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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23章 丁忧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9239 2021-10-18 14:35:37

沈家的讣告第二天一早呈到了宫里,万历皇帝得知之后,先是一阵喜出望外……谁都知道,有了张居正的前车之鉴,沈默肯定得乖乖回家丁忧。压在头上的大山终于要去了,这让皇帝怎能不高兴?

然而兴奋劲儿一过,他又一阵阵的心里发毛……杀父之仇、不共戴天,自己算是和沈默不死不休了。想到这茬,皇帝立时坐卧不安,终于忍不住以商谈国事的名义,请代行首辅之职的张四维前来商议。

张四维昨天傍晚就知道了沈贺遇刺的消息,他登时就懵了,完全没有半分即将转正的喜悦。侍从请他去用晚膳,可他胃口全无,只让人端一碗参汤过来,自己闷坐在书房里,琢磨着此事对自己的冲击。

自隆庆二年入阁至今,屈指算来,张四维已经当了十二年的大学士,按说也该是权倾天下的大人物了,然而这位陕西蒲州张相公,在朝野上下的心目中,却几乎没有存在感。在外人的眼中,他简直不是大学士,而是上级的大书办,以致一些官员私下里讥他是‘伴食中书’,认为他只是生得好、运气好而已,对他毫无尊敬可言。

其实原先不是这样的,人阁之前,他本来也是一个敢作敢为说一不二的干臣,在朝野间颇有能名。但是入阁之后,他那几把刷子比起高拱、沈默、张居正,这一个个要么智多近妖、要么强权铁腕的巨头来,却是小巫见大巫。只要这三人中任何一个在,他就只能夹起尾巴来,一切惟上级的马首是瞻。张四维有着山西商人的精明,他审时度势,便将自己的政见主张尽行收起,一切惟上级的马首是瞻。

几年下来,他在士林中的形象彻底改变,官场中无论是清流还是循吏,所有人都视他为庸碌之辈。这对外表谦和,内心高傲的小张相公来说,实在锥心刻骨之痛楚。这种痛苦在最初的年月里,尚且能够忍受,除了对高拱十二分的奉承,他在张居正面前也是唯唯诺诺,当然对不那么强势的沈默,他也丝毫不敢怠慢。

但随着时间的推移,他的承受力已经到了极限,尤其是想到当今首辅沈默,竟然比他还要年轻十岁,张四维便再也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野心——若是不想以次辅致仕,他就不能再默默等下去了,必须要主动出击,把首辅之位抢到手!

虽然对手是沈默,他也不在乎了,虽然知道自己不是沈默的对手,但他坚信在这个大明朝,臣斗不过君,只要站在万历一边,那么无论从道义上,还是最终的结果看,自己都会是胜利者。

就像张居正夺情那件事,他从自身利益着想,决不想张居正继续在阁对他呼来喝去。然而,皇帝一示意,他便毫不犹豫地上疏力挺夺情。

这是他深思熟虑后走得一步险棋……能成为杨博的继任者,庞大山西帮的掌门人,张四维自然不会真是庸人。他对局势看的很清楚,张居正改革,触犯了太多官员和豪绅的利益,现在好不容易有让他滚蛋的机会,众人是不会放过的。这时候反其道而行之,必会为众人唾骂。然而横竖百官已经不把自己当盘菜了,索性便亮明车马的支持皇帝。

这样等百官都反对皇帝时,就能越发显出自己的忠诚。自古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,自己必然会成为小皇帝瑟瑟发抖时的那盘白云炭……

当时张四维唯一所虑的,是沈默的态度。所以在上书之前,他特意去了沈府上问计,甚至不惜把小皇帝的原话抛出来以讨沈默的欢心。沈默还能说什么?只能说你遵旨就是了。

对于张四维来说,最后的结果可以说不能更好了……虽然皇帝不惜强留,张居正也没有免了回乡丁忧的命运,他则波澜不惊的递补为内阁次辅;而且皇帝始终认为,群臣反对如此激烈,是因为沈默在背后指使,双方矛盾进一步加深。

