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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75章 对决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0347 2021-10-18 14:35:35

三天后,苏州巡抚衙门大堂。

海瑞身穿绯红官服端坐堂上,两班衙役列队。

堂下站满了红袍紫袍的各位知府。他们为了迎接海瑞,特意提前几天就来到了苏州,但海瑞不给面子,竟然便服入城,躲开了他们径直回衙。没见到巡抚大人,各位知府也不能回去啊!只能一边耐着性子等下去,一边派人打探都堂大人的行踪。一时听说海瑞去松江拜见了徐阁老,一时又听说海瑞在府中闭门不出,反正就是不和他们照面。

正在忐忑不安之时,昨日傍晚时终于有话传来,说巡抚大人今天升堂,请诸位府尹准时报道。

于是众官员不敢怠慢,按时来到了巡抚衙门,终于在这里见到了传说中的海阎王。

“苏松等府官员参见都堂大人。大人到任,卑职等迎接失时,千望恕罪。”众官员一齐行礼道。

“无需多礼,日后自有相处时间,请抬头相认,一旁坐下,有事相谈。”海瑞干脆利索道。

众官员谢座,按品级在两侧的长凳下坐好。左首第一位的苏州知府陈寿年拱手问道:“中丞大人,卑职斗胆敢问,定在哪一天开印、放告?”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黄纸道:“这里有本月最近的几个黄道吉日,请中丞定夺。”

“何必选择日期,就是今天开印、放告。”海瑞却不接,径直吩咐道:“旗牌官,将我草拟的告示传给众位阅看。”

于是他的旗牌官,将几份手本分发下去,众知府接过来展开一看,上面写着《督抚条约》,林林总总共计三十五条。却跟以往的上任告示截然不同,不是要求百姓如何如何,而是海瑞给自己和属下官吏所定的法规、制度。主要内容有:

一是禁止下官在接待上官时讲排场、摆阔气,如规定他自己到各府、州、县时,‘官吏不得出郭迎送’、‘各属官俱用本地服色见’,‘本院到处不用鼓乐’,‘所在县驿俱不许铺毡结彩’等等。

二是反对侈靡。如规定自己到州县,只在原有公所居住,公所‘不许修改’,包括公所中的排设、砚池、桌帏等物,也只用原物,‘不新制’;还规定‘各官参见手本’前后不著壳,不许用高价纸;自己到各地吃饭,物价贵的地方每餐用银不准超过三钱,物价贱的地方只能用二钱,且包括柴、烛之费。

三是反对贪污及化公为私,规定‘侵欺仓库,律有明条’,‘不是为公为民,决不支用’,不准用公物‘充人情’、请客送礼,规定只能公事用公银,办私事要用自己的俸金,如果‘不分公私,混行支用’就要以贪赃论。

四是反对行贿受贿,规定不许给官署及长官送礼行贿。为了防止书吏收取贿赂,要求巡捕官对书吏进行搜身检查,如果行贿的是官,要加重处罚。

五是用经济办法惩处渎职的属官,如规定官军不能按时领到月粮,府州县官也不能支取,或者把府州县官的米、银扣发给官军。

许多规定,林林总总,周密完备,皆是海瑞积多年在地方的为政经验。他把过去在长洲、淮安等地所作规定归纳完善,为自己和属下制定的一一整套行为规范。

尤其是一些过去海瑞深恶痛绝,却无力改变的现象……比如官场迎来送往,豪奢浪费、繁文缛节的形式主义,现在大权在握,自然要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杜绝这套腐败作风。他在《条约》中规定,再大的官,路过本地,县官不许出迎,只让驿官表示一下礼节便可。事实上,海瑞在任县令时,就察觉到,江浙一带富庶甲天下,各地官员喜欢来此一游,顺便捞点实惠。碍于官场礼节,以及为了关系人情,地方官往往竭尽民力,迎来送往,不禁好吃好喝伺候着,走的时候还要奉上满车满车的土特。尽管这些开销最终都转嫁到百姓身上,但官府本身的负担也很重。

