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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85章 求人不如求己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2520 2021-10-18 14:35:30

嘉靖四十五年的元旦,注定要载入史册,为子孙后代所津津乐道。

这一天,本该是百官向皇帝呈送新年贺表的日子,但一百一十七名言官抢先一步,在西苑门前集体上书,弹劾内阁并六部九卿渎职;紧接着海瑞敲响了几十年来沉默无声的登闻鼓,竟直接将矛头指向了,从来都神圣不可侵犯的皇帝陛下。

嘉靖果然雷霆震怒,不仅把这些人统统抓起来,还将内阁和六部的堂官也关了起来。幸亏有沈默从中寰转调解,才使嘉靖冷静下来,把徐阶等一干大员放回家。

眼见着局势有缓和的趋势,却又掀起了大风浪——皇帝竟把奉旨查案的沈默和海瑞关在了一起!北京城的官员无不心中凛然,看来皇帝虽然老病,但终究还是那个嘉靖。不可能让人家骂得狗血喷头之后,只一味的‘忍为高、和为贵’,非得拉出几个来杀鸡儆猴,才能证明虎老雄风在,避免日后有人效尤。

只是让大臣们意外的,是皇帝竟然挑自己的得意门生动手,这下是真把他们镇住了,试想连沈默这种圣眷都成了阶下囚,别人要是还不识相,恐怕直接乱棍打死了。百官不由暗暗感叹,果然是砒霜拌大蒜、又毒又辣。

可感叹归感叹,想这样就让官员们缄默是不可能的,且不说沈默的同年好友们,已经成长为朝廷的中坚力量,他的学生们,更不缺乏陪老师一起坐牢的勇气,单说那些因为沈默的缓兵之计而得以回家的部堂高官们,就不能袖手旁观——官场上人情大如天,欠了人情不还,等着被人鄙视一辈子吧!

其实归根结底,还是本朝的官员,从不缺乏抗上的勇气与传统。事实上严嵩倒台后没过多久,曾经万马齐喑的局面便一去不复返了……压抑许久的中年官员、初出茅庐的年轻人,都根本不怕丢掉乌纱,甚至身陷囹圄,只怕没有争先恐后,被人说成‘鼠辈’或者‘蚁类’。

然而通政使司还要十来天才能办公,西苑门外更是守卫森严,皇帝已经下了死命令,只要有官员未经传召,出现在禁门外,便立即以‘共谋悖逆’的罪名,一并逮送诏狱。

嘉靖已经通过太监放出话来了,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,谁再敢闹事,下半辈子就在诏狱过吧!

这样视群臣如‘仇寇’,自然更加引起了群臣的愤慨,整个北京城暗潮汹涌,随时都可能爆发,更大规模的君臣冲突。

这一切都让徐阶伤透了神,整个人看着都苍老了许多……自从元旦那天从宫里出来,连他都进不了西苑门了,此刻只能枯坐在家中,眼看着君臣几乎彻底决裂,让老首辅怎能不心焦如焚?

下首的椅子上,坐着他的得意门生张居正,此刻却是表情复杂,数次欲言又止,显得极不平静。

徐阶察觉到他的躁动,轻声问道:“太岳,你有什么话,只管讲出来?”

“老师……”张居正低声道:“虽说沉默是金,但您身为首辅,这时候若不站出来说话,恐怕局势会一发不可收拾。”

徐阶点点头,他知道张居正的意思,此刻确实没有别人,合适当这个和事老了。但他也有自己的顾虑,海瑞把嘉靖伤得太重,沈默偏又阳奉阴违,让皇帝一肚子邪火发不出去,不要说嘉靖那样刚愎的人,从古至今,哪个皇帝摊上也受不了,这时候自己要是开口为沈默和海瑞等人求情,无疑会火上浇油,不仅救不了他们,恐怕还要被扣上一顶‘幕后黑手’的帽子,连首辅也不要做了。

但倘若站在皇帝这边,又如何在百官中自处?说到底,百官之首也是官,这种时候该为谁说话,是显然的,立场上站错了,必然会被百官厌弃。

“嘿嘿……”徐阶不禁苦笑起来道:“真是左右为难啊!你又不是不知,皇上命杨博回京,正是不满老夫的不作为。”

“那也不能两头得罪!”张居正恨不得替他拿主意道:“骑墙要不得啊!老师!”

“那你替老夫拿个主意吧……”徐阶缓缓道。

“这……”张居正沉默良久,方缓缓道:“国朝以孝治天下,天下便是一家,所以学生以为,群臣当以父侍君王,君王亦当以子孙爱群臣。”

“这些都是大道理……”徐阶淡淡道,但大道理解决不了问题,还得拿出真办法。

“以此而论。”张居正接着道:“老师纵使左右为难,也该做到两头兼顾,实在顾不了,便只好屈了子孙也不能屈了父祖。除此以外,别无他法。”

徐阶眼中精光一闪,他没想到学生能说出如此贴心贴腹的话来,但仍然故作不解地问道:“若是如此,如何向百官交代?”

“老师,其实我们这样做,穷根究底,还是因为顾着百官。”张居正正色道:“眼下两件要务,一是要让皇上消了气,消了气才能去疑心;二是要让皇上高兴,高了兴才能宽宏大度,两件事又是一件,就是要局面不至于不可收拾。”

“如何做到这两件事?”徐阶轻声问道。

“皇上把拙言兄关起来,就是要给百官颜色看,如果这时候,咱们言辞激烈的上书救人,皇上便会感到被孤立,甚至遭到背叛,自然疑心更重。”张居正沉声道:“那样不仅救不了拙言兄,还会害他了。”

徐阶神色复杂地看看张居正,半天才缓缓道:“这是你的肺腑之言?”

