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页 历史 官居一品

点击收藏后,可收藏每本书籍,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

第753章 高老三又回来了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9881 2021-10-18 14:35:34

官船扬帆远去,为官四十五年的两朝首辅徐阁老,终于离开了北京城。两个月后,徐阶终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松江老家,全城的官绅父老在码头相迎,无论别处如何评价徐阁老,他都是他们的骄傲。

而他那位因为私愤弹劾兄长的弟弟,已经被罢官在家的原南京户部侍郎徐陟,在得知了兄长致仕的消息后,便陷入了羞愧与恐惧之中。所以那天他在万众瞩目之下,仅穿着中单,背负着荆条,在码头跣足跪迎兄长。

然而徐阶看都没看一眼,便从他面前走过,登上轿子离去了……

虽然远未到他谢幕的时候。但毫无疑问,这位长时间叱咤风云、左右朝局、书写历史的徐阁老,已经不再是大明这个舞台的主角。

回顾他漫长的政治生涯,便能看到,他这一辈,被人整过、也整过人,干过好事、也干过坏事。在他地从政历史上,绝大多数时间,都是悄然无声、鲜有建树,只是履行一个合格官僚的职责。但仅仅那几件事情,就足以让他彪炳史册,为万众敬仰赞叹了。

公平的说,他是大明有史以来最有权势的首辅,二百年来最强的官僚,没有之一。

然而为何他的突然下野,并没有激起太多的浪花呢?虽然有不少人上书挽留,但皇帝不接受,大家也就算了。虽然有很多人跟着来通州送他,但大都有自己的算盘,真正舍不得他走得,似乎没有几个。

甚至连他最疼爱的张居正,都认为虽然自己需要仰仗师相的栽培,但要是老师再执政下去,着实于国无益,还是走了利索……哪怕在胡宗宪案后,张居正也是一样的想法,不能因私废公、而要以国为先,这是他和绝大多数官员的区别所在。

但这并不是说,徐阶的名声臭大街了,恰恰相反,在主动退位之后,他的声望极高、名声极好,简直成了淡泊名利的代名词。

可为何大家都不留恋他呢?因为他的执政,已经于国无益。只有稍有些见识的官员,便知道,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,早日平稳的退位让贤,就是他能做的最后贡献了。

不是人心似水,官员无情。而是他真的已经不合适了。

大明到了今天,真的已是危若累卵……各种积弊如山,土地兼并严重,朝廷财力枯竭,九边外敌窥伺,内里民乱四起。再不振作,再不根除顽疾,就真的真的没有时间了!

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,必须由雄才伟略、担当社稷的英雄,来力挽天倾了。

而徐阁老,显然不是这样的英雄人物。

他固然已升到了一人之下的高位,但在这个专制的官员体系中,决定你是否能上位的,是权术而不是才能。所以爬到高位而掌控了国家权柄的,不一定就是优秀的政治家。很可能,仅仅是一个权术高手,甚至就是个庸常官僚。

国家的经济、民生、兵备如何统筹?体制固疾源于何处?如何拔除腐败以起衰振惰?一个政治家是要会下这盘棋的!

而行政官僚,却只懂得人际关系这一步棋。如何固宠和如何安插亲信,乃是他们的全部本领……无奈的是,自从掌握国家政权之后,徐阁老的全部精力,都用在了这上面。给亲信安排什么样的位置,怎样才能让所有人相互制约、不出乱子,如何把讨厌人杯葛掉,这就是一国首辅的全部精力所在。

而对于国事,徐阁老却主张休养生息、优柔宽政。

国事若斯,大明朝已经到了悬崖边上,哪里还容得你无为而治,休生养息?至于所谓的‘宽政’,无非是放纵贪官污吏;所谓的‘和揖中外’不就是挨打了也忍气吞声!

不求有功、但求无过,无功便是过!

