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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02章 大政变之决战紫禁城之巅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1076 2021-10-18 14:35:36

冯保的能耐,不过就是扣住奏疏不发,或者甩开内阁,自行拟旨,造成既然成事实,以此来干预朝政。高拱这道疏,明眼人一看,就是要给冯保戴上笼套——司礼监必须把所有的奏疏发给内阁拟票,那么内阁的意见成为皇帝的意见,内阁就有了最高行政权。你要是不让我们拟,自己就批了的,我们则要向皇帝要个说法:为什么要这么批?你要是扣住不发,那么奏事人有权当面问皇上是怎么回事。

这分明就是要剥夺司礼监的权力,不给太监干政留有余隙!高胡子果然歹毒异常啊!这不是要我的命吗?冯保岂能不怒火中烧!

怒气冲冲之余,又是满腹的疑惑。倒不是想不通,高拱会这么急动手,因为高胡子每日里磨刀霍霍,动手是迟早的事儿,所以一下那道中旨,他就做好了接招的准备。只是想不到,高拱会用这种直接上奏的方式来进攻……你明明知道皇帝还小,奏章怎么批红,都是我说了算,怎么还会上这种东西?

难道指望我失心疯了,自废武功不成?他怎么也想不通,高拱为何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!

反复寻思半晌,他都觉着高拱这一手,实在是无厘头的紧,怎么看都没有赢的希望啊!但他知道高胡子看似粗豪,实际上是久经沙场的老斗士,政治斗争的经验极其丰富,断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。为了保险起见,还是交给和他旗鼓相当的人去劳神吧!

于是他将这两道奏章交给吴恩,命其连夜出宫找徐爵,徐爵自然会知道该怎么办。

大内宫禁森严,按规矩,一旦宫门落锁,所有人不得出入。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,尤其是对如今掌印司礼监兼提督东厂,成为太监中的霸主的冯大太监来说,就像出入自家大门一样随意。

于是东华门连夜打开,吴恩带着那两道奏章找到了徐爵,徐爵又半夜三更敲开了张居正管家游七的家门……在那里见到了张阁老。

堂堂大学士张居正,竟然不在家里养病,跑到管家的住处猫着,实在是出人意外,又无可奈何啊……

“来的时候,没有人盯梢吧!”张居正本已经睡下,一听说徐爵来了,马上披衣起身,在密室接见。

“没有,”徐爵感到有些被轻视,嘿然笑道:“咱们东厂不是吃素的。”

“这就好。”张居正笑笑道:“非常时期,小心无大错。”

“那是那是。”徐爵说着从怀中掏出那两份奏章,递给张居正道:“这是高拱今日所上的两道疏,我家主人问张先生该如何处置。”

张居正接过来,却不急着打开,而是缓缓问道:“奏报皇上了么?”

“晚上刚收到的,还没送出司礼监呢。”徐爵恭声答道。

“嗯!”张居正点点头,他估计就是这样。便打开揭帖,就着无烟的宫灯,细细阅读起来。看完后自然明白,高拱的《陈五事疏》,是针对昨日任命冯保为司礼监掌印的那道中旨而来的。连同另一道为两宫上尊号的,都是高拱一手策划的攻势。旨在取悦李娘娘,扳倒冯保。

平心而论,张居正很佩服高拱高明的政治手腕,高新政要赢这盘棋,并非是直取中宫,而是精心布局,步步为营,且每一步都下到了点子上。对手稍一不慎,就会落入他精心设计的陷阱而俯首就擒。甚至就算反复长考,但没有达到那个境界的话,还是会眼睁睁的被他一步步将死。

好在冯保重压之下,没敢自作主张。好在张居正历经三朝,斗争经验比高拱还要丰富,他早已看清了这场斗争的性质,并把自己在这场斗争中所扮演的角色,以及如何审时度势进退予夺等大事都已思虑清楚,所以事到临头并不慌乱。

事实上,先帝弥留之际,冯保所宣读的‘遗诏’,乃是他事先拟好,送给冯保备用的。这样的惊天阴谋,不仅需要大胆,更需要心细,料事如神才行——所谓先帝遗诏要司礼监同为顾命,乃是为冯保量身定做的!张居正是何等的心细如发。他知道,公然宣布由太监头子同为顾命,已经是挑战高拱的底线了,那么这个人又被指明是冯保的话,就必然超过高拱的底线,引起他激烈的反弹。张居正巧妙地把一步棋,拆成两步走,先利用高拱悲痛忘形无暇细顾,且不愿在先帝弥留之际,表现出宫府不合的心理,把太监辅政变成既成事实。等新君一登极,再通过中旨把冯保扶正,高拱也就只有徒呼奈何,接受现实的份儿了。