“老师……”张居正面色一滞,知道老师在怀疑自己落井下石,但仍沉着道:“拙言兄下狱,学生十分的难过,真想自己进去换他出来。只要能把他搭救出来,我愿意做任何事情,可这个时候,皇上正等着看呢,若是着急救他,难免会落下朋党的印象,有党和无党,差别可大着呢!”

听了张居正的说法,徐阶没吭声,过了好一会儿,才跳到下一段问道:“那如何让皇上高兴呢?”

“当然是让皇上得偿所愿了。”张居正道:“两宫两观已经拖了三年,是到了完工的时候。”

“这可不是想快就快的。”徐阶道:“工期摆在那,材料也都有数,要想缩短的话,不知又要花多少银子,朝廷可出不起。”

“并不需要额外支出的。”张居正自信道:“听说皇上已经停止服丹,显然对修道已经出现了动摇,我们可以把修玄都观、朝天观,还有玉芝坛的工匠和材料,全都转移到万寿宫和万圣宫上,学生已经测算过了,这样的话最晚三月就可完工。”顿一顿,又道:“到时候趁着皇上高兴,再请他赦免海瑞等人……释放拙言。”

这法子确实稳妥,徐阶望向张居正的目光,重新变得柔和起来,道:“群臣那边怎么样交代?尤其是高拱,他肯定不会消停。”

“高部堂那里,学生会尽量说和,但其余人还得老师出面,”张居正道:“以老师的威望,把话跟他们说透了,必然能安抚住。”

“那老夫就勉为其难……”徐阶点点头,轻声道:“搞不清皇上会加给他什么罪名……”

“这个不知道,皇上讳莫如深,可能不足为外人道哉。”张居正道。

“真是莫名其妙……”徐阶叹口气,对沈默遭此无妄深表费解。

“堂堂二品大员,难道没有个罪名就抓起来?”郭朴府上,高拱拍案道:“大明朝还有没有朝纲?!”

“确实蹊跷,”郭朴打横坐在那面前,皱眉道:“想不通。”

“想不通就问个明白!”高拱大声道:“我这就回去上疏!”

“哎!肃卿,”郭朴赶紧拦住道:“咱们刚放出来,你再去招惹皇上,难道也想去诏狱吗?”

“去就去,这个大明朝,已经是君视臣如草芥、臣视君如仇寇,咱们终归都要进去的,早晚又有什么区别吗?”高拱说一阵气话,见郭朴满脸无奈地望着自己,才闷哼一声道:“你放心,我只是请皇上明示沈默的罪过,以求安人心、定谣言,难道这也会激怒皇上?”

“那倒不会……”郭朴苦笑道:“不过现在通政司关门歇业,你怎么上书?”

“怎么把这茬忘了……”高拱重重一拍脑袋道:“难道非等过了十五再说?”

“嗯呢。”郭朴点点头道:“肃卿,咱们还是先想想自己的事儿吧!”便小声道:“过了十五,杨博也该进京了,紧接着便是廷推大学士,原本你我很有把握的事情,这下又有变数了。”

“呵呵……”高拱虽然外表豪拓,但十分有心机,闻言笑笑道:“我的看法却恰恰相反——原先徐阶说不得要摆我俩一道,但现在,他八成不会再设限了。”

“为何?”郭朴问道。

“哪个首辅也不能让山西人入阁。”高拱斩钉截铁道:“除非他想把自己架空。”

“是啊!”郭朴恍然道:“山西帮的实力太强了,面对他们,谁也没有把握。”一转念,又沉声道:“既然知道是咱们的关键时刻,就不要节外生枝了吧!”

“正因为是关键时刻。”高拱刻板的脸上,浮现出狡黠笑容道:“咱们才应该旗帜鲜明的支持沈拙言。”

“原来你打得这种主意。”郭朴明白了,有投票资格的部堂高官,都欠着沈默的情,但不一定敢大张旗鼓的搭救他,这时候若是他们来为沈默说话,必然会获得许多中立派的好感。这样的人情分,在这种无记名投票中,作用尤为明显。

“好,我跟你一起上书!”郭朴也想通了,道:“让咱们的人都上书,把声势造起来!”却也不想想,这样对沈默的安全,有没有不良影响。

那厢间,沈明臣和余寅四下奔走,联络沈默的同年、学生,与他们商量搭救大人的方法,但十五不过,官员们有力也使不住,只能在家里一遍遍的修改奏疏,等待那天的到来。

可这并不是说,沈默这边就束手无策了……那只是表面现象而已,实际上在黑暗中,已经有不知多少人在行动了。就像沈默常对他们说的,真要是陷入危机的话,这世上什么人都靠不住,只能靠自己救自己……作为已经与沈默休戚与共的一群人,他们只有设法救出他,才能让目前优渥的生活继续下去,除此之外,别无他法。

水牛胡同,一户不起眼的小院内,此间的主人正在收拾行囊,似乎要出远门去。只见他神情轻松地把换洗衣服整齐叠在包袱皮上,又从怀里掏出一张大额的日昇隆银票,看了又看,亲了又亲,嘴巴都快裂到后脑勺了,好半天才恋恋不舍的收在包袱中,再仔细的叠好,把包袱系在身上,潇洒的出了门。

来到胡同口,见有辆马车候在那里,车老板一瞧见他,就殷勤的上前道:“您是宋爷?”

“正是。”那人矜持的颔首道:“你是通达的?”

