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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97章 隆庆皇帝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0008 2021-10-18 14:35:36

慈庆宫中,面对着说跪就跪的李贵妃,皇后娘娘有些手足无措道:“这是干什么,快起来……你是贵妃千岁,太子之母,这大明朝哪个敢害你?”

“贵妃算什么,废立也不过一道旨意而已。”李贵妃凄然道:“姐姐昨日也见了,我连乾清宫的门都进不去了,皇上这不是明摆着要废了我么?”

“妹妹想多了吧!”皇后宽慰道:“哪有那么严重?”

“皇上可说什么来着?”李贵妃说着抬起头来。

“……”听李贵妃提到这事儿,皇后觉着对不住她,讪讪道:“昨日我劝过皇上,他说这事儿他自有主张,不让我过问。”

“皇上这么说,分明已经打定主意把我废了。”李贵妃说着流起了眼泪道:“臣妾本就是奴婢出身,逆来顺受,怎样都认了。只是太子和他弟弟还小,我实在放心不下……”李贵妃的泪水刷得下来,梨花带雨道:“您是他们的嫡母,按说我不用多话,可是我还得给您磕头,求您把他们当成亲生的照料成人吧!下辈子婢子做牛做马还您这份恩德……”说完便伏地痛哭起来。

见母妃哭了,朱翊钧也跟着呜呜哭起来,抱着陈皇后的大腿道:“呜呜母后,你救救我母妃吧……”

这娘俩一哭,哭得陈皇后心慌气短,扶了这个劝那个道:“好好地,怎么说哭就哭了呢?”

“母后,救救我母妃吧……”朱翊钧哭得撕心裂肺,使劲摇着陈皇后的腿。

陈皇后让他哭得六神无主,只好把他抱起来,心疼道:“母后答应你,母后什么都答应你……”

“那咱们拉钩。”朱翊钧带着满脸的眼泪鼻涕,伸出小手道。

“好好好。”陈皇后只好伸手与他拉钩。

“母后真好。”朱翊钧紧紧地抱着她的脖子,使劲亲了一口。

“这孩子……”陈皇后哭笑不得,命宫人带太子下去梳洗。

待得朱翊钧走远了,陈皇后长长叹口气,对地上的李贵妃道:“起来吧!妹子。不是姐姐我说你,皇上是个什么样的人,你我都知道,那是一天都离不得女人,还巴不得每天都吃新鲜的。那奴儿花花不过一个鞑子女,皇上没见过那样的,就像小孩子得了新玩具,一时爱不释手。你就吃醋了,觉着抢了你的宠爱。可是你怎么不想想,她一个无根无势的野女人,拿什么跟你比?你是太子之母,皇上所有儿子的母亲,谁也动摇不了你的地位。”

“只要你拿出气度来,等到皇上玩厌了,自然还会回到你的身边。万不该和那贱人一般见识,你不顾后果弄死她,想过皇上的感受吗?皇上现在不见你,倒不是为了那奴儿花花,而是你没把他放在眼里!他是你男人不假,可他还是一国之君,却连身边的女人也保护不了,就算脾气再好,也要气炸了吧?”

李贵妃心中愕然,想不到这陈皇后看的如此清楚,其实就是这么回事儿。但这时候,她是不会承认的,反而一脸委屈道:“连姐姐也这么说我,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。可妹妹我是那种善妒的女人吗?您说的不错,那奴儿花花算得了什么?我要吃醋也轮不着她,我当初要办她,不是像您想的那样,我是为了皇上的龙体啊!”

“哦……”陈皇后不置可否的沉吟一声道。

“皇上身上的病,就是从那奴儿花花身上得来的!”李贵妃爆出劲料道。

“啊!不是说,皇上的病,是在帘子胡同里得的吗?”陈皇后没有冯保这样的特务头子,消息得传好几传,才能到她耳朵里。

“是,皇上确实去过帘子胡同。”李贵妃道:“可您知道那是干什么的地方吗?”

“干嘛提那种龌龊地方,”陈皇后秀眉紧蹙道。她长居深宫,又素来端庄,自然无人敢在她面前提起那种地方。但自从听说了皇帝逛帘子胡同的事情,她就起心打听。不打听不知道,一打听吓一跳,原来那里住着的,尽是些从全国各地物色来的眉目清秀的小娈童,专供闲得无聊的王公贵戚、达官贵人房中秘玩。但又有些好奇,不解地问道:“娈童究竟有什么好玩的,妹子你清楚不?”