唯一的获利者就是他张四维,不但借此事取代张居正,成为皇帝的心腹大臣。还利用彗星说服皇帝,不再强留张居正,避免了君臣冲突不可收拾。塑造了自己力挽狂澜的光辉形象,在百官那里挽回了不少分数。

如果说之前,处理沈默与皇帝的关系时,他还是脚踏两只船。但通过这件事,他决心成为铁杆保皇派!因为他已经看清楚了,皇上想亲自柄政,当那种事必亲躬的社稷之君的决心。然而在沈默和百官的挟持下,万历只能继续当那种诚惶诚恐的‘影子皇帝’。

不过张四维坚信,皇权的低潮只是暂时的,随着皇帝的成长,早晚一定会搬掉沈默这块绊脚石。当然想做到这点,仅凭小皇帝自身是做不到的,还需要自己帮忙。然而他绝对不想为皇帝冲锋陷阵,成为沈默报复的对象,他希望的是,煽动皇帝亲自动手,自己只在暗中提供帮助,尽量避免引火上身,这样将来才有周旋的空间。

当初他给皇帝出了上中下三策,其中上策就是派人潜伏到绍兴,伺机暗杀沈贺,逼得沈默丁忧。但有道是‘人心隔肚皮、话分两层说’,尤其是他这种老谋深算的政客的话……要知道,张四维说这话时的背景,是皇帝接连遭到打击,斗志正萎靡的时候,他必须要给皇帝打气,所以才放开大炮,说灭掉沈默并不难,自己有三策,任何一策都可以成功云云。

其实张四维很清楚,如今的沈默,已经是近乎于无敌的存在,唯一可以消灭他的地方是皇宫,然而张四维只将其说成是中策,反而把派人暗杀沈贺说成是上策……因为他看穿了皇帝多疑又怯懦的本性,知道万历还没有胆量亲自动手除掉沈默,肯定会选择暗杀沈默他爹,这种不用亲自动手的间接办法。

还有一层,就是高超的心理战术了。他虽然明明是想让皇帝亲自动手,却不能表露出这层意思,因为天生金贵的皇帝陛下,是不会像傻小子似的冲锋在前的。也许他能被忽悠一时,但回去一想,便能琢磨过味来……哦!你撺掇着我跟沈默死掐,是不是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呢?一旦皇帝这样想了,那自己就别想再利用他了。

所以张四维才会把不用皇帝动手的暗杀沈贺定为上策,并大包大揽下来。这副不避骂名、为君分忧的忠臣嘴脸,果然让还很稚嫩的万历皇帝深信不疑,从此日复一日的等着他的好消息。

然而张四维知道,除非沈贺自个病死,否则皇帝是等不到沈默丁忧的那天的。因为他很清楚,以沈默的实力,想要保护一个人,基本上就没人能伤害到他。何况为了保护沈贺,他连自己的侍卫长都派回去了,重视程度可想而知。

况且张四维更没有亲自动手的意思。争斗再凶,祸不及家人,这是一条官场的潜规则,纵使已经被许多人暗中践踏,但没有人敢做在明初。道理很简单,谁都有家人,你敢这样对付人家,人家就敢杀你全家。以双方的实力对比看,沈默想杀他爹,绝对比他杀沈默爹的难度小很多,所以就算为了自己的爹,他也不可能去杀沈默的爹……

虽然为了糊弄皇帝,他派人去了绍兴。然而他对派出去的人手千叮咛万嘱咐,一定不能暴露,要安全第一,一定要保持耐心,机会不好千万不要贸然动手……如果不是因为皇帝派了内厂的人监视,张四维能直接对他们说,到绍兴去玩两年吧!啥也不用干。

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,将近两年过去,沈贺仍然活蹦乱跳的活着,他派出去的杀手亦没有暴露,也就不足为奇了。至于万历皇帝,对‘防备严密,无从下手’的反馈都听得耳朵生茧了,终于对在宫外行刺失去了信心和耐心。

这时候,张四维让宫里的太监给皇帝演出《华岳赐环记》,让戏里的君王狠狠刺激了一下敏感的皇帝。不出所料,果然万历‘退而求其次’,决定执行中策,在宫里鸩杀沈默!

