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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22章 海风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3044 2021-10-18 14:35:32

“还是元辅说的,要让大家都能接受。”对方已经让了步,沈默也把语气放缓道:“内阁的要求是,京营必须刷新振作,有即战之力。国公也该知道,从嘉靖四十年,东南倭患消除后,朝廷边防的重心北移,该到了解决蒙古人的时候。要达到这一目标,只靠边军是做不到的,必须恢复京军的战力,两只拳头一齐挥出,才有可能打得过蒙古人。”

“这跟勋贵们的利益是不冲突的。”沈默望着徐延德,继续道:“历史早已证明,京军强大,则勋贵势大,京军弱小,则勋贵式微,相信个中滋味,你们比我体会要深。”

“大人看得很明白啊!确实是这个理。”徐延德不由点头,嘴角又挂起丝苦笑道:“可是,从来只有‘架起锅子煮白米,没有架起锅子煮道理’,大道理谁都懂的,可谁能保证,放弃眼前的利益,不会赔了夫人又折兵?”顿一顿道:“退一万步说,世家勋贵们再不往军队里伸手,吃糠咽菜,日子总是能过去下的。但是那些老弱病残,被淘汰下来的官兵怎么办?”

说到这儿,徐延德的语气沉重起来,真的动了感情道:“太祖皇帝英明,不是我们这些后辈子民敢非议的,但我还是要说,这军户制度实在是太扯淡了……一世为军户,世世就都都要当兵,不允许干别的。说起来有些悲哀,但其实是当兵的幸事。因为这个世道崇尚的,是你们这样仪表安详、辩才无碍、口若悬河、引经据典的读书人。而为国家出生入死、流血牺牲的官兵们,却被蔑称为‘丘八’,将领们即使出生人死,屡建奇功,其得到的,也未必抵得上一篇酸腐的之乎者也!”

见父亲的话已经多有冒犯,徐文璧连连咳嗽,提醒他别忘了对面做的什么人。沈默却沉声道:“让国公爷说吧!这话憋在心里很多年了吧!”

“是啊!我想不通。”徐延德老脸上流露出浓重的悲哀道:“为什么将士们拿生命保卫的这个国家,却把他们当成最下溅的一群人?拒绝他们融入,更不会给他们尊重?”

这问题让沈默呼吸困难,虽然他辩才无碍,但在残酷的事实面前,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:“朝廷不也开了卫学,允许每户有一个子弟读书吗?”

“是啊!皇恩浩荡,但杯水车薪,于事无补!”徐延德摇头道:“再说中举有多难?卫学的教学水平又低,一年也出不了几个举人,更不要说进士了。”

沈默其实是认识几个祖上是军户的进士的,比如吴兑,再比如……张居正。但也不能用以否定老头儿,因为毕竟军户中能冒出头的实在太少,而且一旦考中,也就脱离了军户的身份,得到主流社会的认可了。事实上,这些人都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,若不是对他俩知根知底,沈默也不知道他们的出身。又怎能奢求他们,为军户说话呢?

就整体而言,军户的社会地位低下,能出头的极少,为他们说话的更是没有,这是毋庸置疑的。

“话说回来,这种地位、这种境遇,能当一辈子兵,也算他们的福分。只有在军队里,他们才有归属,才有饭吃,才能觉着自己还有用。”徐延德的声音,带着浓重的悲哀:“可现在朝廷说,要重新整编,要裁汰不合格者。大人啊!您想过他们离开军营,还能干什么吗?”这时候,一位国公的思想深度终于尽显无遗:“一个士兵退伍还乡,就等于增加一个无业游民,因为他在军队里所学的一切,和养成的起居习惯,已经难于再度适应普通百姓的生活,只能给民间增加不稳的因素。”

“军官退伍以后,所引起的问题更为严重。在别的朝代,一个退伍军官通常都受到相当的尊敬,会被任命为里长、乡长,或者协助地方官管理民政,这以他们的经验来说,完全可以任愉快的胜任。然而现实是,我们的军官在行伍中所培养的严格和纪律,认真和精确,以及一切优良的素质,在民间统统不受重视,反而会被视为异类和怪物,格格不入。”

“所以大人啊!不把这些问题解决好,恕我们不能答应。”定国公徐延德说完了一番长篇大论后,定定望着沈默道。

说白了,就是世家、军官和士兵的利益都要保证,如果换成一般官员,也许会没有准备,有两世经验的沈默,怎会不知道退伍官兵安置重要性呢?所以在来之前,他便已胸有成竹了。满脸感动的回望着定国公道:“公爷宅心仁厚、老成谋国,有您这样的国公爷,真是大明和皇上的福分啊!”潜台词是,我们可以不追究你的责任,不过这样说来,就顺耳多了。

果然徐家父子的表情,顿时轻松了三分。

“请放心,朝廷是负责任的。您说的问题,内阁都考虑到了。现在有个初步的草案,您可参详一下。”沈默沉声道:“首先,京营精简整编,这是不可改变的了!但是方法可以变通,”定下底线后,他接着道:“比如由京营内部举行初选,兵部和练兵总理不干涉。他们只针对京营的推荐进行复选,您看如何?”