张居正的这一手,其实不只是为冯保在谋划,还有他自己的算计在里面,就连执行者冯保也未必能够悟出。他通过这一系列动作,把所有人的视线,都转移到了冯保的身上,自己却巧妙地解脱出来。就连口口声声说他和冯保勾结一气的高拱,也找不到他参与其中的铁证。

这一点十分重要,因为在接下来的斗争中,他不得不采用最让士人痛恨,最为后人鄙夷的手段,如果不能置身事外,就算把高拱绊倒,自己也会因为名声败坏,无颜再立足朝堂的。

张居正细细思索着,细长的手指,无意识地叩动着面前的花梨木茶几,徐爵耐心等了足足盏茶功夫,才听他开口道:“其实,这两件事都不难办理。”说着,示意徐爵走近前来耳语一番。徐爵听罢,不禁眉飞色舞,连连说道:“好,好,依先生之计行事,他高胡子非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!”

事不宜迟,领受了锦囊妙计后,徐爵便赶紧回去复命。

送走了徐爵,张居正没有马上进屋,而是在院中站定。夜凉如水月如霜,他的表情也凝重如冰。高拱虽然来势汹汹,但他心里并不如何惧怕,因为高拱这个人太看重牌理了。其实以他和先帝的关系,只要单独和隆庆见面说说情况,冯保就没机会蹦跶下去了。

但是,他从不这么干,似乎觉得这样做不够磊落,在牌理上就属于做手脚,与太监的无异了。他自己不主动找机会也就罢了,即便是有这样的机会,也主动放弃了。摸透了高拱这一点的张居正,根本就不要公开出面,就把他玩在股掌中了!所以在张居正看来,高拱再张牙舞爪,也不过是只纸老虎。

真让他感到惧怕的那个人,其实是在昌平的沈拙言,那是个他从未战胜过的强大对手……

一想到沈默,张居正就不禁涌起一种‘既生瑜、何生亮’的无力感,两人系出同门,是那样的相似,自己会的对方都会,但对方有的,自己却没有。简单说,沈默就是他的年轻版和加强版。

对于沈默的强大实力,张居正有清醒的认识,更让他忌惮的是,对方隐忍的功力丝毫不亚于徐老师,真是人如其名,咬人的狗儿不露齿。在他露出獠牙之前,你根本无法判断,他会不会出手,何时出手。但他一旦发动,就是无解之招,必胜之局,根本无法与他匹敌……

最让张居正感到可怕的是,他那强大的自制力,能在形势大优,胜局已定的情况下,抑制住乘胜追击的冲动,只取自己所需要的,绝不肯一味贪得无厌,使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。

他哪里是犬,分明是狼,一头凶恶老练的草原狼!

这样的敌手,是张居正最最不想对付的,尤其是隆庆初年那次大败,给他的教训太惨痛了。不过也正是那次,沈默在大胜面前停住脚步,莫名其妙的放了他一马,让张居正意识到,此人也是有弱点的,那就是太爱惜名声,太想维持一个光辉的形象了。

也正因为如此,张居正才敢赌一把!就赌沈默不愿背负‘欺凌幼主、不敬两宫’的恶名,插手这场决斗。他刻意隐藏身形,让冯保在明处和高拱斗,还处处扯上李娘娘,就是为了造成一种宫府相斗的情形,而不是大臣间的争权夺利,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。

目前看来,这法子还是很有效的……在乾清宫,高拱悲痛欲绝无暇细顾时,沈默这个次辅也缄默了;新君登极后,他又主动去天寿山视察皇陵,一副置身事外、不愿参与的架势,这才让张居正敢于把计划执行下去。

然而不到最后关头,谁又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?谁知道他是不是存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念头,还是要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地把戏?但机会稍纵即逝,如果过了这段皇位交接的震荡期,高拱的地位也会随之稳固,自己在北京的日子,却要进入倒计时了。

与其坐以待毙,不如放手一搏。张居正暗暗下定决心。他很清楚,现在最重要的,就是要快!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形成既成事实,让沈默想插手都来不及,只能徒呼奈何。

到时候,自己也就第一次有了和他抗衡的资本,战于不战的主动权,全在自己手里。

想到这,张居正抬头望一眼天上的残月,一股豪气从丹田升起,忍不住清啸了一声……

引得四邻一片百犬吠声。

七月二十七日,平旦。

大内的中心乾清宫,已经换了主人。除了小皇帝朱翊钧之外,还有他的母亲李贵妃也一同搬来,她会一直陪伴、照顾、监督小皇帝的成长,直到皇帝大婚才会搬回慈宁宫去。李贵妃对儿子管教之严,早就深得皇宫内外的一致赞誉,都认为她是最称职、最负责任的母亲。

