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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12章 愿在法场证菩提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0095 2021-10-18 14:35:36

张府书房中,沈默一脸凝重之色地坐在正位上,张居正一身孝服,形容枯槁地坐在左首边。自昨日接到噩耗,他便一直在极度悲恸之中,一夜之间就好像苍老了十岁。然而哀号痛哭之余,他还不得不分出精神,考虑这一突然变故,给自己和国家带来的影响。

按照规矩他必须立即丁忧守制,离任返乡,为父亲守孝三年。这三年里不能出任任何官职,更不能参与任何政务。然而他耗费他毕生心血的万历新政刚刚铺陈开来,看起来形势一片大好。但自家人知自家事,他很清楚,之所以有如今的成绩,全是靠了考成法。而官员对这种严苛的考核,大都是心怀不满的。一旦自己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三年,那些人肯定要想方设法破坏考成法。等三年后回来时,可能什么都晚了。

想到这,他看看沈默,心中不禁暗暗恼火:‘你要是不那么好说话,我哪还用如此纠结!’这些年来,两人之间矛盾渐生,常起争执。倒不为别的,就是因为张居正驭下严格,定下的规矩便一定要执行,触犯了规矩就必须要惩罚,较真到令人发指的程度。沈默则恰恰相反,虽然与张居正志同道合,却信奉‘人和政通’的道理,对官员好到令人发指与的程度。其宽宏大度在张居正看来,简直到了纵容的地步。

比如万历三年,官员被考成法考得外焦里嫩,九成以上的都完不成指标,眼看着三年试行期就要过去,接下来再完不成,就得挨罚了。大伙只好一起反映说,张阁老要求太高了,要是这个玩法,我们非得全挂。张居正说不行,这个指标是我按照田亩亲自制定的,你们一定能完成。完不成的话,那是你们自己的问题!

官员们只好再去求沈默,沈默说,那我就跟张阁老商量商量吧!两人一番讨价还价,最后还是首辅大人面子大,张居正做出了让步。很快内阁就颁布规定,从今以后地方赋税,只要收到一定数量,就算没收全,也可以不处分。

但大伙儿还没高兴多久,就全都蔫了,因为这个‘一定数量’是九成……然后在当年的考核中,凡是没有达到这个指标的,统统按降职处分。其中有收到八成八、甚至八成九的,也没有逃过厄运……后来还是沈阁老出面,好说歹说,才把这几位老兄捞了出来,不至于让他们郁闷得跳河。但其余老兄就没那么好命,找沈阁老也没用,全都被结结实实降级。

从此以后,官员们一改往日冷水泡蘑菇、疲疲塌塌的作风,从年头到年尾,兢兢业业、不敢停歇的工作,只求年底弄个考核合格,别把官越当越回去。工作效率自然大大提高,这才有了轰轰烈烈的万历新政。

所以现在张居正最担心的不是别人,而是面前这位以‘宽仁厚德’著称的首辅大人,担心他会在自己走后和稀泥。他太清楚这样的后果了……指望那些官员自觉执行新政,是万万不可能的,只要监管一松懈,肯定会大踏步地往回退,自己的心血就要付诸东流了。

想到这,张居正微微颤动干裂的嘴唇,艰难道:“要不,夺情起复吧……”这是想要留下来,唯一的办法。按说大家辛辛苦苦奋斗几十年,这个‘让人忘掉悲痛,继续工作’的法子,应该很受欢迎才是……在之前也确实如此,宋朝便有宰相不丁忧,为国尽忠就是尽孝的说法,本朝一开始也是这样,比如大名鼎鼎的杨荣、李贤,都曾经夺情起复过,除了被道学先生骂几句,基本上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。

但是到了嘉靖年间,这却成了人人不敢触碰的禁区。之所以会出现这种转变,是因为出了一位大孝子,就是那位名气比杨荣、李贤大得多的杨廷和。杨阁老的父亲死了,正德皇帝竭力挽留,大家也都认为他一定会留下……这不明摆着的么?辛辛苦苦奋斗三十年,才有了如今的地位,谁愿意一走就是三年,保不齐回来又得重新排队。