这虽然像是脱裤子放屁,但绝不是多此一举,因为这是在保证,内阁将不会审核京营的花名册。这样一来他们最担心的,虚报空额、冒名顶替等罪行,将会被朝廷放过。

徐家父子的表情又放松了三分,至此全都是好消息,但他们知道,要真是这样的话,沈默哪还用亲自跑一趟?有道是‘夜猫子进宅、好事儿不来’,甜枣之后必有苦酒。

“至于未被选中的官兵,他们还会是朝廷的人。”沈默平淡的道出,将改变千万人命运的决定:“但将退出一线的战斗序列,往后勤分流。”

“怎么讲?”徐延德歇了一会儿,重又精神起来。

“有两个方向可选,一是屯田,而是兵工。”沈默道:“有道是‘术业有专攻’,以后的军队,将不会再既种田又操练,作战部队脱产,屯田部队不再有战斗任务,只进行低限度的训练。”顿一顿道:“同样道理,军工部队也将专职生产军械,不会有别的任务。”

“……”徐延德沉默许久,才憋出一句道:“这是要改变祖制……”

“哪里有,军队的职责没有任何改变,只是细化分工了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洪武爷时的军队,南征北战、横扫群雄,战力天下第一。要说祖制,这才是祖制;恢复军队的战斗力,才是真正的遵守祖制!”

“呵呵!咱说不过大人。”徐延德干笑道:“但是敢问大人,屯田的田从哪出?军工厂又准备怎么建?”

“已经查阅过了,京营有屯田二十万顷,朝廷将采取新型屯田方式,把土地分到每户,提供种子农具,所产粮食对半分,相信官兵们会很高兴的。”沈默道:“至于兵工厂,将拨款在合适地点建造大型军事生产基地,需要有组织的劳动力,不下三万人,足以安置落选官兵了。”

“……”徐延德的脸色有些发白,艰难道:“您不是开玩笑吧……”

“这话说的,”沈默脸上的笑容渐消道:“我像在开玩笑吗?”如今戚继光已经重掌战力最强的神机营,并打开军火库,全营荷枪实弹,沈默已经不怕任何人明着做对了,他这次来,其实是先礼后兵,希望用真诚的沟通,尽量减少整改过程中的摩擦而已。

了解到沈默的决心,徐延德这次是真乱了……那些屯田,早就被他们上上下下,侵占个七七八八了;至于建兵工总厂,岂不是要断了那些小作坊的命根儿?哪一样都是要割他们的肉啊!

这时候天色不早,夕阳染红了西天,藤萝架下的光线已经黯淡了,徐文璧再次为父亲解围道:“天不早了,请世叔和父亲移座内堂,边吃边聊吧!”

“哦!天不早了。”沈默仿佛才发觉,对徐文璧道:“这次恐怕不行,我晚上还有约,”说着向徐延德告辞道:“打搅国公一下午,真是过意不去,咱们改天再聊吧!”

“吃个饭不耽误多长时间的。”徐延德也需要时间思考,更需要跟另两位国公商量,巴不得先谈到这儿呢。

“也是啊!”沈默促狭道:“盛情难却,那就叨扰一顿。”

“……”徐延德明显表情一滞,旋即莞尔道:“荣幸之至。”

晚餐时,双方极有默契的不再谈那些伤感情的事情,而是捡一些轻松的话题说……说来说去,总是会绕道徐鹏举身上,那真是个让人欢乐的家伙。

又谈到他在南京的情况,说起这家伙的瞻园之冠绝东南,定国公父子交换个眼色,由徐文璧给沈默敬酒道:“听我叔说,东南现在遍地黄金,随便一个府,就要比咱北京富,是真的吗?”要说酒真是个好东西,推杯换盏几个回合,方才有些紧张的气氛烟消云散,似乎双方的感情还更进了一层。

“那肯定是假的。”沈默已经被这父子俩灌得微醺了,摇头笑道:“大部分还是比不上的。”换言之,就是有几个确实比北京强。

“侄儿在南京可听说了,叔您在东南可是说一不二,各行各业都听您的。”徐文璧亲热道:“叔的面子可比天大啊……”

“听他瞎说。”沈默醉眼迷蒙,仿佛完全听不出此话的欠妥之处,谦虚笑道:“都是老朋友们抬爱,不过你叔我还是有点面子的……”

“那是当然,”徐文璧给沈默斟酒道:“要是小侄在南京就好了,叔叔肯定能指点小侄,也跟着喝点汤。”

“在北京也一样。”沈默呵呵笑道:“南边遍地是黄金,弯弯腰就能拾起来,凭着你家的名头,那是绝对能分一杯羹的。”

“哦!咱们还是买地好,还是开厂好?”徐文璧瞪大了眼睛,他爹也侧耳倾听:“快给侄儿讲讲,心里痒着呢。”

“成,那就讲讲。”沈默红着脸道:“你们家在北京,在东南买地、开厂都不方便。而且强龙不压地头蛇,不好跟人家比。”

“那还叫遍地黄金?”徐文璧有些失望道。

“这年代,什么最贵?机会!”沈默动作有些夸张、语调也有点拖长道:“你把握住机会,就是找到金山,几辈子都受用不尽。”说着神秘的一笑道:“现在就有个绝佳的机会。”

“什么机会?”父子俩屏住呼吸,唯恐听漏了一个字。

“吕宋。”沈默眯着眼道:“知道徐海、王直那些人,为何要自费支援吕宋吗?”

“不是说水师容不下他们。”徐文璧轻声道:“他们索性借这个机会单干,去挣个伯爵头衔,日后也有立命之本。”

“那都是官面文章。”沈默酒后吐真言道:“他们是海上讨生活的,大海就是他们的立命之本;再说,他们本质上是海商,无利不早起,又岂会为了点意气,去跟强大的西班牙海军打仗?”