所以他徐阶,就是大明二百年来官僚政治的精华浓缩而成,无愧于第一官僚的称呼。

大国如果由这样的超级官僚来领导,其结果必然是超级稳定。而对于像大明这样一个版图超大而兵备疲弱、人口众多而榨取过甚的大国,稳定就意味着正在没落下去。这才是这个国家,自从建立后,便不可遏制的下滑的重要原因。

现在,这个国家已经滑到悬崖边上了,如果再有这样的超级官僚掌舵,那就只能粉身碎骨了。

所有船上的人,都不希望这条船完蛋,既然你徐阁老掌舵,无法带领这条船走出危险,那就只能换一个人来了……

隆庆二年四月七日,徐阁老还没有抵达家乡,一道起复老臣的圣旨,却送到了河南新郑。

河南布政使司,河南府,新郑县。

一队骑士飞快地往高家庄方向疾驰而去。

再过几天就是立夏,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已是青苗没膝。晨光穿过薄雾,照耀在沾着露珠的绿叶上,闪耀出无数小小的七彩光晕。在这如梦如幻的色彩中,一切都是那么生机勃勃……叫天子从田中呼啸着钻入云霄;雏燕贴着麦穗掠翅儿飞行,还显得有些紧张;鹌鹑在田间地垄悠闲漫步,就像穿着褐麻布衣服的农夫;黄鹂鸟在开着洁白槐花的树上婉转的歌唱……

高家庄就掩映在这如诗如画的田园风光中。一般人顾名思义,就会认为,这里的人大都姓高,似乎就是个普通的农庄。

这话只说对了一半,这里人大都姓高是没错的,可这绝不是个普通的农庄。这时候你走进村子,就会听到祠堂里传来的琅琅读书声。进去一看,好家伙,不过几百人的庄子,竟有七八十个读书的大小少年……按照人口比例看,所有适龄的孩子,都在这里读书了。在这个三代富农才能供一个读书人的年代,这简直就是个奇迹……

学子们也很珍惜读书的机会,虽然先生还没来,所有人都摇头晃脑、全神贯注的背书,就连原先最皮的孩子,也不敢稍有懈怠。

而当那个身穿半旧青布道袍、头戴葛巾,胡须浓密、方脸阔口、法令深刻的黑脸教书先生出现在学堂门口时,读书声便戛然而止,所有的学子正襟危坐,满脸憧憬地望着那先生。

教书先生的目光深沉,步伐有力地走进来。

“问先生早……”待他站定,学子们便齐刷刷的起身行礼。

“坐下。”声音浑厚响亮。

待学生们坐下后,先生便开始检查背书,但他的方法与一般教书先生不同。不是一个一个的上来背,而是把学生们按各自课程分为五组,并指定了组长负责检查背书。他则背着手闭眼走来走去,虽然这么多人背不同的书,声音嘈杂无比,但只要有没背好,组长却放过了的,他都能马上听出来。待到所有人都背完了,便把这些没背好书的点起来,每个人哪里背错了,他都说的分毫不差,令学子们万分惊服,没有一个敢偷奸耍滑的。

这样可以大大缩短检查背书的时间,使先生有更多的时间讲解精要。

今日毫不例外,先生微闭着眼,在课堂里走来走去,学生都在卖力的背书。但一阵敲门声,打断了这和谐的一幕,学生们的声音戛然而止,那先生也黑着脸望向门口。

只见村长一脸小心地站在门口,朝那教书先生作揖道:“三叔,有天使到了……”

“出去……”那教书先生冷冷道:“这是上课时间,让他们等着!”

“可是……”村长小意道。

“滚出去!”教书先生怒吼道。

吓得那村长连忙抱头鼠窜。

“背书,谁让你们停了!”见学生们看的目瞪口呆,教书先生拿出了戒尺。按族学的训条,读书时不一心一意,初犯打十戒尺。

把所有孩子的左手都打成了红馒头,教书先生沉声道:“读书要专心,否则是浪费时间,不如回去下地干活!记住了吗!”

学子们虽然被打的泪花直飞,但都乖乖点头,然后继续背书。

一上午,果然没人再敢来打扰,到了中午散学吃饭的时候,那教书先生才来到祠堂前厅,便见几个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,桩子似的钉在个身穿蟒衣的大太监身后。

那太监本来坐在那喝茶,看到他进来,赶紧起身稽首道:“奴婢石兴,见过阁老。”

教书先生有些意外道:“石公公怎么亲自来了。”

“当然是有重要的事情了。”石星敛起笑容道:“高拱接旨!”

“臣高拱恭请圣安……”这教书先生竟然是被罢官的内阁次辅高拱高肃卿。

“圣躬安!”石星便在摆好的香案前,宣读了起复高拱的圣旨。

自始至终,高拱的表情都是一成不变,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,连连惊叹道:‘他竟然做到了,他是怎么做到的?!’