李贵妃脸一红,忸怩了一阵子,才不情愿地回答道:“听人说……娈童做的是谷道生意的。”

“谷道,什么叫谷道?”陈皇后仍不明就里。

“谷道就是肛门……”李贵妃忍着恶心道。

“哦……”陈皇后更是干呕起来,赶紧喝口茶水,压住不适道:“那种脏地方,难怪惹出这种脏病来!”

“姐姐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,”李贵妃摇头道:“臣妾早就打听过,听说梅毒是男女房事时相传,娈童的谷道里,却是不带这种邪毒的。”说到这里,她的脑海里浮出一个高鼻凹眼的鞑靼美女,恨得咬碎银牙道:“你我、宫里的嫔妃,哪个都是干干净净的,身上谁也不带这种毒,所以只能是那个奴儿花花!”

“这个毒鞑子,幸亏死了。”陈皇后浑身一激灵,已然是信了,望向李贵妃道:“莫非,你正是知道这件事儿,才要除掉她?”

“正是如此,”李贵妃掏出香帕擦拭眼角道:“这事情,我原先也是不知的,是冯保那忠心的奴才,偷着告诉我,皇上最近在暗中找御医看病,据说龙根上起了疖子。太医看过后,说是花柳病。我让冯保去查,是哪个杀千刀的,带给皇上这种病,结果一查,就查到了奴儿花花头上。原来鞑子一辈子不洗澡,而且不知廉耻、乱伦乱交,得那种病的多得是,皇上和她睡了,自然也被传染了……”

“原来如此,”陈皇后满怀歉意地望向李贵妃道:“倒是我错怪妹妹了,只是你为何不跟皇上说?”

“怎么没说?要不是我劝谏了多次,也不会那贱人一死,皇上就怀疑到我头上。”李贵妃郁闷地叹口气道:“而且当初我也不想让她死,只想让人把她弄出宫去,有多远送多远。谁知人一丢,孟和那混蛋就封了宫门,到处大肆的找人,眼看就要藏不住了,下面人没办法,才把她丢到井里去的。天可怜见,妹妹我也跟着姐姐信佛多年,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,又怎么狠下心杀人呢?”

“那倒是,看来皇上也错怪你了。”陈皇后终于下定了决心道:“也罢,我替你去求求皇上,说什么也要把你们的误会给消了。”

“可是,皇上已经不让您管这事儿了……”李贵妃怯生生道:“而且奴儿花花的事情,皇上都知道,可他就是怨我,而不觉着是那贱人的错……”说着垂泪道:“这种事,光靠解释,是解释不通的。”

“那该如何是好?”陈皇后一听她这话,就知道人家早有主意了,索性洗耳恭听道。

“皇上现在这样子,却要全怪那孟和。”李贵妃却另起话头道:“皇上原先虽说也风流,但还不像现在这样无可救药,究其原因,便是从孟和当上这个大内总管开始的。这孟和原先是个管御膳房的,说白了就是个厨子,他知道自己没能力压住那些老资格的管事牌子,就把全部精力都用在揣摩皇上心理,投其所好上了。知道皇上好色,就专门挑选美女供皇上享乐,变着法子带着皇上沉迷酒色。奴儿花花那贱人,就是他暗地里差人送信给蒙古人,让他们进贡几个塞外异族的美女。”

“那些蒙古王公刚刚归顺朝廷,哪敢违逆了天子身边的红人?一下子就贡上来十个!孟和神秘兮兮把她们弄进紫禁城,皇上这才见到了奴儿花花。”李贵妃恨恨道:“因为奴儿花花得宠,他自然也圣眷日隆,为了让奴儿花花帮他说好话,他可着劲儿的贿赂她,两人还暗地里结拜,所以奴儿花花死了,宫人无不拍手称快,只有他如丧考妣!”

“……”陈皇后微微皱眉,仔细听着。

“为了弥补奴儿花花死掉的损失,他便带着皇上,跑到帘子胡同寻欢作乐!”李贵妃咬牙切齿道:“他明知道皇上的病需要静养,首要就是禁绝房事。却为了固宠,便把皇帝带去那种肮脏的地方,不仅使皇上的病情加重,还让皇上的名声受损!这件事已经传了出去,朝中文武百官,天下百姓,都如何看待皇上?百年之后的史书上,又该如何评价皇上!”