自从八岁出阁讲学起,小皇帝朱翊钧就没有睡过一天懒觉。只要一听到宫外头响起五更报时的梆子声,李贵妃就立即起床,把尚在梦乡中酣睡的儿子喊醒。这时天还未亮,正是一个孩子最渴睡的时候,但朱翊钧一看到母亲严峻的表情,便立马清醒过来……

现在虽然当上皇帝,朱翊钧的生活却一丝也没有改变,这会儿已经用过早膳,坐着抬舆去文华殿读书去了。李贵妃也不好意思再睡回笼觉,便在新开辟的乾清宫佛堂中,对着观音菩萨像虔诚念经。最近这段时间,她都在反复念那《往生咒》,看似是在为先帝超度,但实际上,不过是为了求自己的心安。

如果能选择,她一定会离乾清宫越远越好。虽然已经把先帝在时的陈设换了个遍,可是她只要一闭上眼,就能看到朱载垕站在不远处,朝她惨叫道:‘还我命来,还我命来……’

只有在这佛堂之中,有观音大士的保护,她才能感到安宁……

把《往生咒》念了十遍,香汗已经浸湿了额发,李贵妃才从佛堂中走出来,饮一杯冰镇的茯苓膏,换一身干爽的素服,问早就势力在那里的女官道:“有什么事?”

“冯公公求见。”

“宣。”李贵妃点点头,这次能否极泰来,全靠了冯保的谋划。虽然过程险之又险,但自己的儿子顺利当上皇帝,这大明朝也再没有能威胁自己的了,所以她还是很念着冯保的功劳。而且日后宫里宫外,还少不了他给他们孤儿寡母长心眼儿,因此愈发对冯保礼敬有加。

待冯保行礼后,李贵妃让他坐定,又让人给他上了茶,这才问道:“当了大内总管,还要顾着皇上的学业,你能撑的住吗?”

“多谢娘娘关心,”冯保感激道:“老奴能分得清轻重缓急,小事儿就让下面人去办,大事儿就请示娘娘,我累不着的。”

“呵呵!本宫妇道人家,”李贵妃却摇摇头道:“干政多有忌讳,你还是和张先生商量着办吧!”和张居正合伙的事情,冯保一点没瞒着李贵妃,所以她对张居正的印象,也是极好的。

“老奴得说娘娘两句了。”冯保却不同意道:“自古就有太后辅政的惯例,皇上才十岁,您这个做母亲的不帮他拿主意,就不怕有人欺负皇上年幼?”

“钧儿年纪虽然小,但坐在皇帝位子上,还有谁敢不听他的?”李贵妃却不以为然道:“先帝在世时,曾说过这样的话,要想把皇帝当得轻松,只要用好两个人就行了。”

“哪两个人?”冯保明知故问道。

“一个是掌印太监,一个是内阁首辅。这两人一个主内,一个主外,互相配合,互相监督,保准谁也欺负不了皇上。”李贵妃瞥他一眼道:“宫里有你当家,哀家有什么不放心;至于宫外,高老先生是先帝最敬重的恩师,自然也会悉心辅佐皇上……”

“娘娘这话不假,只是人是会变的。皇上在世时,国有长君,高拱那帮外臣自然不敢怎么样。现在情形不一样了,皇上尚在冲龄,人家又有托孤大臣的名头,名正言顺的不把皇上放在眼里。”冯保一脸严肃地煽风点火。

“这些话,以后不要乱讲。”李贵妃微微蹙眉道:“高老先生是什么人,哀家在裕邸时就知道,那是位极方正、极忠心的老先生。”对于高拱和冯保的矛盾,她也有所耳闻。

“娘娘菩萨心肠,眼里全是好人。”冯保心里暗暗吃惊,想不到没了死亡威胁的李贵妃,变得如此有主见。好在他是有备而来,不紧不慢的打出炮弹道:“老奴说人是会变的,并不是污蔑他。裕邸时的高老先生,老奴也是认识的,和现在的高宰相,高天官,已经不是一个人了。”

“怎么不是一个人?”李贵妃有些不悦道。

“老奴就说一件事,先帝病危的那天,高拱在干什么?”冯保一脸恨恨道:“他在庆祝寿辰。亏他还下文命令天下官员,先帝病重期间,禁止宴饮婚嫁,回过头来,自个儿却大肆庆生,放爆仗、唱大戏,流水席开了一百桌。”

“一百桌?”让冯保这一提,李贵妃也隐约想起,是有这么回事儿。

“在京的官员全去了,少了能摆开么?”冯保说着,不禁暗暗佩服张居正草蛇灰线的本事,竟然早早就给高拱挖好了坑。

“……”李贵妃沉默了,她是个心思很灵活的女人,马上想到这意味着什么……下令官员不许宴饮,自己却大摆筵席,这种专门律人,毫不律己之人,谈何方正?而且是在先帝病重期间,他这个先帝最亲近的大臣,却忙着自个做寿,又谈何忠诚呢?