这到底是什么人物,又做了什么事,能让已经宠辱不惊的高阁老如此惊异,这事还得从去年高拱刚回到家乡说起。

话说一年前的这时候,高阁老在‘举朝倾拱’的声浪中黯然下野,返回了新郑老家。但一路上想起徐阶那厮的丑恶嘴脸,那些言官的无耻谩骂,他就忍不住怒火中烧。一路上又气又恨,还淋了雨,结果一回到新郑就病了,而且病的还很厉害,多方延医都不见好转。

就在府里急得团团转时,一个自称‘邵大侠’的男子出现了,他口口声声说,自己可以药到病除,治好高阁老。高福见他身长肩宽、风度翩翩,举手投足颇有大家风范,而且看上去就很不简单,所以抱着试试看的心理,把这人带进来了。

装模作样的一番望闻问切,邵大侠凑在高拱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。然后便见已经卧床多日的高阁老竟一下坐起来,吆喝着让摆桌酒席,要和着邵大侠把盏!

家人虽然觉着他大病初愈,不宜喝酒,但他能心情好过来,比什么都强,于是按照吩咐,整治了一桌酒席。

事涉机密,高拱屏退左右,连斟酒的丫环都不要了,自己亲自执壶,与邵大侠对饮。

“邵先生,说自己与沈江南是朋友?”酒过三巡,高拱问道:“不知你们是怎么认识的?”

邵芳知道高拱这是在盘查他的家底了,一口干了杯中酒,苦着脸道:“三岁孩子没了娘,说来话长。方才跟您老吹牛了,草民哪敢高攀沈阁老,咱不过是和他打过交道而已。”

高拱闻言先是一愣,旋即呵呵笑道:“这么说,你不是沈江南派来的了?”

“不是,”邵芳摇头道:“草民和沈阁老不仅没有缘分,还有些过节。”

“那么说,我就不需要承江南的情了?”高拱目光闪烁地望向邵芳道。

“本来就和他没关系,”邵芳道:“您承他的情干嘛?”

“呵呵……”高拱只是笑,这人再撇清,他也知道,一定是沈默派来的。便配合道:“既然不是沈江南派来的,那你来是为了什么?”

“我为了阁老您而来啊!”邵芳瞪大眼睛道。

“为我而来?”高拱淡淡道:“你以前认识我?”

“第一次见,”邵芳笑道:“果然是见面更胜闻名!”说着凑过去,神秘兮兮道:“我看阁老的气色,根本就不是赋闲之人……”

“哦!你还会看相?”高拱似笑非笑道。

“麻衣与柳庄都学过几年……”邵大侠又把江湖人士那股好弄玄虚的习气带出来了。

“那老夫是什么相?”高拱玩味地问道。

邵芳装模作样的端详着高拱道:“阁老双颐丰厚而法令深刻,眼大瞳亮而炯炯有神,且鼻翼如珠、人中颀长,方颊阔颧、眉扬如剑,此乃笑傲山林的饿虎之相!加之气色如赤霞蕴珠,正是金乌跃海之兆。如此大贵之相,世间少有!有道是‘形主命,气主运’,君有此相,必官至宰辅、位列三公;君此气者,说明时来运转、东山再起,已是指日可待了。”

高拱闻言有些心动,因为早年他还在裕王府当讲官的时候,曾经有个相士给他看过相,两人所说的相词几乎一样,而且那相士还说,他五十四岁会有道坎儿,但有贵人相助,会坏事变好事,成就一番事业。

回想起当年那相士说的话,高拱不由暗自联想:‘今年我正好五十四岁,政治生命几乎终结,这当然是人生一道大坎了。’想到这,他看看对面颇有些传奇色彩的邵大侠,心说:‘难道这就是我命里的贵人?’

“呵呵!咱俩还是第一次见面吧?”虽然心动,但高拱不会丧失智商,一下抓到了邵芳之言的漏洞道:“你之前不知道我长什么模样吧?”

“那是,草民与阁老确是初见,”邵大侠点头承认,面不改色道:“不瞒您说,草民交游甚广,有几个官场失意的朋友,他们大都高才,只是因为想做些事情,不得已与严党虚与委蛇,结果遭到牵连,冠带闲住。”他偷看一眼高拱,见对方露出倾听之色,暗道果然是‘同病相怜’,看来不会怪我,便道:“但他们年富力强,又都是想干事的性格,令他们在籍闲住,不啻于要了他们的命。便经常聚在一起,喝酒作诗、消遣时间,间或也会讨论朝局,所谓居江湖之远则忧其君,不外如是。”说着他恭维地朝高拱拱手道:“他们都说,高阁老有经天纬地之才,乃中兴大明的不二之人,草民虽然才是第一次得见您老,但着实仰慕已久啊!”

