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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99章 多事之秋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2323 2021-10-18 14:35:31

午门内,文渊阁。

说起来,这还是内阁迁回原址后,沈默第一次来这里。这个有些尴尬的事实,似乎也正说明了,自从嘉靖皇帝驾崩后,他有些边缘化的地位——既是徐阶的学生,又是高拱的朋友,如此尴尬的身份,并不能使他左右逢源。这就像婆婆与媳妇不和,当儿子和丈夫的,往往夹在中间难以自处,结果两头都生分了。

胡思乱想间,到了文渊阁门口,沈默定定神,迈步走了进去。因为有张居正领着,守门的禁军没有盘问,就放他进去了。

进去后,便见院中的几株大槐树,被连日的西风吹光了枝头,树干嶙峋、树枝虬结,看上去沧桑而古拙;铺满石子的的上面,却不见一片落叶,更没有一丝灰尘,给人以庄严肃穆的感觉。

然而此刻庭院内并不安静,一阵阵愤怒的声音,从正厅中传出。看到沈默询问的目光,张居正小声道:“每天都是这样,习惯就好了。”说着伸手相请道:“咱们先去老师房里等着吧!”稔熟的仿佛此间主人,在招呼沈默这个客人。

隐隐听到是高拱在怒吼,沈默点点头,便跟他到了东厢第一间,门是敞开着的,里面有个司直郎在打扫,看见他俩进来,忙躬身施礼。

张居正轻声道:“你忙你的,我和沈部堂在这里等元辅。”指了指那排黄梨木的椅子,道:“江南兄,坐这儿吧!”

沈默稍一推让,便在他左边坐下。

那司直郎悄然退下,把空间留给二位大人。

内阁还是很肃静的,虽然隐约有争吵声传来,但更显出首辅值房中的安静。过于安静的气氛,让人未免有些尴尬。张居正率先打破沉默道:“尚书大人履新以来,感觉还不错吧?”

“要不咱俩换换?”沈默目视前方,看都不看他。

“那敢情好。”张居正道:“江南不会不知道,你那边虽然麻烦点,但却是一时,根子还在我这边,陈年痼疾入膏肓啊!”说着呵呵一笑道:“不过说真的,你能把那帮宗室,给哄得到现在没闹事,全京城的官员都佩服极了。”

“给我戴高帽也没用,礼部这边,能做的已经到极限了。”沈默这才转过头来,看看他道:“礼部只能讲道理,关键还得看你户部怎么办?”谁也不会天真的以为,光靠耍嘴皮子摆道理,就能打发了那些宗室。

这时,那司直郎端着茶进来,沈默压低声音道:“削减开支是好事儿,但户部也得做好善后啊!”他已经知道,正是在张居正的大力推动下,两个条例才得以试行,但自从宗室开始闹事,户部就偃旗息鼓,这让礼部上下十分的不满。

“江南兄息怒,我给你赔罪了。”张居正先是沉默,待那司直郎一退下,便抱拳朝沈默苦笑道:“其实方案两个月前就报上去了,但内阁现在的情况,你也看到了,整天吵得不可开交,正事儿却全都耽误了。”

“莫非是你上次提到的那个?”沈默眉头一皱道。

“不错,正是《奏请清查匿亩疏》,”张居正的声音也压得很低。

“恕我直言,时机并不成熟。”沈默微微摇头道:“不能捅这个马蜂窝。”

“我何尝不知……”张居正喟叹一声道:“削减禄给,只动了宗室的利益,清查匿亩,却是打马骡子惊了……”说着声音低微很多道:“我也不瞒你,以政府的现状,我压根没指望它能通过,在我看来,十年后才是它推行天下的时候。”

“十年都是乐观的。”沈默望着门外,轻声道:“这天下之病,太重,急不得啊!太岳兄。”

“江南,如果连你也这样认为,那大明就真的没希望了。”张居正神情一黯,旋即展颜一笑道:“我知道你是个外冷内热的真君子,其实心里比谁都着急,就是不说罢了。”

“时机不到,说多错多,做多错多。”沈默心中一暖,轻叹一声道:“心再急也只能忍着。”说着目光柔和地看看张居正道:“既然知道通不过,你为何要提出呢?”

张居正低声道:“一来混个眼熟,让大家都知道有这么回事儿,这样才能找到支持者,将来推出的时候,希望就大一些。二来,这个方案,其实对那些王公冲击最大,他们看到朝廷的办法,一个比一个严厉,大有引火上身之意,反而会觉着两个《条例》不那么碍眼了……最终的结果,就是朝廷趁他们的意,否了这个提案,他们也不会再阻拦《条例》正式施行了。”

“呵呵!朝三暮四,我看行……”沈默点头笑道。

“可哪怕只是虚晃一枪,内阁的分歧都很大,拿出来议了三次,每次都是不欢而散,到现在也没个真章。”张居正再叹一声道:“这次江南,要帮我一起说服老师啊!”

