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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68章 夕阳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2294 2021-10-18 14:35:30

虽然心里不太是滋味,但身为具有崇高操守的模范将领,俞大猷还是接受了留在赣南,继续剿匪的任务。而沈默的归期也到了。他毕竟是东南经略,而不只是赣南总督,三巢既然平定,未来的发展也有了方向,就不能再跟进了。

在将政务安排妥当之后,他便悄然启程离去了,他悄悄的走,正如他悄悄的来,不带走一片云彩,却留下了弥足珍贵的财富……虽然在赣南的时间不久,但他以近乎完美的方式,迅速平定了长期的叛乱,使畲汉两族找到了和睦相处之道。

从那以后近百年间,赣南地区成为印染业的主要原料产地,得意分享棉纺业的腾飞,赣南百姓也彻底摆脱了食不果腹、衣不遮体的困苦状态。当过上富裕的生活之后,畲民们也没有忘记是谁为他们带来了这一切,仅龙南县一地,就有百姓为他所建的十几座生祠。香火不绝、日夜供奉……

而对沈默来说,通过这次赣南之行,对如何处理复杂民族关系,有了深刻的体会,也掌握了解决民族问题的方法和原则,这对他将来的政治生涯,具有及其重要的意义。

当然这都是后话,此刻的沈默,正与他的护卫们,走在返回杭州的漫漫风雪路上……今年着实奇怪,邸报上说,北方从入冬起,就一直持续干旱,雨雪露霜全都欠奉。倒是南方,很罕见的雨雪交加、天寒地冻。只见山峦起伏之间,风搅着雪,雪裹着风,掀起阵阵狂飙。山川,河流,道路,村庄,都变成了皑皑一片的雪原,置身于这银白色的世界,哪像是南国的天地……

‘这大明朝好似南北颠倒了一般。’松了松紧贴着面颊的狗皮帽子,沈明臣感叹道:“不是好兆头啊……”

沈默点点头,虽然他不迷信,但南方的冻灾、北方的旱情。已经预兆着嘉靖四十四年,会是个十分困难的年份。更可怕的是,对于这种情况,人们都有些麻木了,因为细数起来,自从大地震那年之后,已经接连七八年天灾频繁了,就算有市舶司不断输血,大明的财政还是捉襟见肘,令人绝望。

沈默一行几十人,就在雪天中不断行进,忽一日天光放亮,虽然难得一见的日头,变得惨淡苍白,带不来一丝温暖,但终究是停了雪,视线好了很多。

沈默的心情也为之舒畅,策马跑到道旁的山坡上举目而眺,银装素裹的大好河山便尽收眼底,真得十分壮美。欣赏片刻之后,他指着西面一个城镇道:“这是什么地方?”

便有一个粗浑的声音响起道:“大人。咱们到了袁州府境内,这八成该是分宜县!”答话的是胡勇,他已经接替三尺,成为新任的侍卫队长。不止是他,沈默的卫队中,基本全换了新面孔,而三尺和那帮老侍卫,都被沈默送到了刘显和戚继光的军中,吩咐不必另眼相待,只需让他们从中下级军官干起,希望他们将来都能有出息,也不枉主仆一场。

“分宜……”听到这个地名,沈默轻声道:“好熟悉的名字啊!”

“是啊!这个地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只属于一个人。”沈明臣也感慨道:“哪怕是现在,也没能摆脱他的烙印。”大家都不提这人的名字,但谁都知道他是谁。

“也不知……他现在怎样了。”沈默有些失神道,这个名字是这个年代的官员,共同的一段履历,谁也不想提,却又谁也绕不开。

“谁知道呢?”沈明臣摇摇头道:“也许已经死了,也许还在那含饴弄孙呢……”

“他有孙可弄吗?”余寅轻叹一声。严嵩独子二孙,两死一流放,身边已经没有儿孙了。

“也不一定……”沈明臣悠悠道:“严分宜虽然对天下人不好,但对老家人还是有恩惠的,乡里乡亲的,不至于让个老人晚景凄凉。”

“未可知……”余寅摇摇头,不太赞同。

“与其在这儿瞎猜。”沈默突然笑道:“为何不过去看看?”

“去看看……”余寅脸色一变道:“以大人的身份,有些不妥吧!”

“有何不妥。”沈默呵呵一笑道:“不管怎样。他都曾是我大明的元辅,路过了去拜访一下,谁能说我的不是?”

听话听音,余寅和沈明臣暗道:‘这个谁,八成是说的现任首辅吧?’他们知道沈默心里憋了火,只是以这种方式报复徐阶,未免有些太孩子气了吧?

沈默看出他俩的不以为然,不禁莞尔道:“难道在尔等心中,我就那么幼稚吗?”说着正经道:“我去看他,不过是礼节性的拜访,但要不去,不仅显得失礼……”又压低声音道:“还让人以为我到现在,仍是某人地跟屁虫呢。”

这下轮到余寅和沈明臣莞尔了,心说看来平定赣南,果真给大人平添了不少底气啊!