但杨廷和不知受了什么刺激……从之后和嘉靖皇帝的争执看,此人也确实重视这些伦常之礼……皇帝坚决不批,他就直接不告而走,整整旷工三年。这下好了,成全了他的孝子之名,形象愈发高大起来,可也把别人给坑苦了。从此以后,朝廷高级官员死了爹妈,要是敢说夺情,言官们肯定会拿出杨阁老的例子来说事儿,把他骂成禽兽不如。不孝子无忠臣,只能沦为众矢之的,以至于后来谁也不敢提这两个字。

张居正自然知道一旦夺情,自己将面临什么样的处境,但他实在放心不下自己的事业,而且心中也存在几分侥幸……以沈默今日的超级声望,就算说煤是白、雪是黑的,也没人会公然反对。所以只要是沈默提出夺情,自己再做做姿态,反复几次,此事八成就能成功。

说完之后,他定定望着沈默,等待回话。

到底要不要张居正夺情,沈默想了整整一晚上,此刻他已经有了主意,缓缓道:“还是丁忧吧!”

“我说的是真心话。”张居正皱眉道。

“我也是。”沈默轻声道:“夺情的风险太大,后果太严重,我认为没必要冒这个险。”

“你……”张居正苍白的脸上血色上涌:“难道以为我是恋栈权位么?”

“你误会了。你是什么样的人,我还不清楚么?”沈默摇头道:“我的意思是,你这些年做事得罪的人太多,若是再给他们口实,肯定会群起而攻之的。”

“得罪人我不怕,只要能保住新政执行下去,哪怕吾为侩子手,我愿在法场证菩提!”张居正闷哼一声道。

“你这是不放心我……”沈默无奈道。

“你让人放心么?”张居正睥睨着他道:“这些年,可见元辅大人处理过一个官员?哪有这样做首辅的!”

“那是因为有你在。”沈默两手一摊道:“张阁老屠刀高举,我就得作菩萨相。要是你不在了,我自然也有狮子吼。”

“好吧!这是对人,那对事呢。”张居正不留情面的数落道:“既然元辅无意留我,那咱们不妨把话说明白了,万历新政这些年,我主抓的是一条鞭法和清丈田亩。前者基本成功了,后者却可以说,基本失败了!洪武二十六年,全国清丈田亩,得田八百五十万顷,这还没有算后开辟的云南和贵州。到现在经过二百年的休养生息,又多了云贵两省,理应有一个巨大的增幅才对!结果呢?两京一十三省,只得田七百九十万顷!如果扣除云贵的八十九万顷,足足比原先少了一百五十万顷!就这样,我还得到了‘掊克’的恶名!”

“问题到底出在哪里?表面上,当然是执行官吏的原因,他们或是被大户腐蚀拉拢,或是认为应当宽仁,想方设法为大地主们瞒报漏报!但根本原因,还是出在你这个首辅身上!”张居正冷硬道:“因为年代久远,以前的清丈数据只能是参考,无法作为考成的依据,这就更需要我们严加督促、防止舞弊了,然而元辅大人一贯的纵容态度,让地方官员毫无顾忌的与前去清丈的户部官员周旋,才酿成这一恶果!”

“我这不是无端猜想!”张居正接着道:“这次清丈,比之弘治十五年的那次,田额增加最大的是北直隶,河南和山东三处;全国增加九十万顷,单这三处,便增加六十万余顷。除这三处外,湖广、云南、贵州、陕西、四川都有增加。而南方七省,却都几乎与弘治十五年保持不变。这绝不是一种巧合,而是这些地方的官员得到了默许,只要和弘治十五年那次一样,他们就可以过关!”

“这些地方的官员听谁的,我想这世上没有比首辅大人更清楚的了!”张居正怒火冲冲地盯着沈默道:“为什么北直、河南、山东增加得最多,因为离着北京近,糊弄不了我!南方七省为什么没变化,因为离着首辅近,自然没什么好担心!”

“你这么说,可就冤枉我了。”沈默也不跟他着急,只是一脸苦笑道:“我出身于东南,也最清楚这里面的问题。简单来说,就是太富太强,离北京又太远。当年成祖皇帝迁都,就为今日东南失控埋下了伏笔。”

“嘿!怪不得在东南当官的外地人,都称之为鬼国!”张居正承认沈默说得是实话,郁郁道:“朝廷的政令,可远达云贵,却不能行于东南,盖其人情狡诈,胆大包天,目无朝廷,他日天下有事,必此重创之!”但他没有像沈默一样,一脸无可奈何,而是话锋一转,昂然道:“东南事势已极,理必有变!必须要稍稍振刷,使其知道朝廷法纪之不可违,上下分义不可逾,汰其太甚,才不至于不可收拾!”

