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页 历史 官居一品

点击收藏后,可收藏每本书籍,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

第731章 审讯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2318 2021-10-18 14:35:33

通州驿,寒风呼啸。

从淮安到北京,一千五百里路程,沈默只用了五天时间便跑完,也终于到了极限。虽然京城就在眼前,他却歇在了通州的驿站之中。

什么也不管,先昏天黑地睡了一觉,醒来时,已是次日的晌午了,虽仍旧浑身酸胀,但至少精神好了很多。盘腿坐在热炕上,一边喝着金黄的小米稀饭,一面听连夜赶来的余寅,汇报京里的情况。

“这几个月大人不在京,倒是错过了连场的好戏。”余寅小声道:“宫里宫外打得不可开交,先是左都御史王廷相,上书请宫中交出在六科廊行凶的中官,被皇帝以证据不足驳回;然后,礼科左给事中王治又偕御史王好问,提请核内府诸监局岁费,又被内承运库太监崔敏跪请止之,后在二王的坚持之下,皇帝只准核嘉靖四十一年以后部分,但仍查出宦官贪污账不少,二王请严惩,但皇上以内外有别为由,命慎刑司处置,不经外廷。”

“见皇帝对阉寺几多袒护,科道言官沸反盈天,六部九卿亦多有微词,至此,科道不再将皇帝和阉寺区别对待,对所下中旨一概封还,不予颁布!”想到这几个月宫里宫外的大乱斗,余寅不禁倒吸冷气道:“结果,宫里派吕用等数人掌管禁军四卫,被兵科谏止!派吕祥守备太和山,被欧阳一敬谏止!太监们在京城新开的皇店私店,也被新任巡城御史李学道,以违反宪令为由,率兵马司悉数查封!太监们怀恨在心,竟以皇帝召见为由,把李学道骗进宫里聚殴,抬出来时,已经是奄奄一息了……”

“还有这等事?”沈默微微吃惊道:“我倒没听说。”

“这是七天前的事,大人可能忙着赶路,一时没有关注。”余寅道:“言官们忍无可忍,竟又敲响了登闻鼓,几百人到午门外死谏,还有被抬着去的,大有‘壮士去兮不复还’的架势!”

“宫里呢?”沈默微微皱眉,不禁为那个优柔寡断的皇帝担心起来,这种情况肯定很让他伤神吧……人非草木孰能无情,隆庆对沈默真情以待,沈默也不自觉为他着想起来。

“太监们也在御前跪了一地,哭求皇帝为他们做主,皇帝也是没了主意,便召见内阁问计,”余寅道:“但徐阁老的态度十分含混,但那个意思要皇上秉公……其实皇帝的意思,是让徐阁老出面,把言官劝回去,结果徐阁老还是向着言官的,皇帝十分失望。”太监们从来不占理,何况对手是正义的化身,科道言官呢,所以只有拉偏架才能保住前者,而徐阶想要打太极,态度也就不言而喻了。

“最后呢……”沈默轻声问道。

“最后迫不得己,皇上处罚了几个打人的太监,将其论戍有差,虽然远没满足言官的要求,但也算是给他们出了口气。”余寅缓缓道:“徐阁老这才出去,把宫外跪着的言官都劝回去。”说着叹口气道:“要学生说,徐阶真是有些糊涂了,一味的袒护那些言官,这样下去,和皇上的裂痕会越来越大的。”

“徐阁老是有苦难言啊!”沈默压低声音道:“有些事情,你在宫外,并不知晓,自从高拱去后,皇帝对其眷恋之情,不减反增,经常会让人传他入宫说话,待宫人回禀,高阁老已经致仕后,他就会十分消沉,经常落泪道:‘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朕的忠臣?’然后问左右:‘能不能把他请回来?’太监因为彻底恼了徐阁老,便答道:‘只怕有人不答应……’皇帝听后沉默许久,方叹一声道:‘果是如此,这皇帝当着还有什么味?’”

对于这段秘辛,余寅还真是首次听说,闻言不由悚然点头道:“这样的话,徐阁老确实别无选择……只能依靠言官了。”

“这也只是宫里的传闻而已,无法验证真假……”沈默看一眼余寅,淡淡道:“但现在看徐阁老的反应,似乎是八九不离十了。”

“我要是徐阁老,也得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。”余寅目光闪动道:“只是……这样一来,和皇上的裂痕就会愈深,不知徐阁老是怎么想的。”

“不要替别人操心了,”沈默摇摇头道:“还是说说自己的事儿吧!”

“是……”余寅本就不是个多话的,闻言立刻回到正题道:“胡大帅的事情,已经基本查清,虽然胡大帅已经下野三年,但都察院的一些人,始终没有放弃对他的追查,”顿一顿道:“而且,现在的左都御史王廷相,是王本固的本家兄弟……”

“王廷相、王本固……”沈默的眉头紧紧皱起,这两位都是赫赫有名的清流名臣,其权势倒在其次,最棘手的是,他们占据道德的高度,可以不分青红皂白,使对手带上奸邪的烙印。所以不到万不得已,谁也不愿意去动这些茅坑里的石头。

“是,王廷相虽然刚刚当上左都御史,但他在都察院的时间最长,能量最大,一直把暗中调查胡大帅的事情,掩盖得很好。”余寅又将详情道来:“具体负责这件事的,是负责严世蕃案的佥都御史万伦,此人三年来,一直在江西、徽州等地辗转,名为核实严世蕃、罗龙文等人之罪名,其实是为了找出办胡大帅的铁证……从浙江转任江西的王本固,为了避嫌,虽然没有主动过问此事,但出人出力,十分尽心,其意昭然若揭。”