再往深远里想,在京上千名官员,明知道是先帝病重期间,却全都去给高拱贺寿,这说明什么?他们怕高拱甚过先帝!现在皇帝才十岁,恐怕官员们更要只知道有高拱,不知道有皇帝了吧?

看到李贵妃垂首不语,冯保心里暗暗得意。服侍这位娘娘十多年,他早就把她的脾气心思摸得清清楚楚了。要说李贵妃,本身既聪明,又有主见,本该是个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。但她出身卑微,总有一种自卑感和不自信,所处的地位越高,就越担心万一会失去,所以对外界的威胁,总会反应过度。

否则,她也不会在成为太子之母、当上贵妃后,还对宫里的嫔妃严防死守,唯恐她们也生出皇子来……其实就算生出一百个,也不可能威胁到太子的地位。朱翊钧的太子地位,可是从生下来就注定,经过大典册封,昭告天下的。只要不是犯上作乱,就算皇帝想废他也不可能,因为百官不会答应,也没法向天下人交代。

可是李贵妃却总觉着威胁只要存在,就有成为现实的危险。这种骨子里的不自信,让她成为了后宫的计划生育先进个人,在她的不懈努力下,皇帝空负小蜜蜂之名,却始终没有对别的花朵授粉成功过。

后来的奴儿花花事件,更是把这位娘娘的过激性格显露无疑,你说你一个西宫娘娘,太子之母,跟一个无根无势的番邦女子教什么劲儿?不是受迫害妄想狂又是啥。

冯保抓住她的这种性格,也就找到了利用她的法门,又把高拱昨日对那传旨太监所说的话,添油加醋演绎了一番,讲给李贵妃听道:“不管怎样,那都是以皇上的名义发布的,高拱竟敢公然质疑,到底有没有把皇上放在眼里?”

李贵妃听罢,虽然没自食其言,但脸上的阴云却很重了,显然对高拱失望了。

冯保这才拿出那两道奏疏,道:“娘娘您看,这就是他在皇上登基后,所上的两道奏疏。”

李贵妃拿起一本,看完;再拿第二本,看了之后,脸色却好了很多,反而目光有些怪异的瞥一眼冯保道:“这两道奏疏中,虽然有一道,有些针对你冯公公,但所陈之事,却也无懈可击。我看了倒觉得,他没有辜负先帝的嘱托,所作所为,具见忠诚,倒有些顾命大臣的样子。”

冯保听了,心便往下沉,暗暗叫道,高胡子果然高招!亏着先去问了问张先生,不然我要是拿着折子,这么莽莽撞撞地来了,非得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不成。

确实,高拱的《陈五事疏》,虽然旨在限制司礼监的权利,但处处都站在皇帝的立场上,所言之事,对皇帝练习政体、早日成为称职的君王大有裨益。李贵妃自然不会像冯保那样反感。至于第二本的上尊号、买首饰,都是的纯粹讨好之举,李贵妃自然心花怒放。

很显然,高拱的心血没有白费,李贵妃刚刚升起的那点猜忌,转眼变为欣赏,这却是冯保最不愿见到的局面。他偷看一眼李贵妃那张极有主见的俏脸,心里一阵阵的后怕,暗道亏着有张先生支招,否则任凭贵妃娘娘对高拱建立信任,后果不堪设想!

必须当机立断,将这种可能掐死在萌芽中,便硬着头皮出声道:“娘娘明鉴,本来老奴也以为,这高胡子是转了性了,但老奴总觉着哪里不对,只是才疏学浅,悟不透这里面的蹊跷。昨儿便派人去请教了张先生。经他一番剖析,老奴这才恍然大悟,明白了高胡子的险恶用心。”

“张先生怎么讲?”李贵妃心中咯噔一声,暗道,难道还有我没看出来的玄机?

“这两份奏章,张先生分析周详。先说那道请上两宫尊号的。这上面给皇后上的是‘仁圣太后’,给您上的,却只是‘太后’,没有徽号,虽然都是太后,可是有等级差别的。”冯保拿出撒手锏道。

“啊……”这番话,果然击中了李贵妃的痛处。她本以为,自己凭着皇帝生母这一条,至少能跟正宫娘娘平起平坐,谁知道高拱给的这个‘秃头太后’,还是矮人家正牌太后一头。

按照大明祖制,嫡母为大。新皇帝出炉后,先帝正室还在的,皇后要被尊为太后,而新皇帝的生母如果是妃子,就只能尊为皇太妃,等级上要低了许多。但到了弘治朝以后,皇帝生母也可以称太后了,但‘太后’两字前面不能加徽号。而嫡母太后的前面,则尊加两个字的徽号,以示等级差别。

高拱虽然刻意讨好李贵妃,但自尊自大的性子在那里,是不屑于揣摩李贵妃那颗敏感而好胜的心的。在他看来,李贵妃不过是个妃子,提升为太后,已经是违背了祖制,按照近代的特例特办了。她怎么还能不满足?