见冲突转回到皇帝和沈默之间,张四维终于松了口气。后来事态的发展,也算差强人意,皇帝没有用鸩酒,而是派了刺客,虽然没有立毙沈默与当场,却也将其重伤。

张四维估计这次之后,就算沈默痊愈了,和皇帝闹到你死我活,也没脸再待在北京城了。当然也不排除沈默一时糊涂,想学王莽霍光,那样张四维更高兴,因为乱臣贼子、人人得而诛之,自己胜利地把握,不是变小了,而是变大了。

然而就在这时候,绍兴传来消息,暗杀竟然成功了——沈老太爷被当众枪击,用最惨烈的方式离开了人世。

如果知道真的能杀掉沈贺的话,张四维是绝对不会下这道命令的。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,完全违背了他置身事外的初衷。

一想到将要首当其冲,面对沈默惨烈的报复,张四维就一阵阵头皮发炸,像烙饼似的在床上翻了一夜,终于还是横下心来!现在的情形,已是不死不休了,自己这个即将上任的首辅,又有皇帝这面大旗护身,还怕他个即将离任的首辅不成?

是时候让天下人重新认识自己了,知道我山西张凤磐,是个什么样的狠角色!

恰这时候万历召见,他坐上肩舆来到乾清宫,便见皇帝独自呆在东暖阁里如坐针毡。

行礼之后,万历赐坐,劈头就道:“绍兴那边干得漂亮……”

张四维的脸上,再也看不出一点惶恐,而是透着欣喜,拱手道:“列祖列宗保佑,终于大功告成,可见老天爷都是站在皇上这边的!”

“是啊!朕是天子,天命所归,还有什么事儿干不成?”听了张四维的话,万历心下稍安,但旋即又蹙眉道:“只是十日前沈默刚刚遇刺,现在他父亲又被枪杀,会不会引发什么……不良反应?”

“反应肯定是有的。”张四维一脸淡定道:“但对于皇上来说,有益无害。”

“怎么讲?”万历精神一振道。

“第一,因为当年张居正夺情的风波,沈默是绝对不能再留在京城里,丁忧三年,足够将他的影响力抹去。”张四维道:“第二,这些事情既然做了,皇上自然不能承认,但也没必要否认,否认就是心虚害怕,反而会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,以为陛下可欺。有道是‘君要臣死,臣不得不死’,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,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。用铁血手段震慑宵小,彻底清算他在朝中的势力,这是皇上夺回大权的必由之路!”

看到张四维如此镇定,万历半尴不尬地一笑道:“收权是必须的,可是如今满朝文武都是他的亲信,势大难欺啊!哪怕他回家丁忧,想清算他,谈何容易?”

“皇上此言差矣,”话一出口,张四维便觉不恭,他朝万历歉意一笑,委婉道:“京城一到冬日,滴水成冰雪厚三尺,可是一到夏天,骄阳之下,上哪儿看得见一点儿冰渣?政坛变化也是如此。微臣历经三朝,亲眼见了严嵩、徐阶、高拱三位权臣的兴亡,他们势大时,六部九卿皆乃其属吏,科道言官全为门下走狗,权势滔天、顺昌逆亡,丝毫不逊于沈氏。可是这些人一旦下台,其门生走狗便纷纷投入新贵门下,甚至为了讨新主子欢心,卖力的撕咬旧主,可谓丑态百出,令人不齿。不信您看看严、徐、高三位的凄惨晚景,沈默同样不会例外。”

“理是这么个理。”听着张四维的话,万历拿起桌上的一柄碧玉如意,一边把玩一边答道:“朕也从不怀疑,自己会成为最终的赢家……只是这个过程,怕是不会容易了。”

