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页 历史 官居一品

点击收藏后,可收藏每本书籍,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

第716章 虎狼斗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2589 2021-10-18 14:35:32

如果说张居正感到的是春寒料峭的话,那沈默感受到的,就是冰冷刺骨的严冬。自从徐阁老在过年聚会上表明态度后,他便遭到了此生第一次全方位的压制,不仅被切断了与礼部的联系,还在六部分配中,分到了水泼不进的兵部,想要融入进去难上加难。加之前朝旧臣的起复,朝中一下多了许多德高望重的老臣。沈默这个刚刚起势的第四巨头,地位遭到了严重的挑战。话语权和影响力,一下子都小了很多,如果没有改变,将惨遭边缘化的厄运。

这日得了兵部的差事,他回到家中,便与几位先生在书房枯坐,空气有些凝滞,气氛十分沉重。

“我看徐阶是下定了决心,要把大人逼出朝廷去。”打破沉默的是王寅,他双目闪着幽暗的光,缓缓道:“看来我们去年三番的相抗,已经引起他的警觉了。”

他这冷森森一句,让书房中的气氛愈加凝重了。沈默放下把玩在手中的玉镇纸,强笑道:“我要是不愿意离京,哪怕徐阁老也强迫不得。”

“对,但他能让大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,事事不顺,处处难受。这时再给你个出镇一方的机会,你去还是不去?”王寅起身走两步道:“其实大人心如明镜,论心计智谋,徐阁老已经百年来的第一人了,岂肯为无益之举?以前的过节且不说,单说咱们违背他的意愿,抢在张居正之前入阁,他已经对大人心怀不满了。您入阁之后,又没有迅速向他表示忠心,反而一面拉帮结派、一面和高拱眉来眼去,其心中的愤懑可想而知。”

“怎么向他表忠心?”沈明臣拍案道:“有张居正在,大人永远是个后娘养的?!”

“没有人会设身处地为属下着想。”王寅冷冷道:“他们只会看到下面人如何违背自己的意志,就认为是别人对不起自己。”说着站住脚道:“葛守礼、赵贞吉、王国光等人起复,固然是为奖赏他们曾经的贡献,但更重要的,是徐阶需要引入这股力量,打破与高拱杨博三家对峙,咱们趁机渔利的局面。”说罢长叹一声道:“徐阶大势已成,从此再无可与他抗衡之人了,哪怕三家联手,也不是对手了。”

“不一定吧!”沈明臣咬牙道:“我看这次山西帮也受益不小,葛守礼和王国光一回来,六部尚书,山西人占了一半,他徐阁老未尝能奈何。”

“这就更看出徐阶的高明来了。”王寅道:“他将闺女嫁给张四维,王崇古就不好和他对着干。又卖给葛守礼和王国光天大的人情,两人再不济,也得在争端中保持中立。杨博身边的力量,还未开战就被他分化的七七八八,这仗还怎么打?都说杨博是天下奇才,我看比起徐阁老来,还是差得远哩。”

让王寅这样一分说,屋里众人无不心凉彻骨,这真是前所未有之困难局面。半晌,沈默面色沉重道:“难道真没有破局之法吗?”

“有道是一力降十会,在绝对的强权面前,任何计策都是苍白无力的。”王寅一字一句道:“不幸的是,徐阁老就拥有这种力量。”

“惹不起,躲得起。”这时一直默然不语的余寅出声了:“大人,既然暂时奈何不得,我们也讨清闲,来个姜维避祸如何?”

“这主意不错,徐阶不是一直想让大人讲学吗?那咱们就专心讲学去。”沈明臣笑道:“人无千日好,花无百日红,何况徐阶一个六七十岁的糟老头子。”

“徐阶当初也是这样想!”王寅却冷冷道:“可严嵩八十二岁还老而弥坚,到最后还不是亲自动手,才一举夺得柄国之位!”顿一顿道:“严嵩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,如果徐阶一直消极等下去,真不知是什么光景了。”

沈默默默点头,沉吟良久,起身向王寅一躬道:“我与先生相处数载,知心知音,忧患与共。愿先生有以教我!”确实到了危急时刻。沈党的情况十分特殊,说是徐党的一个分支更为恰当,除了那些铁杆之外,绝大多数沈党分子,其实并未和徐党划清界限。脚踩两只船,就是为了看看哪艘船更好……虽然徐沈之间的强弱对比从未改变,但徐阶那边已经人满为患,插不进脚去。之前觉着沈默年轻有为,前途一片光明,很多人都想抱这支潜力股。可他要是前途堪忧了,还有多少愿意同舟共济的,就很难说了。

“唉……”王寅叹口气道:“双方的差距太大,现在只能从那极小的希望中,去寻找机会了。”说着长眉一扬道:“不过大人也不必太过忧心,眼下还不至于树倒猢狲散,咱们也不是全无机会!”

“呵呵!正的反的都让你一人说了。”沈明臣笑起来道:“将来不管何种情形,你都没错就是了。”

“大人现在所面临的,倒像当年徐阁老的处境,但确实比徐阶当年好多了。”余寅这回帮着王寅解释道:“再说了,这次也能让大人看清,谁是坚定的盟友,而谁又是投机派。”

“京察结果一出来,”沈明臣接话道:“大人的处境会好过很多吧!然后再多学学徐阁老曲意侍严嵩嘛!”