说去就去,一行人偏离官道,到了七八里外的分宜县城中。县城很大,城墙很高,城门楼也很气派,进去城中又见到宽阔的街道,两边整齐的临街店铺,乃是此行所仅见,好像跟府城相比也不逊色。

只是此刻虽然停了雪。但天还是贼冷,老百姓都猫在屋里不愿出来,大街上店铺关张、行人寥寥,只有几个抱着扫帚的老头,在无精打采的扫雪,却愈发让这个空荡荡的县城,显得有些寂寥。

胡勇上前问明道路,便率队来到了县衙左侧的驿馆中,只见这驿馆才叫个气派,十分考究的装修,独具匠心的布置。直追杭州驿馆的档次。

胡勇递上一份‘浙江参议’的关防,那驿丞验过之后,从柜台里拿了串钥匙,便带他们往后院去了。只见后院也是十分的轩敞,从那一石一木的设计,一檐一角的构思,皆能看出乃是高手名匠的作品。只是那粉白的墙皮有些剥落,便显得有些破败了。

沈默一行被安排进一个跨院内,他们在雪中奔波数日,终于能好生休整一下了,于是众人烧热水、点炭盆,忙得不亦乐乎。

沈默脱下满是灰尘的行装,洗了个澡、修了修面,穿上身得体的便装,便坐在炭盆边,静等头发干透。

这时天已近中午,驿丞带人送来饭菜,有鱼有肉有白米饭,还有一碗热乎乎的汤,就这样那驿丞有些惴惴……因为省参议的接待标准是八菜一汤,这个显然不够格。要是这位参议大人感到被怠慢,他难免会屁股开花。

但今天主太好伺候了,这位参政大人笑容和煦道:“已经很好了,这几天光吃干粮了,早就盼着这顿热饭呢。”

驿丞如释重负,咧嘴笑道:“等会儿小得去集上看看,晚上给大人做顿好的。”

“不必费心了。”沈默摇头笑道:“我对饮食没什么要求,”便问道:“请问从这里怎么去相府?”

“相府?”驿丞面色有些复杂,迟疑道:“什么相府?”

“难道除了严阁老府上,还有别的相府?”沈默奇怪地问道。

“那倒没有……”驿丞摇摇头,小声道:“不过现在分宜城已经没有相府,也没有严府了。”

“啊……难道严阁老已经过世?”沈默有些吃惊道。

“不,还健在,但……”驿丞有些愤懑,但没忘了沈默的身份,唯恐祸从口生,便苍声一叹道:“但官府查封了他的住处。他只好去乡下居住了。”

“哪里?”沈默轻声问道。

“介桥村。”驿丞低声道。

介桥村位于城南二里的地方,出南城门后,沿着一条宽阔的细石子路蜿蜒下行,走了不久,便看到一座长达二三十丈的五拱青石桥,扶栏上雕凿着形态各异的石狮,下面的石护板上,又刻着龙、虎、狮、象等珍禽异兽。从石料选取、到雕塑工艺,无不美轮美奂,沈默本以为只有吴中才会有这样审美意趣与实用价值并驾的桥,却不意在这里见到了。

在桥中间的一块汉白玉护板上,沈默看到三个雍容端庄的大字曰‘万年桥’,他当然认识这是严阁老的手笔,但后面的题款被用油漆遮住,边上的石碑也不翼而飞,让沈默心头升起一丝不太好的预兆。

过了桥便到了‘清平村’,看那崭新的石碑,应该是刚立上没几年,沈默命胡勇拿自己的拜帖先行进村打听,自己则慢慢地向村里的巷中踅去。

这是个典型的江西村落,巷岔盘旋,形同迷宫。走在被雪的青石路上,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,抬头仰望,高低错落的马头墙,一齐竦身拥向天空,四角飞檐,划出一块狭窄的蓝天。

从这些建筑的样式和年代看,这个村中住宅,大都才经过的重建……最多不会超过十年。但巷子里很静,沈默走过几家墙门,都是紧紧地关着,仿佛没有什么人住,再往内探,却分明看到,有人在往外窥视。

对方眼神中的惊恐、慌乱,让沈默打消了上前攀谈的念头。继续往前走,就越是触目惊心,只见一座座恢弘的宅邸上,都贴着刺眼的封条,虽然看不到里面,但那落在地上的匾额、被打碎的门前石狮,都在无声的诉说着主人昔日的富贵和今日的蒙难。

一直到了严氏祠堂前驻足,沈默发现,竟有五座宅院被查封,还有相当数量的宅子被废弃,昔日的灿烂与辉煌陡然褪去华光,已成黄粱一梦,只剩一地碎砖瓦砾,也怨不得这个村子气氛如此紧张诡异。

急促的脚步声响起,沈默抬头一看是胡勇,见他面色不太好看,轻声道:“吃闭门羹了?”

“嗯!”胡勇点点头道:“到处都敲不开门,明明家里有人。”

“算了,人家必有不见客的理由。”沈默摇摇头,轻声道:“心意到了就行。”

“不过,”胡勇有些迟疑道:“我在村尾看到有个看坟的老头,再去找他问问吧!”

沈默有些意动,总不能白来一趟吧!便点头道:“我亲自去吧!”

于是在胡勇的陪同下,走过了村庄,眼前豁然开朗,便见远处一丛高大的樟树下,是整齐的一片坟茔,坟茔旁有个木棚子,显然就是那老头的住处了。

这时日已偏西,阳光惨淡的洒在地上,带不来一丝温暖。离开了村舍高墙的庇护,西北风也陡然大起来,吹起草叶、卷起雪沫,打得人脸生痛,胡勇连忙为大人递上黑裘皮帽,沈默朝他笑笑,没有拒绝。

他们沿着坟地边的一条小径,走到那木棚边上,透过虚掩的门往里开,不出所料的简陋脏乱,被褥碗筷混成一团,甚至找不到插脚的地方,还有个冒着黑烟的炭盆,让人十分担心,随时会引燃了这个窝棚。

沈默的目光却被床边上的一口书箱吸引住了,这口做工考究的紫檀木书箱,着实不该出现在这里。见他的目光落在那里,胡勇便进去把整个书箱都搬出来,打开给大人看。

沈默随手翻看,除了一些珍贵的宋版书籍外,便是一整套《钤山堂集》,抽出一本一看,竟然不是印刷版,而是手写的原本。在这本书的扉页上,他看到了两行熟悉的字迹‘平生报国惟忠赤,身败从人说是非’。沈默的心不由一沉,喉咙干涩无比道:“人呢?”

