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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56章 所谓朋友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2639 2021-10-18 14:35:34

会客厅中,海瑞和沈默相对而坐。

见他轻轻合上辞呈,搁在桌上,海瑞低声问道:“中堂可以批准了吧?”

沈默的食指在他的辞呈上缓缓轻磕,只是凝视着海瑞,没有马上回答。

海瑞也目视着他,眼神中充满了坚决。

对视片刻,沈默终于开口了:“你的辞呈里有一句,‘我本渔樵盂诸野’,如果我没记错的话,这应该是高适的诗句是吧?”

海瑞最痛恨官场的,就是一个‘虚’字,这时见沈默不愿正面回答自己,却扯到什么唐诗上,登时便有些不耐。但他也知道对立情绪解决不了问题,只能耐着性子道:“是。”

“你引得很合适,高适是个爱民的官,这是他在做县令时写的诗。”沈默便悠悠背诵道:“我本渔樵盂诸野,一生自是悠悠者。乍可狂歌草泽中,宁堪作吏风尘下。只言小邑无所为,公门百事皆有期。拜迎官长心欲碎,鞭挞黎庶令人悲……”念完之后,他深深地望着海瑞道:“这也是你的心声吧?”

海瑞从他那悲楚的声调,和同情的目光中,立刻感觉到了此人是理解自己的。尤其他将自己比高适,起意在‘厌官’,破题在‘爱民’两字上,同调之感不禁油然而生,脸色不由缓和了许多道:“中堂大人谬赞了。”

“不是谬赞,至少你这对百姓这份心,绝不亚于高常侍。”沈默摇摇头,恳切道:“你海刚峰是大明的良心啊!大明朝十成有一成你这样的官,风气便将为之一正。为了给天下的读书人树个榜样,你也不能辞官啊!”

原来是要树立个榜样……这也许才是对方不放自己离开的真正原因。海瑞默默地看着对方,一时难以措辞。

“我已经吩咐琼州府,妥善奉养老夫人,没有特别的理由,”沈默的手指从那辞呈上离开道:“朝廷是不会放一个好官离去的。”

海瑞看到了他眼中的坚决,但态度没有软化,轻吸口气低声道:“中堂应该知道‘沧浪之水’……”

“……”沈默面上浮现复杂的表情,沉默了许久方缓缓道:“刚峰兄,你错了。”

听沈默唤自己‘刚峰兄’,海瑞一下被触动了衷肠,顿时回想起曾经的那些峥嵘岁月,表情也变得柔和起来,但嘴上仍倔强道:“请中堂赐教。”

“世易时移,古人的一些观点,是不能用在现时的。”沈默声音凝重道:“孔子曰:‘小子听之,清斯濯缨,浊斯濯足,自取之也。’这是圣人说的不错。但那是在东周战乱之时,诸侯并起,所谓‘春秋无义战’,是以君子处世,遇治则仕,遇乱则隐,无可厚非!”顿一顿,他充满感情道:“我大明朝现在天下一统,江山定鼎二百年,早就变得比黄河还要浑浊,哪里还有清水?神州大地几无一片净土,亿万百姓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。要是像你这样视百姓饥寒如自己饥寒的好官,都不愿意再为百姓奉献,稍不顺心便要辞官归隐,不说江山社稷,奈天下苍生若何?!”

这一番话,让海瑞心里,昔日那个忧国忧民、敢当大任的沈大人,又一次鲜活起来……在沈默离开苏州,进京为官之后,他就感觉对方变了,变得不再锐意进取、而是稳字当头;不再善恶分明,而是和光同尘。后来发生的一切,都让海瑞愈发相信,自己曾经十分欣赏,认为是大明未来栋梁的沈大人,终于迷失在京城官场这个大染缸中,彻底被那些庸俗官僚同化掉了。这一认知让海瑞十分痛苦,和沈默也渐渐疏远起来……当初那封《与沈拙言绝交书》,虽然初衷是为了保护他,但其中并不是没有海瑞的真实感情!

失望、失望、还是失望,这就是今天之前,海瑞对沈默的看法。

然而方才听他说出这番话来,其意境之高,用心之良苦,古来名臣亦不过如此。这是此人的心里话吗?难道自己一直以来都误会他了?海瑞对沈默的印象,再次动摇起来。

长久的沉默后,海瑞深深叹息一声,抬起头来对沈默道:“大人的话说到这份上,海瑞再要坚持己见的话,就是偏执了……”沈默的脸上刚要露出高兴的表情,却又听他道:“我的辞呈可以收回,但有一个问题,必须要请教中堂,如果不把这件事弄清楚,这个朝廷我是不会再待下去的。”

“你可以问。”沈默微微颔首道:“能回答的,我自然会回答。”

“……”海瑞就是不爽他这个淋漓不尽的态度,实在让人不快。但那些问题已经亘在他心里半年了,总要有个解答,便闷声道:“第一个问题是,胡宗宪到底是怎么死的?”

“你是案子的主审,”沈默淡淡道:“为什么反过来问我?”

“因为案子审到这里,所有的线索都被掐断了。”海瑞缓缓道:“但根据已经被处决的万伦招供,他说在最后一次审讯前,胡宗宪就已经死了,而使其致命的,是一片从刑具上掰下来的利齿。”

“竟有此事?”沈默面无表情道:“为何不继续查下去?”