“不错,会缓过气来的。”王寅经过短暂的思考,心中已经有了计较,轻叹一声道:“古人云‘处庸平父子易,处英明父子难’,师生如父子,大人和徐阁老正是最难处的一对。”说着端详着沈默道:“你俩其实比父子还要相像,对彼此知根知底,所以反而难以相处。不过现在来看,好好相处当然要紧。但刻意地学他侍奉严嵩那样去奉迎,似乎不必!”停顿一下道:“毕竟现在和那时的情况不同了,先帝君心似海、乾纲独断,操众人于鼓掌,严嵩再强,也不过是先帝的走狗,没有主人的允许,是不敢动徐阶一指头的。所以徐阶才有机会去给他灌迷魂汤。”

“而徐阶不是皇帝,他的权力并不是先天的,为了更长久的保有权力,他都将坚持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……事实证明,您奉不奉承都没两样。”说着他望向沈默道:“而大人的本色是中正平和,不谄不傲,与人为善却谁也不依附。独立自主才是您的立身之本啊!有道是‘人若改常,不病即亡’,严阁老就是个例子。他以为先帝瞧着他老迈无用,便竭力强自振作,结果如何?大寒大暑不伦不类,反而做多错多、破绽百出。不久便让徐阁老拱下去了。”

“当今皇上垂拱而治,竟连自己的威柄也不要了,这样大明就没了一言定生死的无上权威,尽管徐阶最强,但他想要对付谁,都少不了运筹帷幄、调兵遣将,这样就得讲道理、拼实力、还得顾及人心所向、师生情分,无疑放不开手脚。”余寅跟上了王寅的思路,接着道:“放不开手脚就没法把事情做绝,做不绝就给别人留下空间。一时的弱势不要紧,我们可以再次从弱到强,安身立命!”

“对嘛!”沈明臣接着笑道:“他走他的阳关道、咱过咱的独木桥嘛!弱小不怕,慢慢变强就是。”说着竖起指头道:“比起徐阶来,大人最大的优势就是年轻,咱们完全可以慢慢来,稳扎稳打,再次积累优势。”论起战略眼光来,他可能不如二寅,但论到具体事情,他的反应绝对是最快的:“兵部可不是铁板一块,虽然一帮山西人扎堆,但王崇古本来眼看着就扶正,咣当一声,便被人给挤了下来。王崇古这人我和他打过交道,心劲儿高的很,要是德高望重的葛守礼过来还好,偏偏徐阁老为了搞平衡,让葛老和王国光对调。这下就有好戏看了——王崇古是嘉靖二十年进士,熟悉兵政、还当过蓟辽总督;王国光是二十三年的进士,干过礼部、工部、户部,就是没接触过戎政。现在徐阶让个资格浅没经验的晚辈,领导个老资格本事大的前辈,我看他存心就是想让兵部窝里斗……最怕他们铁板一块,只要斗起来,还怕没机会插手进去?”

“不容易啊!句章这次终于说对了!”王寅拊掌笑道:“大人,我送你四个字,上善若水!”

“上善若水?”沈默轻声道。

“对,老子说,上善若水。水善利万物而不争,处众人之所恶,故几于道。”王寅正色道:“居善地,心善渊,与善仁,言善信,正善治,事善能,动善时。夫唯不争,故无尤。此乃谦下之德也。故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,以其善下之,则能为百谷王。天下莫柔弱于水,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,此乃柔德;故柔之胜刚,弱之胜强坚。因其无有,故能入于无之间。”

这时沈默也笑起来,接着王寅的话道:“老子还说:‘以其不争,故天下莫能与之争,此乃效法水德也。水几于道;道无所不在,水无所不利,避高趋下,未尝有所逆,善处地也;空处湛静,深不可测。善为渊也;损而不竭,施不求报,善为仁也……’”面上的忧色尽去,换来的是许久不见的明朗笑容。

“恭喜大人又勘破一关。”三位谋士都笑起来道:“恐怕从今往后,再没有能难倒您的了……”

“哪里哪里,刚说要学水德,得保持谦虚啊……”沈默心情大好,竟也开起玩笑来。

这番对话什么意思,王寅那段的字面含义是:最高的善像水那样。水善于帮助万物而不与万物相争。它停留在众人所不喜欢的地方,所以最接近于大道。上善的人,要像水那样安于卑下,存心要像水那样深沉,交友要像水那样相亲,言语要像水那样真诚,为政要像水那样有条有理,办事要像水那样无所不能,行为要像水那样待机而动。正因为他的不争,所以才始终进退自如,这叫谦下之德。而江河湖海之所以能成为百谷之王,正是因为它有这种谦下之德,善于处于逆境状态。

天下最柔弱的莫过于水,然而它却能穿透最为坚硬的东西,没有什么能超过它,这就是谦下之德,也就是‘柔德’所在。所以说弱能胜强,柔可克刚!是因为它不见其形,所以才能进入没有缝隙的东西中去!

王寅的这番话,是认可了沈明臣的思路,但给了沈默提出了更高的要求,虽然‘处众人之所恶’的兵部,面对的形势十分严峻,但依然要发挥‘柔德’,‘居善地,心善渊,与善仁,言善信,正善治,事善能,动善时’,这样才能以柔克刚、以弱胜强,成为‘百谷之王’!

