段,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内,‘赫蹄’都没有市场,直到嘉靖年间。

但阮弼对社会风气变迁,有着敏锐察觉,他切身体会到。社会的风尚已经发生了很大改变,渐渐转为崇尚奢靡了。这种风尚在衣食住行各个方面都有体现,国初太祖皇帝定下的各种条条框框,不断被突破,被僭越……比如说穿衣方面,原来只有士大夫才能戴的瓦楞棕帽,早成为市井小民的流行装;优伶、娼妓遍体绫罗,满头珠翠;宫廷内的太监都穿上了蟒衣的。这些人放在国初,都得咔嚓喽,可现在,连御史都习以为常,连皇帝看了都不在乎,观一叶而知秋,仅此一桩便可知世道彻底变了。

阮弼敏锐的察觉到,人们对生活品质的要求,会越来越高,许多在几十年前还无人问津的玩意儿,已经具有极好的市场前景了。于是他变卖家产,开设了一家染色纸场开制赫蹄。

赫蹄染出来后,怎么卖又是个问题。但他早看好了打响第一炮的地方——南京!六朝金粉之地,有数不清的名妓优伶,文人墨客,当然是赫蹄最好的市场了。而且更重要的是。全国流行看南京,这里正兴起什么,马上各主要城市便会跟着兴起,再一级级传下去。只要把南京的市场攻克了,全国的市场也就尽在掌握。

结果不出所料,获利巨万,且打响了名头,各地求购的订单如雪片而至,大大超过了阮弼一家场的产能,虽然他在极力扩张,还是远远不足以满足市场需求。

这时别家印染工场见状。也全都转为生产赫蹄,且不止芜湖地面,其余各省凡有浆染业的,无不见利而起,跟风生产,一下子产量暴增,竞争十分残酷,渐渐获利甚微,甚至无利可图。

但阮弼的生意依然蒸蒸日上,因为除了先发优势外,他还掌握着一门独特的技术,叫‘万年红’。那是一种朱砂笺纸,其鲜艳无比,永不褪色,别家根本模仿不了。万年红也就成为赫蹄中的名牌,广受追捧,誉满天下,远销海外。

就在大家纷纷眼红之时,阮弼却提出个惊人的建议——设立赫蹄局,由芜湖的染坊主联合经营,共同销售。这样可以节省运输费用,获利会更多。为了取信于大家,他甚至献出了‘万年红’的配方,芜湖的染坊主茅塞顿开,当即成立了总局,果然生意大增。

于是,大家推选阮弼为总局祭酒,赋予他极大的权力。他也没有让大家失望,很快使芜湖的赫蹄成为了广受追捧的精品,并在全国各‘商业要津’处设立分局。使芜湖成为全国‘赫蹄’的生产批发中心;成为全国公认的染色业龙头,甚至连当地官府,都要为其保驾护航。

如是兴旺发展十余年,阮弼渐渐感觉到了行业的瓶颈,因为赫蹄毕竟用途有限,导致市场饱和后,很难再行拓展,必须要寻找更有前景的增长点。这时。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摆在了他和他的行会面前——苏州开埠,外贸激增,当然赫蹄的销量也随之上扬,但这并不是他关注的,他所看到的是,棉布必将成为外贸主力,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,产量急剧增长。

虽然芜湖并不具备生产棉布的先天条件,但前面就说过,地里的棉花想要变成闻名天下的松江棉布,需要经过许多道工序,哪一道都不能省,只要能参与进任何一道,便可分享行业飞速发展带来的厚利。

芜湖作为全国印染技术最好的城市,显然有资格参与进这场盛宴中!因为除纺织外,棉布质量也取决于浆染。只有经过浆整和涂色,才能解决棉布表面粗糙和色调单一的弊病。经过浆染后的棉布,挺平光洁、色彩鲜艳,可以使布的价值大大提高。

于是阮弼来到苏州,展示他们染出的样布,果然比本地自染的水平高许多——同样一块布,经过他们压光浆染后,更加色彩艳丽、布面平滑,而苏州本地自染的,就显得粗糙黯淡许多。

更重要的是,将浆染工序包给芜湖,哪怕算上往返路费,也比自己来做,节省三成本钱。苏松商人大为意动,但他们不敢擅自行动,由棉纺行会写信给北京的沈默请示,结果很快得到回信曰:‘分工协作乃技术进步之先决,术有专攻方能精益求精,可将浆染工序转包芜湖,但必须妥善安置原有工人。’

得到批示后,苏州棉纺商业协会便和芜湖浆染总局谈判。因为阮弼抱着极大的诚意,进行得非常顺利,而且能得到一大批技术工人,他更是求之不得。于是双方签订合约,苏松棉纺行会旗下三分之一的工场所织布匹,交由芜湖浆染行会分包浆染。

结果当年那三分之一外包浆染的工场就尝到了甜头,不仅成本降了一大截,而且因为产品质量大大提高,一时畅销全国,供不应求。剩下三分之二的织布工场被挤兑的坐不住了,产品再滞销下去,就要关门大吉了。