“来了……”沈默低低说一声,便站起身来。

张居正也赶紧站起来。

“老师……”两个学生一起行礼道。

“你们来了。”徐阶面色疲惫地走进来,但看到两个学生,还是笑了笑,道:“随便坐。”便在老仆人的搀扶下,缓缓靠坐在大案后。

老仆人又端上个瓷盅,徐阶笑笑道:“这是参汤,年轻人火力壮,就不让你们了。”

“老师慢用。”两人在下首坐了,安静的等徐阶慢慢把汤喝下去。

让人把瓷盅端下去,徐阶拿起口布擦擦嘴,笑道:“为了河工的事情,多议了一会儿。”

沈默两人这才知道,方才阁老们,是为什么吵吵……黄河年年泛滥,已成沿岸数省心腹大患,故而朝廷下决心治河。今年年初,内阁批准工部,用潘季驯的方法,修复黄河故道。但还未开工,另一位水利专家朱衡,被调回北京了,他提出了相反意见——认为要绝黄河水患,必开新河,仅修复故道是无用的。

虽然潘季驯的方案,已是箭在弦上,但他比起屡次总理河道的朱衡来,只能算是个后背,所以前辈一发话,工程就不得不停下来。潘季驯当然不服,他也不是个怕事儿的,便在朝堂上和朱衡据理力争,两人各执一词,说得都有理,让徐阶委实难以决断。

僵持一段时间后,还是高拱说话了,组个专家团,去现场看看呗!于是这年二月,命工科给事中何起鸣,率二十余名河道专家往勘河工,并据实奏报朝廷。三月三十日,何起鸣自沛县回京奏报:‘黄河故道难复,开新河费省,且可杜绝后患,宜用朱衡开新河之议。同时兼采潘季驯之言,不舍弃旧河。’倒也给潘季驯留了面子。

这就算是给出结论了,于是内阁票拟,司礼监批红,下诏开新河!而潘季驯则仍然坚持修复黄河故道,廷臣亦多以为然。自此朱衡与潘季驯产生矛盾,后者断言:‘雨季一到,黄河决口。’为朱衡恨之。

六月十四日,新河工未成,而黄河再次在沛县决堤泛滥,连淹了好几个府,灾民无数。果然应验了潘季驯所言。言官纷纷疏劾朱衡,以为新河必不可成,朱衡意气误国!要求给予处分!

迫于压力,朱衡也自请辞职。徐阶是很器重这位能员的,当然不会答应,利用自己影响力,帮他压住了言官的议论。并给他将功补过的机会,任朱衡与潘季驯再作勘查,务图上策,以救灾民。

两人到任后,全力指挥把决口堵塞,暂时止住了洪水,但雨季才刚到,真正的考验还在后头呢。在经过勘查后,潘季驯大胆提议,把河道收窄!这真是让人匪夷所思,治河的常识,都是扩宽河道才有利于排水,哪有嫌河道宽的?这不是老寿星吃砒霜,活得不耐烦了吗?

朱衡不同意,潘季驯便对他说,自己通过观察发现——黄河之所以连年泛滥,是因为水中泥沙含量太大,进入平原地区后,水流放缓,泥沙沉积下来,结果河道逐年升高,变成了岸上河。为了防洪,只能把河堤也越修越高,稍有不慎一旦决堤,后果就会极其严重。

这一点,只要是在现场的,就深有体会,不用他讲,朱衡也明白。但潘季驯的重点在后头——他说,现在时间太紧,我们根本不可能再去筑堤了,要防洪的话,只有把淤积的河道通开了,只要河道降低了,不比筑堤还管用吗?

要降低河道,就必须除掉河里的泥沙,这道理朱衡还是明白的。但关口是,怎么除沙呢?用人来挖,那难度可比筑堤大多了,朱衡苦思冥想,终于醒悟,潘季驯要收紧河道,正是为了加大水的冲力,便可把河底的泥沙冲走,达到降低河道的目的。

道理虽然明白了,但朱衡还是不敢拍板,他对两岸的大堤,实在没信心……只要想想,原先工部是谁的天下,就知道朱大人为何会这样了。

潘季驯说这法子不伤堤岸的,你只管拍板就是,出了事我负责!

朱衡说你负得起吗?便亲自将大堤两岸仔细勘查一遍,反复推敲过后,这才同意了潘季驯的方案——于是奇迹出现了,收缩河道之后,这段黄河非但没有决堤,河道也果然降低了数尺。除此之外,潘季驯还发明了一种叫滚水坝的泄洪设施……他事先选择了几个个低洼地区,当洪水过大之时,即打开该处堤坝,放水进入,以减轻洪峰压力。加上朱衡丰富的经验,为他查缺补漏,统筹安排,结果这年的黄河没有再泛滥,安安稳稳捱到了枯水季。

于是潘季驯的名声鹊起,大有超过朱衡的趋势。而朱衡的声誉,则进一步下跌,尤其是采用了潘季驯的‘束水冲沙法’之后,朝野上下都认为,潘季驯是对的,朱衡坚持开新河,是错误的。

九月二十三日,工科都给事中王元春等又上疏劾朱衡,并要求罢免朱衡。是时,当初支持朱衡的何起鸣,也改变自己的看法,以为故道可开,新河不可取。一时间,朱衡处境很不好过,让一直保护他的徐阶大为伤神。

更让徐阶恼火的是,想要冷处理都不行,因为有个高拱死死揪着不放,说自己偏袒门下,有失公允,非要把朱衡拉下马不成。其实是因为朱衡曾经数次让高肃卿下不来台,高拱这人,睚眦必报,眼下看到机会,哪能轻易放过。