“那到底是什么样的证据?”沈默一摆手,沉声问道。

“他们从严世蕃的儿子家里,找出了胡大帅昔年写给王直的密信,还有伪造的圣旨。”余寅叹息一声道:“严世蕃不愧号称天下第一聪明人,他竟然早就把负责联络王直的蒋舟等人收买过来,胡大帅写给王直的每一封信件,都有高手匠人誊写仿造,将赝品还给蒋舟,而把真件留了下来。”这一手,显然是防着将来胡宗宪功高盖世,脱离了控制,只要有这些信件和假圣旨在,哪怕胡宗宪被皇帝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,也得乖乖俯首听命。

只是人算不如天算,没等到和胡宗宪撕破脸的那天,严世蕃就先上了断头台,却把这些玩意儿留了下来,终于在死后几年,又祸害了一把胡大帅……

“刑部已经鉴定过了,那些东西都是真的。”余寅面色忧虑道:“学生知道,胡大帅伪造圣旨,向王直封官许爵,是为了把他诳上岸。但伪造圣旨这一条罪名,就等同谋反,已经无法翻盘了。”

沈默目光阴沉,望着碗中已冷的小米粥,一言不发。其实当年,他就曾提醒过胡宗宪,做事情不要留后患。但胡宗宪不能像他那样,不论做什么都先跟嘉靖通气,他和皇帝之间,还隔着一层严家父子呢,擅自越过他们,肯定是不行的。为了避免节外生枝,所以许多事,胡宗宪都是自作主张的,当时的效果立竿见影,但现在却成了无可抹去的梦魇。

但更让沈默吃惊的还在后头,余寅低声禀报道:“来前刚收到的消息,咱们的人,偷拆开都察院寄到山东的密函,发现王廷相命左佥都御史万伦、山东巡按胡言清,在中途突审胡大帅,务必问出口供!”说着紧紧皱眉道:“此等反常之举,证明他们所图的,不仅仅是个胡宗宪……他们这么着急,显然与大人提前返京有关,恐怕您才是他们真正的……目……标!”

“没有圣旨吗?”沈默的愤怒,早就抛在了千里外的大运河上,此刻只剩下令人生寒的冷静。

“没有,他们打算先斩后奏。”余寅轻声道。

“东厂的人能答应……”沈默没说完,便闭上了嘴,这次东厂的动作异常迅速,本身就透着蹊跷。如果真有人要算计自己的话,东厂那边肯定已经布置好了。

“他们没料到的是,大人您会这么快回来。”余寅知趣的换个话题道:“这样京城这一局,还有扳回来的希望,只是……胡大帅那里,万万不能出什么纰漏。”

“嗯……”沈默缓缓点头。

“大人,要做好最坏的准备……”余寅沉默须臾,眼中竟罕见的闪过凶光。

沈默的眉头猛地一跳,虽然余寅说得没头没脑,但他明白他的意思,自己和胡宗宪牵扯太深,有太多事情交代不清……不说别的,仅仅当初劫兵船、私放王直一事,就足够自己喝一大壶,如果后者果真把自己卖了的话,怕是隆庆皇帝也保不住自己了。

其实当初,余寅就曾建议过,趁着胡宗宪在龙川老家赋闲,悄无声息的杀人灭口,然而沈默从来就不是个心狠手辣之徒,二来,他手下的王寅、郑若曾、沈明臣、谭纶、戚继光、刘显等一干文臣武将,其实都是从胡宗宪那里继承而来,自己做这过河拆桥之事,怕是要寒了人心。

所以他一直无法下这个狠心,终于被算计良久的敌人成功将军!

见大人沉吟不语,余寅以为他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,沉声分解道:“学生起先也只是讶异,怎么这次内外廷配合如此密切,每一步都如此紧凑高效?现在一想,原来咱们掉进了人家精心策划的圈套之中。先是借着南京的事情,让大人远离北京,接着利用言官和宦官的乱斗,把京城这池子水彻底搅混。待得天时地利人和,才把早就备好的铁证抛出来……如今的隆庆皇帝不是先帝,体会不到胡宗宪的不易,只会因为他伪造圣旨而愤怒,这时候大人又不在京城,没人能为他说话,皇帝自然下旨拿人。”

“东厂一得旨,马上向徽州发驾帖,那些缇骑早就等在那里,一接到驾帖,就立即抓人进京……否则绝对不会如此紧凑。”余寅面色阴沉似水道:“而且人家早备好了后手,大人不提前返京,他们就把人带到北京来审,若是大人提前返京,他们就先不回京,在半道问出口供,这样就算大人把京城这头摆平,他们也能得到想要的口供……到时候,又有谁能为大人摆平呢?”说着一撩袍角,单膝跪在沈默面前,道:“大人素来仁义,然而行大事者无所不为,您身系千万人之福祉,东南大业之兴衰,切不可感情用事,坏了毕生的事业啊!”

区区一份口供,哪怕是从胡宗宪口中问出的,也不可能把沈默扳倒,然而其要命之处在于,会使人产生无限的联想……既然你们曾经合谋做过此等胆大包天之事,那么恐怕胡宗宪曾经做过的坏事,你也一样都少不了吧!一下就能把沈默苦苦维持的‘伟光正’形象给毁掉。到那时,不用人赶,他也没脸再呆在北京城了。

“大人,快做决断吧!”余寅拉着沈默的袍脚,苦苦哀求道。

沈默痛苦地闭上眼睛。

余寅觉着自己明白了沈默的意思,这个黑锅,自己来背!便昂首抱拳道:“那属下就僭越了!”