“妹妹说的对,”陈皇后闻言肃容道:“想不到孟和看着一副憨样,竟是如此混账!”

“他何止混账,简直十恶不赦!”李贵妃这才拿出杀手锏,一脸铁青道:“你知道这个该下十八层地狱的东西,在宫外干了什么令人发指的事儿?”于是便把从冯保那儿听到的事情,讲给了陈皇后。

陈皇后当时头皮就炸了,脸色煞白一片,不知念了多少遍‘阿弥托福’,还是没法平静下来,花容失色道:“妹妹,此事可当真?那畜生真的吃人脑?!”

“造谣也不会拿这种事!”李贵妃秀眉一挑道:“我已经让冯保派人,去他家里捉拿那胡神医了,到时候自然铁证如山!”

“啊!妹妹你又擅作主张,小心皇上……”陈皇后忧心忡忡道。

“这件事,绝对不能耽搁,不然让他把人转移了,自然会百般抵赖,”李贵妃收起震慑人心的杀伐之气,面容凄苦地叹一声道:“而且,皇上也在用他的药,我们哪能耽搁啊……”

“啊……”陈皇后今天生生把樱桃小口,张成了血盆大口:“皇上也在用?”

“依我看,那八成就是春药!”李贵妃冷冷道:“所以皇上吃了之后,才会一个劲儿的想做那种事。孟和这个混账,便将几个娈童扮成太监藏在宫内,随时供皇上玩乐!”

“啊……”陈皇后后槽牙都露出来了,抓狂道:“疯了疯了,彻底疯了,这孟和是一刻也留不得了……”宫规森严,后宫向来是除皇帝和未成年皇子外,所有男子的禁区,这是从来无人敢违背的铁律。现在听说竟然有男子藏在宫里,对一辈子谨守规矩的陈皇后来说,比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裸奔还难以接受。

“还等什么?”陈皇后彻底被戳中了痛点,站起身来道:“赶紧让人把他们找出来,我要看看孟和怎么交代!”

“姐姐息怒,我已经让冯保搜宫了……”李贵妃又露出那股子巾帼不让须眉的厉害劲儿来,道:“他调集人员封住大内各个出口,每一个出门太监,无论大小,不管是挂乌木牌还是牙牌的,都严加盘查,不许漏走一个可疑者!”

“妹妹真是……”陈皇后眼神怪异地看着李贵妃,她终于明白对方今儿个这番做作的真正目地了,原来是要跟孟和决战,又担心对方有皇帝撑腰,所以才过来拉着自己担待。现在这情势,已经容不得自己说不了……若是孟和真敢带男人进宫,自己这个统帅六宫的皇后不能不问;更重要的是,方才太子那样求自己,要是自己不帮这个忙,肯定要被未来的皇帝记恨的,为了自己的后半生,也必须得答应下来。

“也罢!”寻思片刻,陈皇后终于狠下心道:“你让冯保尽管去搜,一定要把那些畜生搜出来,出了事情,我们俩一起担待!”

下定了决心,两人便在慈庆宫中坐等,虽然表面上,还能保持镇静,但谁的心里都像有只野猫在挠一样。尤其是李贵妃,如今她一声令下,宫里被掀了个底朝天。事情闹得这么大,肯定要见个山高水低,若是冯保搜不到人的话,自己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的。

按下慈庆宫的两位娘娘不表,单说冯保领了命,便命自己的心腹、东厂提刑太监吴恩带人直扑惜薪司在乾清宫东二长街的丙字库,根据情报,那里就是孟和的藏人之处。他则在司礼监值房中,喝茶坐等……作为一名时时处处以文人标准要求自己的太监,‘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’那是必须的。

谁知刚刚坐下喝了一盅茶,便见吴恩急匆匆地跑了进来。看到他脸上满是惶急,冯保心中咯噔一声,道:“怎么了?”

“干爹,人不见了!”吴恩哭丧着脸道:“半个时辰之前,孩儿们还见到他们在钟祥宫走动,谁知回头去抓,就扑了个空。”

冯保端着茶杯,一动不动,脸上阴沉的快要滴下水来,阴声道:“哪个在管事那里管事?”

“惜薪司的一个管事,已经把他绑来了,”吴恩说着一挥手道:“带上来!”