“皇上能时刻保持冷静,殊为难得。”张四维颔首一记马屁,然后道:“但这件事做起来也不难,无非就是分批分次的清洗。之前皇上所以觉着束手束脚、难以展布,是因为有沈默在,内阁五府六部十三省的文武,都听他的,而不是听皇上的。所以会形成这种太阿倒持的局面,是因为皇上冲龄登极,不得不将国政尽付于沈氏,他才得以上下其手、党同伐异,把朝廷的要害部门都换上自己的走狗。但如今皇上经过十年历练,早已深沉练达洞察幽微,自然不需要他越殂代疱,所以要趁机将他的党羽都摘出朝廷,换上忠于皇上的大臣。”

“说的是不错,”万历搁下如意道:“可是群臣一起抵制怎么办?沈默就算走了,他的影响力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消散,万一撺掇着群臣和朕对抗,到时候不会闹得不可开交?”

“皇上说到点儿上了!”张四维目露杀机道:“斩草不除根,春风吹又生!要消除他的影响力,只有一个办法,就是让他从这个世上消失!”

“这个太过了吧……”万历有些无奈地望着这个面相温柔的中年男子,心说你除了杀杀杀,就不能出点儿不见血的主意?

在快要饿死的时候,人是不会挑食的,管它是猪食还是狗粮,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。但是当人解决了吃饭问题时,他就不再想去碰那些脏东西了。在其它事上也是一样的道理,看不到扳倒沈默的希望时,万历可以不择手段,但现在沈默已然要下台了,他就不想再那么粗野了。毕竟自己日后还要统治这个国家,还需要天下的读书人效忠,这种令世人齿寒的事儿,还是少干为妙。

“难道不能搜集他的罪证,由厂卫逮捕他么?”万历道:“天下乌鸦一般黑,朕就不信他能那么干净。”

“皇上的法子自然没错,可是不能立竿见影。您得明白,现在已经不是一般的政治斗争了,有道是杀父之仇、不共戴天,我们和沈氏已是不死不休。而他在东南的能量实在太大了,一旦放他回去,怕是如纵虎归山、放龙入海,会带来社稷之祸的!”

这句话击中了万历皇帝的要害,他紧张地问道:“那依先生所言呢?”

“在其返程途中袭而杀之!”张四维抬手做出个刀砍的动作道:“为避免夜长梦多,局势不可收拾,这是唯一的办法!”

“……”万历站起身来踱步半晌,方缓缓问道:“有把握么?”

“大臣出行的警跸是有定规的,”张四维信心满满道:“一品大员离京的卫队是五百人,皇恩浩荡,可以给他将人数翻番,派一支千人的卫队。”

“你是说?”万历恍然道:“朕派一队禁军给他当护卫!”

“对,这是皇上的恩典,他无法拒绝!”张四维道:“有了这么多的人‘保护’,他自然没有理由再找其它卫队。”

“那么如何善后?”万历表情怪异道:“总得给朝野一个交代吧?”

“这正是天助皇上,内阁刚刚收到奏报,黄河在邳州决口,从睢宁到宿迁一百八十里河水骤浅,大运河上的航船,一概不能通过。所以沈默今次返乡,只能从天津卫上船,绕过成山角,走海路到上海。”张四维淡淡道:“海上航行是有危险的,遇到风浪就会沉船……”

“茫茫大海,确实是绝佳的葬身之地!”万历寻思一下道:“这件事,交给锦衣卫来做如何?”

“不妥。”张四维摇头道:“沈默和嘉靖朝的锦衣卫大都督陆炳是师兄弟,后来陆炳的儿子又当过镇抚司的提督。虽然到了万历朝,陆家人在锦衣卫销声匿迹,但藕断丝连的关系在里面,这种时候不能信任。”

“那用什么人?”万历道:“要是连锦衣卫都不值得信任,那朕还有什么人可用?”