虽然知道把浆染全都交给徽商,可能会使自己变被动,但苏松棉纺商业协会访遍全国,也找不到第二个哪怕水平接近的地方了。后来又不惜血本,想要学到这套技术,但越是了解就越是气馁,因为从选料到上色,各个工序中都有数不清的独特工艺。这是芜湖印染业上百年的积累,尤其是这些年生产‘赫蹄’,使他们在染色行业摸索得越来越深,已到了外人无法触及的高度。

最终苏松棉纺也只能放弃另寻他路,将所有的布匹交付芜湖浆染,而且通过便利的交通,满载着布匹货船朝发夕至,既不耽误时间,也不费多少运输成本。

数年合作下来,芜湖的棉布浆染行业已经超过原本的染纸业,成为当地的支柱产业,而芜湖这座城市,也因此焕发出勃勃生机,获得了‘织造尚松江,浆染尚芜湖’的美名,成为江北的经济次中心。

阮弼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,不仅成为芜湖地面上说一不二的大人物,也被推举为徽商商业协会的会长。事业发达后的阮弼,愈发乐善好施,仗义疏财。尤其在抗倭战争中,贡献尤为突出。

首先是率众抗倭。嘉靖三十四年,一股倭寇从浙江杀入徽州,又从徽州北上迫近芜湖。芜湖没有城池,守土者束手无策,官兵们争相逃窜。年已五十四岁的阮弼站了出来,以他的崇高的声望,倡行会少年强有力者,合土著丁壮数千人,成立了保乡团,并对天发誓力抗倭寇。凶悍的倭寇看到没有城池的芜湖商民如此众志成城,只好绕道而走,没敢骚扰芜湖。

第二是捐修道路。倭寇从芜湖逃离后,刘显奉命率军追击,结果因为当时芜湖至南陵数十里,竟是艰险而又多泥沼的道路,让刘显的部队吃尽了苦头,等到赶赴南陵时,已是强弩之末,结果吃了败仗。这之后,官府想修路而无钱,阮弼再次挺身而出,捐出重金,并倡议芜湖‘诸贾’解囊相助。很快,一条以砖石铺砌的平整大道从此将芜湖和南陵连结起来。

第三件是倡筑城垣。倭寇撤退之后,芜湖官民恢复城垣的强烈要求,终于被朝廷批准。但筑城之费从哪里来?官府找到阮弼,请他‘扶义倡众’,阮弼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,个人捐出百万两白银。在他的倡导下,芜湖商贾纷纷解囊,捐出重金,使工程顺利进展,直到去岁,芜湖城垣已经如期告成、城完而坚,被验收的工部官员,誉为‘百城之冠’!

为了表彰阮弼的功勋,朝廷一是对他赐级为正三品的嘉议大夫,而是将芜湖西门城楼命名为‘弼赋门’,以示表彰。自此,阮弼之名声震寰宇,成为全国闻名的‘义贾’。

不过这些年,老人家已经不常出来走动,商业协会那边也已经放权,但对行业的动态脉搏,仍保持着高度的关注,他早发现产能提升遇到了麻烦,这次的麻烦在于染料方面。要想给布上色,大量的染料必不可少,其中最最重要和主要的,就是靛蓝了,因为它是各种蓝布、青布、黑布的主要染料;靛蓝经过处理又可成为靛白,几乎所有的颜色都少不了这种染料打底。

所以随着染布量的节节攀升,对靛蓝的需求也随之激增,但靛蓝的供应量却难以保证所需,短缺又导致其价格暴增,严重影响了行业的利润空间。

而且阮弼还打听到,苏州研究院已经搞出了一套水车纺纱机,据说可以将纺纱速度提高十倍,虽然这不会带来布匹产能的同比增长,但芜湖的浆染业也要未雨绸缪,先把本身的瓶颈解决了,宁可自己等别人提升,不能让别人等,这是阮弼一直奉行的准则。

于是徽商们开始全国范围寻找靛蓝产地。说起来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,古籍中曰:‘凡蓝五种、皆可为靛’,意思是,蓼蓝、菘蓝、木蓝、马蓝、苋蓝、等五种植物,都可以提取靛蓝,但苋蓝是古书上的东西,大家谁也找不到,蓼蓝、菘蓝产自北方,先天产量就低,加之这些年,北方连年大旱,产量更是可以忽略不计。

剩下的木蓝和马蓝,都产自福建那边,乃是现在的主要原料产地,也正是闽商们坐地抬价,才逼得徽商们不得不四处寻找新的货源。结果看似普通寻常的东西,却真把阮弼他们给难住了。

这次沈默命人知会说,已经帮他们解决了难题,本来只想让现任的浆染总局祭酒韦鸣前来一晤。却不想这位老人家也千里迢迢赶过来,沈默喜出望外之余,也感到了他对此行深深的期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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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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