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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55章 历史的车轮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2354 2021-10-18 14:35:29

通过与魏氏交谈,沈默得知郑若曾自返家后,便整日借酒浇愁,意志消沉,谁说都不听,怎么劝都没用。

大概过了半个时辰,外面有了响动,魏氏赶进去开门,便见三尺等人扛着个醉汉便回来了,正是她丈夫郑开阳,后面还跟着两个不放心的酒友,见魏氏与这些强人认识,这才放心的回去,当然免不了一番感慨:‘竟派壮丁抓男人回家,悍妻若斯,不如一头撞死……’

魏氏红着脸关上门,三尺问道:“搁哪?”

“随便……”魏氏赌气道:“扔地上吧!”一熟了,淑女便不装了。

三尺等人嘿嘿直笑,心说这位老曾老没地位了。

还是沈默出声道:“先放在躺椅上吧!”把着浓茶给醉醺醺的郑若曾喝。

魏氏也赶紧进去,熬一锅酸鱼汤给丈夫解酒。

那郑若曾原本正在喝酒,被三尺他们不由分说,扛起来就走。一下子天旋地转,如坠云端,这才酒劲上了头,醉得不省人事。等坐下后,喝了几口茶,又突然吐了个七荤八素,还溅到沈默身上不少。

归有光和三尺都知道大人有些洁癖,登时暗叫不好,谁知沈默浑不在意,还端茶给他漱口。

吐过之后,郑若曾打开了话匣子,当然大家宁愿他啥都不说,因为他张口就骂人,竟骂到沈默头上,双眼翻白,一开口便是昆山村骂道:“入得那娘个戆胚!侬来笃弄个休头?阿是要吃生活哉?”沈默好歹在这儿呆了几年,知道他在骂自己多管闲事,没事儿找抽……

边上归有光这个汗啊!赶紧解释道:“大人啊!他这是喝醉了说得疯话,您千万别一般见识呀……”

沈默摇头笑笑道:“我听不太懂,他说什么呢?”

归有光盯着沈默看一会儿,发现大人确实一脸茫然,便吃力地笑道:“他在抱怨没喝够酒。”

这时郑若曾还喋喋不休,但攻击目标已经转移到朝堂上,不再局限于一个人——大骂徐阶卑鄙小人,胡宗宪作茧自缚。沈默柔媚取容,并且发誓决不受再被人当尿壶用云云,虽然是喝醉了,却说的是心里话,听得沈默一阵阵叹息。

归有光也发现,沈默其实是听得懂的,便暗暗叹口气,坐在一边不说话。

魏氏虽然是大家出身,但跟着男人没享几天福,倒把厨艺练出来了,她用酸笋活鲫鱼炖了一大锅醒酒汤,不仅伺候着郑若曾喝下,还给沈默和归有光盛了一碗,味道真不错,酸香味美,让人精神一振。

喝了醒酒汤,又坐了一会儿,郑若曾渐渐回过神来了,讪讪地觉得好没意思,只是一个劲儿地喝着浓茶,坐在那里发怔。沈默也不催他。陪着喝茶望星空,感到难得的放松。

时间已经到了三更,魏氏已然困得不行了,归有光便让她先去休息,这里自己伺候便可,谁知他也撑不住,靠着椅子便睡过去,院子里只剩下郑若曾与沈默两个,一位两眼发直,一位仰望星空。

就这么一直坐到天快亮,郑若曾终于开口道:“堂堂东南经略,怎么有闲暇跑到这荒村野外来呢?”

“专程来看先生。”沈默轻声道:“自从得到了您的《江南经略》与《筹海图略》,我便一直带在身边,哪怕公务再忙,也要抽出时间阅读,对先生的才具佩服的五体投地,早就想前来拜见了。”

郑若曾笑笑道:“都是瞎写瞎画的,大人看着消遣便是。”

“可不是消遣。”沈默正色道:“我是认真拜读的,光笔记就做了十多万字了。”

“哦?”郑若曾稍稍动容道:“不知经略大人喜欢哪一本?”

“要说对我现在有用的,自然是《江南经略》。”沈默沉声道:“但我真正看重的,还是《筹海图略》。”

“为什么?”郑若曾笑笑道:“现在倭寇已定,对大人来说,这本书的用处,可远远不如前者。”

“如果我只为解燃眉之急,”沈默自信地笑道:“只靠自己就可以了,又何必偏劳别人呢?”虽然满不是这么回事儿,但这时候合理的自吹自擂,是很有必要的。

“那你为了什么?”郑若曾定定望着沈默道。

“我为了……”沈默的目光投向东方,仿佛要透过夜色。看到百里之外的大海一般,悠悠道:“我不是为了自己的高官厚禄,也不是为了哪一个人,我是为了……”他有些说不下去,定定神,话头一转道:“你去过上海么?”

“嗯!”郑若曾点点头道:“从杭州回来后,我便去那里看过。”

“感觉怎样?”沈默问道。

“很震惊。”郑若曾道:“那么多遮天蔽日的大海船,漂洋过海而来,还有那些红毛碧眼的夷人,缠着头的大食商人,黑乎乎的奴隶……就像回到永乐年间一样。”

“不一样啊……”沈默摇摇头,有些酸涩道:“百五十年前,是我们的船队去探索世界,番邦搭我们的船来大明观光朝贡;而现在,是人家从更远的地方,自己坐船过来,要跟我们做生意,这能一样吗?”