“至少勋贵是可以信任的,他们手下的禁军自然也可以信任。”

“朕怎么听说,那几个世袭罔替的公侯,都跟他打得火热呢?”万历摇头道:“别让他们玩出个华容道来。”

“皇上多虑了,”张四维摇头笑道:“大臣来来走走,换了一茬又一茬,他们却一直在那里。百年的公侯世家,只要大明不灭,便能一直昌盛下去,这是他们的根本利益所在,所以皇上不必担心,他们会跟大臣搅在一起,哪怕那个人是沈默,也不会例外……至于您说的打得火热,不过是逢场作戏,各取所需罢了。”

万历终于放下心来,沉声道:“这件事交给你全权负责!”说着提笔写一道手诏,又拿出那面金牌交给张四维道:“办成这件事,你就是首辅!”

“多谢皇上恩典!”张四维一脸的,心里却破口大骂开了:‘奶奶的,叫花子的后代就是不开眼!’就算不办这件事,也该他来接任次辅,这算哪门子恩典?

张四维回到文渊阁,就见自己的侍从站在自己的值房外张望。

一看到他回来,那侍从飞也似地跑过来,小声禀报道:“舅老爷来了,带着火呢。”

张四维点点头,不动声色道:“你守住门,不要让任何人靠近。”说完便走到门口,推门进去,果然看到王崇古一张黑脸,正坐在椅子上生闷气。

“舅舅怎么来了?”张四维关上门,走到桌边,给王崇古斟一杯茶:“有事儿你让人叫一声,我过去就是了。”

“你如今今非昔比,成了首相大人。”王崇古却不伸手接,把他晾在那里:“我不过是区区一尚书,哪敢在您面前装大?”

“舅舅说笑了。”张四维不尴不尬的笑笑,很自然的收回手,将那杯茶水自己喝掉,坐在他边上道:“别说我还不是首辅,就算当上了,您不还是我的老皇舅?”

“别给我灌迷魂汤……”王崇古是最喜欢这个外甥的,往常他这样一说,多大的火都消了。但今儿个却依然黑着脸道:“我问你,沈默他爹的死,是不是你干的?”

“天下人都怀疑我,舅舅也不该怀疑我啊!”张四维矢口否认道:“我怎么会干出这种蠢事?我爹也还在世啊!”

“我想你也没那么蠢……”王崇古的脸色这才好看点。七年前杨博去世,指定让张四维接替。为了让外甥尽快树立起威信,王崇古刻意不过问晋党的事务,因为他相信杨博的眼光,更相信张四维的能力。

几年下来,张四维确实展现出非凡的能力,他将原本就联系密切的晋党,打造成了组织严密、服从性很强的集团,当然只服从他一个人。而王崇古也自食其果,真成了啥也管不着的名誉长老。但这并不代表他真的边缘化,以他在晋党深厚的人脉,只要他想知道什么,就一定会知道:“可是为什么我听说,你曾经调动咱们在绍兴的暗桩,跟踪过沈太爷的行踪呢?”

“只是做做样子给皇帝看而已。”张四维先是一惊,但很快便稳住道:“但动手是绝对不会的!”说着苦笑一下道:“沈家的侍卫,都是百战余生的精兵,你觉着咱们的人有可能得手么?”

“凡事总有意外,说不定就走了狗屎运呢。”王崇古虽然这么说,但其实已经是信了,他叹口气道:“这件事,沈阁老肯定要彻查的,查来查去查到你头上,可就是黄泥巴掉到裤裆里,有嘴说不清了。”

“哎……”张四维苦着脸道:“我也正在发愁此事,真不知是哪一路缺德鬼,敢做不敢当,却要连累别人。”

“那也是你有亏心的地方在先。”王崇古道:“要真不是你做的,那就跟我走一趟,去跟沈阁老说清楚了。”

“怎么说?说我只是盯了伯父几天的梢,没打算把他怎么样?”张四维摇头道:“舅舅,这种事解释不清的,只能随他想了。”