“刚才还在这儿呢。”胡勇便吩咐手下道:“找找去。”

“不用了。”一直冷眼旁观的余寅,突然出声道:“在那边。”顺着他指的方向,沈默看到一个须发灰白的老者、穿着又脏又破的棉袄,佝偻着身子,在那片林立的坟头间寻找着什么。

虽然已经有了准备,但沈默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这个背影,实在太像那个人了。

这时胡勇出声叫道:“老头……”那老者可能有些耳背,他叫了好几声才转过身来,一看是那么多彪形大汉,他便躲在坟头后面瑟瑟发起抖来。

“你过来。”胡勇道。

那老者摇头不敢,更显头发散乱无比。

“他妈的,非要老子趟这遭晦气。”胡勇低骂一声,便皱着眉头往坟地里走。

“不要动粗。”沈默赶紧吩咐道,但他的声音仿佛被哽塞一般,也不知胡勇听到了没有。

看胡勇过来了,那老者转身想逃,但他腿脚跟不上想法,一下便摔倒在地上,好在厚厚的积雪起了缓冲,要不这下就能要了他的老命。

胡勇拎鸡一样把他提起来,老者还手脚扑腾的挣扎着,溅起阵阵雪沫。侍卫们不由吃吃偷笑,但看到大人的脸色,都要阴沉的滴出水来,赶紧敛住了笑容。

老者挣扎了一阵,便没了力气,任由胡勇把他带出了坟地。胡勇见老头左手紧紧攥着,担心有什么锐器,便让他松开手。老头不听,他便伸出两指一捏其手腕,痛得老头哎呦一声,手中的东西掉到地上,原来是一块被攥变形的点心。

“好啊!你这老头监守自盗,竟敢偷人家上坟的贡品吃。”胡勇认出那东西,便一松手,把他丢到地上。

谁知那老者落地后第一件事,便是扑向那掉在地上的点心,也不管上面沾了多少灰尘,一下塞到了嘴里。

看到他如此凄惨的晚景,沈默的喉头酸涩,深深施礼,颤声道:“相爷……”此言一出,把所有人都震惊了,别说胡勇,就连余寅沈明臣都瞪大眼睛,他们死死盯着这个看坟的老头,看他那双黑黢黢的手,指甲盖中都满是污泥,怎么也没法跟本朝第一书法的国手联系起来。更不要提这佝偻着身子,在雪里泥里打滚的卑微生灵,如何去与一位柄国时间最长的宰相挂钩?

但沈默不会开这种玩笑,他就是严嵩,纵使身份判若云泥,灵魂不复存在,但他永远都是他。

老严嵩迷茫地抬起头来,打量了沈默半天,也认不出他是谁来了。

沈默也看着他,那双迷离的老眼中,真得什么都看不出了……不知他是真糊涂了,还是不愿相认,沈默都不再强求,他把自己的大氅取下,披在老严嵩身上。

胡勇赶紧道:“大人当心别冻着,给他穿我的吧!”

沈默摇摇头,示意他背起老严嵩、提着那口书箱,沿着原路返回村里。

走到一段后,沈默回头看那荒野坟地上,孤零零的破木棚子,心头涌起一阵厌恶,低声道:“烧了它!”

眼见着村口处有人影晃动,但当沈默一行人到了近前,却又倏然不见了。

“明显躲着咱们。”胡勇嘟囔一声道。

“去祠堂。”沈默看着留在雪上的散乱脚印,厌恶的蹙蹙眉。

众人便来到了位于村子中央的严氏宗祠,只见大门依旧紧闭,一个卫士便上去敲门。但半天也没人应声,沈默冷冰冰的下令道:“撞开!”

卫士们便毫不犹豫的退后几步,单肩一沉、猛地冲向大门,只听砰地一声巨响,那紧闭的大门便被轰然撞开。只见两个中年人,一脸错愕的跌坐在地上,看来被吓得不轻。

一行人鱼贯而入,沈默也不理那两人,便径直进了这严家祠堂,进门是两个碑亭,左侧立着《严氏宗祠记》碑碣于其中,右侧石碑空缺……

再进是仪门,上悬着‘黄甲世家’的匾额,穿过仪门即为宽大的天井,天井当中是甬道,两旁各有庑廊,皆有雕刻精美的石雕栏板。沿着甬道走进第二进的正堂。正堂上的匾额、两侧的楹联都不复存在,显然也跟严嵩有关。

见正堂中供奉着严氏先人,沈默便净了手,上了炷香,对那跟进来的管事道:“贵族先人尽列于此吗?”

