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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91章 寡人有疾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0079 2021-10-18 14:35:35

下午时分回到京城,早有太监守在城门处,确认这一行人马,确实是沈阁老的队伍后,便传了上谕:‘沈师傅劳苦功高,今日无需拜见,明日早朝,朕率百官相迎,赴太庙,彰沈师傅功。’

沈默恭敬行礼,称接旨,起身让人赏了那太监,便往棋盘街而去,回家后即闭门谢客,与妻女阔别经年,自然有一番苦辣酸甜,外人不得而知。

第二天一早,各处城楼五更鼓敲,沈默已经洗漱完毕,换上崭新地朝服,乘轿前往皇城早朝。一路上,大小各色官轿一乘接一乘的汇集到街衢纸上,但见到沈默的轿子后,全都自觉地跟随在后面,无论是青呢大轿,还是蓝呢小轿,没有一乘敢与他并行的。远远看上去,就像头雁领着它越聚越多的部下,往长安门而去。

到了左安门前,沈默下轿,发现一众官员早已经落轿在那里等候,待他站定,众官员便一起躬身施礼道:“拜见阁老……”

沈默微微一笑,抱拳道:“诸位久违了。”声音一如三年前那般柔和温暖,他和每一个向自己问好的官员亲切的说着话,并主动问候那些比自己年长的官员,很快便将和众人之间,因多年不见而生出的陌生感一扫而空。

不知怎地,一看见他,众官员就油然生出亲切感,而脑海里那个,从其功劳官位中想象出来的危险的权臣,也一下子模糊掉了。很多人还暗暗自我批评,怎么能那样去想这位可亲的阁老呢?

必须承认,这世上就是有这样一种人,这种人走到哪里都会很受欢迎,只要一见到他,你就会不由自主的亲近他、信任他,把他当成自己的朋友,而狠不下心去伤害他,甚至把以前的成见抛到九霄云外。

这就是魅力,没法解释、不能复制,没有的人无法强求,拥有的人却挥之不去,是天底下最没有道理可讲的东西。有的人仅凭着这种特质,就会青云直上,飞黄腾达,而这只是处在初级阶段的。一旦这种魅力和不同凡响的外貌,非同一般的能力,令人仰望的地位结合在一起,那就真正的不得了了,会使人一见倾心,为之死心塌地的吃苦卖命,直到自己死了,还会嘴角含笑,觉得一生都值了。

沈默虽然还没到百官一见、纳头便拜的地步,但先天的素质加后天的修炼,使他身上具备了强大的亲和力与信赖感,只要他站在那里,你就很难很难生出敌意……

威严的钟鼓声在一重重红墙碧瓦间跌宕回响。参加朝见的文武百官,在鸿胪寺官员的带领下,穿过长安街,来到午门外序班站好。卯时一到,各处宫门大开,官员们便鱼贯而入,但进去皇宫后,却不急着往前走,而是站定了,稍稍朝向东面会极门方向,恭候诸位阁老到来。

此时旭日未升、天光已亮,东方卫路鱼肚白,就在这晨光中,三位阁臣从会极门走出,大步向百官的队伍行来。细心的官员能发现,阁老们走路的速度,要比往日快上不少,显然因为沈阁老也在队伍中,让他们不能怠慢。

内阁首辅高拱走在最前面,一把花白的胡子在晨风中稍显凌乱,但他毫不在意,远远地就抱起拳,朝着站在对首的沈默拱了两拱,要不是皇宫之中不能喧哗,估计他的大嗓门早就响起来了。两位张阁老也跟着抱拳微笑。

沈默赶紧走出队伍,快步迎了过去,在高拱面前三尺处停下,深施一礼道:“元辅……”

“江南!”高拱抢上一步,一把扶住他,动情道:“一别三秋,想煞我也!”

“下官也十分想念元辅。”沈默紧紧握着高拱的手道。

这时候张居正和张四维也上来见礼,沈默一一与他们抱拳道:“太岳兄!”“子维……”不管之前有多少龃龉,多年不见的,还真有些想念。

“百官还在等着呢,我们先上朝吧!”高拱一看张居正跟沈默‘相逢一笑泯恩仇’的样子,就觉着腻味,不待他们说完话,便道:“有什么话,待下朝后,回文渊阁再说。”

“是。”三人只好打住话头,同时伸手延请道:“请。”说起来,沈默和二张是一种风范,干净体面、温文尔雅。愈发显得不修边幅的高胡子邋里邋遢。

“江南,你跟我并肩走。”见沈默要跟在后面,高拱拉他一下道:“你是正一品,岂能跟在别人后面。”

“一个虚衔而已,”沈默笑笑道:“元辅修要取笑。”话虽如此,他还是和高拱并肩前行,张居正和张四维跟在后面,四人汇合了百官,往皇极门方向行去。高沈二人走在前列,前者压低声音道:“这是皇上三个月来第一次视朝,专门为了你。”

“……”沈默沉默片刻,轻声问道:“圣躬现可安好?”