沈默的话,是对王寅最好的回答,他说,为什么水看似不争,却天下莫能与之争呢?这就是‘水德’的高明所在,因为水的德行最接近于‘道’。而‘道’是什么?就是善处地,善为渊、善为仁。

善处地,是对眼光头脑的要求,审时度势,选择最有利于自己的位置,像水一样无处不在,无所不利。避高趋下、无人能逆;善为渊,是对外表内涵要求,像水一样,表面清澈而平静,但却深不可测。善为仁,是对心胸气度的要求,像水一样付出不求回报,却总是不会枯竭……因为仁者无敌。

当然这些大道理谁都懂,寻常人要真照着做,恐怕只能落个与世无争,达不到‘天下莫能与之争’的境界,非得有了沈默这样的经历,争过拼过奋斗过,看透了世情人心,感悟过天地至理,才能真正体会到‘上善若水’这四个字的力量。

不过天下人能步入这个境界的有几个?除了传说中的阳明公,还有敬爱的师叔唐顺之,沈默就没见到第三个,就连他自己,也只能说,开始向那个方向努力。

而这世上芸芸众生,还都陷在‘争’字这个窠臼中——人生就是不停的争,不争怎么活下去!

尤其当京察的结果一下来,京城顿时炸开了锅,压抑已久各方势力终于按捺不住,使出浑身解数,把一个‘争’字演绎到了极致!

今年的京察效率很高,二月底,通政使司便向十八衙门发送了京察的结果。四品以上官员上书自陈,大部分都以皇帝的名义优诏褒答,或降调他用,个别的令致仕闲住……但也都是早就理所应当、心里有数的,所以没引起什么波澜。

而吏部会同都察院考察的官员,共得老疾者二十五人,贪二人,罢软二人,不谨一百零二人,浮躁浅露十九人,才力不及二十六人。随后科道拾遗又论罢十余人。共计处分官员一百八十人,其中削籍为民者五人,令致仕者二十五人,冠带闲住者一百零五人,降级外调者四十五人。

应该说,姜还是老的辣,杨博虽然初掌吏部,虽亦有庇护同党之举,但总体而言,对降、黜官员的处分,皆有条文可循,考察的重点,在于官员称职与否、德行如何上。而且对于被纠官员也尽量给予体面,一撸到底、打落尘泥者,不过区区五人,且都是罪行昭昭、恶名远播者。处罚了这些人,不仅不会隐忍记恨,还会令他的名声大振。

而对于大量够得上削籍为民的官员,他都让人以‘冠带闲住’处之,这样使其保全体面,又有朝廷俸禄可拿,对于本就做好了完蛋准备的官员们来说,无疑是仁慈之举,所以今年的京察,算是历年中怨言很少的一次了。

但怨言少不代表没有怨言,更不代表没争议!至少京城有一处衙门,就已经是群情激奋,怨气冲天了!

那就是唯二在大内办公的六科廊,这一享受与内阁同等待遇的官府衙门,实乃本朝一大创举……其职权地位,更是体现了太祖皇帝多疑的帝王心术——太祖立国之初,鉴于宋元两代君弱臣强,皇帝权力旁落的教训,永久废除了丞相,把丞相之权分于六部……

但如此一来,他又担心部权过重而威胁皇权,又对应六部而设六科,对六部权力加以牵制及监督。这六科不隶属于任何部门,直接向皇帝本人负责。如此一来,六科不但掌握了参政议政的谏议权,还增加了监察弹劾权,朝廷文武百官无不受其监督。

这时有人可能要问了,那六科的权力过大怎么办?会不会陷入‘棒打老虎鸡吃虫’的怪圈呢?那你就小瞧了太祖皇帝的智慧,他想出了个‘以小制大’的方法——六科设都给事中一人,正七品,左右给事中两人,从七品,另外各有若干给事中,也都是从七品。纵使他们手里的权力再大,那还是芝麻官,形不成自己的势力,更谈不上威胁皇权了。

不过没有必要的话,哪怕爵至公卿的部院大臣,也不会和他们撕破脸,因为给事中的存在,就是为了克制六部权力过大的,所以真要和你过不去的话,还真够部堂大人们难受的。有道是阎王好过、小鬼难缠,所以见了这些科长、科员们,也会客客气气,行拱手之礼。

而且六科政治地位的特殊性,还体现在办公地点上。朝廷各大衙门,都设在京城各处,惟独只有内阁与六科的公署设在紫禁城里头。一进午门,往右进会极门,是内阁;往左进归极门,是六科廊,由此更使六科言官们自觉清贵,自我膨胀了。加上他们的本行就是骂人掐架,这就塑造出了一个浑身是刺、口毒量窄的‘惹不起’的群体。

这次京察结果一下来,最受不了的就是他们。按例,科道虽然仅是七品官,但为了保护言路,京察时向来比照四品以上例上表自陈,由皇帝决定去留的。但这次在某人的力主之下,竟硬生生落到由吏部纠察,还被黜落了数人!

这真是奇耻大辱啊!自京察行使一百多年来,虽然也偶有审察言官的先例,但每次六科十三道的言官们,全都安然无恙。不过想想言官们向来不是一个人,而是一个马蜂似的战斗群体,哪怕手握生杀大权的吏部尚书,也不愿和他们结这个梁子。

但这次破了天荒了,许多原先威风凛凛的御史、给事中都榜上有名,必须卷铺盖回家了……

此刻六科廊正厅中,挤满了从各个值房而来的给事中们,在人群中中央处的几把椅子上,坐着那几个被黜落的给事中……一个个如丧考妣、面如死灰,手中拿着吏部的传票,身子不停的颤抖,仿佛那是阎王爷的催命符一般。口中喃喃道:“怎么会呢?怎么会呢?”