绕了这么大弯子拍个马屁,惹得高拱不由笑道:“莫不成,你来找我,就是为了参观一下?”

“当然不是,”邵芳连连摇头道:“还说我那帮朋友,今年的政潮他们也一直关注着,自然为您老扼腕叹息,大骂徐阶奸诈小人、大奸似忠了!”

听了这话,高拱感觉这邵芳亲切多了,现在所有敢反对徐阶的,在他眼里都是好孩子。

“但说一句冒犯的,您别生气,”邵芳故意一提气道:“您此番下野对我们却是好事。”

“何出此言?”高拱面色一滞道。

“要不草民也见不着阁老啊……”邵芳嘻嘻一笑,旋即正色道:“朋友们都觉着,您只是一时龙困浅滩,早晚还要飞龙在天。这正是我们投效阁老的机会,若非怕人多扎眼,此刻肯定都来了。现在只能让我来做个代表,向您老表个态,我们愿倾尽所有,助您老东山再起!”

听了这话,高拱彻底心动了,这就叫病急乱投医。若是换做平常,对这种江湖异士,他是见都不见的,现在却把对方当成了救命稻草,可见其心中的不甘有多重。

但就算这人背后真有沈默的影子,他心里也并未报多大希望……这时徐阶气焰高炽、如日中天,而皇帝又是个特别柔弱之主,怎么看,徐阁老都不像能速倒的样子。是以高拱此刻的热情,与其说是想问计,还不如说,是求个对徐阶的精神胜利罢了。

“老夫此番下野,是徐阶老匹夫下得黑手,若是此人在的话,我是回去不去的。”高拱是个敞亮人,一切都在脸上,便径直问道:“不知你们打算如何操办?”

“阁老是当局者迷啊!”邵芳自信笑道:“我听官场有谚云,‘宫里的风、内阁的云’,云彩再厚,能禁得住一场风?”

“风不够大,也枉然啊……”高拱慨叹一声,深有感触道。

“那就扇风点火!”邵芳冷冷道:“朝中言官所诤谏者,多涉宫禁事,而徐阁老身为首辅,不仅不为君父分忧,反而党护科道,早就惹得皇帝与诸大珰不快。只要有人肯帮着说话,他的位子是坐不稳的!”

高拱面色一变道:“这些宫闱秘闻,你是如何知晓?”

“草民的朋友遍天下,恰好也认识几个宫中的,他们正是诸大珰眼前的红人。”邵芳坦然道。

高拱闻言陷入了沉默,他素来不喜阉寺,且因为春里罢皇店的事情,而成为宫中贵人的眼中钉。自己这次之所以下野,也有那些太监从中作梗的原因。

痛定思痛,他虽然更加厌恶阉竖,但也终于认识到这些人的能量……外臣再亲,也近不过内监,这一内一外,便说明了远近亲疏。大臣是外人,太监才是内人啊!

甚至比起那些数月见不着皇帝一面的宫妃来,这些整天跟在皇帝身边的太监,在天子耳边吹的风,要比枕边风还要管用!

如果能利用这邵芳,和宫内众大珰修复关系,就算一时看不到什么效果,但将来必然是大有好处的……高拱很清楚皇帝对自己的感情,将来一旦徐阶退位,自己还是很有希望的……但前提是,那些阉人不要作祟。

如果说,之前高拱只是饶有兴趣,把和邵大侠的谈话当成排遣的话。现在他就彻底产生了想法,准备弥补一下自己的失误了。

但高拱仍担心邵芳是吹牛皮的,便不动声色的追问道:“你说的那些个大珰,都是哪几个?”

“这么个……”邵芳狡黠地一笑道:“阁老恕罪,草民不能说。”未待高拱变色,他便拍胸脯道:“但草民可以给您老打包票,这件事我出面来办,保证万无一失,您就坐等皇帝的圣旨吧!”说到这,他好像已经马到成功,站起身来、端起酒杯就要给高拱敬酒。

高拱和他碰一杯,饮下后方淡淡道:“谁都有自个的秘密,既然你肯不说,那我就不问。”顿一顿道:“但扳倒徐阶一事,一时不能力就,还需从长计议。”

这话的意思,分明就是接受了邵芳,准备与他合谋了。

邵芳不由兴奋的满脸通红,激动道:“当然要以您老马首是瞻,让我们咋干就咋干。”

“好!”高拱也很高兴道:“如果将来真能事成,你那几个朋友的事情,便包在我身上了!”