“嗯!一直在好转。”高拱点点头,轻叹一声道:“但愿天佑大明……”

沈默也点点头,说话间,便过了皇极门,威严的皇极殿在望了,二人也不出声,肃容往前走去。谁知这时候,前方传来一阵喧哗之声,众臣一齐循声望去,便见一顶明黄色的乘舆停在御道旁……那自然是隆庆皇帝的座轿,顿时无不惊诧。这时候,皇帝应该在皇极殿后小憩,等待大臣列班,怎么跑到殿前来了。

再一看,皇帝并不在辇中,而是远远地站在一旁,愤怒地指手划脚,仿佛在发脾气。周围的太监宫人跪了一圈,似乎在苦劝他回辇中坐定。

“好像出事了。”见到此景,高拱登时笑容全无道。

沈默点点头,面色凝重地望着远处的皇帝,只见他指指点点,嘴巴一张一合,仿佛在训斥人,但他所指的方向,分明什么都没有。

“我们过去看看。”高拱用他典型的命令式语气,回头看一眼张居正道:“你们候在这里,不要喧哗!”听起来,像是对百官说的,可他的眼睛只盯着张居正。

两人便离开队伍走过去,跟着高拱走近了,沈默看清楚隆庆皇帝的样子,心中不由咯噔一声……这位皇帝与自己同岁,今年都是三十六岁,按说是正值盛年,整个人却身形干瘦、面容枯黄,大有未老先衰之态。这会儿只见他满脸怒气,目光却明显呆滞,身上虽然穿着上朝的章服,但冠冕歪在一边,串缀上面的珠玉乱摇,显出他正处在一种混乱状态。

“陛下!”高拱大声喊了一句,跪下磕头。沈默也跟着跪了下去,宫人们看到他俩,如见救星,赶紧让开左右。

隆庆皇帝被高拱的一声叫吓了一跳,愤怒地转过头来,看到是高拱,面色稍霁,声音含浑道:“你来了,来了就好,我告诉你,我气死了,气死我了,要气死了……”皇帝嘴里恨恨不休地唠叨半天,才发现高拱边上还跪着个人,盯着他问道:“你是谁,怎么敢跪在朕的眼前?”说着高声道:“金吾卫何在,给我拿下!”

有那么一瞬间,沈默心头升起个荒谬的念头,莫不是皇帝要装疯把我铲除了?当然一转念,他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,就算皇帝装疯,难道所有人都要装疯配合?

“皇上,他是您整日念叨的沈师傅,沈默啊!”果然,高拱出声阻止道:“怎么,三年不见,您不认识他了吗?”

“沈默,沈师傅……”隆庆表情一阵迷茫,然后恍然道:“果然是我的沈师傅!朕都老成这样了,你怎么没变样啊!”

沈默的眼圈登时红了,哽咽道:“微臣沈默,恭请圣安!”

“你可算回来了……”隆庆艰难的迈着步子,走到他的身边,一把抓住他的胳膊,想要说话,却哽住出不了声,只是紧紧抓着沈默的胳膊,泪水扑簌而下。

因为隆庆一直没有让起,所以沈默和高拱还一直跪在那里,十分的尴尬。好在紧跟在皇帝边上的乾清宫太监李全小声道:“皇上,还没让二位阁老起来呢。”

“哦!”隆庆连忙道:“快起来,跪着干什么。”手却一直攥着沈默的衣角没松开。

高拱站起来,看到皇帝似乎恢复了正常,便轻声:“皇上,早朝的时间到了,百官还在那候着。”

“早朝,什么早朝?”隆庆皇帝看看他,摇头道:“朕不上早朝。”

高拱也觉着,皇帝神情恍恍惚惚,强撑着上朝的话,说不定会出什么事儿呢,便顺着隆庆道:“皇上不早朝,那就回宫歇息吧?”