“你可知道这样的后果?!”王崇古面色严峻道。

“无非就是兵来将敌水来土堰。”张四维无所谓的笑笑道:“当年舅舅和我两边下注,现在看来,是我这边赢了。”

“胜负还未可知呢……”王崇古看着自己的外甥,摇摇头道:“我不知道你怎么对沈阁老那么大的成见,非要帮着皇帝跟他死磕到底,相信我,你们赢不了的。”

“舅舅不要灭自己威风,长他人志气!”张四维有些不高兴了。

“你不用不高兴,我只说一点你就知道了。”王崇古叹息一声道。

“舅舅请讲。”张四维淡淡道。

“你虽然出身于大贾之家,却一直崇尚法家之道,对商业十分排斥。”王崇古道:“这一点,很多人并不清楚,因为你还没有来得及展布自己的思想,但作为你的亲人,我是知道的。”

“事实证明,我是有道理的。”张四维摇头道:“这些年世风日下,民动如烟,整个国家呈现一种畸形的病态。其根本原因,便是商业大兴,金钱至上,人人逐利所致。去岁我山西省,竟然出现了报考人数少于拟取员额的荒唐事!这还不是个例,在福建、两广,早就出现这种世人无心向学的怪现象!为什么二百年来,‘万般皆下品、惟有读书高’的金科玉律,到了现在却有崩坏的迹象,罪魁祸首就是经商之风大盛!大好子弟不进学,却要去经商!甚至在江浙,还出现了专门的商学院!”

“当年唐太宗开科举,曾无限自豪道:‘天下英雄入我彀中’!”张四维面上的忧虑不是作伪,痛心疾首道:“这句话正说中了科举的目的,乃是使精英为朝廷所用,如此方能保证国家的长治久安。如果放任能士在野,不受朝廷控制,便是一个个不稳定因素。长此以往,朝廷对国家必然失去控制,国家焉有不亡的道理!”他叹口气道:“而大明走到今天这个礼崩乐坏的地步,绝对离不开他沈某人地扶持和纵容,此人不除,国无宁日!所以我针对他,从来不是私怨!”

“这番话,在你心里憋了很久了吧?”王崇古目光怪异地望着张四维道:“官场上有句话,叫屁股决定脑袋,看来你是打定主意,要做维护纲常的忠臣了。”

“我辈读圣贤书读的是什么,不过是‘忠孝’二字。”张四维淡定道。

“说得好,说得好啊……”王崇古干笑两声,接着黑下脸道:“可这不是你该说的话!”他的声调越来越高,语气也愈发严厉道:“别忘了,你之所以能头顶天,是因为有晋党在下面为你抬轿,而晋党说白了,就是你瞧不起的逐利商人!”

“我没有忘记自己的出身。”张四维摇头道:“正因如此,我才要挽救晋党,不能让他们跟东南帮走上灭亡!”说着冷冷一笑道:“我明白舅舅的意思了,你是说,我如果反对工商,就会被自己人抛弃。这一点我早就考虑到了,您大可放心,我会给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,让我晋商一枝独秀,相伴大明始终的!”

“哦?”王崇古不相信,张四维能拿出比沈默更好的东西来。

张四维笑而不语,将手指伸进汝窑白瓷盅,蘸茶水在桌上写下两个字——‘皇商’。

王崇古看过之后,良久才若有所失道:“看来你把什么都考虑到了……”

“呵呵!谋定而后动,这不是舅舅一直教我的么?”感觉自己说服了王崇古,张四维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道:“舅舅,您是天官,我将是首辅。大明朝最有权力的两个位置,都将是我们的了。我们为什么还要看一个自身难保的过气首辅的脸色呢?这还是大明的天下,除非他敢造反,否则只能任我们摆布!看清楚了么?舅舅,我们的时代要到来了!”说到最后,他的脸都激动的涨红了。

“……”王崇古沉默半晌,一脸忧色道:“只怕没那么简单……”说着紧紧皱眉道:“我出仕将近四十年,从南到北,由政到军,算是很资深了。在我看来,大明最大的隐患,在于朝廷的控制太弱。一个东南,一个边军,都自成一体,强大到可以和朝廷抗衡。这些年来,之所以没有不听调度,是因为他们都听沈默的。一旦你把他逼上梁山,这两者还听不听朝廷的,甚至会不会跟着沈默走,这都不好说。”

“舅舅看得明白。”张四维点点头,冷声道:“所以绝对不能让沈默回到东南!”