“小人正是通达车马行的甲级车夫,小人叫李老六,这是俺的文牒。”那车夫从怀里掏出个硬壳小本,双手奉到他面前,毕恭毕敬道:“您老请过目。”

“看什么看。”姓宋的掀帘子进了车厢,带着不屑道:“谁会冒充个车夫?”

“那倒是。”李老六讪讪道:“那您老坐好了,咱们上路了,抓点紧,还能在通州歇脚呢。”

“嗯……”姓宋的已经躺在车厢中的床上,竟是意想不到的舒适,含糊应一声,便闭上眼睛假寐。

姓宋的似乎是困极了,连马车行进的声音,都能变成他的催眠曲,不一会儿就沉沉进入梦乡。他梦见自己回到山东老家,在那里被提升为大掌柜,然后高朋满座、锦衣玉食、当然还不能免俗的娶了姨太太。

正梦见如花似玉的姨太太,给自己端上洗脚水,然后娇娇怯怯的道一声:‘爷,奴婢伺候您洗脚。’喜得他嘴巴又咧得老长,色咪咪道:“先让老爷抱抱嘛……”

哪知道此言一出,那姨太太突然变脸,厉声道:“我是不会让你轻薄的!”说着便把一盆洗澡水兜头浇了他一声,姓宋的‘哦呦’一声,坐了起来,大骂道:“贱人,不想活了吗!”谁知却引来哄堂大笑。

听到那些笑声不似女子,他擦擦脸上的水,茫然睁开眼,便见一群脸上涂着锅底黑的男子,在那里狞笑。

姓宋的一下吓醒了,看到自己已经不在马车上,而是身处一处残垣断壁之内,周围全围着那种满脸漆黑的男子,知道自己遇到强人了,浑身筛糠似的哆嗦道:“好汉爷要钱请都拿去,但求留俺一条性命。”说着便把身上的碎银子掏出来,大概有七八两的样子。

“嘿嘿小子。”一个貌似为首的大汉,哑着嗓子道:“咱们不缺钱,也不要你的命,只想问你个问题。”

“什么问题,好汉请讲。”姓宋的看到生还的希望,点头如小鸡啄米。

“初一那天,你给了那道士什么东西?”大汉直截了当地问道,说着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道:“你只有一次机会……”

“什么东西?”姓宋的心中惊骇莫名,想不到自己还是晚走一步,但他知道事关重大,不能不犹豫,要不要说实话。

就这么一顿,那大汉手中的尖刀已经落下,在他面颊飞快的划过,轻轻带走了一只耳朵。

“啊……”姓宋的捂着血流如注的耳根,脸色已经变得惨白惨白,他终于知道,如果不说实话,今天一定会死得很惨。

见那大汉的刀又举起来,姓宋的尖叫一声道:“别割了,我给了那道士一本书!”

“什么书?”大汉紧张的追问道。

“不知道……”姓宋的半边脸都被血水染红了,惊恐叫道:“是用油布包着、用蜡密封的,我也没法打开。”

“不老实……”大汉哼一声,两个黑脸人便伸出脚,把姓宋的双臂死死踩在地上。

又是一道寒光划过,姓宋的第二只耳朵也被割掉了。

“我真不知道啊……”姓宋的杀猪似的惨嚎道:“你们就是把我削成人棍,我也不知那里面是什么呀!”

强人们面面相觑,心说看来真不知道,那带头大汉道:“那,这本书是谁给你的?”

“是我们大掌柜的。”姓宋的已经吓破胆,买一送一道:“他说只要把这个给那些道士,就能助他们过关,我就派人去说给相识的道士,然后他们便派人来拿,其余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!”

“去,再把他家大掌柜抓来!”带头大汉毫不犹豫道。

“他们可是日昇隆啊……”边上有人小心翼翼道。

“别说是日昇隆了。”带头大汉咬牙切齿道:“就算是司礼监的人,也照抓不误!”

东厂诏狱内,依旧暗无天日。最深处的那间牢房里,依然空如悬磬、没有任何摆设,只是多了一个人。

“这都第几天了?”沈默躺在自己的官服上,有气无力地问着这里的原住户。

“你进来的第三天。”海瑞坐在乱草堆上,轻声答道:“这里能听见鼓楼的钟声,自从进来后,我已经听见五次了。”

“要把人活活饿死哩。”沈默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,摸着扁扁的肚子道:“这挨饿的滋味,可真难熬啊!”

“……”海瑞点点头,他比沈默关进来的更早,早就没了力气。

起先两天,两人还聊天解闷,到后来,饿得头晕眼花了,哪有说话的力气,就这样一味的苦熬,也不知哪天就撑不过去了。

沈默开始还坐着,后来干脆就躺下,在这幽黑绝望的地牢中,他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‘伴君如伴虎’,但他没有心生怯意、更没有想过要放弃,反而愈发相信自己没有错——如果不把为所欲为的皇权装进笼子里,自己无论做什么,都是沙上城堡、空中楼阁,注定会失败的。

而且他找到了个最实际的目标——‘如果能出去,我第一要做的,就是把东厂废掉、诏狱关掉、锦衣卫革掉,先给皇帝去了爪牙,不然当官的风险太大了。’恐怕诏狱中的住户里,他不是一个有这样想法的人,但区别在于,别人都是发泄似的意淫而已,他却决定真要这样做。

当然首先是要能出去,比首先还首先的,是避免被饿死。

想到这,他提起仅存的力气,从地上爬起来,脱下一只厚底官靴,使劲敲打着牢门,发出‘哐哐’的动静,口中还喊道:“死人啦!死人啦!”声音在地牢中盘旋,凄厉瘆人。

这一折腾,果然惊动了狱卒,不一会儿就有脚步声响起,然后一盏灯笼亮起来,一张丑陋的面孔出现在牢门,粗鲁问道:“直娘贼,哪个死鬼投胎去了?!”