“朕不想回宫了。”隆庆缓缓摇头,神情极为落寞。

“皇上不会宫要去哪?臣以为皇上还是回宫吧!”高拱却不相让道。

和他对视了片刻,许是多年师生、情若父子养成的习惯,隆庆最后还是妥协了,点了点头。

“快请皇上上轿。”高拱如释重负,李全也如释重负,两人几乎同时发令。

御辇抬来了,隆庆皇帝却依然紧紧拉着沈默的手腕,不放开。这让沈默未免有些尴尬,轻声道:“皇上,上轿吧!”说着微微抖一下被抓住右手,意思是,放开我吧……

“朕不坐轿!”隆庆却不撒手道:“你送我。”

沈默看看高拱,高拱点点头,意思是,赶紧把皇帝糊弄回去再说。

“臣送皇上。”沈默只好微微躬身,扶着皇帝,往回走去。高拱和李全跟在后面。

走了几步,隆庆松开了抓住沈默手腕,又抓住他的手掌,揭开自己的袖子露出左臂,白色的一段皮肤上,有八九个红肿的疮疤,十分鲜艳。他对沈默小声道:“你看,我身上的疮至今还没有落疤!”

沈默看了,心中不禁酸楚,道:“皇上要好生休养,过了这个夏天,定能复原。”

“谁的身体谁知道……”隆庆却心灰道:“我这病从正月里开始,时好时坏,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了。”说到这,又掉下泪来,沈默连忙轻声安慰。

高拱跟在后面,低声问李全道:“皇上这是怎么了?”

“早上一直好好的,起床穿衣、洗漱用膳,都好好的。”李全同样一头雾水,小声道:“谁知一出乾清宫,刚坐上轿舆,就嚷着要下来。然后不知为何气呼呼的,一口气走到这里来了,然后便开始对着空地说话……”后面的话,显然不是臣下能出口的,但李全还是给高拱一个提示,发了个开口音。

“花……”高拱一下明白了,不再理这茬,叹口气问道:“皇上身上的疮好了吗?”

“没,”李全声音愈低道:“这几日愈发厉害了。”

“不是把李时珍叫来了吗?”高拱道:“这都一个月了,还不见好转?”

“唉……”李全又叹口气,显然又是不能为外臣道哉的话。

这时候,前面的皇帝和沈默已经上了金台,隆庆仰头望着皇极殿那金碧辉煌的巍峨殿顶,忽然跺了一下脚,恨恨道:“祖宗二百年天下,以至今日。国家有长君,是社稷之福!可是太子还太小,这可如何是好!”一连说了数次,说一次就跺一下脚,然后握一下沈默的手,十分焦躁不安。

“皇上万寿无疆,何出此言?”沈默听得心惊肉跳,赶紧安慰道:“您春秋正盛,不过是偶然小疾,安心调养一阵子,也就好了。”

后面的高拱也听到了,赶紧让李全不要跟过来,自己走到皇帝身边道:“皇上,你不要胡思乱想,说些不吉利的话。”

隆庆闻言漠然不语,两眼死死地盯着他俩。忽然把他们拉到一边,低声耳语道:“你们都是朕的老师,也是朕一手提拔的辅臣,现在有人欺负朕,你们到底管还是不管?”

“是什么人敢欺负皇上?”高拱小心翼翼地问道。

“什么人……”隆庆愣了一下,然后紧紧皱眉,含糊道:“宫里,宫里……”声音渐小,然后渐高道:“奴儿花花,奴儿花花,你们把奴儿花花藏到哪里去了?”

“这……”高拱一时语塞。

那奴儿花花是什么人?却要从蒙古封贡说起。所谓封贡者,册封、朝贡是也。朝廷册封了蒙古王爷,王爷们就要定期朝贡。但是草原上物资贫乏,拿什么送给天朝皇帝呢?黄台吉们可就犯了难,便找人一打听,原来隆庆皇帝既不爱钟鼓馔玉,也不爱华服美食,就是有寡人之疾。这下就好办了,于是台吉们四处搜罗,一下子进贡了十个异族美女,有鞑靼的、有波斯的、有回回的,总之跟汉家女儿迥异。

果然对了隆庆皇帝的胃口,却说隆庆这几年颠鸾倒凤,起先是乐此不疲,但时间一长,他就大感无趣,嫌那些中原女子都是一味的顺如绵羊,侍寝味同嚼蜡。现在听说有异族美女,哪能不龙颜大悦,下旨重赏了贡使,将那些美女照单全收。

奴儿花花就是其中的一个波斯美女,生得是深瞳碧眼,肤如凝脂,从身材到脸蛋,没有一处不叫人疼爱,没有一处不让人销魂的,更有异族女子的轻佻放达,热情奔放,会唱胡曲,跳胡舞,痛快淋漓,让人耳目一新,隆庆一见就爱不释手,从此花前月下,耳鬓厮磨,真叫个如胶似漆,须臾不肯分离。