“简直是欺人太甚!”吏科给事中王治最为愤慨,因为被罢黜的言官中有他妹夫,扯着嗓门大叫道:“我们言官一身正气、两袖清风,肩挑道义、惩贪除恶!国朝二百年,有苦谏君王而罢,有弹劾奸臣而黜,有被歹人暗杀而亡……折损的言同仁了去了,可无不芳名永留、正气长存!谁想这次,几位同仁竟要背负着耻辱离去!敌人这是何等卑劣,不敢和我们直面,竟用朝廷公器施以暗算,使我们名声尽丧!真是欺人太甚啊!”说到最后,他已是声嘶力竭,两眼血红了。

“说的没错,士可杀不可辱!”马上有不少人跟着叫嚷道:“这种结果我们不服!我们对不起言官的光荣传统啊!”

“必须要还以颜色!不然还让人以为,我们言官好欺负呢!”群情更加激愤道:“这是谁干的!一起上书,弹死他!”

“好,我们这就分头去搜寻杨博的罪证!”王治见自己振臂一呼,应者云集,兴奋的快要达到高潮了。

谁知当他喊出杨博的名字后,竟明显感觉到,厅中熊熊燃烧的火焰,霎时便蔫了三分……这真是千古奇事儿,言官们的脸上,竟露出或是为难、或是担忧的表情,全没了方才的决绝。

因为人和人不一样啊!杨博是那么好惹的吗?这位老兄虽然没有入阁,可比大学士狠多了。想当年他二十多岁时就名震天下,之后四十多年出将入相,江湖地位之高,连当年严嵩都要让他三分。更重要的,他还是晋党的核心,山西人挣了钱,供子弟读书,为其仕途铺路,仗着雄厚的财力坚持不懈,终于厚积薄发、熬出了成果,如今六部尚书,有一半是山西人,侍郎也有三五个,地方上的总督、巡抚更是不下八九人,至于再往下的中层官吏,那就不计其数了……别的不说,单这间大厅里,就有八个山西籍的给事中,你说这些人能跟着瞎起哄吗?

多年的经营下来,山西帮已经构成一个根深蒂固、枝繁叶茂的权力集团,而杨博,就是这个集团的灵魂人物。他们固然向来低调,与人为善,让人几乎感觉不到什么威胁,但你要敢动他们的灵魂人物,就等着享受五雷轰顶的快感吧……言官们虽然连皇帝也敢惹,但那是因为皇帝轻易不愿惩罚言路。就算皇帝气极了,真发落了你,那也是划算至极的,因为你会立刻名满天下,成为人人称颂的英雄。

但惹到晋党就不一样了,他们不会打你屁股,也不会给你名扬天下的机会,他们有一百种办法,可以让你身败名裂,遗臭万年!

就像这次,其实言官们哑巴吃饺子,心里有数,杨博这次之所以会对他们下手,是因为双方旧有宿怨。事情滥觞于嘉靖末年,自从严嵩被罢,京城出现权力真空后,杨博便有回京一争首辅之意,然而每次好容易通过内外关系,把嘉靖皇帝说动了心时,总会有言官适时跳出来,说有人密报杨博贪墨受贿,要求有司查实予以惩罚。

好在杨博是有守有为的君子,再说他也用不着去贪污受贿,总让人抓不住把柄,可这样一来二去,总要调查一段时间,待证明了杨博的清白后,已经有些老人症的嘉靖皇帝,便忘了要把他召回来这一茬。

如果说一次是巧合,那么两次三次就绝对是有意为之了。结果杨博就在这一而再、再而三之中,错失了回京的最佳时机,眼睁睁看着徐阶完整的接收了严嵩留下的权力。等到他终于再回来时,先帝也处于弥留之际,有些要送他入阁,也无能为力了。

杨博很清楚,这是徐阶害怕自己有朝一日会取而代之,故而未雨绸缪、预为清除,所以唆使言官媒孽!他无论如何,自己就此再无宰执天下的机会了,毕生的追求永不能实现,你让他如何不恨?他恨徐阶,也恨那些言官走狗!但前者是他惹不起的,所以还得虚与委蛇,后者他可不怕,不就是几个小瘪三吗?也只能去欺负新皇帝,落在老夫手里,哼哼!免了就免了,辞了就辞了,你奈我何?!

见一提杨博的名字,这些平日号称‘斗天斗地与人斗,其乐无穷!’的同僚们,竟全都哑了火,王治顿感挫败道:“难不成,真没人能治得了他么?”他目光落在自己的上司,吏科都给事中胡应嘉身上,见其虽然面色阴沉,但目光中闪烁着不甘的光,王治抱着最后一线希望,对他道:“科长,您是咱们六科廊的领袖,天下言官之首,难道也不能为弟兄们说句话吗!”

经他一提醒,众人也猛然想到,对呀!我们怕高拱,胡科长可不怕,他是连高拱都敢惹,且惹了还没事儿的猛将兄啊!猛将兄,这次全靠你的了!

于是众人把胡应嘉围在中间,七嘴八舌的请他为六科出头。

胡应嘉眯着一双金鱼眼,心情不太平静。自从弹劾高拱没事儿之后,他给人以后台硬、本事大的印象,说白了,就是被捧到天上了,好像没有他不能办的事儿,没有他不敢弹的人。他也很享受这种感觉。时间长了竟真以为自己是小母牛拿大顶,厉害冲天了,忘记了自个有几斤几两。

所以对众人的要求,他虽然觉着为难,却不愿认这个怂,心里把利害权衡了好几遍,最后还是抵不过对出名的狂热。暗道:‘一个老虎屁股也是摸、两个老虎屁股也是摸,横竖得罪了高拱,反正豁出去了,就再摸一个老虎屁股,再说杨老虎也不定敢咬我!’