“多谢阁老!”邵芳连忙起身抱拳道。

“坐下,坐下,我们慢慢谈。”高拱脸上难得露出笑容道:“还是那句话,此事不可操之过急。现在徐党如日中天,你关系再硬,也没有人会跟你倒徐,你若是贸然提出,反倒坏了这层关系。”

“阁老教训的是,是我急于求成了。”邵芳谦虚道:“那您的意思是?”

“向他们表达一下我们的意思,请他们时不时,在皇帝那里帮我说两句话……”高拱脸上浮现悲哀道:“官场上都说‘人走茶凉’,日子久了没人提起我,怕皇帝就把老夫忘了。”

“是。”邵芳郑重点头道:“阁老的意思我晓得了,草民会有分寸的。”

“那就好,那就好……”高拱说着沉吟片刻,方有些尴尬道:“这需要不小的代价吧?”

“什么代价?”邵大侠充愣道。

“钱财。”高拱有些羞臊道:“老夫在官场上待罪几十年,知道办这种事,上下打点,都是要花很多银子的。”

“银子?”邵大侠又来了那股子狷狂之气,仰面哈哈大笑道:“看您家里这条件,能拿的出多少来?”

如果是平时,高拱肯定会反感他这副狂士模样,然而此刻却觉着十分顺眼。因为这至少说明,这邵芳不是为骗自己钱财而来江湖骗子……没办法,世道不太平,在京里时,高拱也尝听说,有这种骗子专门打赋闲官员的主意,利用这些人渴望起复的心理,假称认识京中某某大臣,可以代为疏通云云,骗的那些官员倾家荡产,然后逃之夭夭。等那些官员久等音信全无,才知道上了刁当,然而已经没处找人,也没脸报官,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,甚至有人直接窝囊死了。

但邵芳既然这样说,就不是为钱而来,高拱这才放下心中的狐疑,反而不好意思道:“老夫没有捞钱的法门,只有薪俸和皇帝的赏赐,这些年来一共攒下一千两银子,你全拿去吧!”

“哎!怎么能能用阁老的钱呢?”邵大侠豪气干云道,“这点钱我还拿得出。”

“那多不好意思……”高拱不是客套,他就是很不好意思。

“久闻阁老的墨宝千金难求,”邵芳便笑道:“要不您赐幅墨宝吧!”

“这个……”高拱有些迟疑道,他并不想和这人留下只字片墨。

“要是不方便就算了。”邵芳面现遗憾道。

“方便!”高拱闻言一咬牙道:“这就写给你!”便对外面叫道:“高福,备纸!”横竖不是什么要命的东西,只是一幅字而已,哪好意思拒绝?

高福闻言立刻进来,从墙边的橱格里抽出了一张上好宣纸,按照高拱的心意裁成了条幅摆在桌上,用镇纸压好。那厢间,邵芳也磨好了墨。

两人便平息凝神,看着高拱凝聚精力,拿起斗笔,在砚盒里蘸饱了墨。然后左手扶着案边,右手凝聚了全身的心力,一笔下去,写下了一捺。

“好!”邵芳轻声赞道:“笔力遒劲啊!”

高拱接着写了一竖,又写了一横,一笔笔下去,都是那样的有力。不一会儿,一个气势凌人的‘侠’字,便出现在二人眼前。

高拱又蘸饱了墨,心中再无旁骛,写下了后面三个字,‘之、大、者’。

“侠之大者!”邵芳低声念着,眼中不由泛起喜悦的光芒。

第二天,邵大侠便离开新郑,先在南京、苏州、上海,采买了诸般瑰异重礼,装了整整六大箱子。然后改头换面,装扮成个富商的样子北上。

等他抵达北京时,虽然已是七月流火,但依然热气腾腾。邵芳没有进城,而是带着两辆大车,往宛平县方向去了……且说这宛平县,是一处青葱岗峦、平畴沃野的好地方,然而不幸挨着皇城根。因为靠得近,荣沾圣恩的事儿虽然也有,但更多的却是难以下咽的苦处。