奴儿花花这个不谙世事的异族女子,却不知道自己一只脚已经踏入了鬼门关。她不知道这皇宫里,是比战场还凶险的地方。后宫佳丽三千人,岂容她三千宠爱在一身?隆庆是皇帝,谁也不敢把他怎样,但奴儿花花不过一个异国女子,孤身一人、举目无亲,所倚仗的不过是皇帝的专宠。皇帝虽然也防备着有人害她,但毕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把她带在身边。这一日,朝廷大开经筵,皇帝携太子到文华殿听讲,临行嘱咐奴儿花花留在乾清宫中,切莫到处乱走。

但等隆庆回来,却发现佳人已经不见了,他赶紧命人四处寻找,最后发现,奴儿花花已经死在御花园的窨井之中。从来不发火的隆庆皇帝顿时咆哮如雷,声言要严厉追查!但查来查去也查不出名堂来。因为除了皇帝,和私下认奴儿花花为干妹妹的司礼太监孟和外,这宫里所有人,都为她的死而暗暗喝彩。

结果查来查去,也没查出个所以然。隆庆知道,这宫里人都想奴儿花花死,所以所有人都瞒着自己,他的心情变得十分恶劣,整个人比过去还要沉默寡言。有时还一个人跑到那口窨井旁站上片刻,淌几滴眼泪。

不久,他便病倒了,先是手腕生疮,一股子黄水流到哪儿,疮就长到哪儿。宫中暗地议论纷纷,有人说,这病是奴儿花花那番婆子带给皇上的,也有人说,这是皇帝在孟和的陪同下,微服私访帘子胡同得上的‘杨梅疮’;也有人说,这是皇帝吃了方士的不倒药,生出的热疮。但不管怎么说,隆庆因这疮变得喜怒无常,一会儿清醒,一会儿糊涂,每当糊涂了,就嚷着要找那奴儿花花……本来天气转暖之后,已经是渐渐好了,这才挣扎着要上朝,想不到今天又翻了。

皇极殿前,文武百官在不远处张望,皇帝非要找他的奴儿花花,这让高拱倍感难堪。见皇帝眼神游移不定,东张西望天上地下地乱看,他气沉丹田,低喝一声道:“陛下!”

声如闷雷一般,吓得隆庆一哆嗦,险些歪倒在沈默怀里。不过这招还真管用,隆庆先是两眼茫然,然后目光渐渐有了焦点,缓缓望着高拱道:“我这是在哪里?”

“皇上,您现在在皇极殿前。”高拱答道。

“我……方才干了什么了?”隆庆见众人的表情奇怪,嘶声问道:“还是说了什么?”

“皇上说,是有人无礼。”高拱沉声道:“敢问是何人无礼,不管宫里宫外,祖宗自有重法,皇上只管说与臣,当依法处治!”说着眼圈通红道:“皇上病体新愈,怎么也不该发怒,恐伤圣怀啊!”

隆庆长长叹一口气,良久才低声道:“甚事不是内官坏了,先生你怎知道?”

高拱欲追问,隆庆却不欲再说下去,摇头道:“算了,宫里的事情,不劳先生操心了。”说完转向沈默,紧紧抓住他的手,叹气道:“我对不起先生啊……”

沈默知道隆庆的意思,忙轻声道:“圣体要紧,其余的琐事,不妨日后皇上康复了再说。”

高拱也道:“是啊!皇上,先回宫吧!别的事情改日再说。”

隆庆想了想,低声道:“待朕心绪稍宁。”便仍然拉着沈默的手,下了丹墀,由东角门穿过皇极殿与建极殿,走到乾清门前,再往里进就是大内了,外臣不得擅入。一直被皇帝拽着走的沈默,这时停下了脚步。

隆庆用一种乞求的口气说:“送我!”

沈默心中一颤,只得遵旨行事。和高拱一直陪着隆庆走进宫,入到西暖阁。皇上坐到御榻上,便要茶喝,右手却仍牢牢地抓着沈默。

内侍把茶送了上来,隆庆皇帝伸出左手接过茶杯,喝了几口,这才长出一口气,对高拱道:“现在,我的心稍微安宁了些。”神色果然安定了许多,只是两颊依然通红,眼光也显得凝滞,他对两位大臣道:“朕方才一时恍惚,现在好多了。至于那番话,你们不必多心……自古帝王后事,都得事先准备,卿等务必考虑周全一些,照章而行。”

“……”高拱愣住了,他想不到,隆庆已经开始为自个安排后事了,忙跪下道:“臣不敢奉旨!请皇上收回成命,安心调养圣体!”