他毕竟是老言官了,心里有数,只要弹劾内容有实有据,对方势力再大,也不能把自己怎样……因为如果在道理上站得住脚,徐阁老肯定会为自己撑腰,对方也不能玩阴的。

如此想过,胡应嘉拿定了主意,目光扫过众人,一捏老鼠须似的胡子,唱起高调道:“平时都是怎么教你们的,我们做言官的,平生只服一个‘理’字,他要是占住理,虽微末小吏,我等也敬而远之;他要是不占理,哼哼!哪怕是公卿权臣,我们也要仗义执言!”顿一顿道:“正所谓,为道义……何惧生死!”

“好!说得太好了!”众人一片叫好道:“我们唯您的马首是瞻!”

“不必了!”胡应嘉豪气道:“此去不知祸福,还是我一人来吧!”

“也好,”众人纷纷点头道:“科长出马、一个顶俩,我们就为你摇旗呐喊吧!”

“……”胡应嘉这个郁闷啊!心说你们这群不仗义的狗东西……

虽然心里郁闷,但胡应嘉已是骑虎难下,只好回家去构思弹劾的内容。他知道,别人之所以不积极,是因为看不到希望。他的脖子上,长得也不是韭菜,割了还能再生出来。也不敢信口雌黄,非得抓住杨博地把柄才敢动手。

于是回到家里,他就把自己往书房里一关,拿着那份吏部下发的处分名单,正过去、反过来,想看出点端倪来。结果还真让他看出来了——这一次的京察,算得上雷厉风行了,连御史、给事中都降黜了,各门各派或多或少,全都遭了折损。可偏偏有一类人,竟然毫毛都没动一根,那就是杨博的同乡,那帮子山西官员,竟没有一个被降黜的!

当胡应嘉发现这个惊人的秘密后,顿时拍案而起,一双肿眼泡闪闪发亮道:“好你个杨老西儿,装得像个正人君子,把我们的人都撸下去了,可是对你的同乡却百般庇护,这还了得?还真以为我们是随你捏的软柿子?!”他登时就兴奋了:“什么杨博、什么高拱,别人怕你们俺可不怕,因为俺爹给起的名字好啊!应嘉赢家,俺这一辈子都是赢家!”

说完就让老婆摆上酒菜,乐滋滋的喝起了小酒,心说明儿去衙门,把这个发现一亮,全都他妈的震倒,还不乖乖地跟我一起上书?倒要看你们什么嘴脸对我?

但转念一想,自己福至心灵,好容易发现的秘密,凭什么便宜他们?索性自己上疏,这样天大的名声都是自个的,让他们仰望去吧!于是拿定了主意,连夜写了奏本,翌日一早便递了上去。

现在与严嵩时期最大的区别在于,徐阁老十分注重保护言路,他几次三番重申,谁也不准私扣、拖延言官的奏章,必须保证第一时间进呈御览……当然,小蜜蜂哪有闲工夫看,所以其实是送到内阁手中。

而且秉承‘以用舍刑赏还公论’的精神,他恢复了中断几十年的奏章制度……本朝大臣向皇帝上的奏疏,按制都是一式两份的,除了要批复的一份之外,另外一份要向外廷公布,给那些大臣们言官们讨论。其意图就是让他们知道,并允许对这个事情有意见的人,也向皇帝发表看法。

这种制度如果认真执行,显然对高官重臣,乃至皇帝是个强力的约束,使他们不能为所欲为、更无法强奸民意。但也显然不讨皇帝和重臣们的喜欢,事实上官儿越大,遭到的弹劾也就越多,内阁大臣几乎个个体无完肤,皇帝更是浑身弹孔。当嘉靖做了皇帝,他哪能受得了这个,于是叫停了这个制度,命通政司需先将奏章交御览,再由圣意决定是否公开。

现在这个制度被徐阁老重开,所以当天中午,吏部就收到了通政使司抄送的‘胡应嘉弹劾杨博疏’,疏中说杨博‘公报私仇、庇护乡里’!是为了包庇山西同乡,且为了泄私愤而罢黜言官的,要求朝廷严惩这种公器私用、党同伐异的行为,并取消这次京察的结果,留下被处分的官员!

得知这一情况时,杨博正在与两位侍郎,四位郎中开会,讨论如何填补京察后的空缺事宜。看到胡应嘉的弹劾奏章后,老杨博默然不语,似乎在埋怨自己,一辈子在打雁,想不到老了老了,反被雁啄了眼。竟犯下这种低级错误,结果授人以柄!

陆光祖的表情有些局促,他其实早意识到这个问题,但出于某种目的,没有提醒杨博。现在果然触发了隐患,也不知杨博会不会怪罪自己。

好在杨博没有想到这一层,他只是懊恼自己,怎会如此的大意呢?总想着这个有情分、那个有亲缘,结果一次次的手软,到最后一个也没勾掉……人不是神,总会有犯错误的时候,只是这次杨博这错误,犯得有些不是时候。

看老尚书渊默,众人心说看来这回是被卡住脖子,没法言语了。吏部左侍郎吴岳,是杨博多年的老友,托了老杨的福,刚从南京调回来。所以别人能看笑话,吴岳不能,他得助杨博一臂之力!