两个强壮的东厂太监,便将一个干瘦的老太监拎了上来。那老太监早已吓得面如土色,此时跪在地上身子筛糠一般,冯保阴声道:“人呢?!”

“回冯公公,”那老太监瑟瑟答道:“他们只是叫老奴看管他们,别的俺一概不知。”

“我问你人呢!”冯保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搁,愤怒道:“人上哪去了?”

“刚被急匆匆地从后门带走,吴公公便带人到了前门。”老太监道。

“肯定还没出宫!”冯保一颗悬着的心,这才放下一半,道:“宫门已经封锁,就是只苍蝇也飞不出去!”说着瞪一眼吴恩道:“愣着干什么,赶紧去找人啊!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抠出来!”

“是……”吴恩赶紧带着手下,小跑着出去了。

冯保的目光又转向那兀自发抖的老太监,阴测测道:“告诉我,什么人让你看管,又是什么人把他们带走的?”

“是是……”那老太监知道说出来肯定是个死,但不说的话,也逃不了一死,实在是无法权衡,到底哪种死法更痛快。

“是我!”一个带着怒气的公鸭嗓子响起,便见一个身着大红蟒衣,蛤蟆眼、酒糟鼻、挺胸凸肚的大太监,在几个随堂太监的簇拥下,出现在值房之中。正是大内总管,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和,他刚在乾清宫服侍皇帝服了丹睡下,不想宫里头又出了这样的大事,便急忙赶了过来。

孟和的怒气是有理由的,尽管他的职位在冯保之上,但自度无论资历和心机,都远不如对方,所以对于冯保,他从不轻易得罪,不论大小事情,只要不涉及他自身利害的,都由着冯保折腾……就算冯保把奴儿花花弄死了,他也不过只是难受了一阵,并没有死咬着不放,就是希望冯保能适可而止,大家能相安无事。

但是冯保非但不收敛,反而变本加厉,竟然要拿宫里尽人皆知的秘密来修理自己,这让孟和忍无可忍,因为一旦真让他拿到人,二百面的森严宫规面前,皇帝也保不了自己。老虎不发威,以为我是病猫啊!孟老虎终于爆发了,他指着那跪在地上的太监,脸拉得老长道:“冯公公,谁给你在大内抓人的权力!”按规矩,必须有大内总管点头,才能拿办宫人,哪怕是最低级的小火者,也是如此。但冯保哪里把他放在眼里,向来是想抓谁就抓谁,从不跟他打招呼,他已经忍这厮很久了。

“此一时彼一时,”冯保也知道自己这是越权行事,但哪里怕这憨货?他将双手抄在袖中,不丁不八地站着,似怒非怒、似笑非笑道:“孟公公你大约也知道了,有人把不三不四的野男人带进宫里,这是抄九族的禁令。如今贵妃娘娘下了令旨严查。不过片刻功夫,那几个野男人就逃得无影无踪。孟公公,这还是我没打招呼,要是再跟你打招呼的话,岂不是连这个奴才也抓不住?”

孟和心气再憨,也听得出冯保的画外之音,分明是在指责自己,藏匿了那几个娈童,而且还把李贵妃抬出来,分明是要见个山高水低了。他虽然不愿与冯保结仇翻脸,现在来看已顾不得这些了,心一横,说话便用了命令的口气道:“冯公公,你必须放人,并把各处宫禁撤掉!”

孟和一贯绵软,陡然间态度一硬,冯保始料不及,一愣神,才恼羞成怒道:“我可是奉了贵妃娘娘的令旨!”

“我有皇上的圣旨!”孟和骑着老虎不怕驴子,瞪起眼珠朝冯保吼了一句,怎么着,比比看哪个大!

皇贵妃的令旨虽然可以号令后宫,可在圣旨面前,简直是轻若鸿毛、屁都不算。冯保心说,我要是让你给镇住,以后即不用再混了,便黑着脸道:“既然如此,请孟公公出示圣旨,我遵命就是。”

“我……”孟和翻翻眼皮道:“我奉的是口谕,怎么给你看。”

“就算是口谕,我也不信!”冯保一下就看穿了他的虚弱本质,冷笑道:“皇上怎么可能管一个惜薪司奴才的死活!”见孟和瞳孔倏地一缩,他步步紧逼道:“再说皇上知道有男人混进宫里,怎么可能不让搜查,反而要大开宫禁,把人放走呢!孟公公,你能给我个解释吗?”