“谁都逃不了那一天……”隆庆嘟囔一句,不再说话。

“如果皇上没有别的事,臣等告退了。”高拱感觉隆庆现在需要休息,便告退道。

沈默也想行礼告退,无奈手被皇帝牵着,没法鞠躬更没法磕头。

“高师傅先下去吧!”隆庆道:“沈师傅在这里陪朕。”

高拱闻言深深看沈默一眼,叩首道:“臣告退。”

待高拱出去,隆庆才放开沈默的胳膊,吩咐李全道:“搬个墩子来,从今日往后,沈阁老来见朕,都赐座。”

李全低低应一声,便去窗前搬一个绣套矮墩。

沈默连忙逊谢道:“臣还不到四十,怎能受皇上如此过礼的恩遇?臣万万不敢当。”

“你受不起,谁还受得起?”隆庆摇摇头,又吩咐道:“从今往后,沈师傅乘双人抬舆入大内,其余待遇,皆与高阁老同。”

“陛下……”沈默是真不想受这份隆恩,人怎么才能活得长?低调,做人要低调啊!

“先生不要推辞,你绝对当得起!”隆庆摆摆手,动情道:“朕在位这些年,荒唐怠政,庸碌无为。不怕先生笑话,过往我总是担心,百年之后如何面对大明的列祖列宗。但是现在,我可以昂着头去见他们,因为我在位的这几年,大明收复了河套,平定了广西,让蒙古俯首、使安南称臣,我大明边境,已经一百年没有这般晏然了,我大明的国威,已经一百年没有这样雄壮了。这足以让我傲视成祖以降的所有先帝了……而这一切,都是你的功劳,真正的功在社稷、功在千秋啊!”说着重重叹一声道:“按说怎么赏都不为过,但是我大明的祖宗家法定下来许多规矩,赏你太多反而害了你,也是我大明不可承受的损失……”见沈默还跪在那,隆庆对李全道:“快扶沈师傅坐下。”

李全已经把矮墩搬到了沈默身后,沈默只好又重重地磕了个头,挨着那个矮墩的边沿坐下了。

一打岔,隆庆又有些恍神,问道:“方才说到哪了?”

“皇上说……赏太多,反而害了沈阁老。”李全小声道。

“嗯!”隆庆点点头,接着道:“但是不赏的话,朕心难安,也难以向沈师傅,向天下人交代,所以朕反复思量,还是决定在朝会上封师傅为侯爵,晋太师……谁知早朝之前,竟突然来了那么一出,莫非是天意?”又自言自语道:“也许就是天意,这个封赏不妥啊……”说着望向沈默道:“老天爷让我问问先生自己的意见呢?”

“这个……”沈默尴尬了。

“你们都出去。”隆庆看看左右,对李全道:“你去外面守着,什么人都不让过来,包括司礼监的那几个!”

“是。”李全便带着太监宫女,无声的退下,并将厚重的宫门缓缓掩上。

宫门关上之后,隆庆不再强撑,倚在靠枕上闭目养神,又喝了几口参汤,才缓过劲儿来,对沈默道:“这里没有皇帝,只有你的朋友,和我说两句心里话吧!”

“是。”沈默点点头,道:“微臣……我绝无隐瞒。”

“我一直想知道,这几年,你何必要这么拼命?”他的目光虽然浑浊不清,但满满的全是真诚。

“微臣得逢圣主,幸无掣肘,可谓千载难逢之良机,当然要尽力为大明做些事情。”沈默明白皇帝的意思,心弦颤动道:“至于忧谗畏讥之心……我相信皇上会相信我,就像我相信皇上一样。”

“嗯……”隆庆眼角湿润了,重重点头道:“朕当然相信你。你我师生相得十几年,我自然深知师傅是有大智慧的,焉能不懂进退之道?你却能不避毁谤、不计得失,一心一意为大明着想,没有一颗赤子之心,是绝对办不到的。”说着动情地望着沈默道:“你的心意,朕都能体会得到,如果朕能多活二三十年,你我必可造就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流芳百世。”

“皇上,我们现在就足以流芳百世了。”沈默轻声道:“忧思伤身,您还是专心调养龙体,只要圣躬安康了,一切问题便都迎刃而解。”

“你说得对。”隆庆握住沈默的手,哽咽道:“朕要好好活,只要朕能挺过去,一切都不是问题!”