“卑职说过,所有的线索都断了。”海瑞双目如剑般,紧紧盯着沈默道:“当天参与审讯的所有东厂番子,全都被镇抚司的人格杀当场,那珰头也死在刑部大牢里,只有万伦侥幸留下条命来。而那日审讯的刑具也已经找不到了……”对于这种大案,单凭口供都是孤证不立的,只有两人以上的口供,或者人证物证俱在,才能定案。

“你是怀疑有人在杀人灭口,湮灭证据,企图掩盖真相?”面对着海瑞的逼视,沈默依然面不改色道。

“不错。”海瑞点头道:“一切都太刻意了,让人很难不产生这样的联想。”

“那就查下去!”沈默沉声道。

“朝廷已经盖棺定论,万伦也被斩首,最后一个知情人都没了,还怎么查?”海瑞突然怒气勃发道:“也不是没有办法,请中堂帮我请旨,传唤镇抚司相关人等!”

面对着海瑞的咄咄逼人,沈默苦笑一声道:“给这个案子结案的,是我的老师,前任首辅徐阁老,现在他人刚走,我就要翻案,让天下人怎么看我这个当学生的?”

“难道两榜进士,取得都是乡愿吗?!”海瑞怒视着沈默道:“敢问中堂大人,是个人的感情重要,还是天理良心、朝廷尊严重要?!”

沈默被海瑞问得一时语塞,他的目光移开了海瑞的面孔,怔怔地望着窗外,好久才叹了一声道:“我知道,你是信不过我的……”

“卑职正是信得过中堂,才会问您这个问题。”海瑞闻言也不禁动容道:“我不知道这个案子背后涉及了多少神仙打架。但我知道,当初那些人发动这个案子,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,并不是为了一个半瞎的胡宗宪,而是为了打击中堂大人您。”顿一顿,他的声音压低道:“卑职听到些许浮言,说胡宗宪一死,是给中堂解了难,竟然怀疑起,是您在背后下得手。卑职相信不是您,所以才请您力主把他的死因调查清楚,还天下人一个真相!自然也不会再有人污蔑于您……”这番话十分体现海瑞的进步,放在十年前,他刚刚到苏州当知县的时候,可是决计说不出这种旁敲侧击、逼人入彀的话来的。

沈默果然被他问得无话可说,沉默在那里许久,才轻轻摇头道:“我无法答应你。”

海瑞急了,道:“中堂难道不想让胡大帅瞑目九泉之下,不想让自己洗刷嫌疑?!”

“刚峰兄,你执念了……”沈默深吸口气道:“这世上有些事,是没有真相的。”

“我不相信!”海瑞闷声道:“真相永远都在,就看你有没有勇气揭开了!”

沈默又叹口气道:“你把自己看得过重了……”

海瑞一怔。

便听他近似残酷道:“你是个一身正气之人,天不怕地不怕,为了查案敢于抗上。可真要抗上,你这个区区四品少卿能抗得过谁?去年冬里,你之所以能查出些震动朝野的东西来,那是因为上面有人要用它震动朝廷。如果上面不想查,你到现在也不知道滕祥和孟冲,到底长什么样子!又怎么能破案?”

海瑞被沈默的真话刺痛了,坐在椅子上双手紧紧捏着扶手,手背的青筋都要爆起来了,双目圆瞪着沈默,很难形容他此刻的心情……震惊?愤怒?亦或是被戳破真相后的自嘲?数月以来,一直萦于胸怀的那股无力无趣之感,又一次占据心田,他深深吐出一口浊气道:“中堂大人说的是,这也是我为何执意请辞的原因……所谓真相,就是你们这些部阁大臣任意捏造的四不像。你想让它像什么,它就像什么,不像也像。”说着两眼通红,声音哽咽道:“这个朝廷,就是被你们这些无视国法天理,一味只按自己的想法行事的大人们,给搞乱了风气。上行下效,这大明朝上下都不讲王法,只把大人们的意思当王法,我海瑞就算是獬豸降世,又有什么用?不过是你们装点门面的摆设而已!还不如挂冠而去,也好给国家省下一份俸禄!”

海瑞的铮铮之言,也把沈默深深刺痛了,他微微抬头,举目望着房顶,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,方才红着眼睛望着一脸决绝的海刚峰道:“在你的眼里,这世界就是非黑即白,但其实你错了,这黑与白的中间,其实还有一片灰色,”说着自嘲的笑笑道:“而这世上多半棘手的事情,都要在这段灰色地带里来解决。因为这世上的事情,越是复杂,就越是说不清对错,而是善中有恶、对错参半,你只能寻求一种,也许并不合法,却更合理的方法来解决……”

这也算一个答案……至少是沈默的真实心迹。其实海瑞并不是执着于案件的真相,而是想弄清上位者的心思,如果在玩弄了国法后,还沾沾自喜,毫无忏悔之意,那彻底决裂了。自己非得豁出去,也要把这个案件捅破天,让这些无耻之徒难以在朝廷容身!

现在沈默的表现,虽然不能让他完全满意,但至少说明对方还有羞耻感和是非观,这样的人就坏不到哪去,至少不会罔顾百姓和国家……若是他再下台,换上一个兴许更不靠谱,对大明并不是好事。

“中堂大人教训的是……”于是海瑞淡淡道:“我海刚峰是不懂事,永远适应不了这个是非颠倒的官场……”

沈默叹一声,刚要说话,却见他一抬手道:“但您说的对,我这样一走了之,并不是忠诚之举,所以如果您一定要留我,可以。”

沈默知道他还有下文,便抿着嘴唇听他接着道:“只是请务必把我调出京城,哪怕当个知县,能守护一方百姓就行。”

“可以……”这已经是时下最好的选择了,沈默点点头道:“你想去哪里做官?”