徐阶当然不答应,因为朱衡的才干清廉,都是朝野闻名的,徐阶也将其视为骨干栋梁,岂能自毁长城?于是不顾体面,和高拱据理力争,但上海人哪有河南人嗓门大?何况人家还是两个河南人,郭朴和高拱向来同声相和,而李春芳呢,虽然对他执弟子礼,可从来不帮忙吵架,顶多不痛不痒的劝几句,一点用都没有。

如此吵一早晨下来,徐阁老早已是筋疲力尽,坐在那里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,看着自己两个学生,意味深长道:“叔大拙言,为师老矣!你们得早点担起责任了。”

两人不知老师具体所指,只能道:“老师松柏长青,精神旺健,大明的江山,全靠老师照应呢。”

徐阶有些消沉道:“积阴冥迷,非薄力所能抉;浊流奔放,非寸胶所能澄,徒积年岁,竟无补益。我这代人是不行了,还得看你们年轻人啊……”说着打起精神,笑道:“大清早不说这些扫兴的,叔大拙言,你们联袂而来,是为了那些宗室勋贵吧?”

两人点头,沈默轻声道:“老师,学生尽量安抚那些人,可若是一拖再拖,越到年底,就越容易出事。”

“礼部和户部会商了几次,也没商量出个丁卯,”张居正道:“其实关口还在于,朝廷不愿意捅这个马蜂窝,却又想把钱粮省下来。这就是既要马儿跑得快,又要马儿不吃草了,确实不好办。”

“但现在不需马跑得,也不是不给它们吃草。”徐阶缓缓道:“只不过少给点草料嘛!马变不成老虎,不会吃人的。多想想,总有办法的。”

“说起吃草来。”张居正道:“我在农村赈灾时,看到过这样一件事情……由于那年春脖子短,草迟迟没有发芽,过了节气了,还只能用隔年的干草喂牛。牛不爱吃干草,吃得很少,眼见着要掉膘。养牛的人家只用了个简单的办法,就让牛重新爱吃草了。老师、江南,你们可知是什么办法?”

徐阶和沈默是一天农活也没干过,哪知道这个?都摇摇头,饶有兴趣的听他给出答案:“就是喂牛的时候,不把草直接放在食槽里,而是放在牛圈的棚子上,让牛伸着脖子才能吃到,结果牛就吃草积极了,吃得也更香了。”

“这是什么道理?”徐阶不由笑道。

沈默轻声道:“太岳的意思应该是,在因为种种原因,必须要缩减待遇时,一味的劝说怀柔,其实用处不大。可以人为增加些难度,让他们付出的努力更多一些,使得这份获得更有挑战性。这样的话,即使是削减后的待遇,也能让他们满足了。”

“有道理,”徐阶细细一想,还真是把人心琢磨透了,但再一想,不由笑骂道:“你们两个一哼一哈!合着伙想让我答应那个。”

两人连忙笑道:“学生不敢。”

“不敢也干了。”徐阶看着他们,心情好了很多。

见老师脸上露出笑,两人心说成了,谁知徐阶笑完了,却摇头道:“我不答应。”

两人愣住了,张居正更是急道:“老师,您……”

“把你奏本拿回去。”徐阶从桌上厚厚一摞奏本中抽出一份,正是张居正的《奏请清查匿亩疏》,有些严厉道:“收好了,以后不要再提,更不要外传。”

张居正怅然若失的接过来,坐在那儿不说话了。

徐阶的声音响起:“宗室的事情,你们不要太过担心,他们闹不起来,还是把精力,先放在别处吧!”

两人虽然都点头表示明白,但张居正明显还没缓过劲儿来,倒是沈默从袖中掏出两本奏疏,呈给徐阶道:“这是礼部拟定的《太子册封仪注》和《经筳仪注》,请老师过目。”

看完了两道《仪注》,徐阶久久不语。

沈默知道他为难了,遂轻声道:“老师,学生不是为了给您出难题,只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。”

徐阶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,口中却道:“但这个难题,还是得内阁来解啊!”

“老师不必费心,”沈默低声道:“学生以为,此事应该恭请圣裁。”

“圣裁?”徐阶轻咦一声,虽然隆庆是个甩手掌柜,但跟其切身相关的事情,还是会拿主意的。“你认为,皇上会如何决断?”

“从简。”沈默自信道:“眼见耳听,学生认为,当今是位简穆之君,崇尚的是清静无为、悠然而治,在俭朴上也有汉文遗风,看到这两份仪注后,皇上必不忍心如此劳民伤财,恩出于上,总比我们做臣子出头做好人强。”

徐阶听得连连点头,赞道:“拙言这是老成之言,老师明白你的意思了。”他完全领会了沈默的言外之意。隆庆是个出奇倦怠的皇帝,只要把经筵的繁琐冗长摆在他的面前——每年举行春秋两次,春二月至四月,秋八月至十月。每月大讲三次,逢二进讲,称为大经筵;每天还有日讲,称为小经筵。每次经筵时,皇帝须于卯时三刻从乾清宫起驾,一路鸣鞭,至左顺门更换朝服,然后再入文华门进文华殿。与百官共演一系列繁杂的仪式后,由讲官展四书讲章讲书。

而他们的隆庆皇帝,连最基本的早朝都不愿参加,又怎么可能再接受,这种额外的折磨呢?