“这话说的不错,可是需要从长计议。”沈默长长一叹,目光诚挚地望着张居正道:“太岳兄,既然今日把话说开,我也说说对你的看法。”

“请首辅大人赐教。”张居正面无表情道。

“你经天纬地的才具,勇于任事的魄力,都在我之上。”沈默坦诚道:“但是,在我看来,你并不是一个成功的改革家。”

“呵呵……”张居正向来自视甚高,就算被沈默压在头上,也只觉着是时也命也,非战之过。

“什么是成功的改革家,自然是让他的改革深入人心,哪怕人不在了,他的方针大略也无法被推翻。”沈默给出他的定义道:“我不想举古人的例子,只想说,你连离开二十七个月的信心都没有,只能说明你对自己的改革也没有信心。”

“如果元辅能和我齐心协力,我又怎会不敢离开?”张居正闷声道。

“你一直觉着是我在拆你的台。”沈默缓缓摇头道:“其实你错了,我不过是在给的举措降温罢了,改革这把火,弄不好就烧到自己。我理解你时不我待的心情,但你要知道,自己要指挥的,是一帮子已经腐朽了的,骨子里就浸满了因循、自私因子的官僚,你可以用考成法控制住他们,但你一旦离去,他们第一件事就是把那本账册撕掉!你在的时候催逼的越紧,对他们越严厉,他们将来的反弹也就越猛烈!指望这些人来延续你的政策,这可能么?”

“只要多给我些时间……”张居正不服气道。

“不是时间的问题,加上高阁老在位时,推行新政已经十年了。”沈默叹口气道:“十年了,真正适宜的政策,早就深入人心,哪还用你这样防贼一样盯着?”

“难道元辅认为我做的都是错的?”张居正不信道。

“你的政策当然是极好极好的,但是古人云过犹不及。”沈默道:“只需要回调一下,给官员们松口气。十分的政策,能有七分地执行,就算是很成功的了。”

“就怕这一松,再也紧不起来!”张居正道:“我还是坚持己见,只有严格要求,有过必罚,才能使百官知畏惧,不逾矩,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。”说着抱拳恳求道:“元辅,我们再坚持几年吧……只要元辅肯出力,两京十三省,哪个敢出幺蛾子!”

“如果说之前,是没有人敢。”沈默依旧摇头,满嘴苦涩道:“但是皇上大婚,给了许多人暗示,他们认定了我得交出权力,肯定要蹦出来表现一番的,不然怎么向皇上和太后邀功请赏?”说着看一眼张居正道:“如果这个时候,我再力主夺情用你的话,就会连那些反对新法的人也加入进来。到时候我们夺情理亏在先,他们只要抓住这一点发挥演绎,不需要反对什么新法,只需要把你批倒批臭,让你再也爬不起来,你提倡的新法自然也跟着完蛋了……”

听完沈默的话,张居正沉默许久,才深深望着他道:“你会交权么?”

“我不是恋栈权位之人,也没想过要独裁。权,我是一定会交的!”沈默眉头紧蹙,沉声道:“但什么方式交,交给谁,这是我在意的。”

“你执念了,”张居正摇摇头,苍声道:“臣子的权力再大,大不过皇上,只要他一道中旨,就算有六科封驳,你还有脸再待下去么?”

“皇帝能一句话拿下我这个首辅!”沈默毫不客气的喷道:“就能一句话把你的改革全都推翻!”

“……”张居正一下子愣怔了,不禁摇头道:“那不一样的。”

“有什么不一样,是换掉我这个恩泽百官的首辅容易,还是推翻你那专惹人烦的新政容易?”沈默冷笑一声道:“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。你觉着皇帝是你的学生,他应该会听你的!但我告诉你,将来若是他能拿下我,就说明皇帝极度看重自己的权力,而你的考成法,将是他最不能容忍的!”

张居正无言以对了,因为沈默说的不错。考成法中最重要的‘监管执行’一条规定:‘抚按官有延误者,六部举之,各部院有容隐者,科臣举之,六科有容隐欺蔽者,内阁举之……’意思是,由中央六部来监督地方各省;由六科来监督中央六部……至于科道,由内阁来管!