虽然不知道那西班牙海军强大在哪里,但父子俩知道,大明每年外销的茶叶、瓷器、丝绸,以及各种奢侈品,大都卖给了那个西班牙。现在市面上普遍流通的鹰元,据说就是那西班牙,从大洋另一端的一个叫什么哥的地方运来的……据说那里遍地是金银,被西班牙人铸成了鹰元,运到大明来购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,再运回去给国王和贵族享受。

这些知识还是徐文璧去南京时,打听到的呢。

所欲徐家父子相信沈默的话,海商们贴钱、冒险也要打吕宋,一定是由巨大利益诱惑的……当然不是那劳什子伯爵。

“其实秘密就在吕宋的位置上。”沈默神秘兮兮道:“它一面朝着我国的南洋,一面朝着茫茫大洋,乃是从大明到美洲航线上最重要的港口。控制了吕宋,就意味着控制了这条黄金航线,其意义不用我再说了吧?”顿一顿道:“而且那里盛产黄金和香料,还有各种珍贵物产,就算没有那条航线,也保准大赚特赚。”

“但人家吕宋国王能让吗?”徐延德忍不住道。

“今年春里,吕宋国王已在一次海战中殉国了。”沈默淡淡道。

“那老百姓呢?”徐延德又问道:“人家不欢迎怎么办?”

“那里有数万中国移民,整日翘首盼王师。”沈默道:“据说他们要组建个海外藩国,永为大明藩篱,相信皇上肯定会高兴的。”

“这么说来,倒确实有趣,”徐延德看看沈默道:“可是,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?”

“他们想要保持航道的畅通,就必须要得到朝廷和西班牙的承认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如果有人能帮他们做到,并充当他们日后保护人的话,他们很乐意每年交一笔不菲的保护费,或者欢迎诸位到吕宋去,与他们共同经营,分享收益。”

“能给多少钱?”徐文璧好奇道。

“那得看合作到什么程度,但肯定是以几十万两计的。”沈默笑道:“不过要是我,一定不会要钱,那里土地宽满肥沃,问他们要个几万顷,再派些人去经营打理着,种些值钱的经济作物,然后或是卖往国内,或是卖往西班牙,反正港口便利,不愁没有销路,这才是源源不断的财富,千秋万代的基业呢!”

父子俩让他说的怦然心动,恨不能插翅膀飞去吕宋看看,到底是要银子,还是要土地呢?稳妥起见,当然是要银子了。但是虽然听起来很远很远,可为了几万顷的土地,绝对值得派人去看看……万一要是真的呢?那还用得着在北京抢食吃了吗?北方连年大旱,地里严重欠产,为了不让佃农逃跑,还得先让他们吃上饭,这样剩下来的粮食就少得可怜,土地价值严重缩水,由不得他们不对吕宋的土地心动。

再想细问时,沈默已经醉得说不出话来了,父子只能作罢,给他熬了醒酒汤,然后叫在前院吃饭的沈府侍卫,将不胜酒力的孩儿他叔送回家去。

待把沈默的轿子送走,徐文璧回来伺候他父亲睡下,父子俩没再交谈,今天的信息太多,都有些头大如斗,还是明日请另两位国公过府,大家一起议一议吧!

天漆黑,乌云滚滚,海漆黑,恶浪滔天。暴风骤雨席卷着茫茫的海面,掀起一波接一波的滔天巨浪,用那惊天动地的声音,宣告着大自然的无上威力!在这无边无际、如汤如沸的海面上,有一支船队在奋力的挣扎着。这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庞然大物,此刻却显得那么单薄渺小,那么不堪一击,仿佛一个巨浪扑过来,就能轻易将他们卷入滚滚波涛一般。

然而你若有一双明察秋毫的慧眼,就会发现这些海船虽在巨浪中摇摇欲坠、岌岌可危,然而他们并未在这无比淫威下束手待毙,每一艘船上的水手都在船长的指挥下,豁出了性命与这狂风暴雨搏斗!

甚至他们之间的联系,也并未被这无边的黑暗和滔天的海浪所隔断,每一艘船上都有专门的瞭望手,用千里镜紧紧盯着最大的那艘船的船尾,数着那里的亮点变化,将舰队头领的命令,第一时间传达给各自的船长。总之,为了应付各种顺利和不顺利的情况,他们有一整套夜间信号语言,就是通过这些亮点传达到每一艘船上。

每一个亮点,其实是一个巨大的油纸灯笼,灯笼里是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炬;每个火炬的后面,分别固定着一个金属制的抛物面反射镜,如果是晴天,能轻易将光线传送到三十里外。但现在风雨太大,视线本就极差,加之哪怕浸透了油脂的火炬,也必须要用灯笼罩住。如此光芒顿敛,不到平时的十分之一,必须要用千里镜才能勉强看到几里外的旗舰。

这种恶劣的条件下,是最考验船队指挥者能力的时候,他必须将风向、风速、洋流、雨量,以及船队中每艘船的排水量和航速差别,全都了然于胸、综合判断,不断改变船队的航向和航速,才能使船队避开最凶险的风浪,又使后面的船不至于掉队……在这茫茫大洋之上,只要一只船掉了队,对于船队来说,它就丢失在没有航路、茫茫无边的海洋里了。

此时此刻,船队全体的生死,就全在那旗舰的船长手中。借着气死风灯的光线,能看到他的年纪不大,应该不会超过三十岁。虽然甲板剧烈的颠簸,他却仍然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,紧紧抿着嘴唇,目光坚毅地盯着前方,显现出一种远超年龄的成熟坚定。