“真是岂有此理!区区科道官,竟敢要求留任,因考察被罢黜的官员!这可有先例!莫不是纲纪都要乱掉了?”吴岳于是愤慨道:“那些官员的劣行,各个都查有实据,现在非但不自省,反倒质疑起咱们吏部的工作来了!”这就叫老将出马一个顶俩,吴侍郎把胡应嘉对杨博的弹劾,说成是言官们对吏部的挑衅,性质立刻不一样了。

这下众人只好纷纷发言,谴责这种无端的诽谤,最后经过一番商量,决定由吴岳代表吏部出面,去内阁表示强烈抗议,为本部和尚书大人讨回公道。

于是当天下午,吴岳便坐轿来到内阁,他是嘉靖十一年的进士,绝对的老资格。虽然年纪一大把,但依然保持着山东大汉的大嗓门,一见了徐阶就大声道:“徐阁老,这事儿你可得管一管啊!”震得徐阶耳膜发痒,还得满脸笑容道:“什么事儿啊!把老哥气成这样……”吴岳比他大两岁。

“那个姓胡竟要推翻京察的结果,阁老知道了吗?”吴岳大声道:“阁老啊!您不能因为他姓胡,就允许他胡说八道啊!”

听完吴岳的控诉,徐阶笑着让他喝杯茶,消消气,转而看向了今日当值执笔的大学士郭朴……按例,应当由郭朴来斟酌处理此事,当然,要想形成决定,还得首辅点头。

郭朴对这个搅屎棍似的胡应嘉十分厌恶,听了吴岳的控诉,自是非常气愤,沉声道:“这个胡应嘉,身为吏科给事中,在吏部办理京察时,他是全程参与的,为何当时没有提出异议,偏要事后跳出来?出尔反尔、相与抵牾,我看这全不是人臣侍君的道理,这样的言官如何担当朝廷风宪?我看应当削籍为民!”

徐阶并不想处分胡应嘉,看看郭朴,不咸不淡道:“恐怕不妥吧?言官乃朝廷耳目风宪,有风闻奏事之权,就算参奏不实,申斥一番就是,若是重惩的话,怕是有打压言路之嫌……”

“元翁明鉴,这不是一回事儿……”郭朴耐着性子道:“不是说风闻奏事有错,而是现在京察完了,他才跳出来,分明是不满京察结果,想为那几个被黜落的言官翻盘此等党护同官、挟私妄奏,首犯禁例之举,若不严惩的话,恐怕才真会坏了言路!”

徐阶不由皱眉,心说这不废话吗?京察没出来,也没理由弹劾杨博‘党护报复’啊?但这话又没法说出口,不然就变成有心算计了。只好叹口气道:“上初即位,即遽谴言路,何以杜将来之口?”

郭朴看看对面的高拱,见他面黑如铁,知道这位老兄到了爆发的边缘,赶紧连使眼色,让他千万别冲动……胡应嘉和高拱旧日有隙,这时候高胡子要是一开口,马上就成了借机报复,黄泥巴掉到裤裆里,不是屎也是屎了。

“言路,言路!元翁眼里就只有言路!”好在刚消停下来的吴岳忍不住了,吹胡子瞪眼爆发道:“别忘了,干事儿的还是我们六部!您只顾着他们,可曾考虑过我们的感受?!”

徐阶这时面沉似水,心情十分灰恶……一方面,是因为自己这个首辅被咆哮了,另一方面,郭朴和吴岳都是素有清名的老臣,说出话来的分量很重,现在他俩一起反对自己,局面十分被动。更危险的是,还有个火药罐已经到了爆炸的边缘——徐阶瞟了一眼一旁的高拱,见高拱虽然碍于和胡应嘉的矛盾,从方才开始便不发一语,但已是怒目攘臂——瞪起眼珠挽起袖子,随时都要冲上来揍人一般。

好在这时候,李春芳出来当和事老了,他拉着吴岳的胳膊,状若亲密道:“望湖公不要着急,元翁肯定会周全处理的……”那边陈以勤也状若和事老的上前道:“就是,元翁不会让礼部吃亏的,再说杨蒲州乃硕德元老,其实区区宵小能伤到分毫的?”虽然同是劝架,但各向一边的倾向都很明显。

不过让他俩这一搅合,方才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也消弱不少,徐阶知道今日是套不着好了,有道是‘好汉不吃眼前亏’,索性就坡下驴,道:“那好吧!老夫同意就是……”

吴岳和郭朴顿时如释重负,高拱的脸上也流露出一丝喜色。

徐阶表情有些萧索,仿佛为没能保护好小老乡而懊恼。

‘吏科都给事中胡应嘉,党护同官,挟私妄奏,首犯禁例,罢黜为民!’郭朴执笔的票拟,很快变成了朝廷谕旨,宣示京城各衙门,顿时激起了千层巨浪!

然而遭到惨重打击的胡应嘉,表现却极为镇定,哪怕在接到谕旨时,也始终高昂着头颅,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。待那传旨钦差一走,六科廊众人连忙上前安慰,这次全都是发自真心的……他们觉着胡科长敢为同仁出头,向权贵无畏挑战,虽然难免完蛋,但实在太爷们了!