“不必……”沈默沉吟许久,一摆手,睁开眼道:“假你之手,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,能瞒得过史家之笔吗?”说着似乎有些消沉道:“一直以来,我都有个弱点,在五百年后,有个名词叫‘左倾幼稚病’……总以为政治斗争可以不那用么残酷的。”

“大人对北宋的君子政治推崇备至,”余寅轻声道:“但时代不同了,现在这年代,下野不代表政治圣明的结束,只有把对方彻底消灭,才能杜绝后患……哪怕大人不这样想,但别人都这样想,所以那些您不愿看到的事情,还是会发生。”

“我知道了……”沈默缓缓点头道:“不瞒你说,其实自从知道胡默林再次被捕的消息后,我的情绪便波动很大,在运河上,多年来不曾有过的失态。其实不止为了这件事本身,而是他们打破了我的底线。就像你说的,我发现自己的游戏规则,别人根本不在乎,只是把我自己束缚住了。”说着嘴角挂起一丝冷酷的自嘲道:“就凭我这种小鼻子小眼小模样,还想让别人也遵守我的规则,真是自不量力。”

“世风日下,人心如此。”余寅早就想劝谏沈默了,现在见他能自己意识到,当然是再好不过了:“大人只能先遵循,然后再徐徐图之……”

“罢了,没时间感慨了。”沈默穿鞋下地,在余寅身后站定道:“辛苦你亲自跑一趟,但不到万不得已,不得行此下策。”说着重重叹一声道:“否则后患无穷……”

“是!”余寅郑重点头道。

“起来吧!”沈默看着窗外卫士的人影,淡淡道:“说了这些话,不要有心理负担,我真正信得过谁,您应该最清楚。”

“是……”余寅站起来,一下子仿佛被注入了无穷的活力。

王寅也好、沈明臣也罢,都以名士自诩,且身后有盘根错节的家族。唯有自己,原本一无所有,皆是大人所赐,也唯有自己,能全心全意为大人考虑,宁肯为他上刀山,下火海……

“事不宜迟,你立刻出发吧!”抛弃强加给自己的枷锁后,沈默恢复了多年不见的果决,从怀中掏出一块非金非玉的信物道:“拿着这面令牌,你可以号令锦衣卫、通达车马行,他们的势力无比庞大,可以帮你完成一切想法。”

接过那入手温润的令牌,余寅心中激动,这是大人完全信任自己的表现,不由关切道:“那大人下一步呢?”

“我会马上进京,既然他们不跟我按章法来,”沈默淡淡道:“这次我也不跟他们客气了,我就直接去请圣旨,特赦胡宗宪,倒要看看,谁能奈我何?”

余寅心说:‘早该如此’便拱手朝沈默告辞道:“大人请放心,学生豁出命去,也让这麻烦停在山东境内!”他很清楚,这出戏的正戏不在京城,而是在山东,在胡宗宪那里,能不能粉碎对家的阴谋,全看自己这一行了!

“去吧……”沈默点点头,目送他离去。

待余寅绝尘而去后,沈默也在卫士的簇拥下,往纷纷乱乱的北京城,疾驰而去!

惹恼一头蛰伏的巨兽,逼他亮出自己的爪牙,不管是谁,一定会后悔的……

夏镇是微山湖畔的一个小镇,事实上,在今年之前,这里还叫夏村,其规模可想而知。但因为大运河纵贯微山湖南北,随着近些年往来船只愈发稠密,为了便于管理这段异常宽阔的‘河面’,漕运衙门在此设立了分司,随着衙门的建成,官吏漕丁的进驻,就在今年,夏村升格为了夏镇……

但叫什么也改变不了,这里前不着村、后不着店,全靠过往船只带来人气的情况。这些年冬天又冷得出奇,还没进十一月呢,河面就冰封起来,便有最少三个月不能航运。而这时候的夏镇,就显得格外的偏僻、安静、几乎与世隔绝……

“贼老天,这是发了哪门子癫?”一个穿着厚厚棉大氅,头带皮帽子的中年男子,跺脚站在结冰的码头上,低声抱怨道:“记得小时候,不到腊月不用穿袄,这些年是怎么了?”

“可不……”另一个和他一般打扮,年纪也差不多的男子,点头道:“一年比一年冷,一年比一年旱,再这样下去,北方真要赤地千里了。”

“这叫自作孽、不可活!”一个比他们年轻些的男子,却冷哼一声道:“皇帝不理朝政、大吏贪赃枉法,百姓民不聊生,这是上天在示警!!”说着对那第一个男子道:“大人,我等这次一定要将那‘总督银山’,还有他身后那些人揪出来,还朝廷一个朗朗乾坤!”

