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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74章 倚天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9974 2021-10-18 14:35:35

戚继光整个冬天大搞工程,大有把战场变工地,长期据守下去的架势,果然给蒙古人以强烈的心理暗示,好像明军已经打定主意,龟缩不出了一般。

但所谓螳螂捕蝉、黄雀在后。利用蒙军对明军粮草的必得之心,戚继光布下了个简单却巧妙的陷阱,最终在辣子湾一役,通过预先设伏,长途驱逐,使敌人精疲力竭,不战自败。最终不开一枪,不费一弹,便俘虏了万余蒙军,以及诺颜达拉的三个弟弟。加之追击途中毙命的千余人,以及夜间激战死伤的两千多,鄂尔多斯部最后的力量也几乎瓦解。

诺颜达拉父女俩,就在明军的辎重营中,目睹了两军激战,尸横遍野,然后一逃一追的全过程。这种旁观族人由激战到溃败的滋味,绝对能让人彻底崩溃。如果不是明军始终没有放松监视,乌纳楚肯定忍不住放火,把脚下小山般的辎重给烧了。

当拜桑、布扬古、巴特被俘的消息传回来,乌纳楚面色惨白、垂首不语,诺颜达拉低叹一声道:“女儿啊!看到了吗?沈督师没有妄语,他要剿灭我们,确实不是什么难事。”之前父女俩关于沈默主动伸出橄榄枝的争论,每次都以女儿坚持认为‘对方是因为打不赢,才会用怀柔的法子’而告终的。

但现实残酷的教育了骄傲的公主,自从明军入套作战以来,无论是遭遇战、突袭战、攻城战、阻击战,还是防御战……几乎以所有的方式完败蒙军,残忍地将草原民族的自信心彻底剥离。

其实这也没什么,草原民族性情开阔,不会因为在战场上被击败就陷入仇恨,反而会折服于击败他们的强者。但是乌纳楚一想到那张温和无害的俊脸,就恨得牙根痒痒,因为那更衬出自己的趾高气扬,着实可笑可怜……

‘这个汉人,简直太坏了,故意用这种法子羞辱我’钟金紧紧攥着粉拳,恨不得把那个姓沈地捏死。

见女儿久久不语,诺颜达拉担心地问道:“想什么呢?”

“没什么……”钟金摇摇头,轻咬着下唇道:“我只是在想,既然能用武力解决,又何必多此一举的假惺惺呢?”

“女儿啊!沈督师不是假惺惺。”诺颜达拉叹息一声道:“而是大慈悲心,上天降此人为大明统帅,是汉人之福,也是我们蒙人的运气。”

“爹爹真丧气……”钟金别过头去,娇哼一声,却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来。

大胜的消息传到榆林堡,沈默长长舒了口气,对王崇古道:“这个年,可以过安稳了。”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,他这口气还没松过来,便又被揪住了心。

这一次的麻烦,却不是来自西北,而是东南。刚刚上任不到三个月的苏松巡抚海瑞,又一次引起了轩然大波……

话说当今大明的重中之重有两个,外是定边平虏,内则是充足国用。在高拱和张居正看来,要充足国用,必须推行一条鞭法,把该收的税都收上来;而要推行一条鞭法,前提是重新丈量土地,以确定每户应缴纳的税额。

但自正德以来,大明土地兼并严重,大量的田地集中到宗室勋贵、缙绅地主的名下,这些人仗着特权隐瞒田亩、偷税漏税,从中大肆渔利。朝廷想要推行清丈亩,还不跟要了他们命似的?自然会拼了老命抵制,因此在几地试行,都举步维艰,半途而废,甚至负责的官员还丢了官,局面陷入困顿。

在内阁会议上,张居正提出先攻克曲阜和松江两大顽固堡垒,借此打开局面,得到了高拱的首肯。然后就人选问题,高拱咨询了沈默,结果沈默推荐林润去了山东当巡抚,至于苏松巡抚,在沈默的暗示下,高拱给了赋闲在家的海瑞海刚峰。

任命一出,举朝哗然,无数人向海瑞投去了羡慕的目光。

为什么羡慕他?因为这个官职的全称,是‘都察院右佥都御史、总理粮储、提督军务,兼巡抚苏松等处’。这个职务实在太耀眼了,号称是给个总督都不换的天下第一抚!大明朝官职无数,肥差美差自然也无数,什么文选、武选、盐运、税使……林林总总,五花八门,但和这个苏松巡抚比起来,简直就是皓月与萤火虫的区别。