别的不说,单单那些皇庄宫产、赐田赏地,差不多就把全县上好的田土占去大半,老百姓全都沦为皇庄的佃农,世世代代给皇家种地。

邵芳来到的这一处,便是当今隆庆皇帝在潜邸时的庄园……现在已经赐给了太子,其收项作为太子的零花钱。

但因为太子年幼,还不能打理自己的产业。所以这处庄园,仍旧由原先那拨人管理,只是每年将收项送到东宫罢了。

庄子里屋舍俨然,有街有道,与普通农庄并无太大差别。在佃农们好奇的目光下,邵芳领着马车,来到村子中央的唯一一处大宅,敲响了门。

门开了,出来的是此间管事,他仿佛与邵芳很熟悉,一见是邵大侠,便将其热情地迎了进去,然后便日日陪他吃酒作乐。邵芳也仿佛乐不思蜀了,一住就是月余。

直到秋风渐起,天气转凉之时,那个陪他作乐的管事才对他道:“老祖宗明儿要来视察,你准备一下吧!”

邵芳这才从醉生梦死中醒来,把自己好好收拾一番,重新变得光彩照人,等待正主的到来。

虽然已经被接回宫里,贵为大内总管,然而陈宏老太监,还是念念不忘他的农庄。

自从当年被先帝逐出京城,陈宏便在这初京郊的农庄里住下了,悉心为当时还是裕王的隆庆打理产业。因为他知道王府里的日子拮据,是以尽心竭力的经营这片当时还很荒芜的半山田。

十几年下来,在陈老太监的悉心照料下,这里已经变得土地肥美、出产丰富,从稻麦瓜果、到鸡牛羊猪,基本能供应偌大王府的日常消耗。可以说,这是用老太监后半生的大半心血浇灌出来的,自然十分有感情。是以只要得空,他就会回来看看,庄稼长得怎么样?母猪又下崽了么?去年秋里修得那道水渠,今年用着怎么样?这都是他念念不忘的问题。

只是近一个月来,宫里风声鹤唳,他一直没有得空出宫。直到这几日情况好转,他才有时间过来,监督庄园里的秋收。

当邵芳被那管事带着,来到热火朝天的田间,看到一个干瘦的老汉,穿着粗布衣裳,头带斗笠、赤着双脚站在那里,大声吆喝着,指挥佃农们抢收庄稼时。他实在无法将此人,与传说中棺材瓤子般的陈老公公联系在一起,这老头要是有病?那我该直接病入膏肓了吧?

邵芳心中掀起阵阵骇浪。以他的江湖经验看,这个与传闻严重不符的老家伙,八成是个心机深沉、深藏不露之辈,绝对不能小觑……不过这样也好,至少自己的谋划更容易成功了。

想到这,邵芳便脱下靴子,挽起袍子,加入了秋收大军。起先陈宏像没看见他一样,但哪知他是个杂家,没有不会的活计,农活也像模像样。不一会儿,就比别人干得又快又好,这让陈老太监微微颔首,便不再理他。

中午庄里的女人送饭到地头,陈宏才一声令下,吃了饭再干。于是佃农们纷纷放下农具,在水渠里洗了手,然后就地团团围坐,等着女人们把饭摆上……炖南瓜、炒茄子、丝瓜汤、拌菊花头,还有金灿灿的窝窝头。对于佃农们来说,只有老祖宗来庄里的日子,才能吃到如此丰盛的一餐。

邵芳也坐在佃农中,他虽然是有练过的,但养尊处优惯了,早就禁不得这份苦,坐在那里喘粗气,还出了一身的臭汗。不管三七二十一,抓了个窝窝头,就着农家菜,大嚼大咽起来。

把一个窝窝头吃下去,邵芳感觉恢复了些力气,这才四下一看,发现那老太监陈宏,竟也坐在不远的地方,和几个老农一边闲聊,一边吃着一样的饭菜。

邵芳突然发现,自己准备的礼物,实在太糟糕不过了。

吃完午饭,下午又是一通苦干。邵芳上午把劲儿都使完了,到下午就现了原形,累得腿肚子转筋,腰都直不起来,但他是个咬得住牙的,知道那老太监在看着自己,便拼了老命一直坚持到底,等把最后一捆麦秸扛到车上,他扶着车辕缓缓坐在地上,再也站不起来。

佃农们都投来善意地笑,干力气活可不是光有劲儿就行,这个干了一整天的大老板,足以让他们刮目相看了。

邵芳可无暇去理会他们,坐在那里看自己满手的血印子,似乎这辈子还没遭过这种罪呢。

一个铜水壶递到面前,邵芳顺着那只生满老年斑的枯瘦往上看,果然见到了陈宏那张老干菊花脸,赶紧支撑着起来。

“坐着吧!”陈老太监把水壶递给他,也在他边上坐下。

邵芳起了半起,只好再一屁股坐下,差点没把腰闪断。

陈老太监看着眼前收割过后,光秃秃的麦田,淡淡道:“那些礼物是你送给老夫的?”