其实他差点就成功了,李贵妃一看到‘太后’二字,登时心花怒放,恨不得抱着老高亲两口。但冯保的几句话,顿时让他的努力,变成了对李贵妃的轻视。

张居正摸透了李贵妃意欲出头的心理,他借冯保之口提议,陈皇后与李贵妃不仅可以同升太后,而且都可加徽号,道:“既同为太后,多二字何妨?”他还体贴的为李贵妃想好了徽号,曰‘慈圣’。

这当然是违背祖制的,但他料定李贵妃不可能推辞。

果然,李贵妃感到,张居正和冯保,才是真心为她考虑的人……也许在后人看来,这两个字也许一钱不值。有了这两个字,李太后才能在地位上与陈太后平起平坐,再不必像过去那样,每日向皇后请安了。更重要的是,如果没有这两个字,自己就永远不是正牌太后,还是无法出头!

冯保一番话,便让高拱的杀手锏砸了自己的脚。在李贵妃眼里,高拱便成了欺负妇道人家见识有限,想要让自己永远位居陈太后之下的阴谋家。

“还有那头面首饰,据老奴所知,先帝是赏过,但世宗皇帝,和武宗皇帝都没赏。”冯保趁热打铁道:“为什么?因为皇上还没成亲,哪里来的后妃?说赏赐给先帝的遗孀倒也占理,可天下人谁不知道,皇上才十岁,能懂这些么?还不以为是您在撺掇?而且户部总是扎紧了钱袋子,唯恐被大内花去一个铜板,这次怎么这么慷慨?天下人不会以为,是户部主动给的,而会认为您是在借机敛财……说白了,高拱这是在败坏您的名声,以削弱您对朝廷的影响。”

“至于那《陈五事疏》,就是更加昭然若揭了,他要皇上按时上朝,设案揽章,事必面陈,看似是处处为了皇上练习政体考虑。可是皇上年纪还小,这些事情怎么能处理得来?还不是得听他的?”冯保一口气,打出所有弹药道:“至于‘批红必经票拟’,‘奏章不得留中’两条,何止是针对司礼监的,分明是要让皇上事事都按照内阁的旨意来,说白了,就是按照他高胡子的意思来。还不许皇上反对……”

“别说了!”李贵妃终于忍不住,利喝一声。她得心里头如填满了柴草一般烦躁。如果真的如同冯保所说,那么高拱就是死不改悔,以‘顾命大臣’自居,专权干政,威福自重。但这样下去,对他高拱又有何好处呢?

想到这里,她面无表情地望着冯保道:“张先生的分析,句句都有道理。但是高拱久居内阁,应该知道其中的利害,把我们孤儿寡母逼急了,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?”顿一下,她给出了自己的看法道:“究竟是不是存心而为,难讲。”

“……”冯保有些傻眼了,他想不到这个女人今儿个竟如此固执,自个嘴皮磨破,她却还是不肯入彀。

其实原因很简单,李娘娘再也不是当初那个,为生存惶惶不安的皇贵妃,现在她是皇帝的母亲,即将成为太后,自然要为自己的儿子,为大明江山考虑……当初先帝拉着高拱的手,托付国事的那一幕,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。所以在她心里,高拱就是首辅,是首席托孤大臣,怎么可以轻易换掉呢?

“那,那高拱那边,该如何回复呢?”好在冯保也算是久经沙场,很快恢复镇定,把难题抛给李贵妃道:“他那边还等着答复呢。”

“这样回答。”李贵妃想了想,提起笔来,在薛涛笺上写了六个字,道:“希望他能适可而止。”

却说高拱上疏后,便不断派人去司礼监催促,让他们把奏章送到内阁票拟。这一催促,效率还真不赖。当天上午,传旨太监便送来了一个御批,只有短短六个字:‘知道了,遵祖制’!奏稿却被留中不发了。

看着这六个字的回复,高拱有些傻眼,遵祖制?大明二百年多年,祖宗多,祖制自然也多了去了,怎么遵守?遵守哪个?这不等于什么都没说么?

但很快,他便明白过来,这一定是冯保在捣鬼,想让此事不了了之!

冯公公,你想得也太简单了吧?这可是由当朝首辅亲笔所上,万历朝的开门第一疏,就这样被留中不发,你知道后果有多严重么?