两百年前,太祖皇帝在创立政体的时候,核心思想便是制衡。六部级别高,权力小,言官级别小,权力大,谁也压不倒谁,自然就不会出现哪一方权柄过重,尾大不掉的问题。尤其是六科,虽然只有七品,但权力大得惊人,上至皇帝,下至百官,没有不怕他们的。哪怕是渐渐成为宰相的内阁,也一样管不着他们,反而得每月两次会揖,把最新的情况和他们通气,有什么大事商量着来。如果对内阁的决定不满意,六科回头就能翻脸驳回,让你下不来台。

这种朱元璋式的互相限制、互相制约。在张居正看来,固然防止了权臣的出现,对国家却不是什么好事……一件事情交代下去,你讲一句他讲一句,争得天翻地覆。十天半个月下来,什么都没办成。张居正一贯深恶痛绝这种没完没了的虚耗。

他认为要专心做事,就得‘省议论’,大家省省口水,听内阁的命令办事就成!于是在他的主张下,连平时监督他人的六科和御史,都要考核工作成绩。

以六科制六部,以内阁制六科,实现内阁的独裁,这就是张居正考成法的潜台词……

沈默离去后不久,乾清宫太监魏朝又来了,带来了皇帝的私人宣慰道:‘朕今览元辅所奏,得知先生之父,弃世十余日了,痛悼良久。先生哀痛之心,当不知何如哩!然天降先生,非寻常者比,亲承先帝付托,辅朕冲幼,社稷奠安,天下太平,莫大之忠,自古罕有。先生父灵,必是欢妥,今宜以朕为念,勉抑哀情,以成大孝。朕幸甚,天下幸甚。’与之前的官样文章不同,这一次的宣慰,带着浓浓的情谊和极高的赞许。

除此之外,还有皇帝所赐的银五百两、纻丝十表里、新钞一万贯、白米二十石、香油二百斤、各样碎香二十斤、蜡烛一百对、麻布五十匹。两宫皇太后也是照样赐唁。

张居正感激涕零、磕头谢恩,魏朝借着上前搀扶的机会,在他耳边小声道:“太后和皇上有话给老先生,皇上离不开您,千万不要离京啊……”

张居正不动声色地点点头,声音低沉道:“请公公转告皇上、圣母,臣不忠不孝,祸延臣父,乃蒙圣慈哀怜犬马余生,慰谕优渥。臣哀毁昏迷,不能措词,容臣些许时日,恢复神智再说。”

魏朝点点头道:“奴婢记住了。”

待送走了魏朝,张居正对着皇帝送来的礼物定定发怔。就像他方才所说,一听到自己父亲去世,皇家便又是宣慰,又是赐赙,拉拢亲近之意十分明显。这也正是张居正想要夺情的初衷之一,小皇帝大婚之后,肯定是想要亲政的。但那势单力孤的母子俩,恐怕连面对沈首辅的勇气都没有,当然需要自己这个帝师留在京城。

这下张居正明白了,沈默为什么一定要自己丁忧了……不想让自己和皇帝连成一气,威胁到他的地位。然而此念一生,他自己先摇起头来,沈默要是有私心的话,六年前就把自己踢回老家了……

到底是遵照沈默的意思,乖乖丁忧致仕,还是按照自己心里所想,从了皇帝的心意?张居正着实有些犹豫起来。反复思考还是拿不定主意,他决定等等再看,反正不管哪个决定,自己都得先上请求丁忧的奏疏,不妨看看皇帝结和百官反应再说。

话分两头,从张居正那里回来,魏朝便前去乾清宫复命。

李贵妃已经明显见老,还不到四十岁的人,却显得形容憔悴、暮气沉沉,似乎这几年过得十分煎熬。她的儿子,万历皇帝朱翊钧,却成长为一名眉目清秀的少年,个子也长起来了,只是身形有些单薄,提醒着人们,他才只有十五岁。

虽然已经举行了订婚大礼,但他仍在李太后的严密监护之下。乾清宫正寝之室,摆了两张床,一张是朱翊钧的,另一张则为李太后所用,她与儿子对面而寝,一是怕儿子被太监带坏,二是担心有人会夜里加害皇帝……毫不夸张的说,这些年来,她虽然贵为皇太后,却没有一日不生活在恐惧中。

一切都是源自那个噩梦般的日子——隆庆六年八月初一,她在大臣的威胁下,为了自保杖杀了冯保。本想是用这个奴才的死,换得一分安宁,然而谁知冯保的死,却只是噩梦的序章!