“随便……”海瑞淡淡道:“就像中堂所说,两京一十三省,哪里还有净土,百姓都在受苦……”

“我知道了,”沈默又点下头道:“你回去吧!此事我会跟吏部打招呼的。”

“那卑职就回去等调令了。”海瑞站起身来,朝沈默深深一揖道:“大人,请保重!”

沈默却一把扶住他,紧紧握着他的手臂,声音发颤,目光中竟透着一丝乞求道:“莫非我又要失去……一个朋友?”

“……”那一刻,海瑞竟然一下子懂了沈默,缓缓摇头道:“如果中堂不嫌卑职高攀的话……”

时光荏苒,一转眼三个月过去了。北京短暂的春天,早换成一片酷暑。

文渊阁,次辅值房中,小机上的紫铜香炉中流出袅袅白烟,屋里弥散着令人心静神安的淡淡檀香。

沈默坐在书案前,捏着一支毛笔在写信。那支笔虽然笔杆和普通毛笔一般粗细,却是黝黑里隐隐透出光来。沿着笔杆看下来,那笔毫没有被墨汁浸染的地方,竟然红里透亮,一看就不是凡品。

这只笔说起来大有来头,乃是他当年从翰林院被调到内阁充任司直郎,第一次拜见严阁老时,严世蕃送给自己的那套文房四宝中的一件呢。

如今整整十二年过去,这个世界也变了大样,当年叱咤风云的严家父子,已经早被风吹雨打去,就连斗倒他们的徐阶,也已经黯然下野,回到了松江老家。

现在,自己这个当年的小小司直郎,已然登堂拜相,成为了内阁次辅,坐在曾经无比仰视的位子上,用严世蕃送给自己的毛笔,在给徐阶写信:

‘不肖受知于老师也,天下莫不闻;老师以家国之事,托之于不肖也,天下亦莫不闻。自列门墙之下,获被末光、滥蒙援拔,不肖亦自以为不世之遇,日夜思所以报主思、酬知己者。后悟人事不齐,世局屡变,使老师经纶匡济之业,未获尽纾;不肖感激图报之心,竟成隔阂。故而通州一别,泪簌簌而不能止,非为别也,叹始图之弗就,慨鄙意之未伸也。天实为之,谓之何哉!今虽远别,然恩情永记于心,常祈漫天诸佛,为吾师增福天寿,愿吾师优游林下、仙福永享……’

甭管心里是怎么想的,在信里,沈默用了最谦卑的语气表达了自己对徐阶的感激之情,并把徐阶对自己的请求,用白纸黑字写下来,表示自己一定会做到。其拳拳之心,真令铁石心肠的人都要动容。

写完最后一个字,沈默的嘴角刮起一丝苦笑。如果可以的话,他真不想把这封本当例行公事地问候信,写得如此肉麻,实属被逼无奈之举啊……把徐阶逼走后的不良后果渐渐显现,尽管没有任何把柄授人,但当尘埃落地后,在有心人的引导下,还是不免会有舆论对他不利,说他是赶走徐阁老的幕后黑手,为的是早日当上首辅云云。

尤其是李春芳发表了那番‘随时准备退位让贤’的讲演后,这种说法更有市场了,许多人都难免嘀咕……一旦李阁老让贤,登上首辅宝座的可不就是沈阁老了么?按照谁获利谁主谋的原则,看来在徐阁老下台过程中,他沈默难免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。

这种说法,经过那些徐阶去后,已成明日黄花的徐党爪牙大肆传播,虽然没人敢公开议论,但私下里都已是无人不晓了,令沈默的处境,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美妙。如此做法在官场上叫做‘反制’,知道你要动我,我便抢在你下手之前,先抓住你的问题大做文章,务求痛快淋漓大白天下。这时候如果你再利用手中大权处置我的话,势必引起公愤。当事者投鼠忌器往往作罢。一般情况下,这种‘反制’的斗争策略,大都会收到功效。

这一招似乎奏效了,至少沈默回到内阁的三个月来,并没有什么排除异己、安插亲信的举动,只是埋头于堆积如山的公务之中,没有任何胜利者的自觉。

‘相信这封信一传出去,那些徐党分子更该洋洋得意,认为抓住自己的七寸了吧?’沈默心中冷笑道,他是掐着时间写这封信的,大抵徐阶回到松江之日便会送到。如果不出意料的话,徐阶肯定会把这封信的内容,‘不慎’泄露出来,让那些准备落井下石的人看看……沈阁老还是认他这个老师的。

但是经过这么多残酷的斗争,沈默已经没有一丝幼稚了,他不会天真的以为,只要自己这封信大白于天下,那些谣言便会烟消云散。事实上,那些只知道阿谀奉承、排除异己的官场寄生虫,是不会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的,他们一旦确定这真是自己的弱点,便一定会穷追猛打,不把自己彻底抹黑搞臭,是绝对不会罢休的。

大明朝如果要改革,就必须把这些腐臭的蛆虫消灭干净。在沈默心里,早已经判了他们的死刑。然而他毕竟也曾是徐党一份子,徐阶还在临走时,将那些人郑重托付自己,再加上他们的‘反制’确实有效……这都让沈默不得不估计影响,不能亲自动手。