“不,不是。”邵芳连忙道:“是新郑公让我送给老公公的。”

“新郑公?”陈宏的眼中流露出回忆的神色,摇头不信道:“他虽然不算穷,但也没几个钱。”

“老公公洞若观火!”邵芳舔舔干裂的嘴唇道:“高公清贫,确实买不起那些珍宝,此乃草民天下计,吾为天下计,尽出橐装,代此公祝老公公寿。”上个月是陈宏的生日,邵芳之所以着急进京,也是为此。

“是么……”陈宏脸上的生气渐渐消失,又恢复了那副棺材瓤子般的灰败之色,缓缓道:“我说呢。”顿一顿又道:“这个月是滕祥的半百整寿,你准备礼物了吗?”

“没有。”邵芳摇头道:“咱们做生意的虽然喜欢两头下注,可也知道这时候不能骑墙。”

陈宏的脸上又有了一丝笑容,但怎么看都像讥笑:“哦!你这是要烧冷灶啊!就不怕我这个灶台,永远热不起来?”

“不会的,您一定会笑到最后的。”邵芳自信满满道。

“为何对老夫这般有信心?”陈宏饶有兴趣道。

“因为我最钦佩的两位老先生,对您的评价都十分之高。”邵芳恭声道。

“哪两位?”陈宏问道。

“原司礼监掌印黄公公,和原司礼监掌印马公公。”邵芳轻声答道。

听了这话,陈宏终于动容道:“你认识他们俩?”

“黄公公当年在江南织造局时,草民就是他麾下最得力的织户。”邵芳回忆道:“他到南京养老,便住在我的别业里,后来马公公也来了,时常过来盘桓数日,我们一同听曲出游,登高远足,相处的十分愉快。”说着面露伤感之色道:“可惜前些日子,黄公公竟然饮酒过量,直登仙班了。他倒是逍遥快活了,可苦了我们这些旧雨故交,整日睹物思人,最后实在不想待在南京,才出来跑这一趟。”便吧嗒吧嗒掉下泪来。

陈宏已经知道黄锦去世的消息,当时还很是伤感了一阵,现在看邵芳哭了,他也鼻子一酸,深深叹口气道:“黄公公是难得的厚道人,能这么走了,也是个福气。”两人伤感片刻,陈老太监突兀地问道:“那黄公公是怎么评价咱家的?”

“黄公公说……”邵芳知道这是老太监被诳,在考自己呢。便状做回忆了一会儿,才缓缓道:“您是个坐冷板凳的高手,咸鱼翻生的行家。”说完便见陈宏的老脸上,露出难得的温柔之色,邵芳知道自己说对了……他认识黄锦不假,但还没熟到那个地步。这话其实是出自马全的回忆,也不知准还是不准。

“你既然是黄公公的故人,”陈宏擦擦眼角的泪花,按着邵芳的肩膀站起来道:“那就不是外人,咱家得管饭。”

“吃饭不急,”邵芳说着从贴身的锦囊中,掏出个对折起来的信封道:“这里有一封信,是您的故人写给您的。”

陈宏接过来,当着邵芳的面撕开封口,拿出信瓤展开一看,原来是推荐他接掌司礼监的马全,写给他的信,信上证明了邵芳的身份,并说见此人如见自己,希望能加以照拂云云。

陈宏看完嗔怪道:“怎么不早拿出来?害得自个干了一天活。”

“我也得看看,您是不是真的陈老公公啊!”邵芳俏皮的笑道。

“我可没说自己是。”对这个恩主的朋友,陈宏也不再冷冰冰一副僵尸嘴脸了。

“我信了就成。”邵芳拍拍屁股站起来道。

“真是个妙人儿。”陈宏不由笑道:“怪不得能博两位老公公的欢心呢。”