“暂时还没去。”沈默双手撑在两腿膝盖上,有气无力的对那狱卒道:“要是再不给饭吃,就真要死人了。”

“娘球……”狱卒含糊的骂一声,道:“诏狱里五天一顿饭,等着吧!”

“通融一下,”沈默紧紧盯着那狱卒的眼睛:“咱拿钱买还不行?”

果然见那狱卒眼中闪过一道精光,但旋即消失,恶狠狠地瞪着他道:“你们是钦犯,没这待遇。”这是屁话了,有资格进诏狱的,哪个不是钦犯?

“不管原来多少,我都出十倍!”沈默伸出个拳头道。

“可是五两银子一餐。”狱卒显然有眼不识泰山,不知沈大官人衬多少钱,狠了狠心才说出这么个‘天价’。

“我给一百两,把我俩的饭送来。”沈默道:“不过我身上没钱,你只管去棋盘胡同要就是。”

狱卒快要乐疯了,这一百两也忒好挣了,以至不敢相信道:“不是诳俺的吧?”

“我堂堂二品大员,会拿自己的信誉开玩笑吗?”沈默道:“这样吧!你还不相信的话,我写个字据,你拿着去我家讨要,如何?”

“这倒可以。”那狱卒觉着这没问题,便道:“那就写吧!”

“写不了。”沈默摇头道:“我浑身没有一丝力气,勉强提笔写就,家里人也不认得我的字。”他谅那狱卒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,故而放心诳他。

果然,那狱卒寻思半天,心说:‘不就是一顿饭吗?谅他也不敢诳我’便应下道:“你等着。”

牢房中终于亮起微弱的烛光,这是沈默花二十两银子买来的。

借着烛光,能看到他花一百两买来的‘美食’——一些黑乎乎、看不出成分的稀粥,盛在一个脏乎乎的破瓦罐中,仅此而已,连点咸菜都不附送,真是世上最贵的一餐了。

“真是奢侈啊……”沈默一边摇头叹息,一边舀一碗稀饭,送到海瑞面前。

海瑞却不接道:“我不饿,你自己吃吧!”其实他知道,是自己连累了沈默,要不对方哪会被关在这里,又哪会花天价买一罐粥?

“客气什么?”沈默轻声笑道:“说不定明天就要过堂了,你总不想到时候遭人指控、无力辩驳吧!”

让他这么一说,海瑞也不再拒绝了,伸手接过来道:“我可还不起。”

沈默也给自己舀一碗,淡淡笑道:“喝吧!又没要你钱。”

海瑞点点头,便与他面对面喝着碗里的粥。虽然都饿极了,但两人的吃相依然斯文,不失读书人的风度,倒让背地窥伺的狱卒暗暗称奇。

但有时候运气不好,想文雅也不成,只听‘嘎嘣’一声,沈默被粥里的不知是一粒石子还是沙子崩了牙,瘪着嘴难受地僵在那里。海瑞连忙放下手中的碗,从地上抓起一把稻草团成一团送到他嘴边,关切道:“慢慢吐出来。”

按照海瑞的指示,沈默吐出了那口带沙石的粥,一边揉着腮帮子,一边强笑着:“今日才知生活之艰难。”

见他没事了,海瑞端起饭碗,低声说一句:“许多百姓只怕连这个都没得吃。”说完便大口大口的吃起来。

沈默也接着吃起来,只是更加小心,以免再被沙石崩到嘴。

不一会儿,一罐粥见了底,沈默仿佛意犹未尽,拿木勺揩出罐壁上挂着的粥,小心的盛到碗里,海瑞见状道:“吃我这碗吧!我真的饱了。”

沈默摇头笑笑道:“我也饱了,留做宵夜。”

这时候,那狱卒又过来问道:“写好了吗?”

“大半夜的给你也没用。”沈默道:“明天一早来拿吧!”

“你不是要耍我吧!”狱卒瞪眼道。

“明早没有,任凭发落。”沈默吃定了没人敢进来,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。

“明早要是没有,你就等着瞧吧!”狱卒恨恨的威胁一句,愤愤离去了。

第二天一大早,整宿没睡好的狱卒又来了,这次运气不错,沈默二话不说,便将昨日他给的纸张递出来。

那狱卒一看,竟然都认得‘见面即付银百贰什两。’落款是‘沈默于诏狱’,见没有一个犯禁的字,便揣到怀里,道:“要是成了,咱们就万事好商量,要是不成,你俩等着饿死吧!”正到了他交班的时间,狱卒便不再啰唣,揣着那字据,急匆匆离开了地牢。

上到地面上,是为防内外勾结的例行搜身,那张皱皱巴巴的字据自然被搜了出来,搜身的千户正反看了看,似笑非笑道:“发财了啊?弟兄们咋没你这好运气呢?”