简单分析一下这个官职。第一,‘巡抚苏松等处’,其全称是‘巡抚苏松等十府一州’,当时称为十一府州,包括‘应天、苏州、松江、常州、镇江、太平、安庆、池州、广德、宁国、徽州’。简而言之,就是除了凤阳巡抚所辖七府外的南直隶,是整个国家最富庶繁华之地,不仅是大明的粮米之仓,也是朝廷主要的财赋来源,占了全部赋税的七成。

除此之外,还有所谓的‘总理粮储’,并‘提督军务’,就是要保证上述地区以及福建、广东和西南地区,对北京提供源源不断的物资供应。南方的粮食、布匹、丝绸、铁器以及其他物质,通过长江,通过运河,运往北京,运往北方边境,可以说是明朝的生命线。‘总理粮储’的基本职责,就是保证这条生命线的物质供应。

最后,在上述职务的前面,还挂着一个‘都察院右佥都御史’的身份。这是封疆大吏都要挂的头衔,有了这个头衔,可以对辖区内的一切官员进行监管。尽管这个‘佥都御史’本身只是正四品,但由于总理粮储、提督军务加上巡抚,这就是相当于正二品的职务了。

以区区举人出身,得到如此显要的官职,海瑞也是十分的兴奋,他能感受到朝廷和内阁,对自己的期望有多高。于是暗暗立下誓言,将尽自己的最大努力报效朝廷,完成自己的使命,不复诸位阁老的重托。

于是他领了任命书,收拾收拾东西,便马不停蹄,豪气干云的南下赴任了。

中国有句成语叫‘先声夺人’,又叫‘先声夺人之气’,这个词用来形容海瑞这次赴任,简直再贴切不过了……他人还在半路上,上任的消息已经传到苏松,歌舞升平的人间天堂,登时就炸开了锅。

人的名树的影,海阎王的凶名太盛了,由于对他发自内心的恐惧,那些平日里贪赃枉法、好事不干的大小官吏,估摸着落在他手里,不死也得扒层皮,实在惹不起,那只有躲了。于是来不及向朝廷写辞职报告,就自己卷着铺盖、带着搜刮来的财产跑路了……唯恐慢一步,被海瑞堵在衙门里。

这些外籍官员可以卷铺盖走人,但那些平日作威作福、摆阔比富的乡绅富豪走不了,只能赶紧收敛行迹了,再也不敢去那些高档声色场所,更不敢携奴带婢,招摇过市,整日里大门不出、二门不迈,比自己闺女还大家闺秀……原先他们总喜欢把自家的大门漆成朱红,既是喜庆,又意味着发达。现在忙不迭赶紧把朱红大门漆成黑色,力求低调再低调,决不能让海阎王给盯上。

实在没办法要出门,也不敢穿那些昂贵的华服了,都改成布衣麻衫,恨不得再打上些补丁,假扮丐帮长老。和人见面,原先是不出三句话就开始比阔,但现在听别人说自己家有钱,比骂他八代祖宗还难受。

甚至连不受他管辖的南京城也震动了,南京镇守太监马全,按制应该坐四抬官轿。但他仗着曾是两朝大内总管,平日里威风凛凛,出入都是八抬大轿,听说海瑞要来,不但将轿子的规格降低,连跟班的仆役也减去大半,唯恐出南京时不注意,被海瑞给办了。

全国闻名的浮华奢靡之地,竟因为他一人的到来,硬生生改变了审美风尚,不得不说,海大人已经到了前无古人的境界。

于是等海大人来到苏州时,他惊奇的发现,这座全国闻名的首富之城,竟然满街没一个穿绸缎衣服的,似乎比他当年离开时,还要倒退几百年。

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?海瑞憋着一肚子疑问,终于在进入衙门后,请特意留下来等他的前任巡抚归有光释疑。

看着他一脸的狐疑,归有光暗自苦笑:‘得了,这位还以为是我把苏州治得面目全非了呢。’便叹口气道:“三岁孩子没了娘,说来话长……咱们还是边吃边聊吧!”在海瑞开口拒绝之前,他先解释道:“放心,知道你不喜欢应酬,只有咱们俩,而且是我自己掏钱治得席面,不用官府开销。”

听他这么说,海瑞倒有些不好意思了,挤出一丝笑道:“我吃就是。”