“想不到番邦的进步这么快啊……”郑若曾感慨道:“我观佛朗机人的战船,他们的枪炮,都比我们的要先进,如果抛开地主的优势,在海洋上相遇,我们要三艘才能敌得住一艘……当然海战不是简单的加减法。但不如人家是一定的。”

“对!”沈默发现跟海战的行家沟通起来,确实如马杀鸡般舒坦,重重点头道:“时代在发展,世界在变化,随着欧罗巴人航海技术的大发展,他们已经可以从海上,到达世界的各个角落!海洋,已经从阻碍人们脚步的拦路虎,变成了可以送你去大洋彼岸的通道!佛朗机人已经从这种进步中,获得了切实的好处,他们发现了新大陆。获得了取之不尽的黄金白银,并变得越来越强大——在大航海之前,他们于欧罗巴的地位,便如安南于大明一般,但现在,他们却是世界上疆域最广,最富有、海军最强大的国家。”

郑若曾默默点头,他一直认为,大明是世界上最大的国家。但在上海,一个佛朗机人指着一副世界地图,骄傲的对他说:‘太阳照耀之地,便是我们的国土。’这深深刺激了他那颗天朝上国的自尊心,现在又听说那佛朗机原先像安南那么弱小,自然是惊骇无比。

“而欧罗巴的传统强国,怎会让佛朗机人专美于前?富于冒险精神的尼德兰人,欧陆第一强国法兰西,得天独厚的不列颠,都在摩拳擦掌,准备加入到这场盛宴之中!”沈默的演讲,从来富于感染力……当然只是对听得懂的人来说:“海洋,作为世界各国贸易的通道,将成为未来战争的焦点所在,哪个国家的造船发达,拥有船只的数量和吨位最多,火炮和航海技术最强大,它就击败对手,控制东西方贸易,称霸海洋,继而称霸世界!”

“未来的五百年,海军的地位将空前提高,海上力量将决定国家力量!谁能有效控制海洋,谁就能成为世界强国;要控制海洋,就要有强大的海军和足够的海军基地,以确保对世界重要战略海道的控制!”沈默铿锵有声的话语,让郑若曾听得两眼发直,他虽然提出了制海权,但与沈默所说的并不是一回事儿——他的制海权。只是一种主动防御,而沈默所说的,却是整个国家思维的转变,从一个传统保守的陆上国,变成寻求海上霸权的海洋国,这个命题有点大,甚至有点二……

当然,如果沈默只是个空谈的儒生的话,他会为他的奇思妙想击节叫好,可身为朝廷高官、东南经略,却有这番‘幻想’,郑若曾却替他捏一把汗。

“听君一席话,胜读十年书。”郑若曾对沈默道:“我对海洋的认识,可谓是天翻地覆。”

沈默怎会听不出这话中的疏离,潜台词便是‘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。’他轻吁口气,平复下激动的心情,知道自己的言论过于冒进,哪怕是这个时代最有眼光的战略家,也只会把它当成是不靠谱的臆想,而不是充满理性的预言。

沈默本想用自己超越时代的海权思想,与这个超越时代的海洋战略家,取得思想上的共鸣,继而高山流水遇知音,从此再也不分开。但理想很丰满,现实太骨感,自己最终还是把人家吓到了……这让他禁涌起‘微斯人,吾谁与归?’的失落,但沈默知道对方仍然是难得的战略天才,且富有经验和知识储备,观念可以慢慢沟通,将来一定会成为自己的好帮手的。

于是振作起来道:“不说那么远,固海疆、强海军应该是你的报复吧?”

“嗯!”郑若曾道:“如果听我的,建设一支强大的水师,以岛屿为基地,相互呼应,便可击敌于大海之上!”说着笑笑道:“能做到这点,我就心满意足了。”

“那让我们一道,”沈默一脸恳切道:“打造出世上最强的海军,犯我大明者,虽远必诛!”

“不不,那只是我原先的想法。”郑若曾连连摇头道:“我现在老了,累了,只想在家享受桑榆之乐。”

谈话进入了死角,沈默倍感无力,苦笑道:“如果你觉着我的想法不切实际,我可以放手让你去做,我来给你全力的支持。”说着轻叹一声道:“平时我是很靠谱的人,今天却脑子一热,把什么都搞砸了,请你相信我,这不是常态。”

“这不是您的问题。”郑若曾正色道:“您早就一次次证明了自己的能力,我对大人您没有一丝的不敬,相反,我对您钦佩的五体投地。”

“那……”沈默道:“你不想让自己的理想变为现实吗?”

“我知道您有这个能力,”郑若曾道:“您能说服兵部,整合各省,组建强大的水师,扬威海疆,震慑番邦,但……您之后呢?您如何改变人存政举、人亡政息的死局呢?”

沈默一下子愣住了,方才他以为自己高估了郑若曾,现在才发现,自己其实低估了对方,此人竟然已经看到了专制社会的死结——那就是‘人在政举、人亡政息’,这一先天绝症。

但接受了方才的教训,沈默不会轻易再发表言论,他只是含混问道:“先生何以如此悲观?”