海瑞把迎来送往的礼节控制到最简,同时还要控制实际接待时的标准,就是要减轻地方官员的负担,也要打消一些官员想占地方便宜的念头。

海瑞的厉害之处,还在于他对制度标准严重模糊的修正。他认为,真正公然贪污公款的现象其实不多,真正的贪污,都是在利用规则的模棱两可,标准的含糊不清,在可大可小的差额间,安全捞到足够的好处。这种隐形流失的危害,更甚于公然贪污,因为它更隐蔽、更安全,甚至被视为合理创收的潜规则,为历任官员所继承。以至于清廉的官员也不得不循例而行,否则便无法立足。

所以必须要制定严格的标准。海瑞列出了一个长单,详细列举了各种公务往来的情况,以及相应的接待标准,所需花费等等,因为他曾经当过知县知府,对这些了若指掌。

这样的规定,实在令官员感到难堪……不许迎来送往,岂不是让我们自绝于同僚吗?甚至连书写公文用纸,都要求‘前不留天,后不留地,能用薄纸的不用厚纸,更不许用缎面封皮。’这他娘的要让人家笑话死俺们?

因为对方是海阎王,众位知府不敢在别的地方提意见,唯独抓住这一点,小心翼翼道:“这似乎管得也太细了吧!”

“纠枉必须过正!”海瑞沉声道:“我大明自嘉靖起,财政极度困难,‘节约、俭政’的口号喊了几十年,却都仅仅停留在说说而已。如果没有具体内容,所谓厉行节约,反对浪费,都不过是一句空话。”说着叹口气道:“而且本官要求节约纸张,只为了那几张纸吗?不是,我的目地是反对文移过繁,废话连篇。《条约》字数有限,本院一时不能尽言,各官自行酌量,日后凡往来文移,一切以简省为主,说话一句而尽者止用一句,二三句而尽者用二三句,当用片纸者用片纸,当用长纸者用长纸,使事无遗漏便可。”

又展开说了几条,见众知府面无人色,海瑞缓和语气道:“诸位放心,本院也是当过知府的,知道哪里当省,哪里不当省。比如府衙所雇账房书办、差役门厨的支出,我就给的很宽松,诸位如果勤快着点,还能有所剩余也说不定。”意思是,我不是不给你们捞钱的机会,就看你们有没有效率了。

遇上这种对政务稔熟到令人发指,要求也苛刻到令人发指的上官,众位知府大人真是欲辩无言,欲哭无泪呀……乖乖隆地洞,要是这么玩,当官还有个屁滋味?怪不得那些聪明人,一听说海瑞来了,放着肥缺不干,也要卷铺盖跑路呢,原来人家是有先见之明啊!

“诸位不说话,”海瑞问道:“那就是没意见了?”

“……”众知府虽然心里一百个不愿意,但让他们当面反对海阎王,还没有那个胆。

“那好,传令开印、放告!”海瑞便一拍惊堂木,旗牌官应一声,将早就准备好的正式文告请出去,在衙门口张贴。而衙门大堂上,海瑞也开始了他正式上任后的第一次训话:“列位大人!”

众官员赶紧从万分沮丧中恢复过来,起身道:“都堂大人。”

“你等为官如何?”海瑞又起个话头道。

“卑职等为官清白,小心谨慎,上为朝廷办事,下替黎民分忧……”众知府背书似地答道。

“怎么?真是上为朝廷为事,下替黎民分忧么?”海瑞面上露出笑容道。

“正是。”众官员心道,难道还能说‘不是’?

“那实在太好了。”海瑞便不客气道:“我这里正有一桩上报朝廷、下安黎民的大事,需要诸位襄助。”

“中丞大人请吩咐……”众知府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。

“本官查阅了苏松各府的田亩存档,发现无论官田、私田,都是异常混乱……大片属于朝廷的官田,却在私田中发现;同一块私田,却出现两个田主;以及官绅的免赋之田严重超标等等现象……总而言之一句话,苏松各地的田亩登记极为混乱,必然给朝廷的税赋征收造成极大的不便。对于百姓而言,一旦在田产归属方面有了纠纷,官府也无法分清是非。”海瑞沉声道:“所以本院决定,利用今冬明春税收之前的半年时间,对所辖十府的田亩全部进行重新丈量登记造册,以为日后数年百姓完税的依据……”

如果说对于那劳什子《督抚条约》,众知府还能忍受则个的话,那这个‘清丈田亩’的决定,就彻底爆了他们的菊花,一下子全都炸了锅。纷纷叫道:“这个万万使不得,会激起民变的!”“是啊!千年田,八百主,很多老百姓买卖田地,都不到官府登记,一旦重新丈量造册,肯定有刁民趁机冒占他人的土地!”“而且吴中文教昌盛,遍地都是官宦之家,要是丈量的话,这些缙绅肯定不答应,强龙不压地头蛇,都堂大人三思啊!”