这时,风暴来势更大了,海上巨浪滔天,不一会儿就向他们的船扑来一次,浪头卷过,船身便剧烈的摇晃,甚至发出了令人牙齿发颤的呻吟声,就连经验最丰富的水手,也露出胆怯的神情。大副和水手长来到船长室,请求年青的船长砍掉前桅,否则翻船的可能性极大。

但那船长拒绝了他们的请求,反而下令向南偏西方向转舵,侧顺风航行……这是绝大的冒险,因为一旦如此,就等于将控制权交出,由狂风决定他们会被吹向哪里。一旦偏离了航线,触礁、失散、甚至可能因航速太快,导致船毁人亡,这都是不可预知的。

副手们劝他再考虑一下,如果砍掉桅杆,把前后的千斤石系入海中,至少可以让船稳一些。

“愚蠢,我们的船虽然坚固,但因载重太大,吃水太深,若慢下来硬捱飓风浪涌,船体肯定承受不了!”船长终于变了脸色,猛然拔出佩剑,朝下狠狠地一挥,斩钉截铁道:“休得再言,传我的命令!敢抗命者,斩立决!”

这时一个穿着山文甲的将军,也重重点头道:“服从船长的命令吧!”

见地位最高的两个人意见一致了,众人知道无可更改,只好面如土色的转身,摇摇晃晃地出了船舱。

看到旗舰上发出的信号,其余船上的船长难以置信,全都认为那人疯了。但旗舰已经调整航向,陡然加速向西南驶去,根本不给他们思考时间。为了避免掉队,只好一边大声咒骂着,一边也下令转舵跟随而去。

噼啪——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,照亮漆黑的苍穹,但见海面上一艘接一艘的巨大海船,侧顺着台风风向,劈波斩浪,向着西南方向迅猛前进,前进,前进进——在强大的风力下,人力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,虽然甲板上的水手们,仍在水手长的指挥下,将一条条缆绳绑扎固定,虽然大副已经带人把辅助帆跳到了最佳角度,但在大自然的力量下,这也只是杯水车薪……还是要看这台风,究竟会把他们带到哪里去——

所有人都在虔诚的祈祷,妈祖娘娘、观音菩萨、圣母玛利亚保佑啊!老天爷饶恕我们吧!

在这段暗无天日的煎熬中,那年青的船长,始终保持着标枪般的挺立,脸上更没有一丝慌乱。水手们一抬头,都会看到他沉着冷静,稳如泰山的身姿,心里也就不那么慌了,暗道:‘看来能逃过这一劫……’

不知过了多久,虽然风仍在吼,浪仍在啸,满天的乌云仍笼罩着四周,但每个人都明显感觉到,已经离危险越来越远了。因为咆哮的海浪渐渐减弱了,怒吼的台风也小了不少,虽然仍旧波涛汹涌,也还下着雨,但他们都能看出来,已经逐渐离开危险区域了。

“妈祖娘娘显灵了!”“哈利路亚!”“阿弥陀佛……”水手们纷纷跪倒在甲板上,向各自的信仰磕头谢恩。

“其实他们真该感谢的是你。”那穿着山文甲的将军,走到终于表情放松的船长身边道:“看来你是对的。”

“先帮我解开。”船长呲牙裂嘴道,原来他把自己绑在了立柱上,怪不得能站那么稳。

“不过我还是很好奇。”那将军一边给他解开绳索,扶他坐在椅子上,一边问道:“你决定顺风行使,到底是有信心,还是碰运气。”

“咱不会拿两千多人的性命开玩笑。”船长一边揉着酸麻的腰背,一边酷酷道:“遇上飓风躲不开,船千万不能停下来,只有从顺风半圆通过。”

“你怎么知道顺着风就能逃出去?”那将军还是不解道:“万一被卷进去怎么办?”

“见得浪多了,就知道这玩意儿也有脾气可摸。”船长道:“这种飓风是有风眼的,从南往北打着旋,风眼正北方刮西风,”说着逆时针比划个圈道:“然后依此是西北风、北风、东风、东南风、南风、西南风……我观察它向正北移动,自然该保持在它的顺风边,而又与风眼移动方向相背的位置,这样就可以侧顺风航行,逐渐离开飓风了。”

“算了……”那将军听得晕晕乎乎,哪能弄明白那些东西南北风,只好放弃道:“只要脱离危险就行。”

“还不敢说那么早,风眼要是改变方向,我们就彻底没救了。”望着已经松弛下来的水手,那船长淡淡道。

“……”那将军郁闷道:“你不能这么不负责任。”

“你还是继续祈祷,咱们能顺利到吕宋吧!”船长闭上眼,不一会儿,竟发出细长的鼾声。

当船长一觉醒来,东方已是霞光万道,风彻底停了,天空一片湛蓝,大海恢复了平静的碧绿色。

伸个懒腰站起来,船长走到瞭望台上,眺望着船尾方向,一、二、三、四……五艘海船全都在,他终于放下心来。接受水手们的欢呼后,便示意他们抓紧时间清理甲板、修补破损,以迎接下一次风浪。自己则倒一杯西洋威士忌,倚着栏杆,望着烟波浩渺的海面,呼吸着馨人肺腑的海风,心中轻声道:“活着真好……”