果然,消息一传开,京城部院大臣以及各路言官,都表示出强烈的不满,认为冯保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。

最生气的还是高拱本人,如果他精心策划的第一步棋,就打了个哑炮,往后的步骤还怎么进行?他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,当天便奋笔疾书,又写了一道奏疏,内容差不多,只是多了几句道:

‘皇上登极之日,正是中外人心观望之际,臣等第一条奏即未发票,即未蒙明白允行,恐失人心之望。于是臣等不敢将本送科,仍用封上再进。伏望皇上鉴察,发下臣等拟票,臣等如有差错,自有公论。祖宗法度,其孰能容。臣等无任,仰望之至。’

简单来说,就是此乃你登基后的第一道奏疏,就留中不发,实在说不过去。所以我们再上一次,你赶紧发回内阁票拟,大家都看着你呢!

为了加强这一本的威力,高拱决定来一个内阁联合署名……上一次只有他和张四维的,这次把不在阁的三个也拉上,正好试试沈默和高仪的态度,离间一下张居正和冯保的关系。

奏本先送到高仪府上,高仪签了。然后再送到张居正府上,张居正也签了……不签能行么?和太监勾结的事情,岂不马上昭之于天下?不过高拱也把他和冯保的关系,看得太脆弱了。就算是狼狈为奸,也不可能被这种不入流的离间计破坏。

顺利搜集到在京二位的签名后,负责此事的高拱门生程文,便飞马赶往昌平,终于在过午时分,见到了在地下寝宫视察的沈阁老。

“你怎么来了,有什么事儿?”沈默看到风尘仆仆的程文,表情似乎有些惊讶。

“元辅有急件。”程文说着,从随身携带的牛皮袋中,掏出一份内阁制式的题本。

沈默洗干净手接过来,一打开就看到那四个署名,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儿。但还是一页页翻读完,才问道:“元辅让你送来,是否要我在上面联名?”

“正是,”程文道:“元辅说,所有内阁大臣亲受顾命,自当报效。须得戮力同心,辅佐皇上,廓清政体,明辨国是。”把这些官样话说完,他才压低声音道:“元辅不仅希望看到您的签名,还希望看到您的人。”

‘看来高胡子,是不想让我置身事外,非得拉我入局啊……’沈默心道,面上却不动声色,接过程文奉上的毛笔,毫不犹豫地在高拱之后的留白处,签上了自己的名字,道:“替我转告元翁,最多三天,此处差事一了我便返京,绝不耽搁。”

“是。”程文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,收好奏疏,便告辞出去,希望能赶在城门关闭前回京。

七月二十七日,人定。

几乎是与昨日相同的时辰,伺候了主子一天的冯公公,拖着疲惫的身子,回到了司礼监值房,还是那套更衣、捏脚、吃饭,然后问,今天有什么事儿。

还是昨天的太监,答道:“内阁有奏疏上来。”

冯保拿过来一看,刹那间有些恍惚了,似乎穿越回昨日,怎么又是同样的玩意儿?

定定神,才意识到,自己还在今天,只是高拱又补了一道奏本罢了。主要内容一模一样,但是加了威胁性的话,还有五位内阁大臣的联合署名……

看着高拱咄咄逼人的语气,冯保这个恨啊!狠狠把最钟爱的一个汝窑茶盅摔在地上。他知道,再扣下也于事无补了,因为百官入奏题本,是分正本副本的,正本送呈御前,副本留通政司存底。有道是好事不出门,恶事传千里。之前那一道《陈五事疏》被虽然留中,但所陈内容早已通过通政司启封官员之口,在京城各大衙门传遍。朝野中早就一片骂声四起,那些科道言官更是摩拳擦掌,准备上本弹劾他目无国法、欺君罔上、私扣奏章之罪。要是这一道再没回音,恐怕漫天的弹章就要冰雹一样落下来了。

再说司礼监扣奏章这种事儿,本来就是非法的,不被瞩目的情况下偶一为之还行,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,就必须面对文官集团的怒火,换谁来当这个司礼太监也顶不住。

想到这一层,冯保生吃了高拱的心都有了。但问题还是得解决啊!这次倒不用重复昨天的故事,因为张居正作为奏章的署名人,自然不用他再把奏章送出去。下午时分,游七便找到徐爵,然后由徐爵将一个蜡丸送到了宫里。

见吴恩拿出蜡丸,冯保把满腔的邪火都发泄到他头上,道:“怎么不早给我,现在才拿出来!”