“缙绅为何不答应?”海瑞逼问那人道。

“因为……”那人郁闷了,感情我好心提醒,却被当成驴肝肺了,只能无奈解释道:“朝廷规定,有功名者可以免除一定田亩的赋税,各府各县也有自己优惠,比如在我们常州,中举人可以免税四百亩,中进士可免两千亩,家里有做官到四品的,再免两千亩,若能做到二品以上,则免一万亩。但读书上进这种事儿,可说不好是哪家祖坟冒青烟,许多贫寒士子,中小之家有高中的,却用不完这个优惠。于是便有一些人将自家田亩挂在他们名下,每年给他们一笔酬劳,以免除这部分田地的赋税。”顿一顿道:“这种双方各取所需的情况,其实全国比比皆是,但田主还是原来的田主,有功名者不过是占了个名义而已,所以他们的买卖契约并不到官府过户,只是在收税的时候登记一下。”

“但如果清丈田亩。重新造册的话,田主肯定不会再这么干了,官员家里也没了这块收入……大人,您是天字一号的清官,也许在您眼里,他们这都不算清廉,但有了这些银子,他们就不用贪污,也能养得起一家老小,维持必要的排场体面,在老百姓眼力,这都是清官啊!”

海瑞耐心等他听完,才淡淡说一句道:“如果是朝廷规定的优惠,可以照此执行,但各府县为国收税,免税标准应该由户部定夺,各府县无权自定。”说着冷冷一瞥做不忿状的众知府道:“你们说来说去,其实就是一个意思,亏了国家,亏了百姓,也不能亏了大户。我倒要问一句,你们的乌纱到底是谁授予的,你们到底是谁的父母官!”见众知府默然,海瑞喝道:“说话!”

“大人教训的是,”众知府嗫喏着无言以对,只能小声分辩道:“可是咱们总不能断人财路啊!那样的话,不光苏松籍的官员恨咱们,全天下的官员,都会和咱们过不去的。”“是啊都堂大人,如果您执意要这么做的话,那我们只好辞官不当了……”此言一出,竟有不少人附和。

“当官不为民做主,朝廷留你有何用?”海瑞重重拍一下惊堂木道:“实话告诉你们,我来之前,朝廷便已经预料到有人会撂挑子,所以为我备下了全套的新班子。我大明就算什么都缺,也不会缺几个当官的,不愿意干,现在就可以摘帽子走人!日后也可以随时走人,但谁敢阳奉阴违,勾结破坏,我虽然没有包龙图的狗头铡,但也一样能取你的狗头!”

马子曾经曰:‘赋税是官僚、军队、教士和宫廷的生活源泉,总之一句话,它是整个权力机构的生活源泉。强有力的政府和繁重的赋税是同一个概念……’江南经济之发达,远超全国其他省份,为国家输血的能力,自然也高于其他地区,因此自唐以来,历代统治者便对此地实行厚敛政策,本朝经济名臣丘浚说过:‘韩愈谓赋出天下,而江南居十九,以今观之,浙东西又居江南十九,而苏、松、常、嘉、湖五郡,又居两浙十九也。’虽然不免有夸大之言,但国家财政对江南的依赖性也可见一斑。

朝廷为确保重赋的如额征收,一方面规定出身江浙的官员不得任职户部,以堵塞漏洞,防患未然,同时又特意委派朝中重臣或廉干之材为重赋区的地方长官。但无论官吏催科如何严厉,狡黠的豪绅地主总能千方百计逃避赋税,诡寄钱粮,将负担转嫁到无地少地的贫困下户头上,甚至和贪胥墨吏勾结起来,通同作弊,加重小民的负担。