这一刻,他回想起十年前,自己第一次离开家乡,去澳门讨生活的那个下午,那时自己还没有大号,只有个小名叫阿凤。

原先的澳门只是个叫濠镜澳的小渔村,因其有南北二湾,规圆如蚝壳……也叫‘蚝镜’而得名。听人说,是那些佛朗机人跟官府把这里租下后,才有了‘澳门’这个好听的名字。

又何止是地名改变了呢,原先的小渔村也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,是高大的房屋、宽阔的道路和拥挤的街道,以及街道上熙熙攘攘的生意人。许多来自天边异国的奇装异服、长相奇怪的异族人,带着奇怪的味道,和数不清的珍奇发明来到这里,用自己的新鲜玩意儿,换走柔软光洁的丝绸、清香诱人的茶叶,以及薄如蝉翼的精美陶瓷……

那天的阳光带着亚热带特有的咸味,照在他尚显稚嫩的脸上,那双年轻而好奇的眼睛,却眨也不眨,唯恐露看了这光怪陆离的世界。但当他来到码头上,站在那高大海船的阴影里,仰头望着遮住了天的船舷,和顶住了天的桅杆,眼里终于再没有其它。

他忍不住伸出手去,抚摸那粗糙的缆绳,心也猛烈的跳动着,一个强烈的预感迸发出来,这就是自己此生的归宿了。这一年他十七岁,从潮州饶平老家,来到澳门的十六浦码头,走上最大的一艘海船,当上了一名最低级的水手,同时也有了自己的大号——李奔马,这个很快就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。

起先见习水手李奔马职业生涯十分普通,每天洗甲板、拉缆绳、刷油漆,还捎带着给头头儿们倒洗脚水,如果这样下去,他也就按部就班的干下去,熬十年成为水手长或者大副,或者还达不到。但时代没有给他按部就班的机会。当时倭寇与朝廷的战争,已经到了白热化,正常的生意根本进行不下去,而且徐海、陈东、叶麻子等人在浙东的节节胜利,使海商们看到了更好的发财机会——如果不用进行交易,直接抢就可以发家致富,还没什么危险的话,相信这世上没有谁还会老师做生意。于是许多往日专搞走私的海商,纷纷转型为‘海上绿林’,其中就包括李奔马的船主泰老翁。

由于机智勇敢,对海战更是天赋异禀,见习水手李奔马很快在海盗中脱颖而出,得到泰老翁赏识,二十岁便成为了其主力舰的管带,在闽广一代创下了赫赫大名。泰老翁病故后,他继其事业,成为了这支海盗的首领。

与一般海盗头子光想着大块吃肉、大秤分金不同,李奔马是个有远见、有想法的人,他知道靠烧杀老百姓是没前途,早晚会被官兵剿灭,于是打定主意,要改变海上绿林的生计。也许是从《水浒传》中学到了经验,他竖起了‘以索土霸为济贫,格杀贪官拥廉吏’的大旗,择定澎湖岛为基地,招纳贫苦百姓,扩大队伍。趁着别人醉心抢劫,积极拓展海上贸易。几年后辖船舰三百余艘,民众四万以上。且纵横海上,从未滥杀无辜,所得资财,由部众公平分取,为众拥戴,势力日渐扩大。

然而这时候风云变幻,陈东、叶麻相继授首,徐海接受招安,就连老船主也在死里逃生后,非但没有报仇,反而仍接受了朝廷的招安。林凤也想效仿他们,但徐海王直都不愿意,这个后生的实力膨胀太快,不尽早铲除的话,日后又要多一双筷子抢食。于是王直捏造他和日本人勾结,意图霸占台湾的证据,希望引来官府的怒火……当然也不全冤枉李奔马,他的部下确实各个种族都有,还有个精锐的日本浪人小队,其目地的确容易惹人怀疑。

而当时的东南总督胡宗宪,同样需要有不停的战斗,来维系自己的地位,于是在其领导抗倭后期,将其当成了主要对手。先是福建总兵戚继光,渡海捣毁他在澎湖山的老巢。其卷土重来,又被继任总兵胡守仁击败,逃至钱澳求朝廷招安,但两广总督徐云翼不许。没了根据地的李奔马,虽然船多兵广,也只能往来于闽,广之间海域流窜,结果为大明东南水师,联合五峰船队围剿,王直义子毛海峰亲帅快船追至淡水洋,击沉其坐船,倭酋李奔马下落不明。

关于李奔马的官方记载就到这里,后面的事情无人知晓,所有人都认为他必死无疑,包括当时重伤落水的他自己。

然而当他醒过来,发现自己竟躺在当年起航的澳门城里,窗外就是那记忆深刻的十六浦码头,码头边静静停靠着一排巨大海船,看起来倒是比当年的船要先进多了。

休养了一段时间。当他恢复的差不多的时候,一个叫开阳先生的文士,在两名武人的陪同下,出现在他的房间里。

没有寒暄,李奔马直接问,为什么要救我。

“因为你很有价值。”开阳先生也不隐瞒:“所以我们贿赂了毛海峰,在你的战舰沉落的第一时间上前,万幸把你救上来。”

“我有什么价值?”

“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航海家,有很强的领导力,冷静、自信、有雄心,且还很年轻。”开阳先生两眼放光地望着他道:“我想收你为徒。”

“你是干什么的?”李奔马狐疑地望着这人道:“藏头露尾可不是好汉。”心说你配吗?

“既然要收你为徒,当然不会跟你隐瞒,”开阳先生淡淡道:“我叫郑若曾,你也许听说过我。”

“你是胡宗宪的幕僚!”要不是两个大汉虎视眈眈,李奔马很可能跳起来掐死他,道:“就是你在那出谋划策,才害死我一班兄弟!”

“错,我已经离开大帅数年了。”郑若曾面露悲哀之色道:“而且大帅也已经解甲归田了。”

“那你现在是什么身份?”