“哈哈……正该如此。”那男子打个哈哈!有些尴尬地望着第二个人,好在那人似乎没在听他们说话,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南边新修的官道上,在那里,一行人马正不疾不徐的行驶而来。

“来了!”三人同时低呼一声,便不再交谈,而是正了正头上的皮帽子,想把这身冬瓜似的装束,穿出点严肃高贵来。

那些在一边懒懒散散的漕丁,也赶紧过来列队,只是高矮参差有差,又从没站过队列,一眼看去,东倒西歪。几位大人的本意,是让他们壮一下声势的,这下完全达不到目的了。

不多会儿,那队人马近了,竟然是那些押着着囚车的东厂番子,他们身后,还紧紧跟着一队锦衣卫的缇骑。远远看去,倒像是厂卫联合行动,把那几个官员唬得一愣一愣的,心说:这么高的规格啊……

“哪位是万中丞?”看到立在码头边上的几人,还有瘪瘪索索的漕丁,那东厂珰头也不下马,大喇喇的抱拳道。

那第一个官员便站出来,也抱抱拳道:“本官正是,都察院左佥都御史,万伦。”说着从怀里掏出印信,东厂档头也不下马,啪地一甩鞭子,竟把那印信从他手里卷走,再把鞭子一手,抄手就将那印信拿住,随意地看了一眼,便抱怨开了:“万中丞,不是咱说你,怎么找了这么个鬼地方?偏出官道最少六十里,兄弟们都要累散架了,感情咱们的腿脚不值钱是吧?”

“你……”那个年轻些的官员,当时就要发作,被第二个官员拉一把,抢先淡淡道:“衙门里已经烧旺了地龙,请诸位钦差进里面歇息,没什么好招待的,一黄二白、酒肉管饱。”

“还是这位大人上道。”东厂档头轻蔑的瞥一眼那年轻些的官员,道:“人就交给你们了,快审快结,最多三天时间。”

“呵呵!下官不是都察院的人,”那第二个官员一侧身,表示自己只是地主:“下官凌云翼,乃是这漕运分司的提举而已。”

“管他给谁呢,”那珰头大喇喇的挥手道:“反正从现在算起,就三天时间。”说着回头看看押车的四个番子道:“你们须得寸步不离地跟着,要是犯官少了点什么,小心你们的狗头。”

几个番子一起应道:“喏!”

说完,这些个朝廷鹰犬便往漕运分司衙门招摇而去。

三个官员连忙让开去路,两个年长的在边上相视苦笑,这些厂卫特务,抓住机会就要人难看,好像整治了官员,他们有多大快感似的。

那年轻官员则面露愤怒道:“太不像话了……”

“少说两句吧!”第一个官员看看他,淡淡道:“和他们有理也说不清,还是省下力气,赶紧开审吧!三天时间……”说着摇摇头道:“不乐观。”

“是啊!抓紧时间吧!”那漕运衙门的凌云翼道:“提审房都是现成的,二位只管放心审问就成,那些兵丁我替你们招呼了。”

“多谢。”两人一起向他行礼道,这次能找到这么个隐蔽的地方审问犯人,多亏这位嘉靖二十六年登科的兄台帮忙,没理由不感谢人家。

漕督衙门的职责,是保证大运河,这条维系京城的动脉的安全通畅,所以拥有很大的权力,对于不法分子,可以无需经过地方官府,直接抓捕审讯,是以这个分司衙门中,便有按照按察司标准修建的提审房。

这种臬台大牢才有的提审房,都是明暗两间。提审犯人在外面的明间,记录口供的人在夹层的暗间……据说这样问案便于套供,因为人犯见无人记录,往往可能放松警惕,把原本不愿招的话,在不经意间说出来。

两个问案的御史,已经除下了笨重的棉衣,穿上官服戴上乌纱,他俩的官服一红一蓝,但胸前都补着威严的獬豸,显示其口含天宪的身份。果然是‘佛靠金装、人靠衣装’,两人在没有外面时的畏缩之气,反而显得仪表堂堂、不怒自威……朝廷遴选御史,本就是要求严格,其中一条,便是相貌要威严,国字脸、丹凤眼最好,再差也不能差到哪去。

那穿红袍的,正是四品佥都御史,负责此案的万伦,他看看那跃跃欲试的胡言清道:“先委屈老弟,在暗房中笔录,兹事体大,不能假他人之手。”说实在的,要早知道这山东巡按胡言清,是个三十不到的毛头小子,他就自己单干了。

胡言清有些不愿意,但对方是上官主审,也只好闷着头,到暗室里坐下,然后把门一关,从外面就只能看到一面普通砖墙,根本意识不到还有个暗门。

一时安静下来,万伦也在提审房坐下,心中盘算着待会儿审问。不一会儿的,便听到脚步声响起,大门推开,就见四个东厂番子,把一个穿着棉袄,没带刑具的垂垂老者夹在中间,带了进来。

万伦和胡宗宪是认识的,当初后者还在总督任上时,前者便为调查严世蕃的事情,到府上拜会过两次。时至今日,两人的地位掉了个个,原先诚惶诚恐的小巡按,现在踞案危坐,而当初不可一世的胡大帅,却成了他审问的阶下之囚。

此时此刻,胡宗宪那昏花的两眼中,自然没有了当时那种居高临下,可也并没有待罪革员该有的恐惧和乞怜,他只是目光灰暗却平静地望着对方。

万伦办案三年,经他手判死刑的人,没有一百也有八十,自问杀气已经不弱了,但在望向毫无当年威势的胡宗宪时,还是不自觉的保持了尊敬,目光淳淳地望着他,吩咐那东厂番子道:“给革员搬把椅子。”

面对着威严的四品御史,这些东厂番子也比在外面时规矩多了,乖乖把靠墙的椅子搬到大案对面。

“不要对着大案,朝着东边摆。”万伦道。

番子愣了一下,但还是照做,把椅子面朝东边摆在那里。

“再搬把椅子对面摆着。”万伦又吩咐道。

番子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,连忙又从墙边搬过来另一把椅子,摆在那把椅子的对面。

“四位出去吧!把门关好。”万伦淡淡道。

“这,我们要看守人犯。”番子这下不能照做了。

“你们在门口守着,里面人还能插翅飞了不成?”万伦皱眉道:“只要在这个门里发生的事情,一概由本官负责。”

番子这才不情不愿的退下。

万伦支走了番子,这才从大案前走了过来,望着胡宗宪,手往西边的椅子一伸道:“请坐。”

胡宗宪看了看他,坐了下来。

万伦也坐下来,定定地望着胡宗宪道:“你是革员,我不能再以职务相称。但你的功名没革,你早我三科,便称你一声前辈吧!”