“兔死狗烹的感觉,”郑若曾摇头道:“一次就够了。”说着有些神经质道:“我是狗、胡宗宪是狗、严嵩是狗、徐阶是狗,你也是狗……”

这家伙放肆的言辞,让沈默的表情愈加凝重,但他心中并非不快,而是吃惊于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。

郑若曾误以为他生气了,兀自不休道:“你别不信,虽然你是千古无一的六首状元,大明最年轻的部堂高官,天下文帅第一,可这些都是虚幻,就像空中的阁楼、沙上的城堡,随时都可能倒塌!”说着嘿嘿直笑道:“滚滚长江水东逝,多少奇崛人物粉墨登场?哪个能逃过折戟沉沙的命运?到时候你一倒台,我所做的一切,又会被你的继任者全盘否定。结局注定,我又何必再白忙这一遭呢?”

沈默默不作声,他知道这次真遇上奇人了,每句话都能说到自己的心坎上,弄得他眼眶都酸酸的,忍不住的想淌泪。

郑若曾尽情倾吐着心中的块垒,激动的挥舞着手臂道:“大人要看明白,这是个英雄不得好死、奴才得以善终的世道,你要想长命百岁,不能做岳飞、不能做不能做文天祥,也不能做于谦、不能做夏言,你得做秦桧、做留梦炎、做徐有贞、作严嵩……因为你的旦夕祸福,都在皇帝的一念之中,你为国家立下盖世的战功、为朝廷披肝沥胆、殚精竭虑,也可以能转眼间身败名裂,因为你功高震主、因为你让皇帝不安了;还不如把皇帝伺候舒坦了、陪着炼个仙丹、写个青词,便可以入阁为相,飞黄腾达,这样看来,还不如做一条巴狗儿,专讨皇帝的欢心哩。想想都让人恶心,没劲,太没劲了!”

他流着泪望向沈默道:“大人,您的想法是好的,您的抱负也让我感动,可我实在看不到成功的希望……”说着竟双膝跪在他面前,泣道:“放过我,也放过您自己吧!圣人不死,大盗不止!我们这些理想者,是没不可能成功的……”

沈默仰头望着天边的启明星,面颊挂着泪水,喃喃道:“圣人不死,大盗不止,圣人不死,大盗不止……开阳兄,你是对的,我不再劝你了,我只请你跟着我去一个地方,看一样东西,如果看完之后,你依然不肯出山,我绝不再求你,也不会怪你的。”

“什么地方?”郑若曾道:“难道大人能解开这个死结?”

“到时候再说。”沈默扶起他来道:“我沈某人这几十年,第一次有如此强烈的感觉,一定可以解开这个死结!”这是我的宿命,我唯一的使命……沈默暗暗对自己说。

“好吧!”郑若曾这次没有反对,反而被沈默勾得有些好奇道:“这就走吧!”

“我都快饿死了,”沈默呵呵笑道:“不能先赏口饭吃?”

“好的好的。”郑若曾赶紧去喊他的浑家,其实魏氏早就起来了,但见外面两人又是哭又是跪的,哪敢出来打扰。同理,归有光也早醒了,只是一直在装雕塑罢了,这下终于可以活动一下酸麻的脖子,对沈默道:“大人,您和他还真能聊到一块去。”

“可能本质上,我们都有些疯性。”沈默笑笑道:“不要跟任何人提今天的事。”

“还不放心我?”归有光感到大受侮辱道:“我是出了名的嘴巴上锁。”

简单的吃完早饭,郑若曾便跟着沈默上路了,临走时他还嘱咐浑家道:“准备我的晚饭啊!”他这是向沈默表明,他只是答应跟去看看,而不是就这样入伙了。

这点小心思,沈默自然不会在意,笑笑道:“出发吧……”

竹篙点开船头,划起淡淡水波,在这一刻,谁也不知道这一次起航,会被后世无数的文人史家赞颂讴歌。因为目前来看,它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起航罢了……

一回到苏州,郑若曾便要去看那东西,沈默指着自己的袍角道:“总得让我换身衣服吧?”一看那污渍是自己的杰作,郑若曾不好意思再催促。

好容易等着沈默里外一新,从后面出来,郑若曾就急不可耐催他上了车。担任车夫的卫士问道:“大人,去哪?”

“苏州通译局。”沈默轻声道,于是马车直奔城南而去。

城南因为是巡抚衙门、府衙和县衙的驻地,所以被禁止开设商铺、银号、客栈之类的便利设施,所以比商贾云集的其他城区要安静许多。马车驶到书院巷尽头的一条小巷,在倒数第二家的门口,终于看到了一块白底蓝字的匾额,上书‘苏州通译局’五个大字,左下角还有一行不起眼的题跋,仔细一看,竟然是沈默亲笔所提。

“这地方还真不好找。”归有光笑道:“我来过一次,还是迷路了。”

“一开始嘛!低调点好。”沈默轻声道:“酒香不怕巷子深嘛!”