“你……”孟和被问得哑口无言,他本来就没有奉旨,也没法说,难道你不知道,那是皇上的娈童吗?只能气得连连跺脚,丢下一句“你给我等着,我这就去请明旨来!”便气哄哄的走掉了。

带着一肚子委屈,孟和急匆匆回到了乾清宫,因为心里有气,所以脚步难免重了些,又因为走得快,所以还气喘吁吁。静悄悄的暖阁中,登时响起他的皮靴踏在瓷砖上的‘橐橐’声,还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,惊得李全赶紧小声阻止道:“轻点儿,轻点儿,皇上好容易刚睡着。”

“……”孟和赶紧捂住嘴,站住脚,但还是晚了,便听里间先响起咳嗽声,接着又是一声闷哼!

李全责备的看他一眼,赶紧转身进去,孟和犹豫了一下,也跟着进了里间,一进门就跪在那里不敢抬头。

隆庆刚睡着又被吵醒,心情自然不好,但身染沉疴,甚至都无力责备他,只是虚弱道:“怎么了,让狼撵了?”

“皇上,出事儿了!”孟和抬起头来,一脸惶急道:“冯保突然发疯,禁闭了宫门,派人在宫里大肆搜寻那几个娈童!”

待听孟冲把整个事情经过述说一遍,隆庆的脸阴沉下来,“这个冯保,胆子可真大啊……”皇帝幽幽道,说这话时,他口气更多的不是愤怒而是平静,一种从内到外的平静。顿了好久,他才接着问道:“那几个娈童,如今在哪里?”

“还在宫中,冯保吩咐把住了各处宫门,送不出去。”孟和吞口口水道:“不过皇上放心,我已经让人把他们带去净事房,赶紧割了了事。”说着小心翼翼地望着皇帝道:“奴婢怕露馅对皇上不利,就大胆把他们处理了一下,这冯保气势汹汹,一定要找到他们,只能用这种方法应对了。”

“胡闹……”隆庆摇摇头道:“人家又不想当太监,你给阉了算怎么回事儿?”说着微微抬手道:“写道手谕盖上章,把冯保布置的各处宫禁全都撤掉,然后把他们送出去。”

孟和赶紧起身,走到大案前。笔墨纸砚都是常备的,提起来就能写,刷刷写完了,轻声念一遍,见皇帝微微颔首,他便拿起桌上的皇帝私印盖在上面,正欲跪谢退出,又听皇帝补了一句道:“不要往死里得罪他们,不然将来没人能保住你。”

“是,奴婢记着。”孟和先是一阵愕然,好一会儿才点头应下,唯唯诺诺的退出。

待孟和退下,隆庆疲惫地闭上眼睛,李全以为皇帝要睡了,便也想放轻脚步退出去,却听隆庆幽幽道:“急了,他们急了……连我这个九五之尊,也不放在眼里了,不过这样才好,呵呵……”

孟和不敢接话,赶紧退下了。

偌大的寝宫内,便只剩下隆庆一人,他甚至能听清自己的喘气声,那种拉破风箱的声音,让他清晰感到了生命的流逝。这一刻,他终于能深刻体会‘孤家寡人’这四个字的真正含义……所有人都在恐惧你,所有人都在算计你,而你也要为了祖宗传下来的江山,不停的算计所有人,在这个过程中,一切亲情、友情、爱情……这些会影响理性决策的情绪,都要被生生剥离下来。这个过程不仅令人身心痛苦,而且无法被人理解,以至于要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,对于他这样生性温和友善的年轻人来说,无异于硬生生从身上往下剜肉……

虽然从来不肯承认,但自己的身体,自己又怎会不了解?自从预感到命不久矣后,隆庆就开始思考他的身后之事。对于自己,他并不担心,无论是与宰辅之间的深情厚谊,还是短短六年里的丰功伟绩,都足以让他哀荣备至,笑对列祖列宗了。

他唯一担心的,就是东宫尚幼,宰辅彪悍,难免主少国疑、甚至太阿倒持……佛家说,昨日种因、今日得果,此话一点不假,他平素懈怠懒惰,将国事全权交付给几位大学士。而几位才干卓绝的大学士,也以优异的政绩回报了他。只是这个过程,不可避免的伴随着权柄的转移。自己在时,国有长君,大臣们尚且百无禁忌,随心所欲,要是十岁的太子继了位,恐怕会被老臣们欺负死……