狱卒一阵肉痛,道:“老规矩就是。”

“这还差不多。”千户这才把字据丢给他道:“晚上喝酒,老地方,我请客哈……”

“唉!好嘞。”狱卒肉痛的笑起来,这一顿酒,到手的银子便少了一半,让他不禁意兴阑珊,径直回家睡觉去了。

一觉醒来,他又想到好歹还有六十两,也是平时一个月都赚不到的,这样一寻思,心里也痛快了许多,便马不停蹄来到棋盘胡同的沈府,将那纸条交给了门子。

门子一看是大人的笔迹,哪敢怠慢,一面让他在门房喝茶,一面赶紧将字条送到后院的夫人手中。

一知道沈默出事,若菡便留下柔娘照看孩子们,独自回到京城坐镇。她很明白,家主下狱,府中必然群龙无首,几位先生虽都大才,但没有她这个主母镇着,肯定会乱作一团。所以纵使什么主意也不拿,她也得在府里坐镇。

看过那字条之后,若菡便命人送到前院,请三位先生定夺。

王寅拿到字条后,看看便交给了余寅,余寅接过来,把字条反面朝上搁在桌上。起身从书架后拿出个小瓷瓶,从瓷瓶中挑出些紫色的粉末,在小碟中用清水调匀,然后用小棉棒粘着,均匀的涂在纸的背面。

做完这一切,三人屏息盯着那纸面,只见变戏法似的浮现出一个淡蓝色地问号来。

显然大人需要有人为他解惑。说来也巧,恰好他们刚刚得知大人遭灾的原因,正准备设法将消息送进去呢——据日昇隆大掌柜交代,那本书的名字叫《西游记》,其中有大量讽刺当今的情节,三人找来一看,可不么……比如第七十八回,比丘国王纵欲过度,身体垮了,恶道国丈给出的方子是,以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小儿心肝做药引,‘服后有千年不老之功’,以长生为名,行纵欲之实,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本朝的如天之君——嘉靖帝!

再说另一个叫车迟国的地方,那个地方的皇帝推崇道教,迷信成仙,还搞出了几个老虎、鹿、羊之类的邪门道士,跟几个和尚斗法,最后被那猢狲一顿收拾了,全都死无葬身之地。这种例子在书中不一而足,可以说书中出现的皇帝、国王之类的,十有八九是昏君,身边还总有道士——而且还是恶道士,瞎子也能看出来,原型还是在于:嘉靖宠幸道士。

如果说这些还有附会意味的话,还有更加露骨的情节——在小说中,车迟国国王因为和尚祈雨不成功,就到处捉拿和尚为道士服劳役,致使二千多名和尚,‘死了有六七百,自尽了有七八百’,剩下的五百也是不死不活。到了灭法国,那国王只因为有个僧人诽谤过他,就立下誓言要杀一万名僧人,师徒到时,还差四个就够数了……这些情节,都精确的指向嘉靖皇帝。因为这位道君皇帝,在崇道的同时,还大肆打击佛教,不仅在皇宫禁城尽撤佛殿,还下旨令僧徒还俗,禁修茸寺院,及私自剃度为僧。这些情节实在是太过露骨,也难怪嘉靖帝会气得二佛升天、三佛出窍,要拿作者是问。

但这种书是没人敢署名的,所以在扉页上找不到作者的名字,却有推荐者沈默的大名——这本是一种商业手段,但此刻却成了他‘诽讥当今、图谋不轨’的罪证,再联系到他和海瑞的关系,难免会令皇帝浮想联翩,把他关起来和海瑞做伴,也就不足为奇了。

令人费解的是,大人为什么要推荐出版这种书?那些书商又怎会狗胆包天,允许这种书出版呢?当然现在不是寻思这个时候,得设法让大人知晓此事。好在他们早就在谋划此事,现在东厂的人上门来索要,倒省了一番周折。

于是沈明臣出去,请那狱卒花厅喝酒,狱卒推脱不掉,只得随他进来。沈明臣本就风趣,又刻意笼络,那狱卒也只道他,想请自个代为照顾东主,所以也没什么戒心,双方很快就称兄道弟起来。酒过三巡、面红耳热之际,沈明臣拿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道:“这是老哥的辛苦钱,多的算寒家一片心意。”

狱卒本就为收入腰斩肉疼,现在见对方多给了八十两,哪能不乐开花,喜滋滋地把银票收入怀中,拍胸脯道:“老弟放心,日后有我罩着,你家大人在里面不了屈。”

沈明臣心中冷笑,一个小小的狱卒这么大口气,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,但面上还是一脸感激道:“有老哥这句话,兄弟就放心了,日后请费心照顾我家大人周全,寒家自不会亏待兄弟。”

“好说好说。”狱卒满口答应下来。

“来来,喝酒喝酒。”沈明臣殷勤的敬酒道。

狱卒干了杯中酒,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了,意犹未尽道:“不能喝了,咱还得回去当差呢。”

沈明臣挽留不住,只好送他到门口,从下人手中拿个食盒过来,对他道:“我家大人食不厌精,肯定吃不惯那里的伙食,请老哥将一盒菜肴转交给他。”

“这个……”狱卒为难道:“咱们那里非比寻常大牢,不准从外面带东西进……”话音未落,手中又多了一张银票,他一看,又是一百两,拒绝的话直接咽下去道:“我勉为其难吧!”

“拜托了。”沈明臣一抱拳,目送他离去。

狱卒拎着那食盒,先去了一趟票号,把那些票子兑了,然后才回到诏狱,那千户果然在班上,看到他便笑,狱卒偷偷把他那份奉上,千户的笑容更灿烂了,道:“走,喝酒去。”

“不去了,还得当差呢。”狱卒道:“这几天风声紧,哪敢随便翘班。”

“那成,我送你下去。”千户巴不得省下这一笔呢,便打开地牢的门,转过身来才看到,他手里还提着个食盒:“什么东西?”