同时他们也为自己一时的怯懦深感羞愧,许多人甚至掉下泪来……

“诸位,休要作那妇人之态!”胡应嘉使劲瞪着金鱼眼,一咧嘴道:“我们是铁骨铮铮的言官!流血不流泪的言官!”说着拱拱手,慨然道:“我现在已是带罪白身,不能再留在这六科廊,”说着硬是挤出几滴眼泪,哽咽道:“这一身七品官服不足惜,只是不能再与诸位一道维护朝廷道义了……”这人不让人哭,自己却哭起来,这一幕确实有感染力,一屋子言官全都掉下泪来,还有人哭得鼻涕都下来了。

不知是谁先叫嚷一声道:“胡科长是因为替我们说话才被罢官的,我们不能眼看着他被发落!我们要抗争!”

“对呀!”登时群情激奋道:“咱们不能屈服,明明是杨博犯错在先,胡科长依法弹劾,现在被告的安然无恙,弹劾的却惨遭罢官!这还有没有王法!我们言官还有存在的必要吗!”

“我们不是那么好欺负的!我们要行使封驳权!太祖皇帝给我们的权力,此时不用更待何时!”

“对,维护科道尊严的时刻到了!我们要让权贵们知道,这大明不是他们为所欲为的!”

见终于成功引起了众人的火气,胡应嘉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之色,口中还要连连道:“使不得,千万使不得,不要为了应嘉一人,把诸位都给连累了……”

“科长休要见外,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,这是我们全体言官的事!”礼科给事中辛自修大声道:“我们要维护天下公道!一起与权臣决战!”

“对,决一死战!决一死战!”六科廊中的喊声渐渐整齐,愤怒和冲动占据了主流,些许不想掺和的,也只能跟着叫喊一通,不然肯定被其他人轰成渣。

言官们的行动迅猛无比,他们当天便行使了‘科参’之权!所谓‘科参’,乃是六科的封驳权,无论是六部的行政命令,还是以皇帝名义下达的诏令,只要六科觉着不合适,便可当场驳回、不予颁布,权力十分惊人。不过也正因为其惊人,所以六科向来只对六部使用,至于驳回皇帝诏令,这还是自‘大礼议’后的首次。

把谕旨驳回的同时,言官们展开了对一干‘权奸’的猛烈攻击,参战部队不仅包括六科廊给事中,还有十三道御史,科道言官联手,纷纷上书痛斥某些权臣藐视朝廷纲纪的不法行径!弹劾的奏疏雪片般的飞到通政司。成为攻击目标的,有罪魁祸首杨博、邪恶帮凶吴岳、借机报复的郭朴……以及被认定为幕后黑手的高拱。

高拱这个郁闷啊!为了避嫌,在议定对胡应嘉处分时,自个强忍着一言不发,没想到躺着都中了枪,看来该来的终究要来,躲是躲不过。

弹劾他的,主要是给事中辛自修,御史陈联芳,他们分别弹劾高拱滥用职权、压制言论等罪名……看来言官们都认定,郭朴是他的马仔,一言一行都体现着他意图。

这真是欲加之罪、何患无辞啊!高拱这个郁闷啊!不过郁闷归郁闷,按惯例,他必须马上放下手头的工作,写奏章为自己辩解……辩解之外,还得按惯例说自己使圣君劳心,不胜惶恐,请罢免我一切职务云云……

那厢间,杨博、吴岳、郭朴也是一样,都得上疏自辩,同时请辞……

四大公卿重臣同时请辞,这已经不是内阁能处分的了,终于惊动了辛勤耕耘中的隆庆皇帝。

隆庆一看,连自己的老师也要辞职,当时就着急了,道:“这还得了,老师要是走了,朕可怎么办?”

边上伺候的冯保,赶紧斥退那些莺莺燕燕,小声安慰皇帝道:“皇上别担心,这是外廷的惯例,官儿做得也大,遭得弹劾就越多。”

“那也不至于辞职啊……”隆庆焦急道。

“做做样子而已……”冯保撇撇嘴,心说要是真能滚蛋,那该多好啊!

“原来如此……”隆庆镇定下来,他也是关心则乱,一看到高拱请辞,心里慌张了。现在定下神来,也知道冯保说的不假了。便翻看那些奏章,道:“怎么连杨少保也被参了?他可是父皇留给朕的柱国啊!还有吴大人、郭阁老,这都是素来清介的名臣呀!”就算对政事不敏感,但隆庆仍然对手下的大臣十分了解……他牢记着沈默说过的一句话,为上者可以不用事必亲为,但前提是必须知人善任,不能用错人。所以他把有限的一点正经功夫,都用在了解自己的大臣上了。

说到正事上,冯保不敢插嘴了,他是个有头脑的太监,知道宦官干政本来就是机会,自己又不是司礼监的,更不敢胡说八道了。

好在隆庆没打算问他的意见,而是去翻看那些弹劾奏疏,便看到一个个熟悉而又讨厌的名字——正是这些家伙,整天没事儿找事儿,对自己横挑鼻子竖挑眼,什么怠政啦、奢侈啦、不孝啦、夫妻不和啦、性伙伴太多啦、重新太监啦、疏远群臣啦……把自己这个皇帝批得体无完肤,仿佛天下的罪恶都集中在自个身上了。

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,何况皇帝乎?只是隆庆知道这些言官跟胡蜂子似的,根本惹不起……所以才眼不见为净的。但现在他们竟得寸进尺,欺负到高师傅头上来了,不趁机给他们的颜色看看,还真以为我这个皇帝是庙里的菩萨——摆设呢?

于是隆庆一面让人拟旨,慰留高拱、杨博等人,一面下旨意让内阁再次议定胡应嘉的处分!