冯保死后,锦衣卫查抄了他在京中的外宅,不仅发现大量的僭越之物,还有他指使东厂寻找胡神医,借不知情的孟和进邪燥之药给先帝的一连串罪证。最后三法司给冯保定了大逆的罪名,碎尸、夷三族,东厂也因为成了谋害先帝的帮凶被彻查。结果查出的不法之事罄竹难书,从上到下几乎都被法办。

特务政治是文官政治的天敌,不知多少正直的文官惨遭东厂特务的戕害,所以官员们哪有不趁其病要其命的道理。于是纷纷上书要求关闭东厂结束特务政治,并扬言,谁要是反对,谁就是谋害先帝的同党,当与冯保一同论处。

当时皇帝还小,她也被舆论滔天、群情汹汹的架势吓坏了,不得不批准了取消东厂的要求。再加上之前司礼监丧失了事权。深宫中的母子俩,一下成了聋子和哑子,高高的宫墙不再是她们坚实的保护,反而成了禁锢住她们的牢房。在李太后看来,那些大臣是要抢夺皇家的权力,让她们母子俩永远靠边站,他们才好为所欲为。

她日盼夜盼,盼着儿子快点长大成人,成为一个真正的皇帝,能够乾纲独断、无人敢欺,好给她这个当娘的撑起一片天,能不再这么担惊受怕了。现在好容易盼着皇帝就要大婚,然后便能名正言顺的亲政了。就在这个节骨眼上,唯一能帮他们母子撑起一片天的张张居正,却面临着服丧丁忧,这对李贵妃的打击可着实不小……

听了魏朝的回报,李贵妃不解道:“张先生难道有什么顾虑不成?”

张居正没给准信儿,魏朝不敢乱说话,倒是朱翊钧开口道:“母后,守制是太祖爷爷定下的规矩,凡在职官员,遭逢父母大丧,必须除去官职,回家丁忧三年,然后再复职。这是祖制,张师傅也不敢轻易违背。”

“这么说,张阁老定要回家三年?”李贵妃忧心忡忡道。

“按朝廷大法,是得这样!”朱翊钧点头道:“祖宗法度不可变。”

“不对不对,祖宗是我们的祖宗,只会帮着我们,怎么会拆我们的台呢?”李贵妃摇头道:“钧儿,你想一想,你大婚后亲政,离了张先生的帮助,你能压住那一班老奸巨猾的官员?”

万历尽管已经当了六年皇帝,且天资聪颖,极有主意,但他一直都待在深宫,除了教他的老师,就没有和外臣接触过。加上李贵妃像祥林嫂一样,整天在她耳边念叨,那些大臣如何如何的居心叵测,如何如何的想让她们娘俩当一辈子囚徒,让他对外臣有一种深深的恐惧,因此不假思索道:“母后,朕还离不开张先生。”

“是啊!你虽然贵为天子,毕竟还是孩子,”李太后怜惜地看着儿子道:“其实亲政也不过是个由头,你小小年纪懂什么治国?只是为了让张先生帮你把权力夺回来,没人敢欺负咱娘俩罢了。”说着紧咬下唇,面上浮现坚定之色道:“正好借着这次机会,让天下人知道你已经长大了,有自己的主意了!咱们一定要留下张先生”

“母后,还得看张先生的意思吧!”万历却有不同看法道:“父死守制,这是天经地义的事,一夺情,张先生就不能尽孝道,孩儿怕天下人说我寡恩;况且申师傅说过,不孝子无忠臣,这样怕会让张先生背上不忠不孝的骂名……”

李太后有些吃惊地看着儿子,在她心里,他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,想不到却说出这番大道理来。欣慰之余,却又不以为然道:“那些大臣们,惯会说一套做一套。钧儿,你要记住,这天底下最不能信的,就是他们的话。同样一件事,他们想这样,就有这样的说法,想那样就有那样的说法。对于孝与忠的关系,他们还有个说法叫‘移孝作忠’。孝是对父母,忠是对皇上。天大地大皇上最大,如若忠孝不能两全,作臣子的,首先就得尽忠!”