“南洋公司总裁。”郑若曾淡淡道。

“南洋公司,没听说过……”

“新成立的。”郑若曾望向窗外道:“这个码头,以及码头上所有的船,都是这个公司的。”

“实力不小啊……”李奔马两眼一眯道:“最先进的大海船三十艘,货船五十艘,全都是刚下水的。”

“不错。”郑若曾点点头道:“看来脑子没留下后遗症,我很欣慰。”

“……”李奔马翻个白眼道:“南洋公司是佛朗机人的?”打死他都不相信,这穷酸一样的家伙,是这公司的主人。

“不是,”郑若曾淡淡道:“不瞒你说,东家是东南的豪族。”

“九大家?”李奔马皱皱眉道:“算了,不问了,知道多了,对我没好处。”说着面色一沉道:“我那些部下还有跟着我的百姓,现在如何?”他的表情明显紧张起来。

“呵呵!放心,很好,”郑若曾笑起来道:“沈经略接受了他们的投诚,并把他们安置在你老家那边,重新给他们上了户籍,日后安生过日子……你随时可以回去看他们,对,正大光明的回去,你已经被赦免了。”

“真的?”李奔马心念电转,目光一紧,紧紧盯着郑若曾道:“看来,南洋公司的能量不小啊!”

“说对了,”郑若曾点头笑笑道:“怎样,答应做我的徒弟了?”说着游说起来道:“做我的徒弟很爽的,不仅不会打骂你,还会把你提高到另一个境界。而且出徒之后,还可以直接安排你进公司,当航海部门的负责人……”说着一指外面道:“这些船都归你指挥。”

喋喋不休了半天,只换来李奔马一个大大的白眼:“我有的选择吗?”且不说那些部下和百姓就是他的羁绊,单说外面这支阵容强大的船队,就足以激起他再次起航的壮志。

“呵呵!也是。”郑若曾笑起来道:“对了,为师以后怎么称呼你,叫你奔马?”

“……”李奔马心说这人真不要脸,还没拜师呢,就先自称上了,不过懒得跟他计较,想一想道:“李奔马这个名字,已经成了历史,我本姓林,小名阿凤,就叫我林凤吧!”

拜师之后,林凤才发现,自己并不是郑若曾唯一的徒弟……其实说是‘学生’更合适。原来郑若曾在南洋公司内部,开设了一个船长培训班,他是第一期的十五人之一。

郑若曾任班主任,并聘请了十余名西洋教员授课,他也亲自教授‘国学’、‘海洋政治学’以及‘德育课’三门课。学习很重,每天都要上课,没有假期,除了郑若曾教授的三门课外,还有数学、地理、历史、结构学,还有力学、物理、化学,以及介绍世界最先进海船知识的‘舰船’课程。

其中最重要的是数学,西洋教员告诉他们,航海专业学的好坏,都靠数学,所以在课程安排上,也十分偏重数学。三年里,他学习了代数、几何、三角、弧三角——地球是圆的,所以航海学需要弧三角。后来还要学习微积分,现在想想还头痛。但培训班的要求十分严苛,一学期三门考试不及格,便会被开除;两门不及格,会被停发薪水一学期;一门不及格,则薪水减半……虽然现在只是学员,但他们的薪俸堪比朝廷一品大员,看在钱的份上,也要咬牙坚持不挂科。

除了每年有三个月的海上实习,其余时间林凤和他的同学们,便日复一日的重复着枯燥的学习,期间有忍受不住退学的,有跟不上班被劝退的……但据说离开班里之后,公司安排的也不错,若不是生性要强,他也想就这么算了……三年下来,班上只剩下他和另外五名同学顺利毕业,同时又有两期新的培训班开班了,而且学员更多。

本来还应该有一年的实习期,然而这三年里,南海公司的业务扩大了十倍,已经一跃成为第三大的海运集团,就更凸显出人才的缺口。他这个昔日的大海寇,便被直接任命为第五护航队指挥官,麾下有五艘全副武装的战舰,专门在海盗最猖獗的航段巡航,半年时间完成护航五十次,遭遇海盗二十七次,二十七次击退对手,击沉敌船十五艘,俘获二十七艘,俘虏两千余人,一时风头无两,大名威震南洋!

上月完成任务,回港休整后,他的护航队便没有再出发,而是接受了一项秘密任务——搭载一千五百名雇佣兵,出击吕宋岛!

身为新式的舰队指挥官,林凤对发生在周边地区的事件极为敏感,而今年最吸引他注意力的,当属‘五峰联军攻吕宋’莫属了。

自打年前,朝廷颁布谕旨,有志愿前去保卫吕宋者,若能大获全胜,可封伯爵!整个海商界沸腾了。能得朝廷封伯爵,光宗耀祖还在其次,最重要的是,能合法的在吕宋安营扎寨,控制马尼拉——这个不亚于马六甲的重要港口!