圣意其实不难理解,是让内阁再次给胡应嘉以重处!但徐阶却完全控制了内阁会议的走向……他本来就不想给胡应嘉以重处,现在又有群情汹涌为借口,而主要反对者高拱和郭朴,又因为双双中弹,虽然被皇帝慰留,却也成了扎嘴葫芦,一言不发。至于沈默、陈以勤、张居正三个,暂时还没有发言的权力,只能在一旁做长久沉思状。

于是就成了他的独角戏……

最后由徐阶授意,李春芳执笔,重新对胡应嘉的处分进行票拟:首先坚持内阁一贯的正确性……说胡应嘉弹劾吏部尚书的方式不合规矩,容易让人怀疑居心,所以内阁才会考虑将他罢黜。

但也不得罪言官……说各位都认为,当今隆庆新元,应该以广开言路为要务,所以才会建议留下他。大家说得都有道理。

再拍隆庆的马屁……说皇上十分关心,亲自过问此事,在皇上仁慈英明的领导下,我们终于有了解决办法。

办法就是和稀泥……内阁说,我们也很为难啊!如果坚持原判,则会令科道失望,且不能彰显皇恩浩荡;但要是按科道的建议处理,无疑又有徇情枉法的嫌疑。所以最后两相权衡,折中处理,将胡应嘉外调为福建延平推官。

通篇奏疏措辞温和,又八面玲珑,就像李春芳给人的感觉一样。

徐阶看了,很是满意,便将其递给高拱,道:“高阁老也看看,有没有什么意见?”

高拱仍然一言不发的接过来,看完之后递给郭朴,两人交换一下眼色,觉着这样也算给自个留了些颜面,勉强可以接受。

于是当场火漆密封,送去给皇帝御览。

看到这一幕,张居正微不可察地摇摇头,神情有些萧索,良久,他抬起头来,看看一脸心有不甘的高拱,目光最后落在沈默身上,小声道:“晚上我请你喝酒。”

沈默看看他,两人因为入阁的事儿,关系不可避免的有些冷淡,虽然表面上都客客气气,但再没有私下里聚会过。不过对于张居正的邀约,沈默似乎丝毫感觉不感到意外,只是小声道:“老地方?”

“不,”张居正摇摇头,轻声道:“悦宾楼。”

如果不打算加班的话,申时一过就可以离开内阁了。阁臣们似乎让胡应嘉的事情,闹得没了办公的心绪。一到点,便陆陆续续离开了文渊阁,连以阁为家的徐阁老都走了,沈默一不小心,就成了最后一个。

回到家里,换上便装,外面就天黑了,得赶紧去赴会了。他没坐那气派的一品大轿,而是坐一顶不起眼的双人小轿,出胡同往灯市口一带去了。

灯市口是京城大饭庄云集的黄金地段,歌楼舞榭、鳞次栉比,酒肆饭庄,星罗密布。天黑以后,别处都商铺关门、街上没人,这里却恰恰相反,竟变得比白天还要嚣腾热闹起来。

在灯市口最东头,有一条横街叫庙右街,乃是整个灯市口夜市最盛之处。在这条庙右街上,集中了京城最气派、最豪华、最高档的大饭庄,全都装修得富丽堂皇,锦绣重重。尤其是到了晚上,各家点起如珠如霞的各种灯火,更显得如梦似幻。令人置身其中,顿感不知今夕何夕,直以为来到了仙苑天阙中。

沈默坐在轿中,也忍不住挑帘观看这歌舞升平的繁华帝京,心说高肃卿做了好事啊!把税关皇店一去,京城物价直接下来一半,很多人顿感囊中松缓多了,来这种高档地方消费的,都明显多起来了。

正在思绪万千时,便轿忽忽悠悠抬进了那‘悦宾楼’的院子。这是京城最高档的酒楼,不但设有轿厅,底楼还给轿夫护卫们安排伙食……

沈默刚下轿来,殷勤的知客便一个肥喏唱道:“公子爷万福,敢问您是有约还是请客?”

话未说完,一个精明管家模样的人过来,拱手道:“小得见过沈老爷,俺是张府管家,贱名游七……”虽然说得恭敬,但言谈举止间,却带着股子书卷气。看着就是比沈安沈全之流的上档次。

‘听说这家伙是个秀才?竟给人当起管家了……’沈默想起一些传闻,当然不好去印证了,便点点头,淡淡道:“你家老爷早到了?”

“刚到,刚到。”游七一边笑着答话,一边恭请沈默穿过主楼,往后院去了。

与喧哗热闹的前楼不同,后院是为贵人们准备的,一个个小小的单院清静高雅,正是谈些事情的好地方。

跟着游七进了最靠里的一个小院,游七室门敲敲门,小声道:“大人,沈大人到了。”

里面传来爽朗的笑声道:“快快请进。”说着话,门开了,只见张居正穿一身石青起花的倭缎直裰,腰间悬着墨绿色的玉佩,捻着梳理的整整齐齐的长须站在那里,宛若一位燕居的天生贵胄,让人看了不禁暗暗叫好。

“没想到,江南能来这么早。”张居正侧身请他进来。

“吃饭要是不积极,思想肯定有问题。”沈默呵呵一笑,进了这间装修高贵的静室。

作者感言

三戒大师

三戒大师

此作者暂时没有公告!

目录
目录
设置
阅读设置
弹幕
弹幕设置
手机
手机阅读
书架
加入书架
书页
返回书页
反馈
反馈
指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