胡宗宪点点头,闭上了眼睛。

“你可能奇怪,为何会在中途审你。”万伦沉声道:“晚辈不妨告诉你,因为一旦到了京城,可能还没开审,你就先瘐死在牢里了。”

胡宗宪眼皮微动,但不吭声。

“我知道你还没糊涂,”以为他不信,万伦淡淡道:“前辈堪称一代人杰,当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,你的存在,已经威胁到某些人的安危了,所以当初的情分,反而成了人家痛下杀手的理由。”

胡宗宪的呼吸,似乎微微急促了一些。

“我虽然办你的案,但和前辈你无冤无仇,也不想看着曾经的抗倭功臣,变成万人唾弃的罪人。”万伦见法子有效,继续道:“只要你配合……”

听到‘罪人’这句话,胡宗宪的呼吸更加急促,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:“胡某是不是罪人,不是你们能说了算的……”

虽然被他顶了一句,但万伦心中暗喜,最怕他万念俱灰、死猪不怕开水烫,只要还有执念就好,就能加以利用,攻破他的心防:“前辈此话,晚辈不敢苟同,史家如何评价一个人的是非功过?还不是参考清流士林对他的评价?”说着压低声音道:“前辈这是何苦,要替人背这个黑锅呢?”

“不懂你的意思……”胡宗宪垂下眼睑道。

“也是,前辈做了那么多事,又怎知晚辈问的是哪一桩?”万伦坐直身子,沉声道:“你虽然已经致仕,但毕竟是一品大员,抗倭功臣,要是没有如山铁证,朝廷也不敢把你怎样。”这个万伦确实是个审讯专家,他先对胡宗宪以礼相待,使对方放松心防,然后又出言诈唬,扰乱他的心念,待得胡宗宪心情大乱后,才直击对方心头横亘的谜团,这套心理战术从来都是无往不利、无所不破!

胡宗宪果然入彀,眯着眼睛望向那万伦,分明是‘有话快说、有屁快放’的意思!他一直想不明白,如今王直也算是与朝廷讲和,听说年初还得了个什么‘皇家海运队’之类的称号,如此皆大欢喜的结局,按说当时的是是非非,应该全都揭过才是,怎么又抓着此事不放了?还说自己谋反?实在是难以理解。

“因为你写给王直的那些信,还有给他的那些圣旨!”万伦这才不慌不忙的甩出撒手锏道:“他都已经交给了皇上!”

胡宗宪先是眉头一皱,旋即又舒展开来,索性闭上眼睛……这话时把自己,还是把王直当成三岁孩子?将昔日的蝇营狗苟捅到皇帝那里,对老船主有什么好处?王直是绝对不会这样干的!

“你别不信。”万伦淡淡道:“王直恼了朝中某大人,你的东窗事发,只是误中副车而已!”审问从来都是虚虚实实,万伦不能把真相告诉胡宗宪,那样震撼不够,而且也不能这么早出底牌。不过现在这个说法,也不是他想出来的,而是总宪大人的主意……据说年初,王直率舰队去援助吕宋,和洋毛子僵持了几个月,双方都筋疲力尽时,那个劳什子南洋公司斜刺里杀出来,攻占了吕宋的首都,摘了王直的桃子。现在,王直虽然仍占着玳瑁港,但主要航道不在那,主要城市也不在那,一下子成了食之无味、弃之可惜的鸡肋了。

也不知总宪,是和那位传奇般的老船主真有联系,还是靠情报推断出来的,反正他就是认定了,那人和王直之间必有矛盾!而这矛盾,也必为胡宗宪所知悉。

然而胡宗宪却缓缓摇头道:“本人已不问世事多年,对现在的时局一无所知,还请这位中丞,把话说明白一些,”说着也不只是讽刺,还是自嘲,低低道一声:“以免白费口舌。”

“好!”见他果然不是那么好对付,万伦反而斗志盎然起来,拍案道:“那就说明白点,那些所谓‘圣旨’,全都查无对证,乃是伪造的!”

“这问题……”胡宗宪捻须沉吟片刻,抬起头来道:“该去问王直。”

“你……”万伦想不到自己弄巧成拙,苦心设好的笼子,却成了人家投向自己的武器。他却也不想想,胡宗宪二十六岁中进士,纵横南北、出镇东南,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,什么样的伎俩不知道?想用区区雕虫小技,就诓到自己想要的,纯属自取其辱!

“不要再狡辩了……”万伦只好再抛出一张王牌道:“当初帮你伪造圣旨的‘妙手’张让,已经被我们在江西老家抓捕了,对此事供认不讳,他手里还有你写的条子,刑部的人也鉴别过了,就是你胡大人的字迹!”