海商们太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,于是过年期间齐聚台湾岛,撺掇王直带头出兵。毕竟对方是强大的西班牙,虽然他们犯了远离后方的兵家大忌,但没有老船主领头,海商们也不敢轻启战端。

其实徐海是更好的首领人选,但他和王直早划分了势力范围,东南洋不是他的地盘,所以虽然急得抓耳挠腮,为避免得罪王直,只好望洋兴叹。

而王直这些年来,身体状况大不如前,雄心壮志好像也跟着消散,虽然也很想拔这个头筹,但又不想得罪西班牙人。就这么犹犹豫豫,一直到了三月里,才终于下定决心,派手下大将、义子毛海峰率其本部,联合各路海商,凑出六十二艘大小海船,组成两千人的联合舰队,从台湾鸡笼出发,出击吕宋群岛。

然而这次出击的准备太过拖沓,已经没有了奇袭的效果,舰队一进入马尼拉湾,就被西班牙人的巡逻快船发现了,很快招来了早就严阵以待的西班牙战舰,菲律宾总督黎牙实比亲帅舰队给予迎头痛击。

既然对手早有准备,这时正确的选择就该是暂避锋芒,然而好勇斗狠的毛海峰,仗着兵力远超对方,竟也列阵展开对攻。然而战场上,不是看谁兵多就能取胜的,海战更是如此,这支七拼八凑起来的舰队,虽然船数众多,但彼此毫无配合可言,且无论武器还是战斗力,都远远不及强大的西班牙海军——拼远程,大炮不如人家打得远、打得准,只能被动挨打;接舷战,西班牙更是天下无敌,杀得他们落花流水。

双方两次海战,均以毛海峰部惨败告终,至少十五条船,五百余人丧身海底,不得已,毛海峰只好率军撤退。

见打跑了明国人,黎牙实比着实松了口气,其实他看到那声势浩大的舰队,也是倒抽一口凉气,这万一要是寡不敌众,那多年的辛苦牺牲,就全都白费了。但他高兴的太早,很快传来消息,明国人并未退回台湾,而是沿着吕宋海岸北上,进入了玳瑁港,并在班诗兰建立城寨,并凭险筑垒,设炮台多处,竟有常驻吕宋的准备,并受到当地人的欢迎和支持。

卧榻之侧、岂容他人鼾睡?黎牙实比虽然不是中国人,但也明白这个道理。班诗兰距离马尼拉只有四百里,一日不将其消灭,黎总督就一日睡不好觉。经过一段时间的准备后,他调集本国在亚洲几乎全部可调集的兵力——五艘主力舰,三十艘快艇,六百陆战队,五千各族仆从军。兵分两路,一路从陆地攻击,另一路从海上发起突击,意图给对方造成腹背受敌的威吓。

海上突击队的运气极好,他们借着夜色到达玳瑁港时,竟发现对方的战船全都停靠在港湾中,水手们全都上岸休息,只有少数人看守,结果西班牙人轻易的整支舰队尽数烧毁。

陆地上,西班牙突击队也展开了猛攻,在外围据点打死了一百多名‘海盗’……是的,西班牙人就是这样称呼他们。这时水上突击队也加入进来,对毛海峰的老巢形成夹击。然而毛海峰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,借着万分危急之际,他终于彻底掌握了指挥权,先命人将营寨的栅栏点燃,那里本来就堆满了干草,一下就火势冲天,西班牙人根本无法攻入。

利用这难得的喘息机会,毛海峰收拢部队,并进行了重新的整编,撑过了最危险的第一夜。

次日,西班牙人本计划排成方阵进行攻坚,但毛海峰不愧是老匪出身,他依据地势修筑的据点不仅建筑坚固、防守严密,而且配备了数门大炮和很多小炮,可谓攻守兼备的王八壳子。

相比之下,西班牙人的大炮口径太小,而且弹药也不够。前线指挥官萨尔西多放弃了强攻……这是十分明智的,否则仰攻据点的西班牙突击队,完全可能被红了眼的毛海峰彻底消灭。

西班牙人经过研究决定,采取围而不打的办法,坐待毛海峰部众的粮草消耗殆尽,这正中了小毛同学的下怀……如果西班牙人听说过岑港之战的话,就万不会选择这个看似正确的战略。

围困足足持续了三个月,期间自然发生了不少激烈的战斗,毛海峰憋着劲儿要洗刷耻辱,因此始终亲临一线指挥,使本方始终维持士气高涨,不仅没有被攻破据点,还给对方造成不小的杀伤。

然而西班牙人转攻为困,占据了战局和补给上的优势,毛海峰们被死死地困在了据点内,粮食日渐耗尽。令人诧异的是,王直派出的援军,竟只在吕宋外围露个面,就以对方的海军强大,无法靠近为由,施施然就返航了,似乎放弃了他们。

林凤虽然和毛海峰有仇,但不能看着同胞被西夷剿灭而无动于衷,数度请郑若曾派自己去玳瑁港解围,然而都遭到了拒绝。不同意的理由只有一个——时机不成熟。

南洋公司的组织十分严密,没有总裁的同意,护航队根本出不了十六浦,林凤只能生闷气、干着急……终于,在他变成海边望夫石之前,总裁大人下达了出发令。这时候,已经是六月份了。

按照郑若曾的计划,林凤的舰队将不去玳瑁港,而是迂回马尼拉湾,趁着西班牙人兵力空虚,直取马尼拉,围魏救赵!按郑若曾估计,从澳门到马尼拉,全部航程两千五百里……换算成他所学的单位,就是六百七十五海里,最新型号的战船,满载航速十八节,两天就能到达,所以他联络了当地的分公司,准备在两天后……也就是六月十八日里应外合,帮助林凤部拿下马尼拉。

然而人算不如天算,舰队出发的第二天,遇到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台风,虽然靠着林凤的经验和知识,舰队躲过一劫,只折损了二百余人,可也偏出航线数百里,足足晚了一天才到达马尼拉湾外围。

已经不能执行原计划了,生性谨慎的林凤不敢贸然行动,决定先打探清楚再说。他早已将这里的海图烂熟于胸,指挥着舰队藏匿于马尼拉湾外,一处新月形的岛屿边,同时派出小艇趁夜色深入马尼拉湾,与岸上的联络人接头。