“本该如此。”见海瑞给面子,归有光大喜过望,赶紧拉着他进去,好像生怕他跑了似的。

进去正厅,看到里面阔气的摆设,海瑞皱皱眉没有说话,再看看酒席,也是极为奢侈,许多菜连他这个在苏州为官多年的,都叫不上名。海瑞动动嘴唇,又忍下了。

与归有光东西昭穆而坐,他才叹口气道:“震川兄,你不该如此破费。”

归有光一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反应,一边斟酒一边赞许道:“看来多年不见,刚峰兄确实变了。”说着笑眯了眼道:“我还以为,你见了这酒席,会掉头就走呢。”

“呵呵……”海瑞摸着已经有银丝的胡须道:“经过这么多事儿,我要是还不能容物,那才叫稀奇。”

“我还以为,”归有光笑道:“你一辈子都不会变呢。”

“当容则容。”海瑞面色一正道:“既然你已经明言在先,是用自己的钱请我吃饭,我就不该像以前那样,只顾自己的感受,不过请你下不为例。”

“好,听你的。”归有光闻言老怀甚慰,端起酒盅道:“来,为我们的重逢干杯。”

海瑞端起酒盅,一饮而尽,归有光要给他续酒,他却伸手挡住道:“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。”

“……”归有光想一想,才意识到是什么问题,便搁下酒壶,笑吟吟道:“不瞒刚峰兄说,苏松之富,已经到了空前的地步,像今日这桌酒席,不过是寻常百姓宴客时的标准。”

“那为何我满眼所见,”海瑞沉声问道:“是那么的寒酸萧条呢?”

“还不是因为你。”归有光苦笑一声道。

“此话怎讲?”海瑞面色不大好看。

“前段时间,这里的官员一听你要来,那真是惶惶不可终日。说得难听点,你上任的消息,不啻于一道催命符呐。许多自感不那么干净的官员,来不及请调,竟弃官而去,也不和你打照面。满城富豪大户的朱漆大门,一夜之间统统改漆成黑色。更可乐的是,他们上街再也不敢骑马坐轿,而是老老实实步行,还穿上了下等奴仆的衣裳。”归有光啧啧称奇道:“更可乐的是,苏州城里的高档青楼一夜间悉数关门,那些名妓全都跑到浙江去讨生活了……所以你的感觉一点不差,苏州城确实一夜之间,回到了洪武年间。”

“哈哈哈……”海瑞闻言哈哈大笑道:“以为这样就能逃出我的手掌吗?”说着冷笑一声道:“明天我就张榜周知,鼓励苏松的百姓前来伸冤告状,我要免费替他们向土豪劣绅讨回公道!”

“这样是不是太激进了?”归有光闻言面色微变道:“苏松一代可不比别处,这里是全国的赋税重地,且大批官员在这里闲居,又多是豪强之家,牵一发而动全身,还是不要轻启事端的好。”

“没有时间了。”海瑞对归有光是很信任的,便不讳言道:“我就是捅一捅这个马蜂窝,不把这帮劣绅的气焰打下去,如何完成朝廷的重托?”

“我大明从正德起至今三朝,闹哄哄整一个甲子,当政者只知道争权夺利、党同伐异。偶有立意改革、经世济国者,也被处处掣肘,无不半道而废。像现在这样内阁众相有志一同,锐意改革的气象,实乃三朝未见,大有当初‘三羊开泰’之势。你我当年闲谈时,不是经常叹息官道黑暗,报国无门吗?现在终于等到了施展抱负的机会,我辈岂能惜身畏缩,空负了凌云之志呢?”海瑞兴奋的双眼放光,大声对归有光道:“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改革已经开始,吏治、军事、财税,各方面齐头并进,正有条不紊的展开……而这其中的重中之重就是推行条鞭之法,这不仅关系到财税改革的成败,还是对吏治改革的检验。在推行条鞭法之前,首先要做的,便是清丈田亩!”

“当年我在苏州时,便知道这里的土地兼并非常厉害,官田已经名存实亡,我对此一向深恶痛绝!就说前任首辅徐阶吧!那时候我查他的家奴杀人案,就发现他家仅在我们苏州,便占了田产二十四万亩之多,有佃户几万人。每年大把的收租谷、敛银子,却一个子儿也不给官府。堂堂国老,前任宰相,都能公然侵占国税,丝毫不顾吃相,其余的大户豪绅,还不有样学样,相形效仿?”想起当年自己刚要细查下去,就被徐阶从苏松调走,海瑞就怒不可遏,一拍桌面,震得杯盘一跳道:“不把这股歪风邪气杀下去,你我还有什么脸面穿这身官服?”