“是他们家让我捎给他的。”狱卒心说果然躲不过,小声道:“人家是点了票子的。”说着又递上四十两,正好给千户凑了个整。

看在钱的面子上,千户不追究他违规了,但那个食盒必须检查清楚,万一有什么夹带,责任可就大了。但他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一番,确认这就是个普通的食盒,没有任何机关,筷子和碗碟也一样,这才罢手道:“下不为例,”又小声叮嘱道:“别让人看见。”

狱卒赶紧提着食盒下了地牢,也不跟同僚打招呼,径直给沈默送过去,看在钱的份上,这次他的态度好多了,把东西轻轻放下,还和气的说,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。

“果然是钱能通神啊!”待那狱卒走远了,海瑞半嘲讽半感叹的对沈默道。

沈默却面不改色道:“我只知道,我要光,就有了蜡烛,要食物就有了吃的,这都是钱的功劳。”说着把食盒中的碟碗摆出来,只见里面的鱼被砍成数段,丸子也支离破碎……但凡一切能藏东西的,都没逃过被肢解的厄运,可见东厂之变态。

但对一天前饿的眼冒金星的沈默两个来说,只要填的饱肚子,管它啥形状了,将一双筷子递给海瑞道:“来,吃饭,吃了饭才有力气……”

“别再说了,我吃就是。”海瑞接过筷子,与沈默一起狼吞虎咽起来。

说来也巧,他也像沈默昨儿那样,吃着吃着一下子卡住了,沈默有样学样,拿团茅草送到他嘴边,小声道:“慢慢吐出来。”

海瑞摇头,表示自己没那个能耐,沈默也不跟他打招呼,一掌拍在他后背上,一个白色的丸子便从海瑞口中喷了出来,正落在那团乱草上,沈默看了看,摇头道:“吃鱼丸也能被卡住,你还真是狼吞虎咽呢。”

海瑞又不傻,当然知道那不可能是鱼丸了,但还是很配合道:“饿极了……”说完便继续喝他的汤去了。

第二天,那狱卒在换班前,又过来问道:“还有啥事儿要小得效劳?”看来尝到甜头,殷勤了许多。

“嗯!”沈默点点头,把一张字据递给他道:“这里潮湿难耐,你去我家拿几张裘皮来。”

“哎!好嘞……”狱卒瞄一眼上面的数字,又是二百两,赶紧接过来揣到怀里,欢快道:“您老暂且忍忍,晚上我就给您送来。”

半个时辰后,沈明臣等人收到了密信,如法炮制后,便见一行小字浮现出来:‘李时珍’,三人恍然大悟,对啊!怎么想不到这位大神呢?这个时候,一个李时珍,可比一百个说客都管用。

但李时珍行踪飘忽不定,要去哪里找呢?半天之后锦衣卫那边传来消息,皇帝也在寻找李时珍,已经打探到,他正在江西龙虎山一带采药,但估计李时珍的性格,既然被皇帝永久驱逐,恐怕再也不回来了。

现在也就沈默的安危,能让他改变主意了。事不宜迟,沈明臣自告奋勇,搭乘通达车马行最快的骏马,前往江西龙虎山求援去了。

其实沈明臣也可以用官驿的,因为这年代驿路管理极为混乱,随随便便什么人,都能搞到兵部的堪合,享受一把食宿行全免费的待遇,但也正因如此,朝廷驿递已经变得很不可靠了,各种状况频出,十分容易误事。相反,由漕帮经营的通达车马行,因其行会组织严密、效率颇高,在可靠性与快捷性上,已经超过了官方驿递,深受商民欢迎。

甚至连官方驿站引以为傲的‘八百里加急’,都已被通达超越,只要你能受得了,通达可以让你日行千里。救人如救火,沈明臣已经考虑不了那么多,直接以最快的速度奔向江西。

正月十五城门关闭前,一行人便回到了京城,连来带去,仅用了九天时间,可以称得上奇迹了。

不过这九天奔波,也把沈明臣险些累垮,一看到迎出来的余寅等人,便一头从马背上栽下来。

余寅等人大惊失色,但想要抢救已经来不及了。说时迟、那时快,只见一道杏黄色的人影,从后一匹马上掠下,一个轻巧的燕子抄水,便提住了沈明臣的腰带,此时他的脸已距地面不过三寸,险之又险。

众人这才看清,原来是个身穿杏黄八卦袍、头带紫金朝天观、脚踏黛面轻云履的老道,这老道相貌堂堂、长须飘飘,望之一派威严气象……但决计不是李时珍的形象。

余寅赶紧上前接过沈明臣,王寅则朝老道稽首道:“敢问尊驾高姓大名?”

“贫道龙虎山张国祥。”老道淡淡一笑,还礼道:“进京路上遇到沈老弟和李先生,与他们结伴同行至此。”

“原来是天师驾临,有失远迎。”王寅吃惊不小,赶紧躬身施礼。张国祥正是龙虎山正一道第五十代大真人,天下道门总领袖的名讳。赶紧对府上人吆喝道:“快开中门,请天师府内用茶洗尘。”

“不必。”张天师轻轻摇头道:“贫道身不自由,进京不能随意走动,要先去礼部,然后在天师府中等候面圣。”言罢,朝着王寅拱拱手,便翻身上马,与一众随从扬长而去了。

转眼就看不见老道的人影,又没看见李时珍,王寅无奈地摇摇头,回到府中,径直来到沈明臣的卧房探视,见他已经醒过来了,忙关切道:“老弟,你受累了。”

“无妨……”沈明臣喝了碗参汤,又有了些力气,轻声道:“我已经把李先生请来了,但没有旨意他不能进京,所在城外驿站住下了。”

“太好了,这下大人有救了。”王寅兴奋地搓着手道:“你立了大功啊!”