下得车来,三尺上前通报,过一会儿,几个头目模样的人,领着几个穿汉服的西洋人迎出来。一见果然是沈默,那个走在最前面的,非常吃惊道:“还以为您会明天到呢。”赶紧带着众人大礼参拜。

沈默呵呵笑道:“快起来吧!咱们进去说话。”于是郑若曾也跟着进了院子,什么名堂也没看出来,便进了前厅坐下,他看到中堂上悬挂着一副对联,曰:‘通贯天下灵脉启明仕心智,译制东西巨著补先天不足’,横批是‘中西合璧’。不由暗笑道:‘好大的口气啊;不过又透着小心翼翼,跟它主人的风格倒很吻合。’

沈默没有关注好奇的郑先生,他的目光温和的扫过几位外国人,最后还是对那带头的明国人笑道:“能在这里看到鸣野先生,实在是再好不过了。”

那人五十多岁,面貌清矍、须发花白,穿着宝蓝色的直裰,一看就是名士风范,其实也正是如此,他叫陈鹤,号鸣野,是绍兴有名的才子,曾与沈炼共结越中社。此人颖悟绝群、博览群书,不仅古诗文、骚赋、词曲、草书、图画等能尽效诸名家,间出己意、工赡绝伦;而且还对番语十分精通,日本朝鲜安南印度等国的文字都能看懂,可谓奇才。

沈默成立通译社的想法,已经有很多年了。以他的权力地位、以及掌握的恐怖财富,也没什么难度,但这需要时间。四年前,他便派出了装载着珍贵的丝绸、瓷器的船队,由最亲信的心腹,雇佣最得力的外籍水手,跨越重洋直航欧罗巴。他们的任务便是,用出售昂贵商品,换成的巨额财富,在英法意德等国,购买科学、政治、哲学、医学、建筑等方面的书籍,并尽可能的招徕学者技师,许以最优厚的条件,把他们请来中国……

派出去之后,便是漫长的等待,一年、两年、三年、四年……终于在两个月前,传来了船队返航的消息,让沈默喜出望外之余,迫不及待的开启了苏州通译局项目,在他‘低调开张,润物无声’的精神指示下。归有光有条不紊的寻找场所、准备物料,安置高薪聘请的通译人员,一切都进行的很轻松。但他也向沈默提出了自己的意见,必须找位名儒坐镇,这样翻译出来的东西,才能引起士大夫们的注意,不然光让几个外国人瞎忙活,且不说他们狗屁不通的中文,就算写得再好,想打进上层社会也是千难万难。

沈默一考虑,他说得也在理,确实需要一位稳重务实开明的文人把把关,这样可以避免许多问题。想来想去,他想到了陈鹤,作为绍兴老乡,又是他师父的好友,沈默知道陈鹤是官宦子弟,年轻时袭祖荫得官,但因为非正途出身,备受上司和同僚的冷落,终日郁郁,结果大病一场,最后想开了,便弃官著山人服,从此不务正业,专门以研究别人不懂的东西为乐,而且好像懂几国外语……虽然都是邻邦的,但能有这个爱好就很难得了。

于是他写信诚邀陈鹤来杭州一叙,亲自向他介绍了苏州通译局的工作和意义。陈鹤颇为意动,但老成持重,要先来苏州看看,然后再做决定。两人约好,只要沈默来视察的时候他还在,便是接受了这个通译局总编辑的任命。

所以看到陈鹤仍在,沈默很是高兴。陈鹤也笑眯眯道:“保姆抵押?”

沈默不禁失笑道:“还整上佛朗机语了,这个我可不会。”

陈鹤笑道:“在下也是刚开始学,我准备在两年之内,把这几门西语都掌握了。”

“那太好了。”沈默见他兴致盎然,放下心来,又看向那几个西人道:“请允许本官自我介绍一下,我是大明礼部侍郎,东南经略沈默,很高兴能在这里见到诸位。”

几人西方人都是随着他的船队回来的,看上去气度修养都很不错,闻言朝深深施礼致意,然后自我介绍起来,他们一个是西班牙人,取了个中国名字叫林斯哲,毕业于西班牙萨拉曼卡大学,主修数学、哲学;一个是法国人,中文名叫艾华夏。毕业于巴黎大学,主修逻辑学、修辞学;两个英国人,一个叫马慕东的,毕业于牛津大学、主修艺术和天文;另一个叫文光明,毕业于剑桥大学,主修政治学。

沈默一阵感慨,想不到这些如雷贯耳的大学,在明朝时就已经存在了,看来不抓紧确实不行了。便亲切的询问他们,来大明习不习惯,生活上有没有什么要求之类的。他本来打算以对待外国专家的态度,来奉承这几位高材生。谁知几人的反馈让他暗暗擦汗:

从被招募到现在,几个西方学者,最短已经学了一年的中文,至少语言交流上不成问题。他们争先恐后地向沈默表达着自己的心情:

“鄙人从小就看《马可波罗游记》,对天国般的东方一直持着憧憬和怀疑……我不敢确定,能否有一个国家,富饶和文明如他所描述一般。”艾华夏道:“于是听到有东方的使者招募学者来大明工作时,比人毫不犹豫的报了名,就想来亲眼看看这个国家。”

“那结果如何呢?”沈默笑问道。

“如我所见,贵国土地肥沃辽阔、人民食品丰富、讲究穿着、家中陈设华丽,东西也十分廉价。”艾华夏道:“随便就能买到皇室才能享用的细腻白糖;许多人喜欢养蜂,所以蜂蜜和蜡都十分便宜:产量大到你可以装船,甚至船队……”