“皇上这样想,微臣就放心了。”沈默点点头,微笑道:“现在您需要休息,改日微臣再来拜见。”

“你要每天都来……”隆庆抓着他的手道:“这宫里有人害我,有你在,我就安心多了……”

这是沈默第二次听皇帝这么说,他隐隐觉着,这并不是其他人以为的昏话,但事涉宫闱隐秘,他不能多问一句。

告退的时候,沈默说,自己在南方时,风湿病又犯了,身上疼得厉害,想请李时珍李先生给看看,隆庆自然无不应允。

从西暖阁里出来,沈默见高拱还候在乾清宫门外,身边还有张居正、朱希忠等重臣公卿。

看到沈默出来,高拱问道:“皇上如何了?”

“不要紧了,太医开了安神的药,已经睡下了。”沈默回答道。

“天佑大明。”高拱松口气,对众人道:“诸位先回去办差吧!宫里有我们内阁四人,有召即至,举足便到,也会及时通知各位的。”众人这才散去。

回内阁的路上,高拱对三人道:“这几日,我们都不要回家了,日夜在值房候着,随时等候传召,以免一旦有变,措手不及,被小人钻了空子。”不只是有意无意,说这话时,他的眼睛直盯着张居正。

三人诺诺应下,便跟着高拱往回走,张四维小声对沈默道:“苦了弟妹了……”沈默咳嗽一声,掩饰道:“好久没回内阁了。”

“变化真不小,保准你看了满意。”张居正站住道:“昨天在内阁当值,也没给你接风,今天晚上横竖不回家,都到我那儿宵夜,全当给江南兄接风了。”

“不行!”高拱的耳朵也尖,张居正的声音已经很小了,却还被他听得清清楚楚,断然道:“皇上圣躬不豫,你们身为宰辅却带头宴饮,成何体统!”

来到文渊阁,却见红墙碧瓦、一切照旧,不知是不是错觉,似乎比当年还要鲜艳亮眼。

但进去阁中后,却发现东西厢的阁臣值房,变成了司直郎们办公的地方。看到高拱一脸得意的样子,他有些明白了,不过还是一脸疑惑道:“我等晚上住在什么地方?”

“呵呵……”高拱笑道:“这些房间狭小子仄,而且都是东西向,夏日暴晒、冬日寒冷。皇上过来几次,每次都说,我等身为辅臣,实在宰相,焉能蜗居于此陋室之中?”他一脸感慨道:“皇上仁德,几次要拨款为我们修建新的直庐,但都被内阁以前方战事正酣,当紧缩节用婉拒了。前年蒙古封贡,咱们没理由再拒绝了,但哪能让皇上破费?最后工部出工出料,去年秋里刚刚修好。”说到这,高拱的眼圈红了,声音黯哑道:“皇上仁德,时时刻刻都挂念着臣子,早就说要来看看,谁知就这么两步,竟至今无法成行……”

众人只好陪着叹了会儿气,张四维道:“元翁和张相先回去忙吧!学生带沈相去直庐看看。”

就这么一句再自然不过的话,高拱却沉吟了好一会儿,才点头道:“好吧!”

于是二人回到正厅办公,二人则穿过角门,到了文渊阁北面……在沈默的印象中,这里是片很大的空地,据说原先是花园,但后来宫里嫌打理起来太麻烦,于是荒弃了。但当他再出现在这里时,不禁眼前一亮。

只见原先光秃秃的空地上,出现一个假山碧池,芳草萋萋、花木繁盛,别具匠心的方形小花园,一色的水磨砖墙、青瓦花堵,花园中的道路用青砖铺就,在中央的水潭处,又分出六条路径,通向开在院墙上的六个月亮门。

见沈默有些看愣了,张四维笑着为他介绍道:“左手第一个院子,是首辅的直庐,次辅大人的在右手第一个,然后紧挨着首辅的,是张相的;下官的挨着次辅大人。”说着指向属于沈默的院子道:“次辅大人这边请。”

沈默点点头,便跟着他进了月门洞,便见里面虽然不太大,但是个独院,厅室皆南向,别馆庖厨皆具,而且院中葡萄架,有石桌石凳。坐在架下,凉风习习,暑意全无,令人心旷皆怡。

“不错不错,”沈默十分满意:“比起原先的值房来,可以说是天上地下了。”说着请张四维在葡萄架下坐定,对担任自己文书的司直郎道:“能否泡茶来喝?”