“你呀你,果然是还是那个海刚峰。”初见时,归有光以为海瑞变了,但一接触,才发现他根本没变。不由苦笑道:“朝中锐意改革的风向我了解,你急于打开局面的想法,我也明白,但你要拿徐阁老开刀,我却以为是不妥的。”

“此话怎讲?”海瑞看他一眼道。

“一来,徐阁老是沈阁老的座主,虽然两人关系交恶,但毕竟没有撕破面皮。你又是沈阁老举荐来的,一到苏松就寻趁徐阁老,让朝野怎么想?会不会以为沈阁老借刀杀人,公报私仇呢?”归有光缓缓道:“二者,当年你因上《治安疏》入狱,是徐阁老将吏部绞刑的判词压下,劝先帝宽宥于你,你才免于一死……这已是天下皆知了。你这样对待救命恩人,又世人怎么看你?”

“我这个巡抚,是朝廷的封疆,皇帝的臣子,跟沈阁老没有关系。”海瑞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望着昔日老友道:“至于徐阁老当年搭救于我,与我今日要清他家的丈亩……这是两码事,我不能公私不分!”

归有光还要说话,却被海瑞抬手阻止道:“兄台的意思我懂了,我海瑞也不是当年的二愣子。做事之前先去拜见一下徐阁老就是,与他好好说道,如果他肯作出个表率,配合朝廷清丈田亩,把侵占的民田退回一半去,我自然不会再落他的面子。”说着端起酒杯道:“多年不见,今天不说这些闹心事,咱们还是叙叙旧吧!”

归有光见他拉下脸来,知道再多说也纯属自找没趣,只好按住话头,捡一些家长里短说道。

老友重逢的接风宴,其实是不欢而散。归有光有心再劝劝他,无奈海瑞执意不听,只好带着满心的担忧,去南京赴任户部尚书了。

第二天,海瑞便命人备了薄礼,往华亭去拜访那位曾经只手遮天的国老徐存斋。

一进松江府城,首先看到的是接官亭左近雕栏玉砌的元辅坊、柱国坊,这两个偌大的牌坊,海瑞当年在苏州时还未见,显然是近些年修起来,为徐阁老夸官的。他策马走入城内,只见郡邑之盛,甲第入云,名园错综,交衢比屋。大街之上店铺林立,店招飘扬,街面上市物陈列,无一隙地,市民往来买卖,各取所需,确是一片商贸繁荣、安居乐业的景象,并不比苏州逊色多少。

经谷阳门外吊桥东,又见牌坊耸立,正欲动问,与他并辔而行的巡抚参议王锡爵介绍道:“此乃大学士坊,乃纪念徐少师晋升大学士时所建。”

过了大学士坊折向南行,就是徐氏族居的南禅寺,海瑞放眼观去,但见这一带的府宅,巨宅相连,琼楼玉宇,不亚宫室之美。王锡爵便为他介绍,最中间的高门大院,占地百亩,迤逦耸起的五群楼阁,便是徐阁老的宅邸。紧挨徐府的,是徐阶三弟徐陟的三处宅院。左近太平桥一带,是略逊楼院的一排排精舍,却也是富丽堂皇,远胜一般财主家庭,细问之下,这精舍竟是徐阶长子、次子、三子……府上的总管所建。在南禅寺前,是徐阶次子徐琨、三子徐瑛的宅院,自然是琼楼玉宇,屋脊比鳞,阔比王侯。

介绍完了之后,王锡爵摇摇头,低声道:“太盛了……”

海瑞的脸色铁青,他是在苏州做过官的,见过的富户何止千百,但像徐家豪阔的,却别无分号。实在无法将眼前的一切,与那位素来以清廉俭朴示人的老丞相联系起来。

如果是十年之前,他肯定掉头就走,但现在,他可以将厌恶压在心底,一切以大局为重。

来到徐府门前,侍卫队长将海瑞名帖递上去:“我家大人前来拜见徐阁老。”

“对不起,我家阁老身体不好,最近不大见客。”穿绸衫的门子却不接那名帖,礼貌冷淡道:“这位大人还是请回吧!”开玩笑,徐阁老是想见就能见的吗?还真以为落毛的凤凰不如鸡?

侍卫队长明白了,这厮是要钱的。若是跟别的大人,这钱他肯定就自己掏了,但跟着海瑞这个穷神,养家都成问题,谁又肯替他掏钱?于是转回来,小声禀报。

海瑞就是有钱,也不可能给呀!冷冷对那门子道:“你去通报一声,就说苏松巡抚海瑞拜见,如果徐阁老不见,我立刻转回,但你要敢不通报,日后被徐阁老知道了,后果自负!”