“你要……”王崇古脸色大变道:“你疯了么?”

“我没疯!”张四维冷冷道:“这件事不用舅舅操心,您静观其变就成了!”

“你这是玩火,玩火啊!”一刹那,王崇古感到自己真的老了。现在他只能祈祷,一辈子看人极准的杨博,这次千万不要走眼了。

皇朝官员的丁忧守制制度,施行两百多年从不曾更易。官员一得到家中讣告,循例都要立即向皇上写折子乞求回家守制三年。皇帝也会立即批复,着吏部办妥该官员开缺回籍事宜。如果不允,则称为夺情,除了战乱,这种事情极少发生。更因为有闹得天崩地裂的张居正夺情事件,更没有人敢越这个雷池半步了。

哪怕现在要丁忧的是沈默,哪怕多少人的福祉都系在他身上,也是一样没有理由留下来。因为首辅大人是万众敬仰的道德典范,公认距离成圣仅差一步的人。崇高的声誉既是时刻保护他的坚盾,又是时刻束缚他的荆棘,让他不能做任何违背大众道德的事情。

像沈阁老这样的道德完人,怎么会去夺情呢?所以就连最不愿意他离开的官员,也无法启齿挽留,只能络绎不绝的上门,以吊唁沈老太爷的名义,流着泪向首辅表达自己的不舍之情。沈默在孝帷中,一般不出来见人,都是由他的儿子答谢宾客。

但是这一日,内阁大学士陆树声、左都御史海瑞、工部尚书朱衡、户部尚书王国光几位元老联袂而来,他自然不能再不见人,在灵堂行礼如仪后,便请几位到后堂用茶。

叙座后,几位大员见他形销骨立,神色委顿的样子,实在不忍心打扰。但该说的话还得说,陆树声便道:“元辅陡遭大难,本不该再拿国事烦扰,然则您是朝廷的擎天一柱,现在要丁忧三载,百官都深感无所适从。若要按朝局的需要,我们恨不能让您夺情,但等于是加害于您,可想而不可为。”

“打从隆庆六年,我路过一趟绍兴老家,到现在这八年来,没有再见过一次家严。想不到就阴阳永隔,一想到这里,我就肝肠寸断,已下定决心回去守墓三年,以略尽人子孝道。”沈默一脸哀容道:“请求丁忧的奏本已经送到宫里,想来不日就能批准了。”

“我们不拦着您尽孝道,”陆树声道:“可国事怎么办?新政怎么办?您总得拿个章程出来吧?”

听了陆树声的话,沈默陷入了沉默。虽然已经决定不破不立,但凝聚着自己十几年心血的万历新政,又岂能放得下?他十分清楚,自己这一去,新政极有可能毁于一旦。这段时间,他一再思考这个问题,也想趁自己尚能控制局势的时候,对未来地朝堂做一番安排。但他明白,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……

因为击败他这个天字一号大权臣,会让万历皇帝自我膨胀到无人能制的地步,皇权张牙舞爪,顺昌逆亡的时代就要来临了。理智告诉沈默,现在不是要用什么人,而是要把那些珍贵的人才保护起来。

只要有人,制度随时可以重建。北京,不得不放弃了……

尽管这样,他仍想尽量挽救一下新政,舔了舔干燥的嘴唇,沈默振作精神道:“我走之后,皇上必然要收权。而能不能维持现状,或者出现一个可以接受的局面,关键在首辅人选上。”明人不说暗话,沈默没必要和这些大佬云山雾罩,直截了当道:“将要接替宰揆之职的是张凤磐,此人腹有机杼,看似恭谨,实则莫测。虽然过去他与我步调一致,但日后会怎样,我不敢说。”

晋党和东南帮私下里打得火热,张四维又是出了名的恭顺。诸位大僚一直以为他是沈默的心腹股肱,却没想到沈默对他存有戒心,不免惊诧地问道:“元辅怕张凤磐对您的新政改弦更张?”