而且,就算自己想动手,也不是那么容易,因为徐阶已经为他的党羽,找好了一位保护神——那就是新近入阁的左都御史赵贞吉。

在经过一系列利益交换之后,徐阶离京的次月,朝廷进行了廷推。结果左都御史赵贞吉和礼部尚书高仪,两位名声赫赫的老臣双双入阁,使内阁大学士的人数增加到六人。而且这两人入阁,并未卸去原先的职务,还是分别掌着都察院和礼部。后者倒也罢了,不是大比之年,礼部实在没啥搞头,但前者就不一样了,作为徐阶的‘托孤’老臣,实在是能量惊人。

赵贞吉是徐阶名副其实的王牌。他是正德四年生人,只比徐阶小四岁,嘉靖十四便中进士、点翰林,当时张居正还不到十岁,沈默他娘还是个姑娘……更重要的是,宦海沉浮三十多年,他赵老夫子早就铸就了刚直不阿、清正廉洁的赫赫声威!

赵贞吉确实是一条汉子。嘉靖二十九年,俺答袭北京那时候,严嵩、丁汝夔按兵不动,敌势铺天盖地。嘉靖问计于廷臣,久久无人一语。赵贞吉却力排众议,坚决反对议和,并请命上前线劳军。嘉靖一见,心情大振,立刻升了他的官,让他奉旨前去‘宣谕诸军’。

下朝后,赵贞吉按例去严嵩府上拜谒,讨要票拟,严嵩避而不见。赵贞吉无法,正好在门口逮住了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,将其劈头盖脸一通臭骂,赵文华稍稍还嘴,便被赵贞吉一个黑虎掏心击倒在地,扬长而去。

严嵩当然为之恼怒,在票拟时故意不写授予督战权,让赵贞吉到前线一个兵也调不动。当时京城附近敌骑充斥,赵贞吉居然敢一个小卒也不带,单骑出城,驰入军营。持节宣慰诸路勤王军,诸军无不感动泣下,愿意杀敌报国。鞑虏听说之后,有所收敛,稍微后撤,赵贞吉大名一时传遍天下。

不过那个年代,可不是有本事、能立功就可以站住脚的时候,否则胡宗宪也不至于担着骂名给严家父子行贿……俺答退后,严嵩立马构陷赵贞吉。结果,当时还是小赵的赵老夫子,被狠狠地打了一顿廷杖,贬到广西去当了典史……沈贺沈秀才曾经担任过这个职务。

可是,这位老兄没有因此而消沉,依然干劲十足。经过十余年,又慢慢提拔上来,升到了礼部尚书,距离入阁仅有一步之遥。不过,磨难似乎并没有使他磨掉棱角,以至在入阁前夕,又公开顶撞严嵩,受到撤职处分,再次被罢官……唯一可庆幸的是,这次没有挨打。

隆庆新朝,十年两逐、青衫去国的赵贞吉,终于再次白头回朝。他的性格没有随着年龄而圆滑,甚至因为过于坎坷的经历,而变得有些偏激起来。除徐阶之外,他绝不肯对任何人加以颜色……当然他现在也有这个资本。所以敢于指陈各部、科道矢职违纪的猫腻,得罪光了都不怕。其实他为官四十年,不是不懂官场潜规则,只是已近暮年,时不我待,赵贞吉十分感激隆庆皇帝和徐阁老,给了他这个得偿夙愿、发挥才干的机会,所以决定放开手脚,拿出书生本色大干一场了!

所以从入阁第一天起,这位老先生就没把那论资排辈的规矩当回事儿,你首辅怎么了?靠写青词上来的弄臣而已。次辅怎么了?老子中进士时,你爹还没娶你娘的。还有陈以勤,那是当年口口声声喊我‘哥’的小老乡;至于这个张居正,哼哼……自从此老入阁后,内阁原先的四位兄弟,就没过上一天舒坦日子。

这赵老大人也不知是到了更年期,还是吃了炸药不消化。总之一反常态,热衷于惹麻烦,一天到晚都要没事找事,从李春芳到沈默到陈以勤,只要他看不顺眼,就要挨他的骂……不过最悲惨的是张居正,每天都被横眉冷对,心理压力极大。

为什么呢?因为赵贞吉十分不喜欢张居正,他认为都是这小子肆意妄为,徐阁老又无原则袒护,以至于失去了公平,弄得人心都散了,徐党才会落到今天这般田地。把徐党坠落的主要责任怪在张居正身上,你说老赵能不见了他就烦。

赵贞吉又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性子,以往两人不照面,他顶多在背后骂骂张居正。现在可好,俩人同处内阁,朝夕相对,张居正受他的气可就大发了……每每朝会议论话题,张居正待要发言,老赵总是朝小张子挥挥手:‘这不是你们小辈能理解的。’弄得张居正一句话也说不出,都堵在肚子里生闷气。

张居正起先是想和这位徐党元老好好相处的,但让他堵了几次后,只要有赵贞吉在的场合,他就不吭声了。谁知道不说话也有不说话的玩法,内阁大臣坐而论道,当谈到经史、玄禅时,赵贞吉便会阐发一番微言大义,然后就笑问张居正道:“怎么样,深奥吧?你们这些光知道韩、柳文的小辈,要当大学士还早呢!”