徐阶致仕之后,其影响力仍在,门生故旧更是身居高位、把持朝政。是以前来府上拜见的官员仍然络绎不绝,加之海瑞相貌清苦,随从寥寥,还是骑马来的,在门子看来,自然是前来拜谒求官的芝麻绿豆了。直到听了这一嗓子,才知道对方竟然是,导致最近府上门可罗雀的罪魁祸首,海瑞海阎王。立马变了脸色,赶紧一面滚进去通禀,一面大开中门,请巡抚大人前厅用茶。

徐府书斋‘世经堂’,是一从古朴爽洁的三进小轩。轩北略置湖石,配以梅、竹、芭蕉成竹石小景,满目青竹,苍翠挺拔。南面是曲折蜿蜒的花台,穿插峰石,借白粉墙的衬托而富情趣,与‘世经堂’互成对景。花台西南为一眼清泉,泉水是从主园大池水中引过来,利用巧妙的构造,使其如蛟龙吐珠,一年四季流水潺潺。泉中碧荷粉莲,锦鳞游泳,给无水的世经堂增添了必要的风水。坐在这样的书斋内或是读书或是品茗,自然有‘人在其内,如在室外’的奇妙感觉,实在是一处巧夺天工的人间福地。

别来无恙的徐阁老,就穿一身青缎的道袍,坐在堂中的竹椅上,焚一炉檀香,一边品茗一边悠然的看书。却说他致仕至今,已经一年半多了。老丞相当国多年,身心俱疲,退休还籍,见子孙繁茂、老母在堂,家园兴旺、奴婢如云,心中的怨愤之情稍减。便住进了儿子们为他修建的精美‘适园’之中,过起了无官一身轻的闲居生活。每日里或在世经堂读书,或在荷花池边含饴弄孙,或是出席当地名士文会,或是与高僧大德谈经论禅,生活过的优哉游哉,身体倒比当初在京城时,要好上很多。他时常对人说:‘仆四十年误落尘网,奔走折腰,岂知家乡四时胜景?那苍松白鹤、山水庭苑,好像在责怪我归来太晚了呢。’

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烦心事,一来,京城里高拱在坐稳位子后,便借着去年的考察言官,今年的外察,大肆的发落自己的门生故旧。他几乎每日都能收到几封诉苦哀求的书信,似乎情况已经到了崩坏的边缘。但徐阶知道,这都是浮云,高拱越折腾,就越接近完蛋,折腾的越厉害,完蛋的也就越彻底。所以在回信中,他经常引用古代高僧的话道:‘你只需忍他、让他、由他、避他、耐他、敬他、不要理他、再待几年,你且看他。’

如果说前一桩是身外之事,但另一桩就是自家事了。当初在北京时,徐阶就被几次弹劾说他松江老家的‘子女不法、家仆骄横、横行乡里’的事情,徐阶也写信问询过母亲,但都被顾太夫人以‘造谣’为由搪塞过去了。千里之外,不便细问,回家之后,子女奴仆又对他孝敬有加,活祖宗似的供着,让带着满肚子委屈归乡的徐阁老大感安慰。加之家中上下,知道他因为此事被劾,一个个收敛的很,倒让徐阶无从发火,因此预先要严查此事的初衷,也变成了不痛不痒的训诫。

但徐阶毕竟是徐阶,口里说过去了,但心里一直不曾放下,也时常向亲戚朋友旁敲侧击,打听子女奴仆是否有不法之事,不过众人碍于他的面子,加之大都收受了他儿子们的好处,是以都说昔年是有,但那时是年少轻狂,这些年几位公子用心读书,修身养性,却好多了。

徐阶听了放心不少,但也不可能尽信,可终究是‘养不教父之过’,自己的责任居多,于是决定既往不咎,以观后效。就这样若无其事的过了一年半载,家里人估计他彻底麻痹了,于是警报解除,故态复萌,又开始了横行霸道的逍遥乡里……只是这回,他们特别注意封锁消息,什么都不让他知道罢了。

但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?一天徐阶心血来潮,甩掉家里人,独自去湖边垂钓,遇一钓翁,晤谈之间,知其是松江名士陈恒……在京城时,徐阶就听说过他的大名,归乡之后,更是几次下帖请见,但这陈恒性情高傲,从来不肯低头屈朱门,所以向来无缘一见。

两人聊了几句,徐阶听出对方果然名不虚传,是个真君子。而且对方并不认识自己,于是心中一动,问起他对徐阁老家的感观。陈恒眼看波光粼粼的河面,淡淡道:“徐阁老是一代名相,斗倒严嵩、操拟遗诏,拨乱反正,继往开来,是有功于社稷的。”

“这我都知道,”徐阶问道:“那他家在乡里呢?”