隆庆最担心的,就是他最敬爱的老师高拱,虽然从来不说,但他很清楚,自己的老师现在已是权柄滔天、飞扬跋扈,将来到了太子继位,他又有了顾命老臣的身份,如果不加制衡的话,恐怕既非大明之福,也不是太子之福,更会给高师傅自己,带来无边的祸事。

在宫外制衡高拱的人选,就是沈默。隆庆曾担心沈默的军功,和他在军队的影响力,但是前几日的案子让他彻底放下心来……这个大明朝,没有任何文臣有能力造反,曾经煊赫的军功,非但无法成为其稳固权柄的助力,反而会对他造成诸多困扰,必须保持小心谨慎,才能不给那些带着有色眼镜地批评者以机会。

在沈默之外,还有杨博,这位老大人才望俱隆,但跟沈默的问题一样,为军功所困扰,而且因为其晋党首领的身份,这种困扰甚至远超沈默。不过这位从严世蕃时代就叱咤风云的老怪物,修炼到现在,不管风多高浪多急,都能稳坐钓鱼台。

正是出于这种考虑,他准备让杨博来当吏部尚书,减轻一下高师傅的权柄,使高沈杨三人形成一个互相牵制的铁三角,再加上有个深不可测的张居正在一旁,足以保证朝中不会出现一言堂了。为了压制对方,所有人都得巴结皇帝,这样,皇帝在外廷的权威就有了保证。

而在宫内,他同样需要做好安排……在皇帝成年之前,太后作为其监护人,代行天子的权力,其重要性不言而喻。

太子才十岁,再聪明懂事,也只是个孩子。隆庆对宫内的凶险刻骨铭心,知道没有了有力的庇护,十岁的孩子会面临各种死法,总之,只要有人想让他死,他就一定活不了……

隆庆能放心托付的,只有太子的两个母亲,嫡母陈皇后和生母李贵妃。而在这两人之中,他更放心的其实还是李贵妃……嫡母虽然大过生母,但那毕竟不是陈皇后身上掉下来的肉,尽管陈氏膝下无子,只能把太子当做亲子,但隆庆担心的是,真到了紧要关头,她有没有拼命护犊子的决心?毕竟对于陈皇后、日后的陈太后来说,反正不是自己的儿子,换一个宗室之子来做皇帝,又不会影响她得地位,也不是不可接受的……虽然这样的可能微乎其微,但皇家本就是世上最匪夷所思之处,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,为了儿子着想、为了祖宗的江山,他不能冒这个险。

只有李贵妃,这个自己所有儿子的母亲,她才会不惜一切代价,保护自己儿子的安全、维护自己儿子的地位,因为母凭子贵、一损俱损。其实隆庆很欣赏这个富有心计的女人,他认为自己有些弱了,正需要这样一个女子来补充一下,震慑后宫。所以对李贵妃的所作所为,他一直都视若无睹,直到这女人变本加厉来挑战自己的底线,从乾清宫把自己辛爱的女子弄出去杀掉。才让隆庆皇帝感到震怒,知道一味纵容只能害了她,必须要给她一个深刻的教训了。

是的,隆庆至今也没想着把李贵妃怎么样,他毕竟是他最爱过的女人,是他两个儿子的妈……隆庆自幼饱尝有父等于无父、有母仿若无母的悲惨生活,他又怎会忍心,让自己的儿子再重蹈覆辙呢?

至于李贵妃的狠毒,他倒不担心,虎毒还不食子呢,何况这女人的地位,全靠她的儿子支撑,所以隆庆只是想冷落她一段时间,让她知道自己是谁,日后行事能收敛一点,仅此而已。

可惜人总是以己之心度人之心,心理龌龊的人,想别人也一样龌龊,所以在李贵妃看来,隆庆的沉默,只是爆发的前奏,她压根没想过,皇帝会重重提起、轻轻放下,才听了冯保的鼓动,就决定孤注一掷了……

至于冯保,隆庆起先是打算收拾掉的,这根本没有任何难度,只要皇帝一句话,只手遮天的大太监,就能连渣都不剩了。然而健康状况的恶化,让隆庆没有这么做,因为他身边的太监大都愚不可及,只有这个冯保,能镇得住场面,使司礼监与外廷抗衡……