张居正这个郁闷啊!简直是没边了……话说他本就是个绝顶聪明之人,只是因为沈默那厮仗着先知先觉,一直跟他在那里示弱、示弱,弄得他判断错误了形势,在一个错误的时间,和一个错误的对手,打了一场错误的战争,结果自然注定。然而从失败中,他汲取了许多的教训,加上老师临别前的面授机宜,张居正又恢复了自信,决定再次出征、收复失地。

他一共出了三板斧,第一步,是帮助皇帝实现了驱逐徐阶,平稳过渡;第二步,在一次面圣时,他向皇帝建议,为了稳定后徐阶时代的大局,将高拱起复执政,这都是深合帝心之举,让隆庆喜出望外,从此君臣冰释前嫌,感情倒胜过从前。

这两板斧过后,张居正稳定了自己的地位,然而却无法改变他在内阁排行末尾、人微言轻的困境。为此,他又发动了第三击,在徐阶下台后仅仅一个月,他就上了一道《陈六事疏》,向皇帝提出了‘省议论、振纲纪、重诏令、核名实、固邦本、饬武备’六大建议!总而言之,就是要皇帝加强权威、统一思想,令行禁止!要整顿吏治、整顿财政,加强国防!

这就是在呼吁皇帝独裁啊!

正是这最后一招,让张居正与一般耍弄权术之臣区别开来。他之所以要呼吁皇帝加强权威,采取独裁,并不只是为了自己……因为谁都知道,当今皇帝是个对治国理政根本就不感兴趣的人,从来就放手让内阁来干,他是断断不可能去独裁的!这一点,张居正心知肚明。

那就应该是内阁独裁了!

可是,内阁首辅和陈以勤,都是那种饱学的书生,说就天下无敌,做就无能为力……太平时期操持一下国事还算称职,但让他们给大明这艘透风漏水的破船,在惊涛骇浪中掌舵,恐怕连他们自己,也不敢说是那块料!所以只剩下有担当又有能力之人,来为这个国家掌舵了。

可是,内阁首辅和陈以勤,都是那种饱学的知识分子,太平时期操持一下国事还算称职,但让他们给大明这艘透风漏水的破船,在惊涛骇浪中掌舵,恐怕连他们自己,也不敢说是那块料所以只剩下有担当又有能力之人,来为这个国家掌舵了。

这样的人不多,内阁只有他和沈默,在野的也就是个高肃卿。至少数年之内,他已经没有和这两位争雄的念头,但以他对这两人的了解,无论哪个掌握了国家大权,都不可能再放任国事下去了,必然有一番大刀阔斧的改革……唯一的不同是,如果是高拱柄国,他肯定会赤膊上阵,亲自操刀改革;而要是沈默的话,则八成会稳坐钓鱼台,指挥别人去做。

无论哪一个,都好过目前这种不温不火的慢性自杀。

然而他这一手,却惹得很多清流不快,什么叫‘省议论’?不让大家说话了?要搞一言堂?什么叫‘重诏令’,要收权搞独裁?你也配吗?不仅言官反感他,许多的高官大臣也瞧着他不顺眼。

赵贞吉就是最不爽他的一个,认为此举‘尽反阶政’,曾经辛酸的嘲讽说:‘此之善于逢君如此!’就连徐阶也不赞同,认为他‘操切’了。

结果张居正等来等去,没见着皇帝有什么反应,还等来了赵贞吉入阁的消息,这真是没抓到狐狸,还惹了一身骚!

随着赵贞吉被提拔到内阁,张居正连想退而求其次也成了奢望。整天被赵老夫子‘张子来,张子去’的使唤着……如果恰好边上没有司直郎或者舍人服侍,赵贞吉便会像使唤小厮一样对张居正道:“张子,倒杯茶来!”“张子,纸没了,去拿点!”

堂堂张阁老自幼神童,一路上都有赏识他的人精心呵护,这辈子还没这么屈辱过呢!但实在没法跟这个徐党元老冲突,便故作不见,赵贞吉就冷笑道:“现在的年轻人,果然是没教养!”下次依然指使他如故。

张居正怀疑,如果赵贞吉在这样下去,自己会不会出师未捷身先死……被他活活气死。于是又一次上书,敦请皇帝起复高拱出山。

其实隆庆早有此意,只是一来觉着,徐阶刚去,就把他的死对头召回来,这不是分明打徐阁老的脸……隆庆是个厚道人,觉着徐阶走得挺痛快,认为自己看错了人。所以对其不仅恶感顿消,还生出几分歉疚,不仅全部满足此老的要求,还开始照顾起他的感受来。

本来隆庆打算,先用这个班子熬过今年再说,但张先生的说服很成功,让他开始动摇了,于是派人去沈默那里问计。

这几个月的功夫,沈默已经把最必要的人事安排做完,高拱何时回归,对他的集团利益影响不大。然而对国家的影响,却是巨大的……对于老赵的刚猛,他也实在招架不住了。今年四月俺答犯边,沈默已经命令王崇古、马芳等人严加防守,以他对宣大一线的兵力、士气和训练水平看,就算不能把俺答挡在境外,也可以使其投鼠忌器,不敢深入内地。

所以沈默为了示敌以弱,以达到麻痹敌人,为下一步出动出击创造良机。并没有命令其余军镇的兵力出动,更没有调迁在蓟镇练兵的戚继光部。这本来是经过兵部严密推敲,得出来的结论……然而赵贞吉知道此事后,竟然勃然大怒,要求他立刻京城戒严,调集各镇兵马进京勤王!