“年代久远,记不清了……”胡宗宪垂下双目,又是这一句。但他心里,已经起了滔天波澜,看来对方是蓄谋已久、准备充分了,自己这次,怕是在劫难逃了!

“狡辩是没有用处的。”万伦知道他认了,乘胜追击道:“甚至你一个字不招,仅靠手上的证据,我们也能定你的罪!”

他说完这句话,胡宗宪心里的疑团,一下就全解开了,原来如此,原来如此,原来是打得这番主意!心里一通透,他也不再装下去了,神态很快恢复镇定,昔日那位顾盼自雄的胡大帅,仿佛一下又回来了。他的嘴角挂起一丝淡淡的讥讽道:“那,何必要跟东厂的人串通,偷偷把老朽弄到这里来呢!”说着冷冷看他一眼道:“圣旨我看过,是要把我押赴京城受审,现在却在中途审我,请这位中丞,拿出新的圣旨,否则,老夫拒绝回答任何问题。”

“你、你……”万伦的黑脸一下子煞白,他这才知道,原来胡宗宪一开始这么配合,是为了从自己嘴里套话,待解开心中的疑窦后,便不再跟自己演戏了。

小子,不要因为虎老了,你就比他强。老虎永远是老虎,就算只剩下骨头,也还是虎骨!不是犬类可以比拟的。

万伦当然拿不出圣旨,这本就是一出‘先斩后奏’的戏码,他终于知道,自己比胡宗宪差得太远,顿时失去了靠言语击败对方的信心。

“出来吧!不必再暗记了。”万伦朝着东面墙沉声道。

那面墙便缓缓开了门,一个七品御史从里面走出来,满头大汗道:“可憋死我了。”

胡宗宪仿佛早知道那里有人,自始至终没有一点惊讶。

万伦回到大案后坐定,那年轻御史也在他左手边的桌后坐下,把手里的卷宗摆正,做好继续记录的准备后,才看一眼胡宗宪道:“这种老奸巨猾之辈,不动真格的是不行的。”

“嗯……”万伦点点头,一拍惊堂木道:“来人呐!”

那四个东厂番子便进来一个。

“撤座!”万伦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,一挥衣袖道。

胡宗宪不在意的缓缓起身,番子将他的椅子撤下,看看万伦,意思是,你还有啥吩咐,一并说出来吧!

“临来前,”万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:“你们珰头有何吩咐。”

“回大人。”番子沉声道:“一切听您的吩咐。”

“对不肯招供的人犯,”万伦声音平淡道:“你们会如何处置?”

“呵呵……”番子一呲牙,阴森森地笑道:“但凡进了东厂门的,还没有不招供的。”

“那到要请教,”万伦看一眼胡宗宪道:“如何让此人招供?”

“这里刑具太粗陋,”番子笑道:“要是在我们东厂的点心房……”

“点心房?”万伦奇道。

“就是你们的刑房,我们不叫刑房,叫点心房。”番子答道。

虽然总听说东厂刑法酷烈,但进去的基本上没有能囫囵出来的,偶尔有些福大命大的,也是绝口不提在里面的遭际,所以万伦也不知里面到底是何光景,今日恰好碰上内行,索性就想探个究竟,于是问道:“为什么叫点心房?”

番子们本都是些怙恶不悛的主儿,因此乐得介绍:“这样的点心房,最初有十八间,历代完善之后,现在有七十二间,正好凑齐地煞之数,每一间都是一道点心,比如第一道,叫‘春风摆柳’,”他边说边比划道:“把人犯的双脚捆死,脸朝外倒吊在横梁上,两只手也用两根木棍支起撑住动弹不得。然后在里墙上密密麻麻钉满铁钉。只要把这个倒吊着的人,使劲一推,他的后背便会撞向墙上的铁钉,轻者扎破皮肉,重者就会把后脑勺扎成马蜂窝。”说着舔舔嘴角道:“一荡一荡的多销魂啊!不被扎死,也要被吓死了。”

见万伦脸色微变,他却桀桀一笑道:“这却是吃起来最清淡的一道点心,第二道,叫‘石板烙饼’,口味就重了很多。”

“怎么讲?”万伦看看胡宗宪,见他闭着眼,但显然是听进去了。

“这间房的地下,其实是个灶头,添上柴火少上半个时辰,上面就能煎鸡蛋了,这时候要是把人犯脱得赤条条撵进去,您说他能坚持多长时间,能不招供?”

万伦竟听得毛骨悚然,想那胡宗宪,定然也如此。他也没时间听那番子如数家珍,便道:“这里没有点心房,就玩不出花样来了?”

“怎么会呢,”那番子大摇其头道:“咱们东厂可是刑讯的祖宗,什么花样玩不出来?俺方才说可惜,是这里来不了大场面,但还有的是小手段。”

“那劳请展示一二。”万伦淡淡道。

番子看看胡宗宪,再看看万伦,有些为难道:“这个俺不敢做主。”

“原来东厂的本事,全在一张嘴上。”那陪审的御史许久捞不着动笔,忍不住讽刺道。

“你等着,俺去问过珰头。”那番子视这种质疑为挑衅,连声道:“他只要答应,今儿就让你开开眼!”