“徐阁老对家乡还是不错,做了些善事。不过……”陈恒看了看他,打住了话头。

“不过什么?”徐阶淡淡笑道。

“不过他家的几个儿子,骄横不法得可以,迟早会给他带来祸事的。”陈恒看着他,似笑非笑道。

“这话如何说?”徐阶握着钓竿的手一紧道。

“这兄弟几个,仗着乃父的威柄,放纵家奴夺人田产、欺男霸女,横行霸道、威凌官员。”陈恒冷笑道:“可笑地方官员,因为他们是徐阁老的家人,就对百姓诉告不理不问,徐家人有恃无恐,自然坏事作尽了。”

虽都说忠言利行,但毕竟逆耳,徐阶老脸涨红的分辩道:“怕你也是道听途说吧?”

“我的话你自然不信,但可以问问徐阁老的姐丈叶鲈江。”陈恒一抖手,钓上一尾白鱼道:“徐阁老的姐丈倒是条汉子……”

徐阶又问此话怎讲。陈恒便给他讲了个故事,说就在数月之前,叶鲈江曾经到过府上。但恰巧徐阶外出访友,徐璠在家接待了姑丈。叶鲈江便直言不讳对徐璠说:‘你也是当过官的,自然该知道国法纲纪,为何家中奴仆在外横行,你弟弟们不管,你也不管?’他的话说得还算客气,没有直接指责许氏兄弟。

‘家仆不守规矩,事或有之……’面对着姑丈的诘问,徐璠干笑道:“待我查明后定然严惩……”

话未说完,叶鲈江冷笑起来道:‘跟我还打官腔?什么叫事或有之?根本就是事确有之,而且不少了!’便细数徐家人作恶多端之罪状,叶鲈江越说越来气,拍案道:‘严嵩是怎么身败名裂的,还不是被他的儿子牵累!难道你也想看到你爹完蛋吗?’

话说到这份上,徐璠听不下去,起身便走。叶鲈江快步上前,一把拉住他的袖子,大声道:“但严嵩最多身败名裂,他的儿子却要人头落地!”结果两人彻底翻了脸,徐璠不许家人再把叶鲈江放进徐家一步。

陈恒说得有声有色,不由徐阶不信。结果好好的钓鱼消遣,一条鱼没钓着,反生了一肚子气回家。第二天,他本想去请姐夫过府一叙,谁知叶鲈江推说有恙不来。徐阶知道,这是把人家得罪了,于是他带上礼物,亲自找上门去。见他亲来,叶鲈江也就消了气,命人拿出家酿雪香酒,摆上几样菜肴,两人边喝边谈。在徐阶的要求下,叶鲈江便把自己这些年所见,徐府上下欺压良善、占行霸市;勾结地痞、强夺人田;盛气凌人,羞辱官员的种种行径一一道来,听得徐阶手脚冰凉,只感到一阵阵的天旋地转。

“闻得贤弟曾言‘君子之学克己而已’,可自家子女却不知克己为何物。又闻贤弟在江西,所出乡试题为《圣人贵未然之防》,我倒觉得再不防患,就迟了。”叶鲈江痛痛快快把在心里憋了十几年的话,一股脑倒了出来。

从姐丈那里回来,徐阶召来四个儿子,狠狠斥责一番,命其对门下严加管教,儿子们痛哭流涕,表示悔改。但徐阶知道,他们都能上下串通、瞒骗自己了,这样的训斥还能起多大的作用?