“哪是我的功劳,分明是大人平时结下的善缘,”沈明臣笑笑道:“我找到李先生时,他正在天师府上做客,把事情跟他讲明,二话不说,便背上医囊跟我上路,”说着啧啧称奇道:“更神奇的是,张天师听说了,也要跟我们一起上路,我想着这下把握更大了,便答应下来。”

“他有那么好心?”余寅皱眉道。

“救人更是救己。”王寅淡淡笑道:“天师府与达官贵人世代联姻,在朝中的人脉极广,皇上满天下讨唤李时珍,他若还意识不到危机将近,张天师也就不会传续五十代了。”

两人都觉着他说的有理,不由一齐点头,沈明臣又问道:“这些天京里发生了什么事?”

“大体照旧,皇上以过年为由,不接受任何奏疏。”边上伺候他的余寅道:“但明天就是各衙门办公的日子了,徐阁老也要回内阁,再没理由不受理了。”

“据消息说,皇帝的病更重了,”王寅道:“已经卧床不起,这对我们,倒不是个坏消息。”

“嗯……”沈明臣点点头,轻声道:“能做的我们都做了,剩下的只能看诸位大人的表现了。”

“是啊……”王寅深表赞同道:“希望能有个好结果吧……”

上元节一过,算是正式过完了春节,京里的衙门开始上班,暂停了半个多月的国家机器,又一次开始的缓缓运转。

但官员们没有理会积攒了半个多月的政务,而是纷纷向通政使司递交奏疏,短短一个上午,签收房中便收到了五百多本。通政使命将其分类,其中有二百多本是请皇帝从轻发落那些言官的,二百多本是请公开审理海瑞的,一百多本是询问沈默所犯何罪,为何遭到关押的。

通政使不敢怠慢,赶紧将这些奏疏送到司礼监,此时在司礼监值房中坐班的,正是被嘉靖收拾老实了的马森,他一看那一车奏本,便道:“全送无逸殿吧!皇上龙体违和,别拿这些俗务烦他了。”

通政使从袖中拿出一本奏疏道:“这个一定要交给皇上。”

马森接过来打眼一看,是顺天府尹奏来的,说皇上秘密寻找的李时珍,现就在城外的客栈内歇息。不由大喜道:“这个当然要的。”

“还有一本。”通政使又拿出一本道:“礼部奏来,张天师昨日抵京了,请求觐见。”

“这个也好,”马森同样接过来道:“皇上这两天心情很不好,张天师来得正好,可以开解下圣心。”

便将两道奏疏递上去,过不一会儿,嘉靖果然都准了,命两人进宫见驾。

张天师早就在西苑门外候着,自然比李时珍早到,跟着引路太监来到圣寿宫中,山呼万岁之后,嘉靖命人赐坐,但并未撤去珠帘。

简单的寒暄之后,张天师屏息等待皇帝问话,他知道这是本教存续的关键时刻。

“大真人……”嘉靖终于开口道:“邵、陶二位仙师,到底是升仙了?还是作了古?”

“当然升仙了。”张天师面不改色道:“邵真人飞升之时,贫道正在云游,但陶真人飞升时,我却在边上侍奉,只见异香满室、天将祥云,真人端坐于青莲峰顶,便有白光降下,然后他便不见了踪迹!”

张天师说得天花乱坠,嘉靖却不像往常那样挠心挠肺了,而是淡淡道:“是么,陶真人修为高深,朕不如也。”

张天师暗叫不好,看来皇帝真对修仙失望了,幸好对策是现成的,他故作神秘道:“陶真人十分挂念陛下,只是飞升在即,必须返回师门,以应天劫,所以才离开京城,但他心中一直挂念皇上。”不待嘉靖反应过来,他又道:“陶天师飞升之前,道法最高,能洞三界九州、现在未来,已经看到皇上误入歧途,有话命贫道转告陛下。”

“朕误入歧途了?”嘉靖喃喃道:“此话怎讲?为什么会误入歧途?为什么?”

感觉到皇帝的情绪极不稳定,张天师暗暗捏把汗,装模作样地叹口气道:“其实若按照我正一道的仙法修炼,皇上肯定不会走偏,早晚都能到飞升的那一天,但您后来嫌我们的功法见效太慢,为求速成,搜罗天下秘籍,各门各派的功法都练过,致仕体内气息混杂;尤为严重的是,一些不学无术的投机者,拿着假冒的功法、邪门的丹药进献给皇上,以至于您体内燥热难耐,不停咳血,这都是走火入魔的先兆啊!”

“那能补救吗?”嘉靖被他忽悠住了,命人撤去珠帘,两眼巴巴地望着张天师道。

“难、难、难……”张天师摇头道:“我道家练得是元神,肉身乃元神之鼎炉,皇上的鼎炉破了,元神再也没法修炼……”

“……”嘉靖两眼一下子没了神采道:“三花聚顶本是幻、脚下腾云亦非真,原来朕只是做了黄粱一梦啊……”

张天师费尽口舌,当然不是为了让皇帝绝望的,他是要让皇帝从绝望到希望,连怀疑都不敢,便道:“圣上宽心,真人已经留下破解之法了。”

“真的?”说起来嘉靖也真可怜,那么精明过人的一位帝王,一到了这鬼神之事上,就显得低能而弱智,果然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,急迫道:“还不快快讲来?”

“夺舍转生。”张天师一脸庄严道:“我道家有秘法,可以将人的元神注入到他人肉体之中,夺取他人的身体为己用。”

“夺舍转生?”嘉靖喃喃道,这个词他当然不陌生,但总觉着离自己很遥远,没想到现在竟成为唯一的选择了。这时他又一阵咳嗽,赶忙用手帕捂住嘴,待消停了一看,竟咳出血来,心中不由难过道:‘这具身体也确实不能用了,看来夺舍是唯一的途径了。’便不由脱口问道:“危险吗?”