第二天早晨消息传回,公司准备制造混乱的人手,果然被西班牙当局抓获,然而之后一天,城内并未加强戒备,守军该回家回家,似乎只当成了寻常的骚乱事件,并未想到这是某个计划的一个环节。

里应外合没有可能了,下一步该怎么办,林凤和那雇佣兵指挥官陷入了思考。但很快他们便不再犹豫,因为一个突发状况使事情简单起来——一艘给玳瑁港送补给的西班牙运粮船,因为船底漏水而不得不紧急偏离航道,向新月岛停靠,结果被林凤的战舰包了饺子,船上共有二十五名西班牙士兵,林凤除了留下一个活口外,其余全部杀掉,船上物资自然不会浪费。

最多一天,玳瑁港的西班牙主力就会发现运粮船失踪,如果其指挥官足够谨慎的话,一定会回师援护老巢,也就是说,留给林凤他们的时间,最多不过一天半而已。

必须要当机立断了,林凤的舰队马上进入了马尼拉湾,远远地就抛锚了,以免惊动岸上的西班牙人。利用夜幕降临前的时间,林凤请那穿山文甲的陆上指挥官抓紧时间挑选突击队,待天色一黑,便马上登陆,直取马尼拉。

那指挥官早有准备,很快便组织起一个四百人的敢死队,其中二百人是火枪手,另外二百人是日本雇佣兵……日本国内大战愈演愈烈,无数战败的武士和士兵被驱逐出境,然而现在已经没得倭寇做了,好在他们组织性、纪律性、服从性都近乎完美,且打起仗来悍不畏死,深得海商青睐,也不愁没有饭碗。

南洋公司就是招收日本人最多的海商之一,这次林凤带出来的两千多人,其中就有五百多日本来的,还有二百多百人、三百多安南人,真正的大明人,只有一半而已。人员驳杂,并不代表他们无组织无纪律。事实上,在南洋公司科学的管理、严格的训练,以及优厚的待遇条件下,只要不是无可救药的印度人和吕宋人,都能成为这支多国部队中的合格一员。

想到这里,林凤看一眼那魁梧黝黑的巨汉,听说这些人都是他训练出来的,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啊!

不过这个人神神秘秘的,林凤问他叫什么,他回答说:“以前的名字忘了,你叫我老黑吧!”

连真名字也不肯透露,看来这个南洋公司,还真是秘密重重啊!

当晚天色极暗,星月潜形,狂风大作,这既有利于突击队隐蔽登陆,但也造成了登陆的困难。但时间已经不容易再等了,四百人的敢死队,在一个据说曾经是小名、叫小野水王的武士率领下,强行搭乘小艇出发了。

与老黑站在甲板上,看着敢死队消失在视线中,林凤叹口气道:“感觉从毛海峰来吕宋开始,运气就不在我们这边,什么倒霉事儿都遇上了,真邪性啊……”今晚要不是突然起大风,直接大军直抵马尼拉,肯定胜券在握,哪还用再费这番周折。

老黑也深以为然,但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动摇,沉声道:“开阳先生对你说过这场战役的意义吗?”

“嗯!”林凤点点头,表情严肃道:“他说,我们正在历史的交叉点上激战,这场看似小小的战役,将决定谁将是南洋的真正主人。如果我们不能打败西班牙人,他们将获得进军亚洲的落脚点,建立血腥的殖民地,甚至对大明造成威胁。到时候在南洋的几十万华人,处境将十分危险,而我们也将失去对南洋的控制权,更加无法保障南洋同胞的安全!”下南洋的潮州人太多了,所以林凤对这些人特别有感情。

“是的。”老黑点头道:“所以多少牺牲都能承受,必须要保证胜利!”林凤重重的点头。

在狂风之中,敢死队直到次日早上卯时,才登陆上岸,一问随行向导,竟然偏出马尼拉城十几里。啥也别说了,迅速跑步前进吧!于是在向导的带领下,急忙往马尼拉城奔去。

一些当地人发现了这些人,非但不惊慌,反而加入队伍给他们带路。据说拉贾苏莱曼的死,彻底激化了西班牙人与当地土著的仇恨,看来此话一点不假。

小半个时辰后,命苦的敢死队终于看见远处的马尼拉城了,小野水王本要下令发起最后冲锋,却被当地人告知,西班牙守军总指挥戈伊特的别墅就在道边,小野有着日本人特有的二,马上改变主意,转而攻击那座别墅。

战斗短促而激烈,敢死队在付出七八条性命后,攻进来由十几人把守的别墅中,打死了住宅内的所有人,也算他们时来运转,戈伊特竟然真在家里,正准备穿戴整齐去城里上班呢,结果被一箭射中手臂,在试图跳窗逃跑时被乱枪击毙。

然而这么一阵乱枪打鸟,使他们失去了宝贵的突然性,城内的西班牙人终于醒悟过来,他们得以带上武器弹药投入战斗。

你不得不佩服这些以殖民为业的西班牙人警觉与训练有素,利用这极短的时间差,他们便在城内道路上设立了伏击圈。当小野率领敢死队一头撞上来后,便被密集的弹雨打死了八十多人,一下就溃败下来。

此时,敢死队离舰队距离过远,增援和补给都很困难,看着无法赢得这场战斗,小野只得下令撤兵。退到那座仍然烧着大火的别墅时,他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,骂道:“八嘎,真是个猪头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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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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