况且之所以后面还有个‘筵’字,是因为讲完书后,皇帝还要给讲官及陪侍大臣赐一顿丰盛的酒席——这顿饭同平常的赐宴不同,不但参与的官员可以吃,甚至他们的轿夫侍班,都可以入席。不但可以吃,还可以拿,不但可以拿食品菜肴,甚至还可以拿餐具酒器。所以京官们有一句口头禅叫‘吃经筵’,早就虎视眈眈的等着了……也正因如此,其浪费程度和因此产生的贪污,都是超乎想象的。正好可以借此机会,向皇帝哭哭穷,以隆庆皇帝的性格,从简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。

这就是让皇帝做决定的好处,百官只能称赞皇帝节俭,不会有什么怨言,可要是大臣提出来,非得被人骂死不成。

至于册封太子的典礼,则是不可避免的,徐阶也看出来了,隆庆现在就是个补偿心理,自己当年没享受的,非要让儿子享受到才行,所以在这方面有些偏执,也是可以理解的。但只要把花费讲明了,相信皇帝虽然发了狠,说要大加操办,但以皇帝的性格,还是会能省则省的。

待把这些事情敲定,徐阶又对沈默和张居正道:“那个潘季驯,是你们向朝廷推荐的吧?”

“是。”两人一起点头道。沈默是听了徐渭的话,在南京平定叛乱时,特意见了潘季驯一面,和他一谈之下,发现确实是个难得的水利人才,便引荐给了朝廷。而在稍早一些的时候,张居正已经从林润那里,得知了这个名字,见沈默推荐,便也上本附和。正是有了这两人的齐力推荐,潘季驯才得以脱颖而出,从一个南京国子监的闲人,一跃成为工部郎中、河道总督参议,得到了施展才华的舞台。

“我希望你们,能跟他好好谈谈。”徐阶面带商量道:“朱镇山是个好官,这你们都知道,但现在他遇到大麻烦了,只有潘季驯能救他。”

两人痛快的答应下来,都说回去就写信劝说。

又说了几件要紧的事儿,时间已经不早了,沈默和张居正起身告辞,徐阶道:“拙言留一下,老夫有些话要对你说。”张居正便轻声对沈默说:“我在外面等你。”于是先行施礼退下。

首辅值房里,只剩下沈默和徐阶这对感情复杂的师生。

徐阶端详着沈默道:“咱爷俩多久没单独坐坐了?”

“快一年了吧!”沈默轻声道:“今年多事,先是学生下狱,后是先帝驾崩,老师现在又成了辅政元老,日理万机,想见一面却是难得很。”话里话外,都透着股抱怨,好像已经憋屈好久一般。

“瞎说。”徐阶笑骂道:“为师就在这里,你想来谁敢阻拦?是你自己不愿来罢了。”话虽如此,他还是很受用的。相反,要是沈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,徐阶心里才不是个滋味呢。“以后得改啊!老师年纪大了,虽然门生无数。但真正亲近的,只有你和太岳两个,你们要常过来,给为师解解闷,出出主意,省得老师让人欺负了。”

“学生一定改。”沈默笑笑道。

“当然要改,但不能光动嘴,”徐阶笑道:“下个月,你小师妹要定亲了,她哥哥都不在京城,就偏劳你这个当师兄的了……”

“应当的。”沈默点头道:“就包在学生身上了。”所谓的‘小师妹’,就是徐阶唯一的女儿,徐阶膝下四子,中年才得一女,对其甚是宠爱,甚至也给取了大号,叫徐璃。近年来世风大变,苏松一带的女流,已经不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走出闺房,甚或明目张胆与人往来,已是常事。这徐璃本在苏松长大,习惯了毫无顾忌地出入院中,所以沈默也是认识的。

但为这事儿,有必要支走张居正,单独跟自己说吗?莫非是要暗示什么?沈默便小声问道:“不知哪家儿郎,有此等福气,能成为老师的东床快婿?”

“那人你也认识,是原先内阁的司直郎,叫张四维。”徐阶淡淡道,说这话时,面上的笑容并不生动,也许天下的父亲都是这样吧!

“哦……”沈默心念电转,马上想到了杨博、晋商、日昇隆,不由暗暗道:“好一个釜底抽薪,这下绕过我,人家也达到目的了。”

“你不要多想,”看到他表情有异,徐阶轻声道:“只是一门亲事而已,不需要你改变什么立场。”

沈默点点头,心中却苦笑道:‘关键是别人都会改变,我一人不变有意义吗?’

知道他不可能相信,徐阶也不再辩解,转而道:“知道为何让叔大先走吗?”