毕竟儿子都已经娶妻生子,一人一份家业,他这个当老子的早不管教,现在想管,也有些无能为力了。无奈之下,令儿子们禁足反省两个月,对仆人严加管教,不许再滋扰乡里,自己则闭门谢客,深思整肃的办法。

就在他一脑门子官司的时候,家丁送来了海瑞的拜帖。徐阶一听就打了个激灵,莫非老天爷,都不给老夫个弥补的机会?竟把催命的无常派来了。但他已经不是在位的宰相,怎能怠慢了本省抚台呢?赶紧命人给自己更衣,请海都堂正厅相见。

穿好了衣裳,徐阶才意识到自己有些紧张,自嘲的笑笑,暗道:‘怕什么,就算他是阎王爷,我还是地藏菩萨呢。’原来徐阶回忆起,海瑞给他写过的几封书信,其中一封是海瑞从牢里出来后,回海南探视老母,途中兴奋不已,曾给他一信:‘今得以重见高堂,天高地厚,愚母子感激可胜言耶?’同时又对徐阶所拟的遗诏、登极诏大加赞扬,甚至将其比作辅商灭夏的伊尹、辅汉的霍光。

就在今年年初,徐阶又收到了海瑞的一封信,虽然主要是礼貌性地问候,但信上还是充分的肯定了他在位时的功绩,说‘今天下较前四五年有天壤之别,全都依仗您呀’。

‘这样想来,老夫这张老脸,还能卖出几分。’徐阶如是暗想,却又没有把握:‘但愿如此吧……’

收起满腹的心事,在使女的搀扶下,徐阶来到正厅与海瑞相见。

“学生海瑞拜见老太师。”徐阶是少师兼太子太师,人前敬称‘太师’,太师者百官之师,所以海瑞恭恭敬敬持弟子礼。

见他持礼甚恭,徐阶心情大好,上前一把挽住道:“使不得,使不得,老朽现在不过是一介草民,焉能当得如此重礼?快请起、快请起。”把他扶起来,亲热道:“皇上把刚峰这样的青天派来我乡,实在是一方造化,百姓蒙福啊!只是老夫年老力衰,未曾远迎,也望海涵。”说着一伸手道:“请。”

“老太师请。”徐阶在使女搀扶下坐下,海瑞也在客座上坐定。仆人重新上茶。

“两年不见,老太师身子越发健朗了。”海瑞看着徐阶,确实比在北京时气色好多了,再没有当年的行将就木之相,看来退休生活过得不错啊!

“托福,托福,”徐阶笑吟吟道:“幸亏牙齿还好,能吃能喝,倒也是个好饭囊。”说着关切问道:“刚峰宝眷想是一同上任?”

“家母年高,不宜再离开故乡,拙荆也病逝了。”海瑞有些黯然道。

“原来如此,令夫人却是没有福气。”徐阶叹息一声,便吩咐道:“刚峰已经是一省抚台,身边怎能没人照顾呢?来人呐,把我身边的丫头仆役,各选十个精干的,随海大人回去听用。”

“使不得使不得,”海瑞感觉荒谬,这不是公然行贿吗?赶紧叫住那家丁道:“我家里穷,养不起多余人口。”

“刚峰不必多心,”徐阶笑道:“老夫知道你是大清官,但你也要知道,自己非比当初,现在你是一省封疆,要开府设衙的了,官府有专门的开销给你养马夫、侍卫、师爷、奴婢,这都是合情合理,无人会多说什么,你不必多心。”

“但……”海瑞轻叹一声道:“那并不合法。”

“呵呵!你这么说也不错……”徐阶尴尬的笑笑道:“但是刚峰,你既然叫我老师,我就得说你两句了,我知道你眼里揉不得沙子,处处以祖宗法度为金科玉律。但是你也要知道,二百年前的时代,和现在不一样了,太祖皇帝英明神武,也没法预料到现在的变化。”终究已经不在官场了,徐阶说话也自由了不少。

“就拿你这个巡抚来说,太祖皇帝时,撤行省,立三司分权,本无巡抚之设。”徐阶循循善诱道:“但后来渐渐发现,三司相互掣肘,政令不一,一旦有事,难以从权。是以每有大事需要集权,朝廷只能派出高官为钦差,这才有了巡抚之设,而后渐渐成为定制。如果真要事事依从祖训的话,刚峰这个巡抚岂非名不正言不顺哉?”

海瑞是说不过徐阶的,但他这人只讲本心,也不可能被忽悠了,淡淡道:“老太师教训的是,涉及到行政治民的必要开支,我不会节省了。不过我个人有手有脚,不需要伺候,还是不必浪费朝廷的钱粮了吧!”

感情自己白费口舌了,徐阶有些郁闷地端起茶盏,笑笑道:“如此就算了,刚峰不要嫌老夫多事哦!”