当年宣德皇帝为什么要设内书堂教太监读书?因为他需要帮手来对付大臣。在民间戏曲和老百姓的印象中,只要一提到太监,就会和无恶不作、带坏皇帝的坏蛋联系起来,而和太监作斗争大臣们,却个个正义凛然,为了国家朝廷、黎民百姓抛头颅、洒热血,百世流芳,人人敬仰。

但真的是这样吗?其实不是的,固然,太监大多不太正常,心理阴暗、贪婪无度……但根本原因,还是笔杆子掌握在谁手里的问题。文人是掌握话语权的,而大臣们则是文人中的杰出代表,所以在舆论的引导下,大臣们流芳千古,太监们遗臭万年,这没什么好稀奇的。

然而在皇帝看来,大臣们是可怕的,远远不如太监来的可爱。因为‘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’的政治体制,决定了皇帝必须接受文官集团的分权制衡,这对于皇帝来说,实在不是什么令人开心的事儿……在老百姓的印象中,皇帝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,没有人能够管得了。可事实上,本朝的皇帝并不容易当,那些文官们就像一群苍蝇,不但要向你提意见,甚至有时候还会挖苦你,讽刺你,你还不好把他怎么样。不仅是国家大事,他们甚至还管皇帝的私事,皇帝想修个房子,他们说费钱,想出去玩,他们说劳民,甚至有些过分的家伙,连皇帝做爱做得事都管,还振振有词道‘天子无私事,为了江山社稷巴拉巴拉巴拉……’十分的欠揍。

而且皇帝还不能发脾气,那些士大夫们都看着呢,你必须接受他们的意见,态度还要好。如果你忍不住骂了他们,甚至进行处罚。那麻烦就来了,道理总是在大臣一边,史书上会记载他们勇于进谏,能够流芳百世;而皇帝则很不幸的背上了不纳谏的恶名,这种事儿干多了,就被归到昏君的队伍里去了。

那些大臣们心里清楚着呢,所以干这些事的时候往往是前仆后继,巴不得你发火、你治罪,你打屁股呢!

唉!到底谁是老板,谁是打工仔?但没有办法,国家这么大,就算是朱元璋那种每天只睡三个小时的精力超人,也不可能一个人管起来,他必须要将一部分权力交出去,而一旦将权力分给别人,自己就有被制约的危险,这就是所谓的‘分权制衡’。

这是一场旷日持久斗殴,参赛双方是皇帝和大臣。对于太祖、成祖那种猛人,一个人就能单挑群臣,还打得他们生活不能自理,自然没人敢无事生非,故意找事儿,能得个耳根清净。但到了仁宗宣宗时期,几十年的天下承平,使文官集团茁壮成长,强大无比,而作为富三代、富四代的仁宗、宣宗皇帝,则不可避免的出现了战斗力退化,常常被大臣群殴得鼻青脸肿……仁宗皇帝心地善良,却因为小事被骂得气急败坏,宣宗行为端正,更是史上有数的模范皇帝,却只因为斗蛐蛐,就被大臣们刻薄的骂为‘蟋蟀天子’,寻常老百姓还能有点个人爱好呢,堂堂皇帝玩个蛐蛐却要被批判,这还有天理吗?

大臣们为什么要没事儿找事儿非难皇帝?难道真得只是为了沽取直名?其实不是,大臣们要把皇帝压住了,这样才能随心所欲的干自己想干的事儿。治国也好,谋私也罢,总之是不要让皇帝捣乱就是……

事实上,朝政早就控制在那些,看起来无比正直的大臣的手中,他们有学识,有谋略,有办事能力,而且通过同门、同年、同事勾结成了同党,盘根错节、枝繁叶茂——尤其是在内阁获得了票拟权之后,皇帝那所谓的至高无上的权力在文官集团的眼中也算不得什么。到了宣宗时候,皇帝一个人就要支撑不住了。这样下去,他将被大臣们任意摆布……

宣宗皇帝感觉快要支撑不住,必须要找帮手了,很自然的他便想到了太监。虽然在大臣们眼里,这些少了根的怪物面目可憎,和他们同列都像受到侮辱一般。但在皇帝眼里,太监,远远要比讨厌的大臣更可爱可亲。

这不难理解,至少皇帝不会这么认为。因为他从小就是在太监的陪伴下长大,太监们陪他玩耍,哄他开心,无微不至的服侍他、照料他。而且十分服从柔顺。很多生长在深宫中的皇帝,是把太监当成自己的亲人的。在他们看来,那些表情严肃,整天给自己挑毛病提意见的大臣,才是外人!