见沈默摇头,徐阶便揭开谜底道:“他曾经跟我暗示过,也托徐璠跟我提过亲……想要娶徐璃为继室。”

“哦……”沈默有些吃惊,他知道张居正已经鳏居三年了,也问过他,为何不给孩子再找个妈,每次他都笑而不语,原来是惦记上老徐的闺女了。不过也情有可原,徐璃生得窈窕婀娜,知书达理,更可贵的是性情爽利,巾帼不让须眉,对优秀男子的吸引力,绝对非同一般。

“老夫也不知该如何跟叔大启齿,”徐阶目光复杂道:“不瞒你说,小女对叔大也是颇有好感,以叔大的才情人品,绝对一等一的良偶佳婿,老夫何尝不想玉成此事?但他们注定没这段姻缘,只能请拙言帮着劝劝他,天涯何处无芳草,是徐璃没这个福分。”

“遵命……”沈默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道:“但我也只能先把这事儿,跟太岳说说,但老师最好还是亲自和他谈谈,以免产生不必要的隔阂。”

“我知道了。”徐阶的声音停顿下来,似乎在思考,是不是还要继续说下去,过了一会儿,他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,才缓缓道:“你就跟他说是我说的,倘若他有续娶之念,还是从原籍找的好……叔大聪明绝顶,会明白为师的苦心的。”

“是。”沈默轻声应下。

从文渊阁出来,张居正果然等在那里,一见他出来,便笑道:“中午了,去上次后海那家吃饭吧?”

“那地方太富贵了,我可消受不起。”沈默摇头道:“随便找个地方吃点吧!”

“那好吧!”张居正便道:“前门附近有一家,也是不错的。”于是带着沈默,来到了前门外的‘酒仙阁’,虽比不上后海那家的气派,但也是氍毹帘幕锦绣重重,雕梁画栋巧夺天工,装修的富丽堂皇……也许是出身贫寒的缘故,只有这样的酒楼,才符合张居正的审美。

虽然同样出身贫寒,但沈默终究是二世为人,对物质上的东西,就看的很淡了。不过他性子随和,也没有异议,就跟着张居正进了酒楼。店家显然认识张居正,上来热情的招呼,恭敬地把两人请上二楼雅间。

待上了茶,沈默让店家先不要起菜,见他如此郑重其事,张居正笑道:“有啥事儿?还不能边吃边说?”

“有件事,你要做好心理准备。”沈默喝口茶,望着张居正道。

张居正感到有些不自在,干笑两声道:“什么事……”

“徐璃定亲了。”沈默轻声道:“是老师让我告诉你的。”

张居正面上的笑容瞬间凝固,但过了片刻,又笑起来道:“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?”却又无法自控地问道:“是谁这么好运?”

沈默知道张居正心里乱了,轻声道:“徐阁老为她选定的夫婿是蒲州张四维。”

“他配吗?”张居正的面上,闪过一丝戾气,拳头握紧了,又松开,呵呵笑道:“想必是般配的……”说着使劲拍拍沈默道:“咱们今天中午,要好好为小师妹喝一个,祝贺她……”他的声音变得十分暗哑,充满了难以言表的失落和悲愤,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配……得……佳……婿……”

说完,抓起桌上的酒壶,给沈默倒一杯,再给自己倒,他的手却抖得厉害,撒得到处都是。一搁下酒壶,便抓起酒杯,仰面喝干一盅,然后歪头喷了一地,骂道:“这叫什么酒,淡得出鸟!小二,上最烈的酒!”

外面的小二早听见了,赶紧进来道:“这是您上次称赞过的梅酒。”

“一点味都没有,算什么美酒!”张居正骂道:“换酒!要烈的!”

小儿只好把桌上的酒壶撤了,换上最烈的衡水老白干。

“这是老百姓的酒,得用碗喝。”张居正倒挺明白,自己拿个白碗,倒满了,朝沈默举一下道:“我先干为敬了。”说着端起来,咕嘟咕嘟的一碗酒,全都倒下肚,霎时就从脸红到脖子根,还在那直叫:“痛快,这才叫酒嘛!”

沈默本打算好好劝劝他呢,但看这样子,是不可能听进话去了,便吩咐起菜,不能让他光喝酒。

人说,看一个人怎么喝酒,便能知道他的真性情,就见张居正只是一碗接一碗的喝酒,却没有丝毫要倾诉的意思,就算喝到后来,醉眼迷蒙了,也只是呵呵的傻笑,并没有‘酒后吐真言’的意思。倒让准备听戏的沈默,心里好一个失望。

一坛的三斤老白干,沈默只略略润了润唇,其余全下了张居正的肚子。最后,他朝沈默一呲牙道:“见笑了……”说完,就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起来。

“真是……”沈默唯有摇头苦笑。他能看出来,张居正受得打击挺大的,但显然并不愿意和自己倾诉。这个时候,有个知己良朋在身边,也许他能好受很多,可仔细一想,张居正这人表面随和、却性情孤高,虽然有很多人巴结他、奉承他,可真能算得上好朋友的,似乎没有几个……或者说,一个都没有。

想想自己,还有徐渭、有诸大绶、有吴兑……这些可以倾诉、可以分担的朋友,沈默觉着自己比他幸福多了。

把烂醉如泥的张居正送回家,他家里有三个儿子,敬修、嗣修、懋修,大的已经十七岁,赶紧和管家游七把父亲接过来,又对沈默深表感谢,请他前厅用茶。沈默说衙门还有事儿,便转回了。

第二天,沈默正在签押房中阅看文书,便见王启明进来禀报道:“户部张侍郎来了。”

沈默有些意外,赶紧放下手头的工作,出来相见。

张居正坐在那里喝茶,仪表整洁,神态如常,浑然看不出昨天曾烂醉如泥过。

一看沈默进来,他起身抱拳,笑着道:“昨天失礼了,来向江南赔罪了。”

沈默让人退下,笑道:“咱们谁跟谁,看着太岳兄恢复如常,欣喜令人啊!”