吴恩一声不敢吭,他哪敢告诉冯保,这蜡丸不小心被弄丢了一段时间,后来才在砖缝里找到的。

臭骂一通,冯保感觉顺气多了,但还是虎着脸,接过那蜡丸,先仔细检查一番,发现完好无损,便用力一捏,拿出里面的小纸片,就着灯光,细读上面的蝇头小楷。

字数不多,很快看完,看完后他便陷入了沉默……张居正的意见是,没想到李贵妃这样有主见,现在再把第二道疏留中,实在不是个事儿了。索性先退一步,也好借机在贵妃那里,树立起顾全大局的良好印象。日后高拱越是不知收敛,李娘娘就越有可能做出决断,那才是我们的取胜之时。

这一招,说好听点叫‘以退为进’,说难听点,就是‘舍不得孩子套不找狼’。他张居正隔岸观火自然说得轻松,但冯保这个可怜的娃儿,可是要直面饿狼啊!

怎么琢磨,都有些被卖了,还帮着数钱的感觉。要不是两人已经是一根藤上的蚂蚱,自己完蛋了,他也没有好下场,冯保真以为是张居正见事不好,要死道友不死贫道了。

七月二十八日,鸡鸣。

冯保眼都没合一下,翻来覆去想到天亮,终于拿定了主意……之前的历次事件已经证明,叔大兄总是算无遗策,一次也没坑过自己。有良好的信誉做保障,又有荣辱与共的命运关联,终于让他决心再信张居正一次。

信正哥者得永生!

暗暗发了狠,冯保便把高拱的奏本收入袖中,坐上四抬乘舆,从皇极殿右侧的司礼监值房出发,悠悠忽忽上了甬道,入右崇楼,往乾清宫迤逦而来。按照祖宗家法,甭管你个死太监多大牌,都是不许乘坐舆轿的。换言之,只要你是太监,不管年纪多高、官位多大,在紫禁城里头,就只能是垂手步行。太祖之后,虽然太监的地位不断提高,但这条规矩一直被谨守着。直到本朝第六位英宗皇帝朱祁镇,和大太监王振感情极深,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对他的宠爱,便破例允许他在紫禁城中坐轿,从此遂成定例。

时至今日,祖宗规矩已经破坏殆尽,凡是内廷大珰,都有了代步工具,但是只有司礼大珰,才能坐这四人抬的乘舆。就算以冯保之前只手遮天的权势,也一直只能坐两人抬的肩舆,直到接任掌印太监的当天,才换上了现在的这乘舆轿。

坐在谈不上多舒服的舆轿中,看到偶尔遭遇的中贵大珰都赶紧趋避,自然感觉爽毙了。但是高拱的那份奏本,大石头一样压在他的心上,让他无法自持的惶惶不安……冯保虽然对高拱恨之入骨,却从来都不敢小瞧他。那高胡子史无前例的担任首辅兼天官四年之久,门生故吏遍布朝野。只要高胡子振臂一呼,便会立刻应者云集,一人一口唾沫,也能把他活活淹死。

‘千万别狼没打着,却被叼了孩子去……’冯保心中郁郁的想着,不知不觉轿子停了,乾清宫到了。

这时候,小皇帝也已经起床,冯保等他用完膳,便把他送去文华殿。晨读之后,是翰林院的申学士讲《论语》,这堂课要将近一个时辰。冯保便趁机悄然退出,又回到乾清宫中。

李贵妃也结束了早课,才在东暖阁休息一会儿,就听管事牌子来奏冯保求见,便让他进来。

稍事寒暄之后,冯保把那奏疏呈给李贵妃道:“娘娘,高阁老还是不肯罢休。”

李贵妃看完之后,娥眉深蹙道:“这个高胡子,真是不依不饶。”

“娘娘息怒,”冯保一脸无奈道:“如今的高宰相,就是这么咄咄逼人,您当他还是裕邸的教书先生?”

“嗯!”李贵妃看着奏疏上的五人署名,面现为难之色道:“皇上才刚登极,就接连留中内阁的奏疏,实在有些说不过去。”

“娘娘不必为难。”冯保离开绣墩,跪在地上道:“奴婢昨晚一宿没睡着,已经想明白了。皇上如今才刚登极,还得仰仗内阁替他管着江山呢。切不能因为老奴,伤了宫府之间的和气。”说着一咬牙,忍着肉痛道:“所以老奴愿意息事宁人,接受高阁老所陈之事。”

“哦……”李贵妃有些意外,她望着冯保那张忠厚的面孔,心中泛起丝丝感动。这些年来,冯公公对她和皇帝忠心耿耿,任劳任怨;更难得的是他从不以功臣自居,原本内外事体,他没必要事毕陈奏的,但冯保都要先向自己禀明,从不自作主张。

别的不说,单说这份忠诚小心,就比妄自尊大的高胡子强之百倍。

“冯公公能识大体,顾大局,”想到这,李娘娘闻言道:“哀家是不会亏待你的。”

“老奴愧不敢当。”冯保一脸忍辱负重道:“只要少生点事端,让皇上和娘娘少操点儿心,老奴就心满意足了。”