管事的惊魂未定,点头:“是的。”

“为何不见衡中公?”沈默的目光扫过那从牌位,显然是有缺的。

对沈默的问话,管事的自然心知肚明,但不知此人什么路数,嗫喏着不敢答话。

“我家大人是东南经略。”胡勇将老严嵩放在椅子上拍拍身上的尘土道:“你但讲无妨。”

管事的见胡勇身穿着四品的武将征袍,还有那虎背熊腰的身板和神气活现的架势,无不说明这是一位高官的护卫,赶紧哎呀一声,朝沈默磕头不止。

“且起来说话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本官路过贵乡,专程来拜访老元辅……”说着看看专注摆弄那猞猁皮大氅的严老头,唏嘘道:“实在想不到,你们竟这样对待……”

管事的羞愧到无地自容,先朝严嵩磕,哽咽道:“我们实在是被逼无奈……”又转头对着沈默道:“起先县里封了他的府邸,我们便让他住在祠堂中,每日各家轮流送饭,夏有单、冬有棉,从不曾怠慢老相爷。可从秋里开始,县里突然严厉起来,隔三差五便有人下来看,不准他再住,否则就要查封祠堂。而且谁家敢收留老相爷。便当成是严党,不由分说就拘走,要是没银子赎人,就等着收尸吧……村里已经有好几户家破人亡了,乡亲们实在不敢啊……”

沈默皱眉听他哭诉一会儿,看着那牌位问道:“难道他们……连衡中公的牌位都不许摆?”衡中公叫严孟衡,乃严嵩高祖,曾做到一省的封疆大吏,清廉之名流芳百世,即使嘉靖朝的官员也无人不知。

“不许……”管事的颓然摇头道:“从今年春天开始,但凡和相爷有关的东西,都必须消失,不只是他们一系的祖宗牌位,就连这宗祠里的匾额、碑文、横幅也统统要收起来,如果被他们看见,就会被安上严党的罪名。”

沈默用余光看一眼老严嵩,见他玩弄大氅的老手微微一颤,旋即又恢复了正常……

“哼!”边上的沈明臣忍不住怒哼一声道:“他们枉顾枉法、罗织罪名,和严党又有什么区别?”他们指的是谁,众人自然心知肚明。

祠堂中一片安静。沈默望着严家的列祖列宗,淡淡道:“有道是‘罪不及祖先’,何况严阁老对家乡父老,也算是尽心竭力,于情于理,都要将他祖先的牌位请回。”顿一顿,他看一眼若无其事的老严嵩道:“还有严阁老,如果你们还有一点良心的话,也要悉心照料,让他安享晚年。”

管事的连忙道:“我们自然是千肯万肯,可就怕县太爷不肯。”

“哼!”沈明臣骂道:“你这汉子好生愚昧,是我家经略大,还是你家县令大。”

“当然是经略大,”管事赶紧赔不是道:“只是请大人知会县太爷一声,不要再因此怪罪俺们了。”

“他是怕县官不如现管。”沈默对沈明臣淡淡一笑,转而对那管事道:“这件事你不必担心,不会再有官府的人跟你们过不去了。”

管事的将信将疑,但还是答应下来。

谁知沈默又有些多余地问道:“你方才说,原先他们还不过分,是今年秋里才突然这样的?”

“是啊!”管事的点头道:“也不知是上了什么邪风……”

“嗯!”沈默点点头,寻思了片刻,神态便恢复如常。他走到老严嵩身边,一躬到底道:“老元辅安心养老,不会再有人来骚扰你了。”

严嵩抬起头来,双目依旧浑浊,但沈默分明看见,那双老眼中闪动着希夷的光。他的嘴唇翕动一下,沈默没有听清。只好凑近了在他耳边,老严嵩又动了动嘴唇,这下听明白了,原来是‘严鹄’二字。

点点头,沈默轻声道:“包在我身上。”

回去的时候,天已经快黑了。沈默一直很沉默,沈明臣便没话找话道:“严阁老说了什么?”

“你猜呢?”沈默轻声道。

“我猜,肯定是求大人把他孙子放回来吧?”沈明臣道。

沈默颔首道:“是的,他所说的,正是‘严鹄’二字。”

“说起来也真是可怜,欧阳夫人已经过世,严世蕃和严鸿被斩首西市,老严嵩在这世上的至亲,只剩严鹄一个,还被发配边疆,不得返乡。”沈明臣道:“听说严阁老当初还上书,请求放他回来给自己养老,可朝廷没有答应。”其实众所周知,是徐阶没答应,但顾忌着对方和大人的师徒名分,沈明臣没有点名。

沈默点点头,没有做声。

“这么说,?”余寅突然出声道:“严阁老没有疯?是装的?”

“不装又能如何?”沈默望着天空凝聚的乌云。苍声一叹道:“为了守住最后的尊严,他只能这样了。”

“大人,学生斗胆说句,您其实不必如此。”见沈默始终情绪不高,余寅道:“严嵩有今天,实在是罪有应得,且不说他擅权媚上,纵子贪贿,结党营私,祸国殃民,单说他迫害的夏言、杨继盛等人。还有您的老师沈青霞公,这些人不比他的下场更惨?如果不严惩严嵩,先烈们死不瞑目?”

“你说的不错。”沈默点点头,沉声道:“但严嵩已经付出代价了,他已是身败名裂、家破人亡,如果还觉着不够,就把他的老命也夺去嘛!”说着吐出一口闷气道:“可是不能没有底线的迫害啊!且不说他是二十年的大明首辅、百官之傅,单说夺去一个老人的一切,让他沦为最贱的乞丐,不能和亲人们见面,也不准乡亲们和他说话,他只能住在祖坟边的木屋里,靠偷吃人家的供品为生!”沈默的情绪有些激动,好在黑暗挡住了他的泪花:“丢人啊!邪恶啊!打着正义的旗号,就可以行邪恶之举吗?我看那些自命正义之士,也只是披了一张貌似善良的皮,里面的心肝,比严世蕃还黑、还狠,还毒!”