“头还嗡嗡的痛呢。”张居正苦笑道:“癞蛤蟆垫床脚,死撑着呗!”

“哈哈……”沈默笑道:“能开玩笑,我就不担心了。”顿一顿,道:“老师有话我要带给你,但昨天你那样子,显然听不进去。”

张居正就是来问这事儿的,他觉着老师清楚自己的心意,无论如何,都会给自己一个解释的,如果在沈默这里得不到答案,他就直接去找老师问个明白。

“老师说,徐璃并不是你的良配,太岳你要续弦,还是应该在原籍,找个知书达理、门当户对的女子婚配,这样才不会误了你。”沈默轻声道。

听了沈默的话,张居正许久沉默不语。

沈默只好又劝道:“太岳莫要误解了老师的意蕴。以弟愚见,你若和师妹成亲,在可预见的将来,便无出头之日。这对你是何等不公?你胸中抱负远大,能接受的了吗?”老师提拔学生,虽然算不上天经地义,但也是人人默认的游戏规则了,但一旦张居正成了徐阶的女婿,徐阶就必须就避嫌了,不可能再加超擢……当然这只是沈默自己的解读,徐阶到底怎么想的,只有徐阶自己知道。

张居正抬起头来,笑容平淡道:“江南不必担心,我把难过都留在昨天了。‘风尘何扰扰,世途险且倾!’老师的苦心我懂,不会受困于这些儿女私情的。”

“那是最好……”沈默心说,如果是我,可没这么洒脱。

“不说这些了。”张居正深吸口气道:“谈正事吧!”这本是他昨天想跟沈默说的,结果横生意外,只能今天谈了。

“说吧!”沈默微微颔首,他知道张居正要谈什么。

“我要推行币制改革!”谈到正事上,张居正的脸上,已经见不到一点沮丧、失落,和儿女情长了。

“这可是个大题目。”沈默不动声色道。

“现在江西、广东,都在推行一条鞭法,这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。”张居正一字一句道:“借着一条鞭法的东风,我准备把这事儿办了!”

沈默的签押房外,种了两棵树,一棵是柿子树,一棵也是柿子树。时近深秋,枝头的叶子落光了,挂满了小灯笼似的火红柿子,煞是好看。

坐在直起湘帘的明窗前,张居正侃侃而谈。他所说的‘一条鞭’法,就是将一州一县的所有田赋、徭役以及各种杂差和贡纳,统统编为一条,折成银两交纳,并由官收官解。称为‘一条编’,因为编与鞭同音,故而后来都称‘一条鞭’。

在一条鞭法出现之前,农民对朝廷的负担,主要有四部分,一是土地的田税,二是特产地要向朝廷贡纳土产……比如杭州要贡茶,湖州要贡绸,云南要贡木头等等……三是壮丁要服徭役,四是,在正役之外,还有各种额外的杂差。

这一套赋税制度,是极为不合理的。先看农民,因为交纳田税,均是谷麦实物,所以,每年夏秋交税之期,先由各保各甲收齐税粮,用车船送到乡里,再由乡及县,由县及府,由府解运各布政使廒仓,其间不知要耗去多少运力差役,又不知因沿途损耗,层层盘剥,粮户平白增加多少负担!同时,他们还要负担沉重的劳役,在正役之外,官府随意加派杂差,免费大量使用劳动力,严重影响农民正常的生产活动,并将其牢牢的束缚在土地上,使社会缺乏自由的劳动力。

结果便是,农民苦不堪言,挣扎在破产线上,出现大量的逃亡,而国家,也因为贪官污吏的层层盘剥,蒙受了巨大的损失。尤其是缺少可供支配的银钱,长期在经济危机中不可自拔。

改革势在必行,早已成为有识之士的共识。事实上,在一条鞭法之前,自洪武后期,至今一百五十年间,本朝便已经出现了一系列的赋役改革,如‘均徭法’、‘均平银’、‘纲银’、‘征一法’、‘十段锦法’、‘一串铃法’等等,由不同人在不同时间,不同地点提出、施行。

可是,无论名称如何,他们都将‘赋税折银征收’,作为最主要的一项改革内容,而且贯彻的是‘赋役合一、统一折银’的原则、换言之,‘赋税白银化’,已成为经久不衰的呼声,它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衰亡,反而愈发的响亮起来。因为它一改历朝历代实物纳赋、出丁服役的传统方法,既为民众减轻了负担,又利于朝廷增加收入,利国利民,不是谁能任意抹杀的。

而一条鞭法,正是之前众多改革集大成者,最先由嘉靖九年的内阁大学士桂萼提出,他构想‘以一切差银,不分有无役占,随田征收。’紧接着,屯田御史付汉臣正式疏陈:‘顷行一条鞭法,十甲丁粮总于一里,各里丁粮总于一县,各州县总于府,各府总于布政司,通将一省丁粮,均派一省徭役。’先帝当时批准,先在南直隶、湖广、山西等省的十余府中试点。兹后至今近五十年,因为嘉靖朝局的恶劣性,以及反对者的横加阻挠,此法推行时断时续,到了嘉靖末年,竟然有偃旗息鼓的危险。

但形势在一个人登上权力舞台后改变了,这个人就是高拱,高肃卿虽然有很多的毛病,但他是个很纯粹的改革派,对一条鞭法是不遗余力的支持,所以从入阁的那天起,高拱便开始大声疾呼,要求在全国推行此法。