而且皇帝也不担心宦官会危及自己的地位,事实上,宦官权力最大的是唐朝,而不是本朝。在唐朝后期,宦官完全操纵国家大权,可以随意立废皇帝,俨然就是国家最高统治者,而在本朝,太监虽然专权结党,但皇帝要动手解决他们,不过是一句话而已。

这是因为中晚唐藩镇掌军权,不被中央控制,而中央军队主力是左右神策军,神策军被宦官所控制,皇帝也被挟持,所以宦官可以操持国柄,甚至拥废皇帝。而本朝中央集权明显强于唐朝,军权始终被中央掌握,最大的特点就是分权制之……日常练兵管兵之将,并无调兵之权,而能调动军队的兵部,又无统兵之权,需要由五军都督府,后期就是皇帝来指派将领。这样军权便被一分为三,除了皇帝之外,谁也没有能力把军队调动起来。甚至就连皇帝调兵,也需要得到兵部的确认,才能调兵,这就杜绝了宦官利用皇帝年幼或病重,借天子之名调动军队的危险。

而且就连‘批红’、‘掌印’这种政治权利,皇帝也只是命太监代行而已,要收回来,只是一句话的事儿。皇帝想要废掉他们,只是一句话的事儿而已。所以在本朝皇帝看来,太监才是值得信任的人,而大臣们是抢夺他权力的对手。可笑天下人一直都一厢情愿的自以为,皇帝真的视臣子为手足心腹,和大臣一样讨厌太监呢。不只是小民百姓,甚至许多平素里英明无比的大臣,也会犯这种低级错误,从而判断失误,阴沟翻船,抱憾终生……

于是皇帝教太监们读书识字,然后选出优秀的人才,安排在司礼监,让他们帮着自己一起对付大臣。司礼监有两种大太监,一个是秉笔太监……其职责是为皇帝代笔,按照内阁票拟的内容抄下来。于是,天下唯一可以压制内阁票拟权地批红权,就落在了秉笔太监的手中!

而秉笔太监之上,还有一位掌印太监,顾名思义,这位是替皇帝掌管玉玺的,没有他用印的话,你写再多也是废纸一张……

有了这批红和掌印的权力,司礼监的地位飙升,掌印太监号称‘内相’,与内阁成制衡之势。嘉靖皇帝正是因为起先不懂这个道理,才会在年轻的时候和大臣拼得那么辛苦,到后来还不是一样要借助内廷来监视内阁?隆庆皇帝没有他父皇那样彪悍的战斗力,但他毕竟接受过皇家教育,所以登极之后,便开始给宦官加码……裕邸的大太监,皇宫中的旧人,不仅其本人,还有他们的兄弟从子,也统统得到封赏。皇帝还命重整东厂,恢复对大臣的监视,并想让太监领京营,在宫内建立内卫,等等等等……还以内外有别为由,不许大臣插手。皇帝想通过这些手段,加强宦官实力,以制衡外廷的目地显而易见。

然而经过嘉靖皇帝炼狱般的洗礼,隆庆朝辅臣的实力实在是太强了,皇帝和中官们想玩什么手段,都逃不过他们的法眼。他们也从没停止过对内廷的打压,让皇帝的图谋一次次难以得逞。时至今日,外廷一家独大的局面仍然没有改变,而内廷在一任任无能的司礼太监领导下,只能在其威势下伏低做小,不能违背。

隆庆皇帝自己可以忍受外廷的权势,却不忍心自己的儿子再受压迫。当然皇帝的担心是有道理的,十岁的太子,距离成年还有十岁,距离真正成熟到能掌握皇帝的权柄,还得至少十七八年。这段时间,皇权不可避免的式微,如果有人想利用这十几年的功夫做些什么的话,皇帝完全无力阻止。

这时候,用来制衡外廷的司礼监,就显得尤为重要了。这时候,孟和这样只知道吃喝玩乐的憨货,是指望不得的。只有用冯保这样的恶奴,加上李贵妃那样的悍妇,这种组合,才能为太子撑起一片天,使皇家的权柄不至于被文官们夺了去。

再仁慈的皇帝也是皇帝,活着的时候,他最重视的是如何保住自己的权柄,快死的时候,他考虑的是如何保住子孙的权柄,指望着哪个皇帝能突发善心,主动放弃权柄,是绝对不可能的!

作者感言

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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