沈默耐心向他解释,就算蒙古人绕过防线,逼近京城也不要紧。因为北京城城高墙厚,以目前的兵力,足够完成防御了。只需令各镇紧守门户,不让俺答有可乘之机,敌寇占不到便宜,只能自行退兵了。

但赵贞吉认为他这是书生谈兵,亡国之道。被沈默说的无法反驳了,便说:“你还没断奶的时候,老夫就和鞑虏打过交道了!”又对李春芳说:“兵者国之大事、死生之地,不可不察!焉能交给黄口竖子决断?”执意要求按他的意思来。

沈默虽然满腹经纶、口灿莲花,对这个自入阁后性情大变的赵阁老却也是无可奈何,盖因人家走的桥比他过的路都多,吃的盐比他吃的饭都多,对什么都有自己的顽固见解,绝不会被他个小子说服。

边上张居正看不下去了,当场就跟赵贞吉当场吵了起来……首辅李春芳呢,不知所措,控制不了会议局面。大家七嘴八舌,好容易决定最后举手表决,结果沈默张居正高仪一边,李春芳赵贞吉陈以勤一边,因为李春芳是首辅,打平的时候他作决定。为了保险起见,最后内阁下达了戒严勤王令。

最后连俺答的影子都没看到,京城防守了一个月后,解严了,白白花了几十万两银子。

这次事件,让沈默彻底失望……很难以想象,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,竟是由这样一群废物在管理。一次小小的边境战役,就闹得中枢乱了套,还有脸说什么天朝上国?历来,只有主政者如虎,国家才能虎虎有生气。主政者若是如绵羊,国家就等于置身于狼群之中,你就是喊一千遍‘公理在上’又能奈何?

基于这个背景,沈默对高拱的立即回归,也是表示赞同的,所以对着皇帝的使者,他沉默地点了点头。

见连徐阁老的俩学生也不在意,那隆庆自然也没了顾忌,于是立刻派人传旨,起复高拱火速返京。

七月又叫鬼月,七月十五中元节,又称鬼节,在这个人们还很迷信的年代,这个月有百般禁忌,唯恐在地府开门之时,惹恼了那些牛头马面、索命无常之类,被他们给拖下引见。

就在这天,一个令京城官场觉得鬼敲门都不算什么的噩耗,在京城传开了——‘高阁老又回来了!’

其实之前,这消息便已经传得沸沸扬扬,然而不到板上钉钉之时,那些曾得罪过他的官员,心中总会难免侥幸……大家都一厢情愿的以为,京城百官,几乎一半开罪过高拱,想那些大员们,肯定会顽抗到底,不让此事成真。后来又听说圣旨到了新郑,然而高拱却谢绝了,虽然知道他这是故作姿态,以免他们再说三道四,然而众人还是会自我安慰……说不定高拱明白北京不欢迎他,知难而退了呢。

但今天,高阁老已经离家,不日即可抵京的消息传来,终于让他们彻底断了念想,取而代之的,是一片愁云惨淡。

谁都知道,此次高阁老回来意味着什么,那是纵虎出笼,要吃人呐!一时间人心惶惶,不知道自己的前途是凶是吉。

仿佛老天还嫌高拱的回归之势不够猛,这时候竟也出来添乱了……就在同一天下午,城门将关之时,一队身穿孝服的骑士,风尘仆仆纵马入京,来到了位于城东的天官府前。

天色还未擦黑,府上人刚刚挂起大红的灯笼,就见那队骑士由远而近、就在府前勒住马。

门子刚想说,这是谁家这么丧气啊!但定睛一看那为首之人,不禁跌足道:“哎呦,这不是二少爷吗!”

那人正是杨博的二儿子杨杜,一向留在蒲州老家照顾太夫人。边上与他同来的管家,一边扶着疲劳过度的二少爷下马,一边对那门子哭道:“快去禀报老爷,有丧事……”

门子吓得一哆嗦,颤声问道:“谁,谁没了?”

“太夫人……”

天官府上刚刚挂号的红灯笼便被摘下,换上代表家有丧事的白灯笼……

乍听噩耗,杨博伤心过度,昏厥过去,正屋里哭成一片。

等他醒过来时,只见儿子们都围在床前抹泪,稍靠后的地方,王国光、张四维和马自强等一干晋党核心也在,一个个面带戚容,如丧考妣。

杨博又是一阵垂泪道:“先君过世后,太夫人身子便一直不好,可也玩玩想不到说没就没了。”说着便强撑着下地,推开上前搀扶的子孙,朝西南方向跪下,使劲磕头,痛哭流涕道:“母亲大人,儿子不孝啊……”哭得撕心裂肺,闻着伤心。

众人好容易将他扶起来,王国光劝道:“虞公节哀,太夫人无病无灾、寿终正寝,享年八十四,这是多少人修不来的服气啊!”

“是啊!这是喜丧……”詹事府詹事马自强,不是‘杨博—王崇古’联盟的嫡系,而和王国光是一路,虽然与前者并不能算是亲密无间,但遇到事情时,还是会一致对外,共同进退的。在这个风云变幻的关口,杨博的老母亲突然去世,这位灵魂人物必须立即回乡丁忧,对晋党来说,这自然事关兴衰了。所以两人劝杨博冷静下来,赶紧拿出对策再说。

杨博哭一阵子,才停下来道:“老夫明天就上本请求回乡守制。”

“那……”王国光问道:“这个关口上……”

“不然还能怎样。”杨牧对王国光不太感冒,这厮与张居正走得太紧,在他看来,这是政治不合格的表现:“难道让我爹被吐沫星子淹死?”