跟了沈默这么长时间,在余寅和沈明臣的印象中,这位年轻的大人,总是带着温和的微笑,说话轻声慢语,从来不动真火。即使遇到最紧急的情况,也只会微微皱眉道:“这可怎么办?”即使遭到朝臣们无耻的攻击,他也只会轻蔑道:“让他们瞧瞧我的厉害!”就从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火。

但不知怎地,两人却更加觉着这次是跟对了人,就算不能跟这个一起创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,这辈子也值了。

回到分宜县城,天已经彻底黑下来。见沈默一行终于回来,驿丞大人迎出来,满脸堆笑道:“您老可回来了。”

沈默点点头,刚要说话,便见一个身穿七品官服的男子,从院中走出来。定睛一看,原来是分宜县令张翀,大家在京里时打过照面,沈默这种炙手可热的人物自不消提,张翀也因为‘壬戌三子’而名扬天下,两人自然互相认识。

“原来是经略大人。”张翀看清了沈默,赶紧上前行礼道:“下官,拜见大人。”说着便缓缓往下跪,屈膝的动作,比老严嵩还要迟缓。别看这张翀只是区区七品,可他的底子太厚了,不仅曾是刑部五品主事,还有死谏严嵩的大功业,现在虽然委身县令,但天下人知道,这是徐阁老派他监视严嵩来着,正因为这样,愈发将其看作徐阶的心腹,都说严嵩一死,就是他飞黄腾达之日了。

所以就算巡抚、布政使,对他也是十分客气,从不受他大礼参拜;至于知府大人,更是与他兄弟相称,整个江西境内,就没人敢给他个脸色。久而久之,本来性格还算和善的张翀,也开始变得骄狂起来,竟想等着沈默扶他,好免了这膝盖着地之苦。

沈默本身是不喜欢被人跪的,如果没到介桥村走一遭,必不会让他失望,但此刻的经略大人,只是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,以戏谑的神态,欣赏着这个慢一拍的跪拜礼。

膝盖弯曲到一定程度,自然承受不住体重,张翀两腿一软,便猛地跪在地上,痛得他呲牙裂嘴,强忍着痛道:“卑职叩见督帅。”

沈默这才微笑道:“起来吧!咱们屋里说话。”

到了屋里,按规矩张翀还得再拜一次,这次他学乖了,痛痛快快磕头,大礼参拜之后,沈默让他起身回话,但没有赐坐。

按说一个小小县令,在经略大人面前,只有站着的份儿,但已经习惯被奉承的张翀,还是感到有点不是滋味……当然也只是一点,谁让沈默执掌六省,又才立新功呢?面上还要挂着笑道:“本听说有上官过境,下官闭衙之后便来拜访,万没想到竟是经略大人,实在是怠慢了,恕罪恕罪。”

沈默端起茶盏,一尝竟然是庐山云雾,心中不由暗笑,比早些时候,可提高了不止一个档次,但表情丝毫不动道:“本官素爱清静,你要是大事声张,反而不喜。”

“大人清廉,天下皆知。”张翀越说越顺溜道:“乃下官学习的楷模。”

“呵呵!想不到啊想不到……”沈默饶有兴趣地盯着他,看的张翀暗暗发毛,小声道:“下官有何不妥?”

“想不到时间的力量如此可怕,能把人改变的面目全非,”沈默轻拂着茶盏,微微摇头道。

“大人这话……”张翀有些不解道:“不知从何说起?”

“想不到,曾经冒死直言的铁骨谏臣,已经深谙逢迎之道了。”沈默看着他,目光幽幽道:“正如同我想不到,曾经显耀多年的首辅大人,已沦为墓园取食的乞丐一样。”

这话不啻于左右开弓,扇得张翀眼冒金星,不知该先回哪一头好了。

不过他终究是见过大场面的,很快便镇定下来,知道沈默是来找碴的,不卑不亢的回应道:“大人教训的是,但世风如此,下官要是孤标傲世,永远也达不到大人这样的高度。”

话里有话啊!暗讽沈默还不是一样的弯腰摧眉事权贵,才有了今天的地位?

沈默听了,双目微睁,上下打量着这家伙,初步试探之后,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——这家伙仗着上头有人,连自己也没放在眼里。便淡淡笑道:“有冲劲是好的,但做事不能光凭冲劲,不然会吃亏的。”

别看张翀说话强硬,但他心里还真没底,听沈默的话中,似乎带着警告意味,心说不能坐以待毙,便主动出击道:“能得大人教诲,下官不胜感激,便也投桃报李说一句,您去介桥村,有些欠考虑了。”

“哦!有何不妥?”沈默又眯起眼来,微微笑道。

“此事一旦传出,朝中大人们会怎么想?您的老师会怎么想?”张翀的算盘打得很精,拿出徐阶来提示沈默,打狗还得看主人,总不能扫你老师的脸面吧?所以咱们还是你走你的阳关道,我过我的独木桥,别仗着个大就想欺负我。

“哈哈……”沈默气极反笑道:“不说老师我还不生气,”说着冷冷逼视他道:“严阁老是我老师什么人?是他多年的老上司,还是他的儿孙亲家,现在他却沦落到孤苦无依,墓园取食!让天下人如何看我老是?!”

张翀没想到沈默会这样说,一时有些慌乱,又听他‘怒不可遏’道:“你到底和我老师有多大的仇恨?”