“那,孩儿在这件事上,不会遭到骂名?”万历毕竟还小,自然相信自己的母亲。

“不会,”李太后爱怜地看着儿子,和颜悦色地开释道,“你如果留下一个奸臣,为的是自己的声色犬马,而让他夺情,后代人肯定会耻笑你。但张先生是大大的忠臣,他会帮你夺回江山,对这样的人夺情,是英明君主的作为!”

“有母后这句话,孩儿就放心了。”万历终于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。

见儿子如此认真地思考问题,李太后不得不承认,儿子已经长大了,这分明是她日夜期盼的事情,但事到临头却又心生惆怅。想了想,又道:“你如今大婚在即,一旦婚礼将成,我就要回慈宁宫了。日后不能每天督促你的起居饮食,练习政务,你千万记住,自己是天地神人之主,关系着祖宗社稷。一定要万分涵养,节饮食,慎起居,依从老成人谏劝,不可溺爱衽席,任用匪人,使母后担忧……”话还没说完,她就掉下泪珠来。

万历见了,赶紧给母后擦拭泪痕,轻声安慰道:“母后放心,孩儿不会让您失望的……”

“钧儿啊……”李贵妃搂住儿子,低声饮泣起来,倒把万历给弄懵了,不知母后这是触动了哪根心弦。

这时候,日已西垂,夕阳正好斜斜地照射进来,给这对天下最尊贵的母子,涂上一层淡红的光晕。

张居正丧父一事一经传开,便成了京城官员议论的焦点,为这位改革急先锋惋惜者有,觉着是他的报应者亦有,但起先也只是人们茶余饭后,冷眼旁观的话题而已,并没有人掺和进来。

因为大明官员的丁忧守制制度,施行两百多年从不曾更易……官员一接到家中讣告,循例都要立即上疏乞求回家守制三年。皇上也会立即批复,着吏部办妥该官员开缺回籍事宜。这在百官看来,是天经地义的事情,因此谁也没闲到多管闲事,教张阁老和皇帝该如何如何。

然而事情的发展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,接到讣告至今已经四天,张居正却还没有上疏请求丁忧,只有给皇帝和太后的两道谢疏,上面也无半点丁忧之意。更让人觉着不对味的是皇帝的态度。即将大婚的万历小皇帝,以出奇的热情回应了张居正的奏疏,话里话外的慰留之意十分明显。

于是一些好事的官员,就撺掇着葛守礼,借着到张居正府上吊唁,旁敲侧击地问他,是不是过于忧伤,以至于忘了什么重要的事?

张居正被老前辈说得老脸通红,讪讪道:“这两日魂飞魄散,进退失据,有失礼的地方,还请葛老多担待。”

见他还要装糊涂,葛守礼似笑非笑道:“看来是真的忧伤过度了,连丁忧这么重要的事也忘了!”

“葛老这可就冤枉我了。”张居正道:“我已经上疏并咨行吏部,题请放回原籍守制了。”

“没有忘就好。”葛守礼意味深长道:“不能让天下人误会江陵的人格啊!”

“……”张居正无言以对。

第二天,吏部果然收到了张居正请求丁忧的咨文,尚书王崇古刚要按例批复时,却随即有宫里太监前来传旨道:‘张阁老受皇考付托,辅朕冲幼,安定社稷,朕深切依赖,岂可一日离朕?父制当守,君父尤重,准过七七,不随朝,你部里即往谕着,不必具辞。’

杨博身殁之后,王崇古便被从三边总督任上召回,接任了吏部尚书一职,以此为交换,张居正复出为次辅,张四维退居三辅。这位戎马半生的天官大人,既和首辅保持着亲密的关系,又能维护吏部的独立性,使其没有沦为内阁的附庸。仅此一点,就让他有资本笑看风云、宠辱不惊了。然而接到这道不许张居正丁忧的旨意后,他却感到了深深的不安……这是六年以来,皇帝给外廷下的第一道中旨!

之前也有过很多旨意,然而大都是例行公事,照本宣科而已,但这一道中旨,强烈透出了皇帝的自主意识——朕要你这样做!