“还产大量的丝、质量优等、色彩完美,大大超过格拉纳达地丝,每一尺在英国都价比黄金。”马慕东接着道:“还有市面上的绒、绸、缎及别的织品,价钱那样贱……即使在我们那里最富有的西班牙和意大利,也不可能买到如此质优价廉的东西。”

“绝无可能。”西班牙人林思哲指着自己身上的绸子长袍道:“这种面料,只有大贵族们才敢问津,但在这里,我用十天的薪水,便做了三身。”

“你可真烧包……”文光明取笑他道。

“要替换的。”林思哲很认真道:“更值得敬佩的是,这里不是按照尺码出售丝绸布帛,而是按照重量,因此不会有欺诈。”

沈默等人心中暗笑道:‘这是因为你在机杼声满城的苏州,才能买白菜似的买丝绸。’

几个来见世面的外国人,继续描述自己的见闻,马慕东道:“这里到处是河流,到处种植着稻米,农民的收获是如此之多,这里的粮价比欧洲要便宜五倍以上,而且这里的是珍珠一般的白米……诅咒那些能难以下咽的燕麦。”

“这里还有大量的牛,价钱便宜到你可以用八里亚尔银币买一头很好的,并且半价可买到牛肉;一只整鹿卖二里亚尔:以及更便宜的猪肉,跟我们西班牙的羊肉一样好,我很爱吃。”林思哲指着自己的小腹道:“只是要控制食量了。”

听他们面带崇敬和不可思议的讲述着。沈默等人在自豪之余,脸上也微微发烧。他们说得确实是实情,但那是因为他们只到过上海和苏州,如果离开这里,不消说去北方,只要往内陆走走,就会发现一切并没有那么好。就像已经见多识广的沙勿略所说:‘大明国以淮河为界,一半胜过天堂,一半仿若地狱……’

当然,谁也不会主动戳破这点,因为虚荣心是谁也不能避免的,只有留待日后,让他们自己去见识了。

无论如何,这些来自欧洲的人们,觉着自己已经迈进了天堂,纷纷表示,就是打死也不会回去了,还小心翼翼的询问沈默,是否允许他们把亲朋好友也接过来呢?

沈默本想一口答应,但转念一想,又装作沉吟道:“这个么……”

见他为难的样子,几人马上流露出乞求的神色道:“我们可以加倍努力的工作,无论做什么都可以……”

沈默怕吓到他们,呵呵笑道:“接来当然是可以的,人伦常情嘛!但想要在大明定居,却真的需要你们加倍的努力。”说着解释道:“你们应该知道,我国刚与邻国结束了一场战争,虽然我国大获全胜,却也饱受战争的创伤……”说着正色道:“在侵略者中,便有不少红发碧眼的佛朗机人、荷兰人加入,所以我国政府对外国人的态度,不说你们也该知道。”

几人闻言惶急道:“我们虽然与那些野蛮的强盗长相一样,可我们仰慕中国,且首次来大明,不能把那些帐算到我们头上啊!”

沈默点头道:“我知道也理解,可朝中的大人们现在还不知道,所以要想获得国民待遇,还要你们自己努力。”

“如何努力?”几人异口同声地问道。

沈默指一指堂上的对联道:“把这件事做好,一切就都不是问题。”又解释道:“正如这对联上所说,我们东西方的文明,存在很多差异,你们的很多东西,我们并不了解;而我国的士大夫,都是虚心好学的,三人行必有我师嘛!只要尽心竭力做好翻译工作,通过你们翻译的书,我国的大人们自然会了解你们,认可你们,尊重你们;到那时,都不用我出面,自然有的是人给你们说话。”

郑若曾和陈鹤听了暗暗咋舌道:‘不愧是大人啊!说什么都能扯到译书上,这些西人是彻底卖在这里了……’

果不其然,几人争先恐后的,向沈默表达着他们献身翻译事业的决心,甚至还引用中国著名诗人的句子道:‘春蚕到死丝方尽、蜡炬成灰泪始干’,弄得沈默等人紧绷着脸不敢笑出来。

说话间到了中午,内管事请众人到宴会厅用饭,因为沈默早就嘱咐过,要尽量照顾外国通译的饮食习惯,所以这次午宴,自然要以西式为主了。

到了摆满鲜花的宴会厅中,只见长长的餐桌上,铺着墨绿色的天鹅绒桌布,整齐的摆着金银西洋餐具、瓷盘瓷碗也是晶莹剔透的景德镇出品,还按人头准备了用金银线编成的小篮,里面盛满了金黄色的面包和蜜饯,此外还有很多盘肉食,鸡、鹅、鸭、腊肉、牛肉,都贴心的切成片,便于外国人使用刀叉。

在旁边的桌子上,还摆满了各种的肉食和蔬菜,以及各种东方菜品。

沈默自然在上首唯一的位置就坐,归有光、陈鹤、郑若曾分列左右,其余的全是金发碧眼的西人,足有十五六个,原来那四个是他们中最有修养的,被选为代表迎接他。

沈默端起水晶杯,简短的与没见过的那些个西人寒暄几句,便祝愿他们身体健康,万事顺心,众人一起举杯,开始了这次中西合璧的宴会。

沈默看面前摆着两套餐具,又看那些个外国人,全都用得筷子,且动作十分熟练,还专拣中式菜吃;再看归有光和郑若曾,都拿着刀叉好奇的比划,陈鹤在边上教他们如何持刀、如何持叉,比划了半天,归有光气馁道:“真费劲啊!还不如筷子好使呢?”便重新拿起了自己习惯的筷子。

郑若曾却很喜欢这种方式,认为是一种不错的尝试。

陈鹤见大人运用刀叉十分娴熟,有些诧异道:“您在哪学得这个?”