“我没有。”张翀急了,连忙道:“元辅将我从军营中解救出来,对我只有大恩大德,怎会有仇恨呢?!”

“那你为何如此泼污于他!”沈默眼中寒光直射道:“胆敢毁我老师名声!说,是何人指使?!”

“没人指使……”张翀着急道:“哦不,我都是按照元辅的意思啊……”

“还敢污蔑!”沈默一拍桌子,喝道:“掌嘴!”

胡勇也早就看他不顺眼,上前一把揪住张翀的领子,啪啪就是两个大嘴巴,登时把他打成了猪头,呜呜道:“真的没人指使,下官只是发自内心,想要报答首辅。”

“放屁!”沈默冷笑连连道:“别以为这里天高皇帝远,别人看不见,你为何初来分宜时不动手,过了一年才跟严阁老过不去?”说着面带嘲讽道:“别跟我说你这是避嫌……”

“我……”张翀呆住了,不自觉的便额头见汗,艰难道:“不懂大人什么意思……”

“本官已经说过很多遍了。”沈默双目如剑,死死盯着张翀道:“是谁指使你,陷害元辅的?”

虽然是三九天,但张翀的汗水都落到地上了,紧咬着牙关一句话不说。

不只是张翀,沈明臣和余寅也震惊莫名,他们原本只以为这是来自徐阶的迫害,但现在看来,似乎还别有隐情……

“不说是吧?”沈默语调冰冷道:“我这就写信给元辅,告诉他这里发生的情况……元辅的敌人虽然不多,可也不是没有,他老人家随便想想,便知道这里面的鬼名堂……”说着微微摇头道:“祝你好运吧!张县令……”

张翀一下瘫软在地上,艰难地望着沈默道:“你想让我怎样?”

沈默只是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,除了要求他善待老严嵩之外,并没要他做什么,因为沈默很明白,张翀只是一颗随时都能丢弃的棋子,在他所对面的斗争中,根本没有利用价值。

当天夜里,沈默写了一封长信,命人送往京城,第二天便启程离开了分宜,往浙江赶去。他原本想着,能赶回绍兴去,陪老父亲过个年,但被大雪阻挡,耽误了行程,二十九一早才到了建德县。

沈默便对两位先生道:“离着绍兴还有三百里地,咱们横竖是赶不回去了……人都说‘三十不歇,一年难闲’,咱们明天也不赶路了。”

两人家是宁波,比绍兴更远,自然更没想法了,便道:“已然是赶不回去了。就在这儿过年吧!明年再上路。”临近年关,说话就是大气,一张嘴就是明年、明年的。

“干脆咱们也不住驿馆,”沈默笑道:“找间旅店住下,省得迎来送往,扰了雅兴。”

两人都知他不爱喧闹,便都道:“那是最好。”

于是进了县城,寻客栈住下。都这个时候了,不是逼不得已,谁会住店?所有的客栈都有房,任君挑着选,只是有一样,除夕元旦,饮食自理,厨师、伙计也要过年呀!

这下三人傻了眼,难道连顿像样的年夜饭也吃不着?想啊想,还是沈明臣有经验,道:“我知道有个地方,今晚也不关张。”两人大喜,问他是哪里。

沈明臣有些为难道:“就是不知大人,方便不方便?”

沈默马上明白了,道:“你说是青楼?”

沈明臣点头道:“嗯!那地方全年三百六十天,天天都是过年。”说着又问道:“去还是不去?”

“去。”沈默寻思一下,狠狠点头道:“还能有人认出我不成?”

于是派胡勇去物色个地方,好吃年夜饭。白天就窝在客栈里睡觉,饿了胡乱凑合一下,等到天一擦黑,养足精神的老几位,换穿上崭新的衣袍,走出各自的房间相聚。

沈明臣自不消提,穿着崭新的湖绸夹袍,罩一件鼠灰色的貂皮套扣背心,头上戴着同色的皮帽,脚上踏着厚底的暖靴,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子弟。

沈默和余寅两个,虽然喜欢穿得朴素些,但今儿可是新年,当然都把平时压箱底的衣服拿出来,后者穿了一件簇新的蓝纳棉袍,一件灰色的狐皮出锋,内套玄色贡缎的褂子,头带一顶玄色的暖帽,看得沈明臣连连拍手道:“果然是人靠衣装,你早该这样穿了。”余寅有些不好意思道:“以前哪有这条件?”跟着大人虽然不为了钱,但沈默可没亏待过他们。很肯定的说,全天下找不出第二个东家,能给他们如此优厚的待遇了。

沈默也难得穿了件灰团呢的长袍,外罩月白色的狐皮短氅,头上戴着猞猁皮的冬帽,千层底的绒靴上起着一道明脸,稳稳站在当间,潇洒俊逸无以言表,活脱脱的浊世佳公子。

胡勇也是里外一新,兴冲冲走上来,先给沈默扎个千,便满脸堆笑道:“小得请公子安,地方已经订好了,县里最大的‘栖梧楼’,知道公子爷爱清静,特意包了整个西楼阁!那里临河景致好,还可以观雪哩。”不机灵可当不了侍卫队长,当初沈默喜欢带三尺,而不带铁柱,恐怕也有这方面的原因。

一行人便说笑着上了街。建德乃江浙至赣闽的主道,水陆交通皆以此为枢纽,所以城市规模极大,居民也相当多。

此刻已经有稀疏的鞭炮声响起,间或还有烟花在夜空中爆开、煞是好看。家家户户散发出年夜饭的香气,让还在街上行走的人们,一下子如掉了魂一般。

其实沈默从几天前,便开始犯思乡病了,他想念自己近在绍兴的父亲、远在北京的妻儿,也不知父亲的身体怎样了。不知若菡的气消了吗,不知平常有没有跟俩哥哥学坏,不知半岁多的小女儿,是不是身子还那样的娇弱?