“我不是这个意思,”王国光窘迫的解释道:“只是高肃卿前脚启程,您后脚就要离京,如此一来,吏部怎么办,朝局怎么办?我们又怎么办?”

“是啊……”张四维也深深叹息道:“噩耗太过突然,把我们的安排全打乱了。”原本晋党与沈党、徐党三家,趁着高拱未来之前,已经瓜分了朝堂。各自把各自的地盘,经营的针扎不进、水泼不透,只准备给高拱留个空头首辅,使其顶在前面,做一些改革之事,又不至于损害到三家的利益。但现在,原本已经紧紧合箍的木桶,被抽掉了最粗最高的一块木板,里面还能存住多少水?

看着满脸忧色的一干党羽,杨博声音暗哑道:“人不能跟天斗啊……我们不能再按原计划行事了。”

“全凭您老吩咐。”众人肃容道。

“三件事,”杨博伸出三根手指道:“第一,原本想让子维在礼部稳一稳,不要这么着急入阁,但现在不得不提前了……”说着看看张四维道:“你要做好准备。”

张四维闻言忧虑道:“舅舅,孩儿确实没做好准备。”世上只有一个沈默,谁也无法复制他那样的经历,所以大多数官员,哪怕你天赋再好,也得苦熬资历,等到合适的时间,才能坐到合适的位子上。揠苗助长的结果……张居正就是例子,这位比他还早两科的大学士,自入阁后便处处受制,想要翻身,却差点被灭了。认清形势后,准备伏低做小,却被人狂踩,哪还有半分宰相尊严?

人贵有自知之明,张四维虽然无法抗拒登阁拜相的诱惑,但绝对不想现在就上,否则难逃张居正般的厄运,还是等等,再熬些资历为妙。这也是杨博的意思。

然而现在出了这等变故,形势已经容不得他再按部就班了,必须要先强行入阁再说……否则杨博一去就是三年,这三年里,还不知会发生什么变化呢。总之还是在内阁里要安全些。

“既然是熬资历,去哪熬都一样。”他的回答,总是让人无比熨帖。

“你有这个觉悟最好,”杨博的表情松弛了一些道:“不过也不用太担心,你是我们山西之凤,岂是张太岳那种暴发户可比,外面有你舅舅、霍叔叔……”说着看看王国光和马自强道:“还有你王大哥和马大哥……”

王国光和马自强知道,这是让他们表态呢,便纷纷点头道:“是啊!咱们都会唯子维的马首是瞻的。”

张四维连忙摆手道:“岂敢,岂敢……”

“你们别抬他了,”杨博淡淡道:“他现在还镇不住场子,你们别让人欺负了他就行。”见两人应下来,他又道:“第二件,必须让老葛回来了,我不在他也不在的话,你们守不住江山的。”

“葛老能回来,那是再好不过的了。”众人闻言精神一振,说起晋党的主心骨来,除了杨博,就只有葛守礼了,张四维现在还镇不住:“只是他去岁刚刚归养,今年方便回来吗?”

“不用担心,他这个人虽然方正,但知道大局为重,”杨博道:“我路过他家时,会去跟他谈谈,相信他会回来坐镇的。”

“那葛老回来后,担任什么官职?”马自强便问道。

“……”杨博有些黯然道:“我这一走,吏部八成要落到高拱手里了,这下他便是如虎添翼,恐怕再想钳制他,已经不太现实了。”

众人闻言点头,这也是最担心的……吏晋党原先两大支柱,莫过于吏部和兵部。其中又以吏部尚书为甚。作为九卿之首,掌百官任免升降的重权,但凡比较强势的吏部尚书,便可与内阁大学士分庭抗礼、平起平坐,是以号称‘天官’。

现在身兼着吏部和兵部两尚书的杨博回乡丁忧,他走后的空缺,晋党却无人能够填补。这也不怪别人,谁让他杨博存了私心,想让亲信接手这两个衙门呢?结果兵部已经被沈默夺去,而吏部又因为事发突然,没有足够分量的人接替……所以被强势回归的高拱夺去,几乎成为定局。

“我这个位子,必定要暂时易主了。”杨博缓缓道:“但吏部实在太重要了,必须掌握在我们手中,所以你们要一起帮着高拱,一鼓作气登上首辅之位,交换条件便是让老葛来当这个天官。”

“但无论怎么做,老夫不在的日子,都没有人能彻底护住你们……”杨博疲惫地闭上眼睛道:“所以对于出兵河套计划,你们要全力支持,仗打赢了,我们的好处最大。而且还可以凸显鉴川他们的重要性,让谁也不敢轻举妄动……老夫不介意打上个三年。”

除了王国光外,众人都点头称是。

杨博看到他的表情有异,有些不悦道:“东南已经承诺,将承担他们子弟兵的一应军费,难道你这个户部尚书还要哭穷?”

“就算客军的军费粮秣不用发愁,可还有京军,还有边军,这一半的军资还没着落。”感觉到老杨的不悦,王国光连忙解释道:“这些军队都要靠户部来养,勉强维持尚且捉襟见肘,又谈何作战呢?”