于是当晚,陈宏设农家宴款待邵芳,两人言谈甚欢……事实证明,邵芳的秉性就是容易讨老太监欢心,虽然有马全亲笔信的成分在里头,但能让陈宏不把他当外人,多半还得归功于他干了一天的农家活。

有人在酒桌上看人,有人在牌桌上看人,陈老太监则是在庄稼地里看人,这显然比前两种方法更实在。在陈宏看来,能踏踏实实俯下身干活的人,要么是老实本分的,要么是心志坚定的……不管哪一种,都是不错的。

酒过三巡,陈宏终于打开心扉,告诉邵芳:“起复高新郑并不是没可能,但你得给我个交代过去的理由。”

邵芳沉吟片刻,轻声道:“我听说言官抓住石星妻子之死,在大内设灵堂邀百官吊唁,给万岁爷眼色看,要求交出犯事的凶手,撤换司礼监诸大珰?”

“不错。”陈宏点点头道:“最近皇上压力很大,宫里也人心惶惶。”

“六科廊能把灵堂设到紫禁城,”邵芳便点火道:“没有内阁暗中撑腰,是不可能的。”

“但换了高阁老回来,又有什么区别呢?”陈宏缓缓道:“不瞒你说,咱家与高阁老是旧雨之识,当初他在王府任教时,咱家是皇上的贴身太监。”说着苦笑一声道:“但他从不肯正眼看我一眼,我知道,他从心里瞧不起我们。果然,一上台就把孩儿们那点养老的产业都铲平了,人人提起高新郑来,无不恨之入骨,你叫我怎么举荐他?”

“那是原先的高阁老,”邵芳不紧不慢道:“现在他反省了,知道应该对宫里保持尊敬了,如果他能再回,必然会和内廷搞好关系,和衷共济,辅佐君王。”

“这才像人话……”陈宏慢悠悠道:“可我怎么知道,这是高阁老的心意?就算这是他的心意,又怎么保证他会一直如是想呢?”

“您怎么才能相信?”邵芳低声问道。

“口说无凭,立字为据。”陈宏淡淡道:“咱家也不是故意刁难你,实在是被外臣欺负怕了,咱不能前面驱狼、后头进虎啊!”

“是。”邵芳点点头,满脸苦笑道:“但是高阁老那样的人,能允许我代表他,已经是极限了,怎可能在此事上就范呢?”

“那咱家爱莫能助了。”陈宏叹口气道:“咱不能当了马桶是不是……”

“……”邵芳沉默片刻,抬起头来道:“我立个字据成吗?”

“你……”陈宏看看他,没说什么。但意思很明显了,你还不够资格啊!

“再加上这个呢……”邵芳变戏法似地取出个条幅,在陈宏面前展开,四个遒劲的大字登时映入眼帘:‘侠之大者’!左侧还有两行题跋曰:‘某年某月某日,余与丹阳邵樗朽相见甚欢,引为上宾,称同志。酒至半酣,挥毫作以赠之……侠之大者、为国为民,樗朽当之无愧……’

见陈宏露出惊讶的表情,邵芳自豪道:“樗朽是咱的匪号。”

陈宏终于意识到,这相当于高拱写给邵芳的保证书……否则绝不会有‘因为上宾、称同志’,这样的字眼出现。作为需要时刻注意形象的内阁大臣来说,能做到这一步,确实已经是极大的冒险,不能再强求了。

陈公公终于点头,于是邵芳当场写了一份保证书,替高拱保证将来一旦还朝,与内廷井水不犯河水,绝不会干涉内政云云……要是高拱知道有这样的保证书存在,保准会气得晕厥过去,然后满世界追杀这个胆大包天的邵大侠。

然而在陈宏看来,如此言之凿凿的保证,肯定不是邵芳能决定的,一定是有高拱的保证在先。于是满意的收起了保证书,以及那幅‘侠之大者’的条幅,便让邵芳回去等消息。

高拱也在等待,然而邵芳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一样,不仅再没有消息传来,甚至连他自己都没了音讯。高拱相信,这是因为差事办砸了,那邵大侠无颜来见自己了。

不过经过这一番折腾,他心里的郁结倒是解开了不少,也不能在床上赖着了,便主动承担起族学的教学工作,让庄里省了请先生的钱。

作者感言

三戒大师

三戒大师

此作者暂时没有公告!

目录
目录
设置
阅读设置
弹幕
弹幕设置
手机
手机阅读
书架
加入书架
书页
返回书页
反馈
反馈
指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