是的,在赣南剿匪期间,他便接到北京来信,说若菡生了个女儿。让一直希望有个女儿的沈默激动万分。虽然战事仍频,他还是抽时间不断写信,询问女儿的情况,结果这个女娃娃一直体弱多病,让沈默揪心不已……如果这个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,他终生都难以释怀,和若菡的关系,可能也就再也回不去了。

总之有太多的牵挂,平时可以用紧张的军机要务来麻痹,但在这个合家团圆的除夕之夜,却再也压抑不住,让他黯然神伤。

所以到了那‘栖梧楼’,在雕梁画栋、装饰华丽的西楼阁上坐定后,他还显得很沉默,余寅和沈明臣见状,便小声吩咐那陪酒的姑娘们,唱些欢快优美的曲子。

胡勇早就打过招呼。那些姑娘知道是大金主,自然无不应允,何况大过年的,又有谁愿意弹那些哀怨悱恻的?

但纵使乐曲再欢快,阁里再温暖,沈默也没法高兴起来,倒觉着该唱‘良辰美景虚设’更应景儿。

余寅和沈明臣两个相对苦笑,也不知该怎么开导。这时楼下响起了说话声,似乎人还挺多,沈明臣示意乐曲暂停,便听胡勇粗着嗓门道:“实在对不起。楼上已经被包下了,你们还是去别处吧!”侍卫们喜好喧哗,都在前院吃酒,这楼下只有胡勇和几个值守的开了一桌,也不知什么人又闯进来了。

“这到底怎么回事儿?”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响起,带着愠怒问道:“我不是把西阁包了一个月吗?”他一看胡勇等人的样子,便知道楼上坐了大人物,只好朝妓院老板发火。

那老板小心陪说话道:“未曾想大爷除夕也来这儿过,小得自作主张了……”说着肯定肉痛道:“后半个月的房钱如数奉还,算小得给大官人赔不是了。”

“你看我哪儿缺钱?”那人气呼呼道:“这么晚了,你让我去哪找地方?怠慢了贵客,你赔得起吗?”两边正僵着,上面走下个衣着富贵的文士来,淡淡道:“我家主公说了,大过年的就图个热闹,朋友若不嫌弃,也请一起上来;若不想被打扰,上面那么大,咱们各人玩各人的,两不相干就是。”

这话煞是彬彬有礼,顿时将三方的怨气全都消弭。那人跟朋友一合计,这么晚了确实不想再换地方,也只好如此了。但待他登上二楼,看清那坐在正位的贵人,平素号称天不怕、地不怕的家伙,一缩脖子,便想退回去。

沈默也不出声,就那么面带戏谑地望着他,那人终究也是场面人,哪能学做乌龟,本能的退缩之后,就又伸出头来,一脸惊喜道:“哎呦呦,我说今儿怎么一路见喜鹊,原来竟在此时此地,能见到您老,真叫我运交黄盖了。”却说这人竟是丹阳大侠邵芳。曾经在南京和沈默打过交道,他见沈默穿着便装,又是在青楼里面,哪敢叫破对方身份。

本该是‘运交华盖’,这家伙却含糊说成黄盖,周瑜打黄盖,一个愿打一个愿挨。沈默被他逗笑了,莞尔道:“果然是朽木不可雕也,你这截烂木头,还不快滚上来就坐?”

见沈默的语气透着亲热,邵芳自是喜不自胜,连忙招呼他那些朋友道:“快上来吧!这里没外人。”时时刻刻装做很熟,是混江湖必不可少的技能。

便上来五个人,年纪都不小,沈默不用看,都能嗅出他们身上那股子世家气……这词不是贬义,因为他从孙铤、陆光祖等人身上都感受到过,有时乃是良好修养与品德的代名词,但也不是褒义,因为那种骨子里的骄傲自矜,往往是他们不讨人喜欢的缘由。

但他们把后者隐藏得很好,把前者极力表现出来,纷纷朝沈默拱手道:“叨扰、叨扰……”

邵芳便为双方介绍,对沈默这边,他只说是北京的沈公子,而对跟他来的五位,也只是含糊其辞,说是他生意上的朋友。

“相逢即是缘啊!何况在这个时刻相逢呢?”沈默笑容可掬道:“几位贵姓?”

那五人便自报家门,一个姓吴、一个姓周、一个姓谢、一个姓冯,还有个姓赵。

重新落座之后,正好坐满一大桌。邵芳反客为主的张罗起来,先让人取来十坛女儿红,再添些上好的菜肴。

“要这么多酒,樗朽可海量惊人哪!”沈默不由笑道。

邵芳笑道:“今儿可是除夕之夜,若不痛饮三百杯,岂不辜负了这良辰美景?”说着给沈默斟上一碗酒道:“公子若不喜豪饮,便慢慢饮,横竖长夜漫漫,咱们彻夜欢饮,恐怕还得再要十坛才行……”

沈默本来挺抑郁的心情,让这邵大侠一阵插科打诨,倒开怀了不少,便端起那酒碗,道:“贺新春,先干为敬。”便一仰头,全喝下去了。

这时候酒桌规矩,第一杯定是要主宾领的,有点定基调的意思,见沈默饮得痛快,众人轰然称好,便一起敬沈默,然后主人敬客人、客人敬主人,如是喝了三巡,按说应已入巷,可双方互不熟悉,哪有什么共同语言?