“在上海吃过……”沈默含糊过去,打个岔道:“唔,这个牛排煎得相当不错。”

“呵呵!这厨子是给佛朗机人的马六甲总督做饭的,”陈鹤笑道:“到码头买鱼的时候,碰上了林思哲他们,结果就跟着跑路了。”说着轻笑道:“这不稀奇,那个地方又穷又热,蚊子还能咬死人,谁愿意待啊!”

“不错,不错。”沈默切一块鲜嫩多汁的牛排送入口中,擦擦嘴道:“震川公提供的条件,确实不错。”比起外观的低调来,通译局的里面,可以称得上奢华了。

“是啊!这么好的条件。”陈鹤点头道:“不好好干活,都觉着对不起震川公了。”

归有光费劲的用筷子夹一块带血丝的牛排,呵呵笑道:“都是大人的嘱咐,我不过遵命行事而已。”

“工作开展的怎样了?”沈默自己吃得差不多了,见陈鹤也已经擦了嘴,便进入正题道。

“已经翻译了三本书。”陈鹤道:“主要是现在他们还不会写字,说出来的话,也全是口语,所以还得他们先讲给我,然后我再重新遣词造句,最后才写下来,这样速度自然慢了。”怕沈默失望,又道:“我正在学习他们的文字,他们也在学我们的字,相信不久便不用一遍功夫两遍做了。”

“不着急,质量最重要。”沈默道:“这头一炮一定要打响,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。”

“那大人第一本书,准备出什么呢?”陈鹤轻声问道。

“拿书目来。”沈默吩咐道,他知道在正是翻译工作开始前,通译局的人,已经将所有的书分门别类,编篡成了一套目录,还有中西文对照。

陈鹤赶紧让人拿了厚厚的一册书过来。

“我要的是目录。”沈默有些无力道。

“这就是目录啊……”陈鹤小声道:“他们沿途把欧罗巴、阿拉伯、还有埃及的书,只要能找到的都带回来而来,一共收了九万多册呢。”

随手翻了翻那厚厚的名册,沈默看出一些门道,原来它用了百科全书的编篡方式,除了书名还有纲目,分了哲学、文学、诗歌、建筑、机械、造船、美学、物理、法学、艺术、药学、数学、天文、修辞、语法……等三十多个类别,林林总总,花样繁多。

但选择起来并不难,因为沈默的目地是一鸣惊人,就不能选择建筑、物理、机械这些实用学科入手,否则必然会被士大夫们啧啧称奇之余,视为奇技淫巧,那就难登大雅之堂了。

然后诗歌艺术美学倒是不低俗,可八成是现代人欣赏不了的。所以哲学便成了唯一的选择。因为哲学是抽象于表象的,它不分东方西方,它研究的是世界的本源与真理,而本源是朴素存在的,真理普遍适用的——所以不论东西方,一切智者的智慧活动,最后都会升华为对哲学的追求。

且不说西方的苏格拉底、柏拉图、亚里士多德……单说几乎同时期的华夏文明,便有百家争鸣,老子、孔子、庄子、墨子、荀子、韩非子、鬼谷子等等等等,他们的学说丰富多彩。各不相同,但其核心思想,都是对这个世界本源的认识,是对自己的严肃剖析,是对生命意义与道德实践的探索,是最璀璨的东方哲学。

虽然力主引进泰西的哲学,但沈默从心底里不认为,东方的哲学就比西方的差;一本《道德经》、区区五千言,便形成了一套完整的道家哲学……此道家乃哲学之道家,非宗教之道家……沈默读了十年,却仍然受用无穷,无论修身立命、治国安邦,还是出世入世,都所获良多。他个人认为在完整的哲学体系中,这是最接近世界本源的学说,天下无出其右。

几乎所有的泰西哲学思想与冲突,沈默也能从先秦百家的著述中,找到相同的论述与矛盾:

比如说最关键的,探讨事物的本质、联系和客观规律的‘认识论’以苏格拉底、柏拉图为代表的唯心派走意识流,持‘不可知论’,否定事物客观存在;而亚里士多德却走上了一条唯物派的路线,强调事物存在,可以被认识。

而先秦的诸多大能,同样对认识的来源、可能性,人的认识能力等问题进行了深入的研究,并同样明显地表现出了唯心与唯物的对立。比如孔子说‘生而知之者,上也;学而知之者。次也……’他认为老子那样的圣贤,都是‘生而知之’的,不需要去学习天下的事物,便可以洞悉一切;但同时他认为自己没那么厉害,还需要学而知之,所以还要对外界事物多闻多思,以免‘学而不思则罔、思而不学则殆’,可以说,他是最矛盾的唯心派。