“快去快回!”万伦点头道。

待那番子出去,万伦也不看胡宗宪,坐在案后仰面望着屋顶道:“前辈一生雄姿英发,晚辈实在不忍目睹您受刑的惨状……”

“我还未定罪,尚属革员,按律不得用刑。”胡宗宪轻叹一声道:“万大人,我胡宗宪老朽贱躯,随便折腾,但是士人的体面折不得。”

“你也配提读书人的体面!”万伦还没说什么,那年轻御史胡言清,却猛地一拍大案,怒气勃发道:“读书人的体面都让你丢光了!天下灾荒连连、朝廷财用匮乏,国步之艰、民生之难极矣!然而上至皇上百官,下及黎民百姓,无不节用用之禄饷军国之需,为尔抗倭之用!渠料尔横征暴敛、贪污挪用、挥霍民膏,竟博了个‘总督银山’之名!你还与严党沆瀣一气,每年孝敬给严家父子的礼单,令人瞠目结舌!像你这样的巨贪大蠹,丢尽了读书人的脸面,不把你剥皮添草,难解天下苍生心头之恨!”

他的声音在审讯室中嗡嗡作响,万伦也不阻止,只是冷冷地看着胡宗宪。

“哈哈哈……”隐忍只是胡宗宪的手段,高傲才是他真正的性格。如今这般田地,对方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,再装孙子也过不了关了。索性放声大笑道:“黄口小儿,你也配跟我谈天下苍生!”说着低头睥睨着对方道:“老夫出镇东南时,你在做什么?”

“这……”他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,胡宗宪下野以后,才步入政坛,对其恶劣印象一方面来源于同僚之口,另一方面则来自万伦给他看的卷宗。

“下面的话,你可以记录。”胡宗宪朗声道:“我胡某人是曾对东南大户提编加派,但我并未向平民百姓加派,只是要那些为富不仁的大户,负起应尽的责任!”说着嘲讽的看他一眼道:“小子,看样子你不是大户出身,但肯定没少受人家的恩惠……”

“休要顾左右而言他!”胡言清老脸一红道。

“这没什么好害羞的,天下读书人皆是如此。”胡宗宪自嘲地笑道:“吃人嘴短,拿人手短,读书人哪有不为大户说话的道理,我的名声狼籍,大半由此而来!”说着声音变得愤怒道:“但六省抗倭,消耗极大!朝廷每年却只能拨付不到三成军饷,其余都需要东南自筹,我若不强行提编,抗倭的儿郎们吃什么、喝什么!难道拿着木棍去试倭寇的长刀吗?还是说……我该避开大户们,专向贫民百姓下手?那样只会官逼民反,让倭寇越剿越多!”

“那你挪用军资呢?”胡言清额头见汗,他根本无法反驳对方。

“用计用奸、收买眼线,非小惠不成大谋!厚赏将士,抚恤伤残,无重金何以收心?全都需要大量的金钱……偏偏能走明账的只有少数,”胡宗宪淡淡道:“只得从军资中挪用。”

“巧言令色!”胡言清一下又抓住他地把柄,大声道:“难道送给严世蕃的厚礼,也必须要挪用军费吗?”

“当然……”胡宗宪看看万伦道:“他没经过严家父子当国的年代,万中丞却经过,你敢对他讲讲那时官员的生存之道吗?”

万伦不吭声,心说,那番子怎么还不来?

“你不愿讲,我讲。”胡宗宪淡淡道:“当是时,严家父子把持朝政,无论是内阁大臣、六部尚书,去留祸福,只在其一念之间。尤其那严世蕃,倚仗其父,对文武百官勒索不已,自中百司及九边文武大小将吏,岁时致馈,名曰‘问安’。凡堪报功罪以及修筑城墉,必先孝敬银两,多则巨万、少亦不下数千,纳世蕃所,名曰‘买命’,不然有功不赏、有罪重罚,更不会得到朝廷的拨款!”顿一顿道:“甚至,户部解发各边的银两,严世蕃也要吃足抽头,否则必然大祸临头,朝不保夕!”

听了胡宗宪的话,那言官胡言清一脸的震惊,他虽然早听过严家父子专权乱国,却难以想象,竟到了这种程度!

“某若不‘买命问安’,如何能安居东南总督,指挥六省抗倭?”胡宗宪有些萧索道:“这位小大人,若是换了你,又会何去何从?”

“就算挂冠而去,做个闲云野鹤,我也不稀罕这样得来的官位!”胡言清硬着头皮道。

“是啊!人人都爱惜羽毛,几时想过这个国,想过我大明朝?”胡宗宪冷冷地望着那胡言清道:“说到底,你读书做官,还是为了自己。”

被胡宗宪这一番夹枪带棒,胡言清彻底混乱了,他只觉着自己的信仰、价值观、甚至世界观,全都崩塌了,一时也没法重组,整个人都木然了。

这时候,那东厂番子进来,还带了个背着包袱的同伴,朝万伦点点头,显然已征得珰头同意了。

“大奸大恶从来冥顽不灵,下面用不着你了。”万伦看一眼胡言清,语调平淡道:“去外面喝酒去吧!”他担心看了下面的情形,这个年青人会不会崩溃掉。

“多谢……”胡言清擦擦汗,看都不敢看胡宗宪一眼,只朝万伦一抱拳,便逃也似地离开了这鬼地方。

看着东厂番子将包袱中千奇百怪的刑具,一样样摆出来,胡宗宪饶是铁打的汉子,也忍不住两眼突突直跳,对那万伦道:“你可是大明王朝二百年来,第一个借助东厂审案的御史!”顿一顿道:“对了,你还没有圣旨,胆子真是一顶一。”

“事从权宜,也顾不得那么多了。”万伦面露狰狞之色,也不知为何如此执着,道:“只要取了你的口供,我这也是一段士林美谈!”说着恶狠狠地望向那两个番子道:“还愣着干什么?上刑!”