好在有邵芳在,自然不会冷场,见大家都有酒了,他便笑道:“干喝也无聊,不妨咱们来点花样。”说着一拍身边那妓女道:“美人儿,你这可有签筒?”

那妓女装傻卖呆道:“大爷要求签,该去庙里的。”引得众人一阵大笑。

邵芳捏一把她的肥臀,笑骂道:“浪蹄子,竟敢取笑你邵大爷?我说的是解闷儿的酒签筒;不是庙里那种。”

“早说嘛!”那妓女便娇笑着离席,须臾取了个精致的签筒回来。

签筒中计有令签五十支,令旗一面。正面镌有双勾‘论语玉烛’四字,显然是这套令具之题名。五十支令签每支上都刻有令辞,言明了饮与不饮、张饮李饮、饮多饮少等情况,众人需依令而饮或不饮。

邵芳把令旗递给沈默,沈默谦让一下,便笑道:“反正是轮流坐庄,我先来就先来!”说完从签筒里抽一支出来,看一眼便翻扣在桌上。

邵芳忙问道:“是什么签啊?”

沈默摇摇头,笑而不语,夹一筷子鲈鱼细细品尝。

这下连沈明臣也按捺不住,问道:“莫非是要打哑谜?”

沈默朝他笑笑,仍不答话。

那几位跟邵芳来的,也纷纷道:“就算是哑谜,那要猜什么总要说吧?”

沈默还不言语,只顾夹菜往嘴里送。

众人拿他没办法,纷纷摇头道:“这可猜不出来。”

见在座的只有余寅没说话,沈默饶有兴趣地望着他,意思是,你怎么说?

余寅却不吭声,两人大眼瞪小眼半天,把在座众人闷得够呛,沈明臣终于忍不住道:“受不了了,罚酒我也认了。”说着伸手拿起那签,只看一眼便无奈地递给身边的邵芳道:“这是谁想出来的?真缺德呀……”

邵芳拿过来一看,只见上面写着:‘子曰:君子讷于言───言者饮三杯,不言不饮。’传给众人看,众人一起笑骂那制签之人,然后……痛快地喝了三杯。

沈明臣笑问余寅道:“方才公子掣签,你偷瞧见了?”

“我眼上长钩吗?”余寅隔着沈默好几个人呢,翻翻白眼道:“公子看完了签,便不言不语,还反扣在桌上,显然是告诉我们,惩罚与说话有关……”说着也有些小得意道:“虽不知具体是哪一句,但不言语总不会有错吧?”众人便一起笑他狡猾,强灌了他一杯。

然后轮流掣签,什么‘食不厌精,劝主人饮三锺。’‘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,自饮五锺’等等,在此起彼伏的笑声中,众人全都喝了不少。

不得不承认,酒是拉近距离的好东西,如果你认为它的用处不大,那一定是还没喝够。

在场的众人是都喝到好处了,吆五喝六、称兄道弟,那叫一个其乐融融。

余寅还算清醒,道:“得换个玩法了,不然大伙儿全得抬出去。”

大家也觉着喝得有点急,便叫妓女换个文士们玩的签筒,这里面的酒令就难了,不一定谁都会,但想来难不倒状元公,所以大家都欣然接受。

正轮到沈明臣掣签,他抽出一看,笑道:“原来是拆合字……”便交给众人传看,众人一看那签,却是一点都不简单。要求十分严格‘不透风、在当中、推上去、赢一锺。’

见大伙儿看都看不懂,沈明臣便笑道:“我先抛砖引玉如何?”众人叫好,便听他道:“回字不透风,口字在当中;口字推上去,吕字赢一锺!”说着得意的喝一杯,不少人这才明白,原来是找一个密不透风的字,把中间部分推到上面去,组成另一个字才行。

其实以沈明臣的促狭性子,本不会这么早说的,但他怕沈默万一猜不着,岂不面上无光?其实他不知,他家大人可是此道高手,只是一直忙于公务,未曾让他了解罢了。便见沈默笑道:“让你这一解,就不难了。我对一个……田字不透风,十字在当中;十字推上去,古字赢一锺。”

依葫芦画瓢,剩下人也明白了,余寅将‘困’,变成‘杏’,那谢老板将‘囹’字变为‘含’,其余人也各有变化,最后只剩下邵芳,见大家都看着自己,他苦着脸道:“能往上摆的,都让你们用完了,可叫我如何是好?”

众人便起哄道:“既不能令,须当受命。”于是拿起酒杯,便要灌他。

他连忙招架住,大声道:“且住且住,我得矣……”

“你讲……”众人不信,沈明臣笑道:“已是没了合用的,除非你是仓颉,不然不许造字。”

“且听我说。”邵芳狡黠笑道:“曰字不透风,一字在当中……”

推上去可不是个字。众人又大笑道:“倒是继续啊……”

邵芳端起酒杯,一饮而尽,扮个鬼脸道:“一字推上去,一口一大锺!”众人捧腹大笑。

然后是邵芳掣签,他抽出一看,是个字旁令,要求举二字同音,再去添字旁,成另一字,最后由这字举一个俗语。想一想,他便笑道:“有水念作清,无水也念青。去了青边水,添心即为精。”

沈明臣闻言笑道:“喝高了吧?青字添心乃‘请’也。”

邵芳便笑着接口续道:“说的对,我的俗语便是‘有心来求情,惟恐不准请’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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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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