孟子更进一步,认为人应该‘反求诸己’,即探求自己的内心世界,以扩充原本固有的良知、良能,从而达到‘不虑而知、不学而能’的圣贤程度,是最虔诚的唯心。

而被孔子推崇的老子,主张绝学弃智,用‘静观、玄览’的方法,去体验无形无名地道,以达到与天道同玄的境界,便可‘不出户,知天下;不窥牖,知天道’了,是最神秘的唯心。

至于那位分不清自己是蝴蝶还是庄周的庄周。直接陷入了怀疑论、不可知论,完全否定客观性,可谓是最彻底的唯心……

与孔孟老庄形成鲜明对比的,是墨子,他认为对客观事物的认识,才是人‘所以知’的基础和依据,既重视五官的感觉经验,又重视‘心’的辨察思维,把感性认识和理性认识初步联系起来了。

更进一步的是荀子,他批判继承和发展了先秦诸子的认识论思想,建立了伟大的朴素唯物主义认识论体系。他说:‘天行有常,不为尧存,不为桀亡。应之以治则吉,应之以乱则凶。强本而节用,则天不能贫;养备而动时,则天不能病;循道而不贰,则天不能祸。’彻底否定了天有意志的说法,把自然界的客观规律与人类社会的治乱兴衰明确分开。

而且在‘天人相分’的基础上,他又大胆地提出了‘制天命而用之’的光辉思想,认为与其把天道看得非常伟大而仰慕它,倒不如将其当作一种物来畜养它,控制它!与其顺从自然而颂扬自然,为何不掌握和控制自然的变化规律来利用它?如其仰望天时坐等它的恩赐,怎不因时制宜,使天时为自己服务,强大自身,战胜自然呢?

在彻底否定天命的基础上,他又否定了虚无的命运学说,他说‘人生的好坏,不是由先天注定的。而是由人们后天选择什么道路决定的。与其相信命运注定,不如选择正确的思想方法。’

并且对‘思想方法’,即是认识的方法,荀况一样有卓绝的认识。首先,他说:‘凡以知,人之性也;可以知,物之理也。’明确提出了‘人是具有认识事物的能力的;事物是可以被认识的’,这一唯物主义认识论的基本前提。

然后,他说人们认识上的通病,是被事物的一个片面所局限,而不明白全面的道理。人只有全面认识事物,才能使认识符合正道。强调了认识事物的规律,要有正确的方法和途径——他强调应该由对事物全面的感性认识开始,然后理性思维才能对各种感觉进行验证和抽象;如果感性认识都是错误和片面的,又怎能认识到正确的规律呢?所以人的知识才能不是天生,而是后天学习积累的结果,这也驳斥了‘生而知之’的先验论,是认识论的唯物主义。

正因为有如此认识论,他才能从‘人对物质生活的基本要求’,作为对社会研究的起点,反对孔孟空谈仁义道德,而忽视人的根本需求,这唯物主义在社会生活方面的体现。

为什么在两千年前。东西方的哲学如此不谋而合,就连分歧都那么相像呢?因为事物的本质规律,不会因为在东方或者西方,而有任何改变。所以在文明到了一定程度,人类的思想必然会一路虔诚的追随天意,得到心灵的满足;另一路则关注自身,以强者的心态面对一切。

这两者本就是阴与阳、天与地,其实分不出高下。作为沈默来讲,二十年前,他坚定不移的唯物,再到十年前。他确信无疑的唯心。但现在他不再非此即彼了,他认为在对待社会与自然的方方面面时,有时候要唯物,有时候要唯心……敬畏天道,但不能盲目恐惧,自强不息,但不能不计后果,这是他自己的认识论……

在这种认识论的指导下,沈默对过往的历史进行了反复的推敲与抽象。追根溯源,他发现从西汉以来,华夏文明的进步便放缓下来,尤其是科学的发展,呈一种千年停滞的状态,这必然是那个时候出了大问题——便清晰的指向了董仲舒和他的‘罢黜百家、独尊儒术’。

所谓‘罢黜百家、独尊儒术’,是个学术上排他,政治上的禁锢,更是哲学上的谋杀——它以孔孟的名义,谋杀了墨荀。自此中国人的主流,便是彻底的唯心,间或有一二唯物的喊声,也激不起任何浪花。

且不论唯物唯心谁高谁下,在历史的长河中看,选择了唯心,人类的高端智慧便封闭了对天地万物的好奇心,也不会再费力去追寻事物的真相,淡化了对物质生活的追求,转而去穷究天道至理。一代又一代的孔孟门徒,无不坚信天道的存在,才能摸到它的门道。

他们相信,探索天道要遵循‘尽心、知性、知天’的过程——唯心无物,皓首穷经,潜心研究圣贤的言行,向自己的内心世界探求,扩充自己内心固有的良知、良能,如此日积月累,皓首穷经,或许某一天。会得领悟天道,然后便可了解这世界上的所有的奥秘,看透所有伪装,通晓所有知识,天下万物皆可归于掌握!