“这个问你你让张居正去烦,”杨博淡淡道:“他不是办法多吗?让他看着办,你依命行事就是了。”

“如果他损害我们的利益的话呢?”杨牧忍不住插言问道。

“……”杨博不满地看了儿子一眼,淡淡道:“那就要算计,这比起我们将会赢得的,是不是划算了。”山西帮对收复河套的热衷,绝对不是出自什么民族自尊心和爱国心,而是有他们十分明确的战略目的。

如果一切顺利,这将是他们除了盐业之外的另一大支柱,摆脱对官府的依赖,使他们真正壮大起来。

王国光不是不懂此中的道理,面色变幻数变,点头道:“我明白了……”

如果说,高拱回归的消息,只是令京城官场的人们担忧不已的话;那他还没进京,便又被隆庆皇帝任命为吏部尚书的噩耗,便彻底使他们陷入了噩梦之中。

原先大家虽惊,但总觉着朝堂已经被瓜分完毕,高拱就算回来,也不过是顶着个阁老的空衔,想整人怕是没那么容易。可现在,隆庆皇帝把四品一下官员的生杀的大权交到了他的手里……而高拱的仇人,那班科道言官,偏偏都是四品以下,能饶了他们的话,那就不是高肃卿了。

于是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……高拱担任吏部尚书的旨意下达三内,便有五十多封辞呈送到内阁,恳请辞官回家种地,以免被高胡子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。再看他们的名字,清一水的都是当初弹劾过他的科道言官。

这么多言官同时请辞,朝廷要是批准的话,那岂不说明皇帝也认为,高拱回来会清算这些杂鱼?更何况这也不是过家家,怎能让这么多人同时离开呢?所以绝大多数的辞呈都被驳回。

不过也有例外,几个跟高拱冲突特别严重,已经到了你死我活地步的言官,还是被放行了。其中便有那位大名鼎鼎的骂神欧阳一敬。话说骂神不愧是骂神,骂人厉害,闪人也快,见势不妙立即请辞,被驳回后便写血书……当然不会说是怕了高拱,而是用最冠冕堂皇的理由,要回家奉养老母,也不知早干什么去了。

好在朝廷也体谅他的处境,又担心他失血过多,便没有再次挽留。为免夜长梦多,欧阳一敬在得到批复的当天,便收拾行囊,带着仆人家眷离京了。

这位在短短不到十年的弹劾生涯中,斩落三品以上文武官员合计超过二十人,并附侯爵一人,伯爵两人的一代骂神,坐在离京的牛车上,回望着越来越远的九城宫阙,心中充满了酸楚和不甘……他曾经是何等的风光,何等的夺目,可现在,没有长亭送别,没有豪言壮语,就这么如丧家之犬般仓皇上路了……

一路都是凸凹不平的土道,一连多日未曾下雨,路面比铜还硬,牛车走在上面颠簸得厉害,欧阳一敬前倾后仰、东倒西歪,骨头像要散了架,加之热辣辣的日头没遮拦地直射下来,晒得地上就像个烙铁。他只觉得浑身上下如同着了火一般,却又陷在无边的抑郁中失魂落魄,待他反应过来,却已经中了暑。

这时正好走在个前不着村、后不着店的当间儿,家里人赶紧一面给他喂水、洗脸,好容易撑到驿馆,找大夫来看了,也开了药,却不见好。整个人卧床不起,高烧不退,还发起了癔症,时不时在昏迷中大喊:‘高胡子来了……’‘不要杀我!’如是几天后,竟在一个早晨,被家人发现,已经死透了。

这时候高拱已经快到京城,听说了欧阳一敬的死讯,也是愣了半晌,才恨恨道:“这倒是个躲债的好办法……不过不要紧,他只是个帮凶,罪魁祸首还在就行!”至于谁是罪魁祸首,自然首推那曾经数次泼污于他,掀起倒拱政潮的胡应嘉了。

‘小胡,等着吧!老夫来了!’高拱如是想到。谁知道,两天后又收到消息……说胡应嘉也死了。

高拱这下彻底惊呆了,怎么自己恨谁谁死,知情的说我气场强大,能用意念杀人,可那些不知情的,岂不要说我心狠手辣,竟要将他们肉体毁灭?

然而不管他怎么想,胡应嘉的确是死了……这位唯恐天下不乱的极品言官,当初得到徐阶的庇护,在倒拱之后安然无恙,被外放山东担任参议,已然是高升了。谁知好日子没过两天,便听说高拱回来的消息,当时胡应嘉正在生病,闻听此讯后又惊又惧,竟就此一命呜呼了……估计是心理压力过大的缘故吧!

两位当年倒拱的旗帜性人物,竟然在得知他起复的消息后,一前一后蹊跷死亡,怎能不让高拱担心说不清楚……但实际上他过虑了,因为无论是官场还是民间,普遍都认为,这两人是……吓死的。

自此便留下了个千古谚语曰‘高胡子出山——吓死个人啊!’

骄阳似火。

马车在官道上奔驰,前面是四骑护驾的兵,后面也有四骑护驾的兵,马车两旁还有两排锦衣卫严密保护,显得此行十分煊赫。按规制,这是一品大员出京才能用的排场。

不过此刻,这支队伍不是离京,而是返京!

马车上身穿布衣,表情坚毅,胡须在风中凌乱飘舞的老者,正是高拱,以他的性格,其实会选择轻车简行,低调返京。但皇帝执意这样安排,一来补偿老师昔日所受的委屈,二来也向天下人宣示,隆庆这次要挺他到底的决心!

所以高拱也只能受着,但这滋味并不难受——一路上奔越数省,各驿站更换好马,尚未抵京,声势便足以宣示,我高老三又回来了!

作者感言

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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