可大权仍然掌握在内阁首辅徐阶手中,徐阶对一条鞭法的看法,与高拱截然相反,他认为此法不可取,‘巨商大贾虽多有资财亦因无田而免役。致使衣不遮体、终岁辛劳的农民独受其困。’而农民也因为‘新法不论户之等则,只论田之多寡,所以许多人放弃田土,以避差役。’而且‘一条鞭法,不论仓口,不开石数,只开每亩该银若干,致使吏书因缘为奸,增减洒派,弊端百出。’反对的理由同样十分充分,高拱也没法说服他。

但高拱这一咋呼,正如一石激起千层浪,许多地方官员纷纷上本附和,有高拱为他们据理力争,哪怕是徐阶,也不能视若无睹,只能同意由江西布政使宋仪望,广东巡抚庞尚鹏,分别在赣粤两地,择数府施行,说起来,才不过刚刚数月而已。

张居正的感觉无比敏锐,他意识到一条鞭法的施行,在‘赋税货币化’的同时,也必然伴随着货币改革的良机——只要规定某种货币可以用来纳税,则这种货币的正统地位,必将迅速确立起来,如果要改革大明宝钞,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。

未议行,而先议收。张居正的宝钞改革,一上来就给人以强烈的信心……他认为,要想使人民对宝钞有信心,进而使整个社会普遍接受、普遍流通,最好的办法是由朝廷规定,一切赋税都必须用宝钞完税。如果用银的话,要先买钞,再用钞来纳税。他认为,如果由政府率先收钞,则不到一年,人民对宝钞的信心就会建立起来。

当然他所指的宝钞,乃是所谓‘币制改革’后的产物,称为‘新宝钞’更合适。

应该说,张居正的方案,水平是很高的,首先他中肯的总结了历代以及当代行钞的失败经验,得出一个基本原则‘先求无累于民,后求有益于国’,便使自己不至于沦入与民夺利的桑弘羊、王莽之流。

然后,就大明宝钞改革,他提出了三项具体原则:

第一,新发行宝钞的地位,只应是用来‘辅银钱’,‘而非舍银钱而从钞’。新的宝钞发行后,银钱并不退出流通,而是与宝钞以一定的价值比同时流通。

第二,宝钞应该由,且只能由户部发行,并做到有限发行。否则钞无定数,则出之不穷,似为大利,殊不知出愈多,值愈贱。

第三,宝钞必须能够兑现和为官方接受的。具体的,除了准许人民持钞缴纳钱粮外,还允许人民持钞到票号兑取现银……当然,朝廷会支付给票号一定的费用作为报酬;允许各商铺用钞换银;允许典当铺款项出入搭用宝钞……

沈默端着茶杯,轻啜着从杭州运来的明前,他有个习惯,在和人进行比较重要的会谈时,手总是搁在茶杯边上。这样当对方的话题比较复杂时,就可以在自己开口前,先顺势端起茶杯喝一口,这样除了可以润下喉咙,使声音保持柔和外,更是可以为自己创造思考的机会。

现在,张居正将币制改革的方案,向自己和盘托出。显而易见,他的目的是构建一个以户部为绝对领导,受社会各阶层广泛认可的货币体系。张居正已经意识到,货币不可滥发,必须可兑换,必须具有一定的信用,应该说,已经具备了建立货币体系的基本要素。

而且更难得的是,他还清醒的意识到,施行近二百年,臭名昭著的大明宝钞,已经使百姓失去了对朝廷的信任。加之官府本身贪腐低效,不能取信于民。而钱庄票号在民间却有很高的信用,所以他产生了借助票号的信誉和机构,推行货币改革的想法。

沈默甚至不乏小人之心地想到,如果不是想借助票号的力量,恐怕张居正都不会来跟自己商量,自个就把这事儿给敲定了。

但既然他来跟自己谈,那就有机会……劝说他打消这个念头。

是的,沈默不赞成进行这种货币改革。

人人都在喊改制,仿佛改革已是大势所趋,可究竟有几个人能明白,这个处于十六世纪的中国,到底需要什么?不需要什么?不弄明白这个问题,做什么都是事倍功半,甚至起反作用。

不客气的说,真正全都明白的,一个也没有,包括他自己,更包括张居正。社会改革是个牵扯广泛的系统工程,二十一世纪的超级计算机,也不可能算无遗策,更何况在现在的条件下,只凭着一个肉脑子想?

在这种时候,沈默那从五百年后带来的知识,就显得弥足珍贵了。这两年沈默虽然没干什么实事,但他也获得了大量的时间,回忆自己前世所学的知识,再运用到现实中,仔细思考大明朝的政治、经济、军事、思想、文化,等方方面面,整个过程,是孤独、痛苦而漫长的,但收获也弥足珍贵——他对这个变革中的社会,终于有了些深刻的、理性的认识,这让他可以站在一个当世无人可及的高度上,来看待一些实际的问题了。

比如说这个货币改革,张居正的看法已经超凡脱俗了,但仍然受到了自身的官职、知识、眼界等方面的限制,并不是符合大势所趋的,甚至会阻碍历史的发展。

沈默的看法是,站在政府的角度,这项改革会带来财政收入的增长,对经济调控能力的增加等等很多好处。但站在国家和历史的角度,这项改革其实是没有必要,或者说多此一举的。

他有充分的理由支持自己的判断:

首先,什么样的改革才是有意义的?必然是针对社会自身无法调节的问题,所必须进行的改革才行。那么宝钞真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吗?从其本身,以及户部的角度来看,烂到擦屁股都嫌硬的宝钞,当然是这样的。

但从整个社会来看呢?似乎却不是这样的。纵观中外历史,都是因为社会流通中,缺少足够硬通货币,才会出现纸币,作为补充品甚至代替品。

纸币为什么最早在中国出现?从唐代,到宋、元、金皆有各种形式的纸钞?不是中国人有先进的金融思想,而是中国向来不是金银铜等贵金属的产地,社会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,代表价值的贵金属便严重匮乏,不得不用纸币来补充。

本朝立国后,更是长期面临贵金属极度匮乏,无法满足社会生产和交换需求的‘钱荒’,由此形成了严重的通货紧缩,严重阻碍着商品经济的发展。如果情况不变,那么货币改革势在必行,沈默会不惜代价,帮他推行一套可靠的货币体系。

但现在的情况是,随着大航海时代的到来,南美洲的开发,以及日本银矿的大发现,世界的白银存量极大丰富,虽然这些白银都不归中国所有。但在对外贸易中,中国处于无可比拟的优势地位,大量的白银通过贸易顺差,开始源源流入中国,这时国内产不产银,都已经不再重要了。

作为本朝对外贸易的首倡者,以及市舶司的奠基人,沈默手中有最权威的数据,可以证明他的观点——仅嘉靖四十四年一年,通过正常贸易,由马六甲输入澳门的白银,就达一千四百万两,大约相当于永乐元年至宣德九年,大明王朝三十年鼎盛期内,中国官银矿总产量的两倍。这还不算从日本流入中国的,以及更多从美洲运抵香料群岛,再运进中国的白银。

而且白银流入中国,并非仅有贸易一途,因为中国、日本、欧洲三地金银比价存在较大差价,中国金银比价为一比五到一比七之间;而日本的金银比价为一比十二到一比十三之间;欧洲则为一比十到一比十五之间,只要将日本、美洲的白银输入中国套换黄金,即可获利一倍以上。当然这种高档的游戏,只有少数几家巨商有资格玩,比如王直,比如葡萄牙总督……比如沈家。

总而言之,在白银大量涌入中国,国家货币供应充足的情况下,积极推进确立银本位才是正办,至于大明宝钞,就让它继续烂下去吧!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好了。

既然社会通过自身调节,便可将矛盾消化,那就没必要再进行改革。如果这时非要改革,只是给朝廷增加负担,给社会增添麻烦,给贪官污吏创造中饱私囊的机会。

“而且就算你可以抑制住冲动不滥发?又怎么保证继任者不会滥发呢?到时候,你的一番好意,就要成为掠夺民财者的帮凶了!”当沈默将自己的看法,鞭辟入里的讲给张居正后,他看到这个深沉内敛的青年改革家,脸色明显有些苍白。

沉默,长久的沉默,一个在思考,另一个也在思考。

良久,张居正从沉思中醒来,端起茶杯,却发现早就空了,沈默去拿茶壶,发现里面也空了。

不想让人进来,打断自己的思绪,张居正阻止沈默叫人,目光瘆人地望着他道:“在币制方面,我承认你是我的老师。”

“不敢当。”沈默心说,你这表情,像要吃了我这老师。

“可你敢说,自己是站在天下人的立场上思考,而不是为了某些人代言?”此刻的张居正,就像宝剑出鞘,寒光逼人,吓裂宵小的狗胆。

沈默却还是古井不波地望着他,淡淡道:“灵台无计逃神矢,风雨如磐暗故园。寄意寒星荃不察,我以我血荐轩辕。”鬼神捉弄,让我来到了五百年前的故园,就算没有人知道,没有人理解,为了那点微茫的希望,我也愿意把血肉之躯,献祭个苦难多灾的母亲……

张居正不会理解这首诗背后,隐藏着怎样的信念和悲哀,但他能听出来,这是沈默在明志了,便沉声道:“那请诚实告诉我,既然没有行钞的必要,那你为何要让汇联号,在东南发行银票呢?”

“那并不是纸钞,而是可以随时兑换成现银的银行券。”沈默不意外他知道此等秘密,自然早猜到他会有此一问。

“只是换个说法吧?”张居正丹凤眼一眯,寒光一闪道。

“差别太大了。”沈默仍然不急不躁道:“从发行上看,汇联号要开出一定数额的银行券,必然要先收到一笔相同额度的金银,这笔金银保存在汇联号的金库里,人们可以随时兑换出来。而一旦票号支付金银,会立刻销毁等量的银行券,以保持流通银行券的数量,和库存金银的数额相等。”说到这,他把话头扯到日昇隆身上道:“所以,哪怕日昇隆发生挤兑,汇联号也不担心,大不了就把所有的银行券收回,把金银还给大家就是了。”

“这又是银行券和纸币的不同,纸币要求全国都承认,但银行券只由发出的票号承兑。汇联号的银票日昇隆不认,反之亦然。”沈默微笑看着张居正,你有天才的远见卓识,我有多你五百年的见识,咱们看谁能说过谁吧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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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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