你道那司直郎是何人?沈明臣地从子沈一贯是也。趁张四维不注意,他朝沈默挤眼笑笑,一本正经道:“遵命。”便进了屋,不一会儿,端出茶具来,还有泥炉子,都是沈默早年在内阁用过的。

“东西都没给我扔。”沈默不由笑道。

“都是我亲自带人收拾的。”张四维从袖中掏出一份清单来,递给沈默道:“次辅大人得空清点一下。”

“太细了,”沈默摆摆手道:“这不是你该干的事情。”

张四维手一僵,看了看在那里忙活的沈一贯。

“无妨,这是我的子侄。”作为三甲同进士出身的庶吉士,沈一贯的大名早就尽人皆知……尽管沈默并未向礼部打招呼,但所有人都相信,这是他的老部下们的刻意讨好之举。所以沈默并未隐晦和沈一贯的关系,对后者道:“把门关上。”

沈一贯把铜壶坐在炉子上,然后掩上院门。

“次辅大人……”张四维这才开口。

“子维。”沈默打断他道:“此刻就你我二人,为何还如此拘谨?这可不是我认识的张四维?”边上忙着洗茶具的沈一贯郁闷了,合着我不是人啊!

“唉!人是会变得,”张四维脸上浮现苦笑道:“何况在内阁这个环境中,我要是不变成这样,如何在夹缝中生存。”

“你不容易啊!”沈默点头表示理解,一个强力的首辅不需要同样强力的下属,他需要的是传声筒、应声虫和出气筒。沈默正是因为看明白,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,所以才会主动离山,不跟高拱相争。张居正没法躲开高拱,但他负责关系国运的财政改革,任重道阻,无人可替,高拱必须对他保持克制。只有张四维,在内阁里没有权力、又是新人,还是高拱的学生,只能逆来顺受。首辅心情不好的时候,会拿他撒气,有什么琐碎费力不讨好的活,都会交给他干,但他乖巧依旧,乖到连内宫太监都忍不住想欺负欺负他了……

“要是能让所有人都把气撒到我身上,换取内阁的安宁,我是一百个愿意。”茶具和水壶端上来了,张四维习惯性的开始忙活,让边上的沈一贯手足无措,沈默挥挥手,他便无声的退下了。只听张四维接着道:“可惜这是不可能的……十多年来,内阁就像个戏台子,你方唱罢我登场,闹哄哄、乱糟糟,不知道多少国老壮志未酬,狼狈谢幕。就在这你争我夺之中,多少国政大计被当成斗争的工具,耽误了多少事,你我都是过来人,自然深有体会。”

沈默点点头,示意他继续说下去:“这几年,内阁终于安静了不少,元辅和张相两位,原为刎颈交,可谓是志同道合,相许国家的天下英才。这些年,两人通力协作,毫无猜忌,大家能齐心协力,效率自然提高,国事也蒸蒸日上,眼看从崩坏的边缘拉了回来。”张四维说着叹口气道:“可是现在,我看又到了乱套的时候。”

“怎么说?”沈默轻声问道。

“原因在于元辅手下有一群小人。这些人以构陷驱逐元辅政敌,换取加官进爵为生。”张四维的脸上,显出气愤的神情,但声音还是极细微道:“他们就像狼一样,攻击了一个又一个,把元翁的敌人扫得干干净净,元翁是心满意足了,可他们还要立功升官,便先替元翁制造敌人,然后再把敌人打倒……而当时在北京城,地位和元翁最接近的张相,自然成了他们的目标。”

“但张相为人缜密,时刻忍让,从不与高相发生冲突,但那些小人发现,最容易引起两人误会的,还是徐阁老的事情。徐阁老晚年罹难,天下不公,张相身为徐阁老的入室弟子,承受着莫大的压力,已经是一路提心吊胆,畏行多露了。但是,韩楫、宋之问之流还要吹毛求疵,夸大其是道:‘不行,为什么他要帮助徐阶说话呢?’这些势利小人没有道义,没有感情;他们也不相信别人还有道义和感情!”