因此国初对江南课以重税后,仅仅百余年时间,江南一代的土地占有关系,已发生了根本的变化。原先课税的主体‘官田’……就是属于国家,直接交由百姓耕种的土地,这种土地的税额,向来是民田的两到三倍……部分变成了税负较低的民田,剩下的部分,则大都落在了贫民名下。至于富商名下的土地,则全都以民田登记。

更有大量的土地,被投献到取得功名者的名下……江南文教昌盛,中举人进士者多如牛毛,每次大比之后,许多县便有上万亩,甚至数万亩耕地从纳税清单上隐去。但这样一来,那些没有办法捣鬼的贫困下户,就成了重赋的实际交纳者。出现了‘小户要交大户之税,完课者日受鞭笞,逋赋者逍遥局外’的咄咄怪事。

而且尽管朝廷和地方官员,采取了一切措施横征暴敛,但超过百姓供给能力的赋额,在百般敲剥之下,每年仍有大量的税额拖欠下来,所以江南的逋赋现象十分严重,甚至从来就没有交齐过。仅以苏松二府为例,重赋甫定的洪武二年当年,就拖欠了几十万石。从永乐十三年到永乐十九年的短短七年中,二府就拖欠税粮‘不下数百万石’,紧接着的七年,拖欠亦不下数百万石。

而后自宣德元年至宣德七年,苏州一府累计逋赋高达八百万石,一代名臣周忱巡抚江南,‘阅籍大骇’。当时苏州府每年应交纳税粮总额是二百七十七万石,松江府岁征一百二十万石,可每年实收税粮额只是应纳额的一半。故而当时有谚云:‘朝廷贪多,百姓贪拖。’

这还是大明最好洪、永、宣三朝,其考成之严厉,官吏督催不可谓不卖力,因税粮缺额而革职查处者也不在少数,税粮逋欠仍然如此之多。之后中央朝廷的权威日衰,对地方的控制力,也远不如开国之初,而且江南籍的官员逐渐掌握了朝堂的话语权。于是关于‘江南重赋如山,民不知有生之乐,每逢完税之时,即不得不卖儿鬻女,甚至弃田逃亡’,时时抛出这种论调,甚至捏造灾荒死亡人数,就为了能让家乡少交点税。

谎言说了一千遍,也就成了事实,于是从景泰以后,朝廷屡次减免江南拖欠税款,甚至有‘每过五年减五年’的说法。于是田主益发有恃无恐,纳税之时更是想尽法子拖欠……但平头百姓如何能顶住催税的虎狼暴卒?所以能欠税等着减免的,都是些什么人?不言而喻。

无奈之下,吏部考察在江南任职的官员时,如果其能完成一半的指标就算合格;完成六成,可以得良,得到提升;完成七成,会被视为干吏,重点培养。如果能八成的指标,传说可以直接当上户部尚书……当然传说之所以是传说,就是因为从没有人达到过。

所以知情者都说,江南‘徒有重赋之名,殊无重税之实’。江南重赋固为天下最,然江南逋赋也为天下最。这不但使朝廷空负取盈之名,而终无取盈之实,徒担重敛之名,原无输将之实。而且由于赋额不能逐年交清,旧欠新征,蒙混为一,纳粮者不知孰为旧欠,孰为新征,而官贪吏蚀等都混在了民欠之中,重赋反为作奸贪污者提供了方便,当然最终都会落在无权无势的小民身上。

对于这些情况,曾在苏州担任过知县的海瑞一清二楚,他早就有心要解生民之苦,治一治那些贪婪无耻的豪绅大户。所以他明知道,自己这次被派到江南,其实是给改革当枪使,利用自己的刚硬,冲击一下这个几乎铁板一块的人间天堂。但他仍欣然领命,因为在他看来,自己与内阁诸位,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。

但他虽有慷慨悲歌之心,却不想出师未捷便死。海瑞深知,苏松税赋积弊百年,若是去翻那些陈年老账,追收历年欠税的话,只能闹得天怒人怨,谁也不支持自己。他记得沈默曾经对自己说过:‘斗争这码子事儿,就是团结一部分人,打败另一部分人;站在你这边的人越多,你失败的可能就越小,如果支持你的人强于反对你的人,你就有成功的可能。’