‘砰砰’两声,胡宗宪被人踢中了膝窝,一下跪在地上,膝盖快要碎了。他还没从疼痛中回过神来,就被人一下扳住脑袋,任凭他使劲挣扎都纹丝不动。

一个番子按住他,另一个番子,将一个两头叉,用一条皮带固定在他的颈部,一头插入他的下颏,另一头直指他的胸骨……然而四个叉点位于下颏和胸骨之间的设计,使得叉子入肉再深,也不影响他发出声音。

这见鬼的变态设计,怕是只有东厂的死太监们,才能发明出来。

胡宗宪只有拼命伸长颈部,才能减少钢叉入体的痛苦。

看着他狼狈的样子,两个番子桀桀笑起来,笑着笑着,突然一个捏着他的左腕从背后往右肩上掰,另一个捏着他的右腕往右颈后掰,两只手腕在右颈肩背部越靠越紧,骨节的咔咔声都听得见了!如此一来,脖颈便无法控制地向前倾……

胡宗宪用尽全身力气抵抗着,那张脸变得好恐怖!满脸涨血,两只眼珠就像要从眼眶中鼓出来……但仍然无法阻止那带着锯齿的钢叉,越插越深,痛得他嘶嘶地直抽冷气,口水、鲜血、还有碎牙落了一地。

但他仍然一声不吭,到了这般田地,他已经一无所有,只剩下最后这点尊严了。

万伦毕竟是个文官,虽然衙门里也会把人打得屁股开花,可这样邪恶的刑罚,还是让他毛骨悚然,感到十分的不适。然而自己已骑虎难下,退则身败名裂,只能把这趟差事办成,博个大好的前程出来!

想到这,他把心一横,过去揪住胡宗宪的头发……下意识的,他还是想让他减少一些痛苦,胡宗宪方才的话,还盘旋在他脑中呢,自己竟是第一个与东厂合作的御史?

使劲咬了下舌头,把那些杂念跑到脑后,他恶狠狠地问道:“你招还是不招?”

“招……什么?”胡宗宪半睁着眼,口中淌血道:“你都铁证如山了,还要我的口供作甚?”

“你!”万伦怒发冲冠,心中破口大骂道:‘我不是找不到证据嘛!’其实两年前,他就找到了胡宗宪伪造的圣旨,然而上面要他追问当年,胡宗宪私放王直之始末,尤其是与什么人合谋!为此他用了足足两年时间,也找到了不少当时的蛛丝马迹!甚至连参与过劫官船的前倭寇,都抓到了两三个。

可是任其千方百计,都挖不出什么有价值的内幕,更找不到胡宗宪当年和谁联系的证据。他也曾向上峰抱怨,为何一定要找这方面证据,单凭现有的证据,也足以让胡宗宪死上八回了。

但上头不给解释,依然命他继续寻找。万伦也渐渐明白,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,一个已经致仕的胡宗宪,根本不是上头的目标,他们要整的,是另外的人物。能够被如此上面重视的,又够条件和胡宗宪合谋的,那个人的身份便呼之欲出了。

万伦也相信,私放王直这种大事,胡宗宪肯定会和沈默商量,所以必会留下蛛丝马迹。这就好比知道了答案,但缺少论据支持一般,自己要做的,就是找出证据来,好让上面完成整套的设计!

“我问你,嘉靖四十一年三月,押送王直进京的船队被劫,一百三十名官兵死于非命!王直逃窜入海!”万伦终于撕去了伪装,赤裸裸地问道:“你在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!”

“那件事,据说是王直义子所为……”胡宗宪一口血沫,咬定了牙:“负责押送的是王本固,山东地面也不归我管,我怎么知道?”

“可连船带兵,都是你胡宗宪的手下!如此秘密的行动,怎会让倭寇知晓?除非是你故意走漏风声!”万伦狠狠盯着他道。

“兵和船派给王本固,我就管不着了,连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发,”胡宗宪有些狰狞的呲牙笑道:“你们该去审他,问我有什么用!”

见他嘴硬,两个番子手上一加力,胡宗宪痛的猛一仰头,再猛一低头,钢叉狠狠刺入体内,鲜血四溅。痛得他惨叫一声,昏厥过去。

“泼醒他……”万伦的眼中已经没有挣扎,声音冷酷道。

被冰冷的凉水浇了个透,胡宗宪悠悠转醒,万伦看着他狼狈凄惨的样子,幽幽道:“看你这样子,就像条被打断脊梁的狗。”

胡宗宪怨毒地盯着他,喉头咯咯作响。

“这才第一道刑,你就这样了,后面还有十几道呢,莫非还想一一享受?”万伦提起他的头发,凑近了低声道:“其实你不说,我也知道,当初是你故意走漏消息,放走王直的。但我现在要问的是,当初谁给出的主意,只要你说出那个名字来,我保证,你就不用再受任何折磨,甚至可以回老家安度余生。”

“呸!”回答他的,是胡宗宪的一口血色浓痰。

“给我用刑!”万伦恼羞成怒,一边擦去脸上的痰迹,一边歇斯底里道:“十八般花样都用上,我看他能撑到什么时候!”

作者感言

三戒大师

三戒大师

此作者暂时没有公告!

目录
目录
设置
阅读设置
弹幕
弹幕设置
手机
手机阅读
书架
加入书架
书页
返回书页
反馈
反馈
指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