“在这些势利小人看来,一切都应当是‘势利’的,在位的首辅便要热捧,在野的首辅便要落井下石,这才是正常人情。否则便另有动机!他们便搜求张相帮助徐阁老的动机。他们把发明当做发现,终于认定已经发现居正底动机!”看来这些话,在张四维心里憋了很久,今日终于找到倾诉对象了。他一面给沈默斟茶,一面气愤道:“很顺利地,这个消息传到了元翁耳中,说徐阁老派人送了三万两银子给张相,于是张相便替徐阁老维持。元翁闻言大怒,那日在朝会上,便半真半假地讥刺了张相一顿。当时我也在场,张相当时就变了脸色,指天誓日地否认这件事。经过好一番辩白以后,加上我也在边上劝,事情才收场。”

“但那件事,还是给他们俩之间,造成了的裂痕,尽管表面上相安无事,但元翁的性格你也知道,他开始把与张相亲近的官员或是迁出京城,或是调离原任。张相几次为他们说话,都被元翁无视。再后来,发生了尚宝卿刘奋庸、给事中曹大埜弹劾元翁独裁一事。这两人都跟张相没什么关系,高阁老起先也没和他联系起来。可后来听信了韩楫的话,认为是张相指使二人上书,于是连表面的和谐都没法保持了。前几日便有御史弹劾张相勾结内宦,犯了为人臣的大忌。昨天更有个叫张集的御史,在奏疏中说,要防止赵高矫诏杀李斯的悲剧重现于今日,要防止严嵩勾结太监诬陷夏言之事重演!”张四维脸上的忧色更重了:“这种诛心之言都能说出来,可见双方的关系已经到了什么程度……”他望向沈默道:“好在江南兄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,才让局势缓和下来。我算看明白了,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能劝得动元辅的,一定是你江南兄。”说着起身作揖道:“请江南兄为天下计,劝一劝元翁,珍惜这得来不易的局面吧!”

沈默端着薄如蝉翼的官窑茶盅,看看里面亮黄色的茶汤,轻声道:“子维,徐阁老也是我的老师,他的事情,我会劝元翁住手的。”说完便轻呷一口,闭目品尝起来。

张四维等了片刻,再没听到沈默的下文,不由有些失望道:“家岳的事情,就拜托江南兄了。”在徐阶一案中,他的处境不比张居正好多少,一方面,家中妻子整日以泪洗面,另一方面,晋党却早就恨透了徐阶,所以张四维夹在中间,怎么做都不是。现在沈默把这件事应下,他至少可以回家跟妻子交代了。闷头喝了会茶,他还是不甘心问道:“元翁和张相之间的事情,难道江南兄就不管了?”

“天要下雨娘要嫁人,随他们去吧!”沈默苦笑一声道:“子维,你我相交莫逆,我也不跟你虚言,你想想我的处境,其实比他们二位还要不堪……在这种敏感的时候,如果我一回京就张牙舞爪,只会坐实了某些人的臆想……到时候新郑成不了夏言,我却要变成曾铣了。”

“……”沈默如此明确的表态,张四维还能说什么?神情顿时落寞道:“难道,我大明终究要毁于内斗吗?”

“杨公不日抵京,”沈默轻声安慰道:“到时候,他和葛老二位一起调解一下,却比你病急乱投医要强。”

“嗯!也只能如此了……”张四维点点头,略坐了一会儿,便起身告辞了。

沈默刚回京,也不急着接差事,下午告假回了趟家,把被褥家什、锅碗瓢盆的装了一车,要运回内阁去……高拱想说,这些事让下人去办就是了,可一想到他离家三年,才回来一天,就说不出口了。

见他才回来一晚上,就又要离家,若菡自然不高兴,沈默也满心歉疚,但回京不自由,在这节骨眼上,怎能违背高拱的意思?只能向妻子保证,这次回京之后,再也不接任何外派的差事了,等这档子事儿了结,一定好好在家陪老婆孩子。

若菡知道这是不可能的,但也体谅他身不由己,只要丈夫能说几句顺耳话,自然就放过他,戏谑道:“听说草原上出了个三娘子,不知作何讲?”

“我哪知道……”沈默老脸一红道:“你休要多想。”说着还示意柔娘加快动作,赶紧把自己的换洗衣物收拾好。

“我们沈督师可是人人称颂的大英雄,”若菡一张粉面,丝毫不见岁月的痕迹,还如花信少妇一般,此刻似笑非笑,浅嗔薄怒,端的是风情万种,只是一张嘴却不饶人:“妾身却觉着老爷盛名之下其实难副,英雄好汉都是敢做不敢当的,敢做不敢认,算什么英雄好汉。”

“还是娘子火眼金睛,为夫确实算不得英雄好汉,”沈默哪能抵挡得住,连连败退道:“嗯!我去看看孩子们,好几年不见,都不认识我了,我这个当爹的可真不称职。”

“亏你还记得!”若菡果然被成功吸引注意力,怒道:“有你这样当爹的吗?孩子长到四岁了,还以为自己没有爹呢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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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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