这便是‘道’,它是天下所有规律的总和,是最根本的法则,只要能够了解道,就可以明了世间所有的一切。做到的人便是圣贤,所以称圣贤之道。

绝不能否认这种方法,因为真有人做到了。最早的是尧舜禹汤;最厉害的是老子,生而知之,他便是道,道便是他,无需苦苦探寻;孔子和孟子、以及其他的子们也做到了,当然要费劲许多……如果这些例子太远,那么几十年前还有个王阳明,他仿佛也做到了。

如果推而广之,跳出儒道的窠臼,看所有的唯心派别,就会看到佛教的六祖慧能、德山临济,都已然‘悟’道了……佛教有自己的法门,讲究的是顿悟。

但无论是‘儒释道’中的哪一家,能得道的实在太少太少了,根本不能为普罗大众所用,甚至可以说,除了极少数天才中的天才外,普罗大众都不可能用唯心的思想,来真正认识、了解、甚至掌握这个世界。可悲的是,自从汉朝以后,华夏大地上,便只有这三家的哲学,也就决定了,将近两千年来,中国人对这个世界的认识、了解和掌握裹足不前,难以存进。

逆水行舟,不进则退,虽然一开始,西方被我们落得实在太远,但我们等了人家一千五百年,他们就是属乌龟的也追上来了——因为人家没有罢黜几家独尊一家,所以亚里士多德的衣钵有后,并发扬光大,形成系统的学科,最后连教廷都奉为金科玉律,不容任何人质疑……虽然这本身就违背了亚里士多德的精神,但只要他的学说存在,便会催生出一代代追求客观真理的勇士,最终回到正确的道路上。

沈默当然坚信这一点。

弄清楚这些形而上的东西,便是解决形而下的问题,按照沈默的认识论:这个世界的运行,有其巨大的惯性,短时间内是改变不了什么的,但借助天时地利人和,抓住要害处用力,时间久了,是会看出效果来的。

在沈默看来,现在就是那个时刻……随着王阳明以它途成圣,使朱元璋强行竖立起来的程朱理学,出现了土崩瓦解之势;其实在南宋时,主流便斥理学为伪学,只是后来朱元璋以皇权强行将其扶为正统,暨科举考试指定教材,才树立起它的权威地位……这也从侧面证明,历史绝大多数是由少数精英创造的,我等草民在幸运的时候充当背景,不幸时候充当工具,仅此而已。

但王阳明成圣,心学大兴,对理学造成了严重的冲击;而且理学‘从天理、灭人欲’的格物之法,也已经不符合这个物质极大丰富的享乐社会的要求,已经到了摇摇欲坠的地步;而心学的兴起,虽然是最纯粹的唯心主义,但它最可贵的地方,是反权威——随心而动、随意而行,给朱元璋窒息了的华夏民族,带来了一股清新自由的空气!

更有甚者,王学中最为激进的泰州学派,以何心隐、李贽等为代表的一群怪物,更是狂得没边,什么孔子孟子,那都是假道学;什么圣人之言、那都是放屁;什么三纲五常,那都是扒灰的人才能想出来的。总而言之,打倒一切权威,藐视一切准则。

事实上,封建礼教也渐渐松弛了,十年前,女人离异再嫁,还是不可想象的,但现在,似乎也没什大不了的;沈默更切身的体会是,青楼妓院如雨后春笋,遍地开花;各种艳情小说极其流行,涌现了许多优秀作者和忠实读者群……沈默就是后者中的一员。

这是最好的年代,这是最坏的年代,在老道学们,大明将要礼崩乐坏,无可救药,只能一边摇头嗟叹,一边偷看《肉蒲团》;在享乐者看来,这是一场将要举行的盛会,需要做的是尽情狂欢;而在沈默看来,这是历史给予的黄金机会,要抓紧一切时间,将科学的根基楔进大明王朝,相信随着越来越宽松的社会环境,人们会有越来越多元化的选择,其中必有希望之花,盛开的土壤。

而为什么会选择翻译西学为起点呢?除了西学更系统、更完善之外,还因为人们对外来的学说,总还抱着好奇的态度,不那么抵触……其实荀子的朴素唯物思想,墨子的朴素逻辑思想,已经足够用了,但真要把这两位搬出来,必会引起无谓的门派之见,然后演化为意气之争,最后只剩下吵架了。

他山之石,可以攻玉。不只是因为他山的石头硬,还因为本山的石头,会把玉敲碎了。

虽然说不难,但从这么厚厚的一本目录中,找出需要的那一本,还是费了沈默九牛二虎之力,好容易才在第二百五十页上,找到了那个名字。指头在上面点点头:“就是这本!”

“Lógica?”陈鹤轻声道。

“对,亚里士多德的《逻辑学》!”沈默斩钉截铁道:“它可以补充我们东方哲学的缺陷,而且本身的噱头也好。”

“好在哪?”众人好奇问道。

“稍一修饰,便可以将其包装为格物穷理的工具书。”沈默笑道:“我要是说,这本书讲述了格物致知的基本原则,你说会不会引起轰动呢?”

“当然了,都格了一辈子物了,还没点头绪,当然希望有指路明灯了。”陈鹤常年参加各种文人聚会,知道大家的兴奋点在那里:“不过,逻辑学,这个名字不太像理学方面的书。”

“那就改。”沈默想想道:“叫《名理探》如何?”

“名理探?”几个靠他进的同时出声道。

“对!”沈默点头道:“宣传词我都想好了——世人皆欲得圣贤之道,然多侈谈虚无,诧为神奇,是致知不必格物,希顿悟为宗旨,而流于荒唐幽谬,其去真实之大道,不亦远乎?今有西哲亚里氏《名理探》若干卷,可使世人明此真实之理,而于明悟为用,推论为梯。读之其旨似奥,而味之其理皆真,诚为格物穷理之大原本哉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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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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