“岂敢,岂敢。”海瑞连忙道。

“刚峰今日光旷,不知有何见教?”搁下茶盏,徐阶问道。

“专为拜候老太师万福,二来,也要向老太师讨教一番。”海瑞轻声道。

“多谢刚峰挂记,”徐阶微微笑道:“老夫如有所知,自当竭诚奉告。”

“老太师乃朝廷重臣,地方耋老,定然深知吴中政治利弊。下官初到,为政以何者为先,还望赐教。”海瑞拱手问道。

“哈哈!刚峰啊!你过谦了,”徐阶笑道:“老夫没记错的话,你当过一任长洲知县吧!”

“一县一省判若云泥,”海瑞谦逊道:“学生战战兢兢,如履薄冰。”

“既然要老夫说说,老夫也就不揣冒昧,对你直言了。”徐阶便捻须道:“吴下这里算富庶,现在又不闹倭寇了,别的都还好说,唯独有一桩,此地很多不事劳作、游手好闲的刁民,这些人性情凶顽,好告官健讼,是以衙门时常积案如山案。所以要当好这一方父母,老夫有两句话相送……刑清政简须大胆,执法持平济时艰!”

“好一个‘刑清政简,执法持平’,学生承教了!”海瑞欢喜道:“只是不知,若官绅不法,鱼肉良民,是否也该如此呢?”

“刚峰哪,你对先帝都尽言直谏,”徐阶放声笑道:“何况区区乡宦乎!”

“多谢老太师指教。”海瑞接着道:“下官还有一事请教。”

“请说。”徐阶端起茶盏。

“下官查阅了苏松各府历年所课田赋,”海瑞沉声道:“发现近十年所课的钱粮,平均只有洪武二十一年的三成,是成化三年的五成,是正德五年的七成,然后每年都在减少,直到现在这个水平……按说当初天下就乱初定,正乃‘千里无鸡鸣,荒原连成阡’的萧条时候,而后百余年东南承平,百姓安居乐业,应该是赋税渐增才对,为何却番过来了呢?敢问太师,如此咄咄怪事,到底是怎么回事儿?”

“啊……”徐阶冷不丁听他抛出这个问题,登时无从回答,干笑两声道:“是啊!怎么回事儿呢?”

“正要请教太师。”海瑞定定望着徐阁老,一字一句道。

“或许……”徐阶端起茶盏掩饰着,头脑飞快转动起来:“大概……似乎……”别说,还真让他想着了,松口气笑道:“应该是这么回事儿……你应该知道,太祖皇帝平定天下,最大的对手不是蒙元,而是张士诚和陈友谅。张士诚自号‘吴王’,其都城在苏松,陈友谅号汉王,其地盘在江西。后来太祖皇帝平定天下后,深恨这两个地方的民众支持他二人,为惩一时之顽者,对此二处课以重赋。再说,苏松当时男儿尽在吴王帐下听用,政权覆灭之后,其田产大都充公,所以吴地官田甚多,官田本身必然赋重者。所以在洪武一朝,课税十分繁重,生民多有脱逃。”

“后来呢?”海瑞淡淡问道。

“后来永乐皇帝做了江山,为了争取民心,屡次给吴中减负,再后来迁都到了北京,粮米要从大运河走两千里,才能运往京城,途中一石要损耗三斗,所以归入太仓的粮米就越来越少了。”徐阶说完掏出手帕擦擦汗,心说老夫真是宝刀未老啊!

“原来如此。”海瑞闻言似乎了悟,却状若不经意地问道:“方才老太师说到官田,我查阅黄册,发现账实严重不符啊!”

“这个么……”徐阶笑道:“当时吴中是附逆罪民,田产都被籍没。但到了永乐朝,成祖爷便赦免了吴地,分几次发还土地,官田自然减少。”

“分几次,发还了多少,还剩多少?”海瑞沉声问道。

“这个老夫就不知道了。”徐阶摇摇头,苦笑道:“得刚峰你自己去查。”

“我明白了,回去定要查明。”海瑞点头道:“如果有非法侵吞官田的,又该怎么办呢?”

“如有罪证,当然依法处理了。”徐阶干笑道。

“学生明白了,定要依法处理。”说完便起身施礼道:“既然如此,下官告辞了。”

“唉!好容易来一次,定要赏光吃个饭。”徐阶挽留道。

“公务繁忙,”海瑞婉拒道:“下次有机会吧!”

徐阶挽留不住,只能送海瑞出去。

待其一行人走远了,他身子竟摇晃起来,若不是边上人扶着,定要一屁股坐在地上。

别看老家伙方才大义凛然,其实早就被海瑞的步步紧逼,逼得魂不守舍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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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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