“有本教全力护持,皇上尽可放心。”张天师见诡计得售,趁热打铁道:“我等为陛下寻一修炼事半功倍之灵体,再将其元神抹去,陛下趁机而入,接管这具身体,便完成了。”

“哦……”嘉靖点点头,问道:“哪里寻这样的灵体?”

“龙虎山三千弟子,都甘愿为皇上牺牲。”张天师正色道:“但有一条,此事夺天地之造化,必须严守秘密,一旦泄露,上苍会降下天劫,到时就毁于一旦了。”

“这个朕晓得……”嘉靖终究是个心机深沉的帝王,当然知道此事干系重大、不可儿戏,总是深信不疑,但还要反复权衡再说,便让张天师先行退下。

张天师起身行礼,突然想起什么似的,又道:“哦!对了,陶真人去之前,还有句话要贫道转告陛下。”

“请讲。”嘉靖对陶真人的话,那是重视的不得了。

“他说在人间有位小友,乃是上天降给大明朝的文曲星,将来是要定国安邦、匡扶社稷的。”张天师不紧不慢道:“但今年会遭牢狱之灾,还请陛下的网开一面,不要为难他了。”

嘉靖一听,就知道说的是谁,闻言寻思片刻道:“陶真人的话,朕记住了,记住了……”顿一顿道:“再说今日的牢狱之灾,也是他自找的,还是先呆在牢里的好。”既不肯定、也不否定,让张天师摸不着头脑。却也不敢多说,再说就着了痕迹,便施礼告退了。

有道是富贵险中求,有时候平安更需要险中求,张天师这番做作,其实有三重目的,一是跟王金那伙骗子划清界限;二是避免皇帝驾崩后,有人清算天师道;三是拉沈默一把,不能让陶仲文找的保护伞,就这么陨落了。

归根结底,全是为了自保。

嘉靖如今的身体,每天也只能见一个人,张天师一下去,便躺到在龙床上,彻底没了精力。不过当太监进来通禀,说又有人求见时,他还是痛快的宣见了。

因为来者是神医李时珍。

嘉靖不糊涂,在他看来,道士和医生,一个是抚慰心灵、一个是医治肉体的,两者现在他都需要,甚至对后者的需要,还要大过前者。毕竟大道飘渺、遥不可期,纵使希望仍未破灭,却也只有丝丝缕缕,不再像从前那么狂热了。

可身体的病痛,却无时无刻不折腾着他,迫切需要这位几百年才出一个的大国手,来给自己调理一下。

正在胡思乱想间,脚步声响起,然后是一个清朗的声音道:“草民李时珍,叩见陛下,万岁万岁万万岁……”

嘉靖艰难的歪过头去,看一眼李时珍,见他仍然布巾布衣,面容清矍,看上却没有什么变化,不由感叹道:“李太医别来无恙,朕却老得不像样了。”

“若是当初听草民一言,皇上又何止于此呢?”李时珍本来对皇帝绝无好感,但见他瘦骨嶙峋、奄奄一息的样子,那颗‘医者父母心’又软下来,叹口气道:“金丹害人,陛下现在总知道了吧?”

“你还是这样子。”嘉靖无奈地笑道:“一点都不给朕留面子。”

“良药苦口利于病,忠言逆耳利于行。”李时珍一边打开药箱,一边淡淡道。

“大胆……”在边上的马森听不下去了,大声呵斥李时珍道:“你当是在跟谁说话呢?”

“罢了罢了……”嘉靖却不以为意道:“他就是这样的人,改不了的。”马森只好闭上嘴。

李时珍却不领情,拿出个小枕头,搁在床边,硬邦邦道:“号脉。”

嘉靖赶忙将手搁上,乖乖让他诊脉。这时太监宫女不敢发出声响,大殿中悄然一片。

待他收回手去,嘉靖小心翼翼地问道:“先生,朕的病怎么样?”

李时珍也不答话,问马森道:“皇上现在服得什么药?”

马森赶紧将金院正开得单方拿出来。

李时珍接过来看了,寻思片刻道:“去掉高丽参,党参用量减半,再加上陈皮五钱,白芷五钱。”

“先生不另开方吗?”嘉靖乞求似地望着他道。

“这方子已经开得不错了,草民也只能将其平衡一些,使其中正平和一些,药效自然会好些。”李时珍轻叹一声道:“就这样服吧!草民再传给太医一套针法,每日给陛下扎针,必能减轻陛下病痛。”

“怎么,你还要走?”嘉靖吃惊道。

“陛下放心,草民先去宫外居住。”李时珍面无表情道:“您有事可随时召唤。”

“难道不能随侍在朕身边吗?”嘉靖问道。

“草民的脾气不好,更不会说话,怕惹皇上生气。”李时珍半冷不热道。

看着他,嘉靖缓缓问道:“是不是……你还是在怪朕,怪朕当初赶你走?”

“草民不敢。”李时珍低头道:“这件事,有人早就开解过草民了。”顿一顿道:“他说,天下是一家,皇帝便是万民之父,天下无不是的父母,做子女的怎能跟父祖记仇呢?”

“是谁?”嘉靖眼前一亮,这简直是他最近听到最贴心的话了。

“沈默。”李时珍抬起头来,望着嘉靖道:“这次也是他劝我进京来的。”

“是他……”嘉靖露出恍然的神情,低声道:“难怪你会来。”垂首良久,他抬头对李时珍道:“你的面子,朕不会不给,但现在不能放他出来,那不是救他而是害了他,这里面的道理你不懂,下去吧!”

李时珍轻叹一声,施礼退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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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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