按说皇帝的话就是金科玉律,必须照此执行。但王崇古哪敢未经请示,就开了这个口子?只要有这一次,日后皇帝就可以绕过内阁和六科,对百官发号施令。隆庆六年建立起来的良好机制,只能是土崩瓦解了……

那是首辅大人以恢复祖制的名义,整顿出的一套决策机制。其内核是‘以政务还诸司,以用舍刑赏还公论’,简单说来,就是明晰中央和地方的权责,谁该管什么,不该管什么,都清清楚楚写在章程上——督抚负责本省的军政民政,六部负责统筹各省,协调方面,内阁则统筹全局,协调六部。六科监督六部政务,都察院监察百官。遇有大事以及四品以上官员的去留,则由廷推和廷议决出。为了避免拉锯、提高效率,无论廷推还是廷议,都采用投票的形势,少数服从多数。对于关系国运的重大事项,则必须要三分之二多数才能通过。廷推和廷议的结果,就是最高决策,除六科之外,连内阁首辅都无法否决。

这套机制在刚推出的时候,众人还体会不到它的好处,只以为这是首辅大人为避免独裁恶名的故作姿态之举。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,他们很快便掌握了这套规则,并用它维护自己的利益,推行自己的主张。他们发现,尽管首辅大人还牢牢掌握着多数,但只要是得人心的提议,就能很容易得到通过。六年时间,一共举行廷议了八十七次,提出五百七十项动议,通过三百三十项……不管最后成功与否,这些决议都被推行了下去。这让官员们第一次对国家,有了主人翁的感觉,他们凭着自己的心意去改造着这个世界,这里面当然有利己的成分,可读书人的道德感,朝廷官员的使命感,使他们不可能完全利己,而是要考虑到士农工商、黎民百姓,这个社会的方方面面。

这是个最好的时代,至少对官员们来说是这样的。他们第一次凌驾于皇帝之上,彻彻底底的享受着国家的权力,这种感觉让每一个人迷醉,就算是个梦,也不愿醒来。

深感自己无法处理此事,王崇古命人备轿到内阁,找首辅大人拿主意。

沈默负手站在窗前,窗外是春光无限,王崇古却感到首辅大人如万载不化之冰,浑然不似平时令人如沐春风的感觉。

听完他的汇报,沈默长长叹一口道:“天要下雨,娘要嫁人,谁都有权力提出自己的主张。你是什么看法?”

“下官并不想博名于青史。”王崇古缓缓道。

沈默眉头一蹙,还没说话,却听他又说出下半句道:“但维护纲常体统义不容辞!”

沈默神情一松,这才回过头来道:“你也不必过度反应,这件事,是非自有公论。”顿一下,又嘱咐道:“还有,不要责怪张阁老,他的心情,下面人不体谅,我们是要理解的。”

“是。”王崇古点点头道:“我与张阁老并无私怨,但如果违反守制条例,对于以孝治天下的大明来说,无异于开了一个危险的先例。现在张阁老并没有这样做,我当然不会让他置于舆论的讨伐。”

“嗯!”沈默颔首道:“你办事我放心。”

王崇古刚要告辞出来,又想起一事道:“听说俺答死了……”

“是,就在前日。”沈默点点头道:“刚刚报上来,还没有见邸报。”

“一代枭雄没有马革裹尸,却困死京城,”王崇古有些黯然道:“不能不说是悲哀。”

“他的悲哀,换来的是十年来汉蒙和平,人民安居,”沈默却没有那么多英雄情怀道:“如果都是这样,那我宁肯天下的枭雄都悲哀。”

“也是。”王崇古笑笑,正色道:“不过他一死,那些台吉们怕是要闹起来了。”

“是啊……”沈默长长一叹道:“好一个多事之春。”

“我听说,皇上大婚,那位郡主娘娘也会前来观礼。”王崇古突然流露出古怪的笑意:“那时候首辅大人才叫个乱。”

“滚犊子!”沈默飞起一脚,王崇古早有防备,一脸贼笑地躲开,就像回到当年的河套前线。

出了会极门,王崇古刚要上马,便看到张四维夹着书匣,步履沉重的迎面走来。他让随从在一边候着,自己则迎上去,走到近前才出声道:“掉魂了么!”