“卸下那些负担也好,你也好专心督促皇上用功。”李娘娘十分感动道:“让皇上成为一个称职的君主,才是正办。”

“是……”冯保痛快应下,心里拔凉拔凉……原来狗就是狗,主人对你再亲热,也不会为你着想。一旦人家千岁娘娘想要息事宁人的话,是不惮于让你做出牺牲的。

其实冯保有的是挑事儿的办法,但既然已经决定听从张居正的计策,改打‘悲情牌’那么只能一弱到底,表现出虽然一肚子委屈,却还要以大局为重的样子。

这让李贵妃十分的感动,说了很多温言劝勉的话,又让他把族中子弟的名单报上来,准备封赏一番,以安慰他受伤的心灵。

从乾清宫出来,冯保坐在自己的舆轿上,突然感到一阵透体凉意,他茫然抬头,看看道边被风吹动的柳条,终于发现原来西北风起,夏天过去,肃杀的秋天来到了……

“太岳兄啊太岳兄,你可千万不要坑我呀……”冯公公登时升起一片寒蝉凄切之感。

下午时分,司礼监把高拱所上的补本送了回来。高拱见状大喜道:“阉人,没招了吧!”立刻提笔票拟,刷刷刷写下十九个大字:‘览卿等所奏,甚于时政有裨,具见忠荩,都依拟行!’,意思很简单:‘我看了你的奏疏,对时政非常有用,显示了你的忠诚,就按你说的办吧!’

然后命人立刻送去司礼监批红。冯保拿过来一看,是又气又笑,这奏章可是你写得,现在自己表扬自己,脸皮也真够厚的。

他本意是压上几天再说,但高拱派人一日三番的在司礼监催促,伸头是一刀、缩头也是一刀,冯保无可奈何,只好批红用印,完成了所有的法律程序。

不就要个名分吗,你还能翻天不成?给你就是了……

当程文把那道用过印的奏疏,兴冲冲捧回文渊阁,高拱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,一拍桌案道:“把韩楫、雒遵、宋之问他们找来!”

下面人赶紧去叫人,首辅房中只剩下高拱一个。他本想处理一会儿公务,无奈心情激动,难以平复,只好合上奏本,起身走到窗前,推开常年紧闭的窗户。一阵凉风吹进来,让浑身发烫的高阁老感到异常舒服。这场决战,自己已经胜券在握,接下来只要缜密布置,按部就班,便一定能取胜!

之前高拱所虑,只不过是冯保在司礼监,掌握着内外奏章,无论言官们的攻势多猛,都可以留中不发,甚至利用批红的权力加以驳斥,虽不说定能立于不败之地,但至少十分难啃。

但现在,《陈五事疏》已经成宪,自此不经票拟不得批红,甚至冯保想扣住奏章都不可能了!有了这道旨意,弹劾冯保的奏疏递上去,司礼监只能发交内阁拟旨,权柄在自己手里,不愁捏不死个冯保!

现在自己召集言官们来司礼监值房商议,就是为了商定最后的总攻。要是换了别人,可能还要密室而谋,尽量撇清自个;但高拱的性格,容不得那些阴暗面,而且冯保是司礼掌印太监,奏章递上去,他立刻就能看到。何况冯保还提督东厂,时刻监视着自己,哪儿还有什么秘密?

但没关系,本就是正大光明的战争,用不到秘密行事!一切的计划,是他高拱发动的,给事中和御史们,也受他高拱主使……这些年来,他和言官们打成一片,乃是久已公开的事实。根本无须掩饰,也不怕被刺探到什么,因为高拱只准备用‘堂堂之阵,正正之旗’,打倒那个大奸大恶的死太监!

等到学生们都来了,高拱已经恢复平静,不用多说什么,只消把得到批复的《陈五事疏》给自己的先锋官们传阅,便让所有人血脉贲张,摩拳擦掌了!

既然冯保再也无法作梗,那还有什么犹豫?建功立业正在此时!

于是韩楫先开口问道:“师相,召唤弟子们前来,是否为了弹劾冯保之事?”

“不错,”高拱捋着胡须,环视众人道:“皇上登极那天,你们怒气冲冲来向我告状,说冯保偷立御座之策,窃受百官的跪拜,这种僭越大不敬,自然要严加弹劾。然而老夫考虑新皇登基,宫中的态度还不明朗,所以没有允许立即发动。现在看来,新皇上,还有二位娘娘,都还是以国事为重,顾全大局,并不是一味偏袒的。”说着举起那《陈五事疏》道:“这就是明证!”

“皇上已经为我们做出了榜样,咱们做臣子的,还有什么好犹豫的?”高拱看一眼几人道:“我让你们收集冯保的罪状,都准备好了么?”

作者感言

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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