“是啊!这是我最担心的事,”沈默叹口气道:“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,如果首辅都不维护成宪,那么百官只能任人揉捏。”

“元辅多虑了吧!内阁还有褚、陆、魏、唐、吕五位正直可靠的大学士,足以制衡新任首辅了!”老朱衡提高嗓门道:“如果您还觉着不放心,那就再举荐个够分量的入阁。不论到什么时候,朝廷用人都是廷推说了算,只要元辅说出来人选来,我们一定把他推入阁!”

众人连连点头道:“我们就是这个意思。这些年元辅苦心经营,可堪大用的人选有很多,如果要用老成的,就选孙氏兄弟。如果想要效果好些,就用当年您为皇上挑的六位经筵讲臣,申时行、王锡爵、许国、于慎行、余有丁、陈于陛这些人,这都是合格的阁臣人选。”

“都不合适,”沈默摇头道:“孙氏兄弟是我的同乡兼姻亲,反倒无法理直气壮的维护新政。申时行等人都欠缺资历,强推入阁也没什么用,反而会影响他们的正常升迁。”

“那元辅可有合适的人选?”

“当今天下,只有一人能稳住我去后的局势。”沈默喝口茶,淡淡道。

“谁?”

“张太岳!”沈默说出那个名字。

“元辅推荐他?”众人实在想不通,这个张居正有什么好的,能让首辅大人如此念念不忘:“张太岳的能力自然无出其右,但他为人做事颇遭非议,当初因为夺情的事,各方面曾对他多次弹劾,他不得已才丁忧。这次再推荐他,是否妥当?”

“我知道你们对他有看法,百官也担心他回来后,会报复当年的事情。”沈默沉声道:“我不敢保证他不会报复。但我知道,他会以国事为重的。有他在内阁坐镇,皇上也好,张凤磐也罢,做什么都会有所顾忌的。”

沈默这样说了,众人只得依允,保证等年底张居正服阙,便会立即上疏请求起复他。

“人事之外,”趁着众人都不说话的空当,王国光问道:“元辅对国事有何安排?”

“唐太宗说过,治国与养病无异,病人似觉痊愈,其实还得调治养护。此时若有触犯,必至殒命。当今天下看似太平无事,实际上禁不起什么折腾,还需要诸公齐心戮力,坚持目前的政策不动摇,坚持与民休息。能做到这两个坚持,就善莫大焉了。”沈默缓缓道:“有时候问题就在那里,但时机不到,你就是不能解决。我党政这些年,其实做得很少很少,宗室、漕运、兵制、驿递……这些不改就要亡国的毒瘤,我一个都没动。希望你们也不要动,这些从根子里带出来的病,后天是治不好的。若是总想着治本,肯定要捅马蜂窝的,最终只能以失败告终。”

听了沈默的话,众人都有些沉默,他们原以为临别之际,沈阁老会说些‘新政尚未成功,同志仍需努力’之类激励的话,或者为大家描绘一幅宏伟蓝图,为未来的深化改革定下调子。

谁知道,他竟然要大家别折腾,维持现状就好。这时候,他们未免觉着沈阁老小觑了大家。但用不了多久,他们就会发现,就算是维持现状,也是很难很难的了……

五天后,沈阁老丁忧奏疏得到批准。又五天,他携带家眷子女,从宣武门离开北京城。那一天,北京城里万人空巷,不只是满朝文武,京城百姓也扶老携幼,出城相送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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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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