张四维吓了一跳,抬头一看,苦笑道:“原来是舅舅。”

“想什么呢,一脸苦相,又跟媳妇闹别扭了?”王崇古对外甥笑道。

“不是家事。”张四维摇摇头,压低声音道:“告诉舅舅也无妨,今日是我在文华殿当值。”隆庆年间留下的规矩,内阁大学士轮流在文华殿当值,监督小皇帝的课业,并随时为他答疑解惑。

“怎么了?”一听这茬,王崇古心有所觉,便拉他到道边,低声问道:“发生了什么事情?”

“今天散课后,皇上单独留下我,希望我能出面上书朝廷,劝说张江陵夺情。”张四维素来沉静的脸上难掩郁闷之色道:“这真是飞来横祸……”小张阁老这些年伏低做小,从不生事,想不到事情却自己找上门来。

王崇古一边听,一边默默寻思道,不论立场说,这实在是保全皇帝体面的万全之策。夺情这种事,毕竟大不韪,若皇上直接给张居正下旨,势必会引起士林非议。这时,若让张四维这位大学士出面上奏,皇帝只需找准便可达到目的。而且潜在的风险便从皇帝那里移给了张四维。最后的成败姑且不论,他都得替皇帝把骂名背起来。

应该说皇帝考虑的十分周全,就是没有考虑张四维的感受,这让他感到无比郁闷,难道辛辛苦苦熬了这么多年,还是逃脱不了替罪羊的命运?

“咱爷俩还真是同命相怜。”听完张四维的话,王崇古苦笑着把自己的遭遇也简单讲了,然后问道:“你准备怎么办?”

“我个人觉着,无论是从朝廷纲常还是从国家政局考虑,张江陵都不应该夺情。”张四维缓缓道:“但皇上乃是天下之主,他说出来的话,我们还能不照办?”

“话虽如此,但皇上才不到十六岁,他知道什么国务?”王崇古大摇其头道:“还有找你来李代桃僵,这种法子,是十六岁的孩子能有的城府么?我看这背后,一定是有人使坏!”说着压低声音道:“再说首辅那里,方才虽然没有表态,但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……”

“世宗肃皇帝当年,也只有十六岁……”张四维摇头道:“当时的首辅杨廷和,不仅同样是三朝老臣,还是世宗得位的恩人。但是怎么样?斗来斗去,还不是黯然致仕?”

“世宗皇帝那样的奇葩,不多见。”王崇古摇头道。

“皇上,本身就是不败的,无关年龄,也跟智慧无关,只因为他是皇帝。”张四维叹口气道:“我知道这些年来,大家都很快活,但那是建立在皇上太小基础上。现在皇帝长大了,要收回权力了,这是大势,违逆了就会粉身碎骨。”

“这么说,你心意已决了?”王崇古道。

“嗯!”张四维虽然外表柔弱,但极有决断,点点头道:“圣意违逆不得,我必须奉旨行事。”说着展颜一笑道:“舅舅没必要和我保持一致,在局势未明朗之前,咱们这也算是两边下注。”

“嗯……”王崇古面无表情的颔首道:“也好。就看咱爷俩谁的选择是对的了。”

“希望我是错的。”张四维笑笑道:“舅舅,我送你。”

“不必了。”王崇古虽然是进士出身,但多年的军旅生涯,已经磨砺掉他身上的酸腐之气,招招手,待下人把马牵过来,便翻身上去,头也不回的离去了。

望着他干脆利索的背影,张四维不禁摇头苦笑。直到看不见人影,他还定定站在那里,只是脸色变得阴沉似水。

如果说张居正对沈默,有一种‘既生瑜、何生亮’的无奈,那张四维就要恨老天爷,为什么要弄这么多强人在自己眼前头!

说起来,张四维的前半生,丝毫不比沈默张居正来得逊色。他出身于官商买办之家,张家是山西有数的巨富,又有王崇古、杨博等一干长辈看护,绝对是既富且贵。但这一切都不能掩盖他本身的优秀,张四维天生玲珑心思,有过目不忘之能,四岁便可以出口成篇。长大后,人又生得唇红齿白,风流俊俏,这样的人生,不用奋斗都可以过得鲜花着锦。

但他没有迷失在富贵乡中,而是潜心进修取仕,年纪轻轻便一路高中,以第一名的成绩选庶吉士。而后凭借先天的人脉,加上自己兢兢业业,他步步攀升,最终仅比沈张二人晚两年便入阁拜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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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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