这番庸俗智慧放在平时海瑞是不会听的,但现在他面临一场空前残酷的战斗,失败的可能性远大于成功。在海瑞看来,身败名裂了不要紧,可错过这次解救生民,整理财税的良机,江南的贫苦百姓,又不知要在苦难中煎熬多少年;大明的国势,也不知还给不给,再次重来的机会。

所以必须成功,因此海瑞缩小了打击范围,不追究历年欠税,只要求重新丈量每户所有的土地,登记造册,以为日后纳税凭证。他的目地很简单,就是让田多者多缴税,田少者少纳税,还百姓一个公平。

但偏偏古来最难者,便是这为弱者求一公平。哪怕他是海瑞,也不能凭着名气和勇气蛮干一通,而是要讲策略的。

首先,为了给接下来的清丈田亩造势,获得广大百姓的支持,他命人将清丈田亩的好处,编成朗朗上口的顺口溜,命官吏走乡串户向百姓宣传;同时,他发下告示,免费替百姓打官司,而且百姓若有所诉,不必写成诉状,直接来官府口头告状即可……这也是海瑞对过去司法过程的总结。

前日在松江,海瑞向徐阶问计,徐阁老说‘吴中多刁民,性情凶顽好健讼,是以衙门时常积案如山案。所以为官需要刑清政简,执法持平!’简而言之,就是不要理会那些刁民,少接受诉讼,一切以不影响百姓生活为要。

这话其实不完全出自私心,苏松一带确实存在这样的问题,因为一来,抗倭十年,百姓几乎各个习武健身,有武艺傍身自然不怕事;二来,苏松的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,出现了大量的无业游民,这些人整日里游手好闲,寻衅滋事,自然带坏了民风。

但海瑞却认为江南民风不好,其原因之一是官员不尽责,为父母官者满心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甚至吃了原告吃被告,又怎能为百姓做主?贫苦百姓靠官府处理无门,只能自己解决。另一个原因,则是‘讼棍’的存在——海瑞认为‘健讼之盛,其根在唆讼之人,然亦起于口告不行,是以唆讼得利。’由于官府不受理口头诉讼,便生成了一些靠替人撰写讼状生活的人,这些讼棍为了反复写诉状发财,便把一些简单的事情搞得十分复杂,比如原先可以通过调解解决的问题,却在他们的唆使下,矛盾激化,诉之以官司,使民风更加败坏。

因此,直接接受普通百姓的口头诉讼,是解决扭转这一混乱的关键,于是海瑞命人宣告百姓:‘今后须设口告簿,凡不能亲自书写的人准许其以口陈述!’

这条法令一出,登时引起了各府百姓强烈的反响,一时间抚衙之前门庭若市,百姓络绎不绝,皆来控诉,真比过年还热闹……当然,换另外任何一人当这个巡抚,都不可能有这效果,但现在堂上做的是海瑞,为民做主的海青天,不畏强权的海阎王,百姓们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?

当天晚上一盘点,竟收到口头和书面的诉状三千余份。襄助政务的王锡爵苦笑道:“这一天,收了一年的状子。都公,咱们不干正事了?”

“呵呵!这就是正事儿……”海瑞从满桌子的故纸堆中抬起头来,笑道:“你且把这些案件分类,再看看。”说完继续低头抄写计算。

今夜,海瑞竟破天荒的点起了十盏牛油大灯,把轩敞的堂屋照得亮如白昼。因为此刻屋里不光他俩在忙,还有十六位从汇联号请来的审计,在对着满屋子的积年田产登记档案攻坚……虽然准备重新丈量,但如果能把田产的所有权理出个大概,自然可以大大减少清丈的难度。

这份差事对一般账房来说,肯定感觉像蚂蚁啃大象难以完成,但对于习惯了烟波浩渺的账册汇联号的审计先生来说,却只是一份寻常的差事。对于他们高效准确的工作,海瑞自然九分满意,剩下一分不满,来自于他们要价太高,每人一天就是三两银子,据说这还是内部优惠价。所以为了缩短工日,海瑞只好咬牙点起了大灯……和要支付的酬劳比起来,这点油钱实在不算什么。

好在贵有贵的道理,到了下半夜,审计先生们将海瑞布置的任务完成了,为首的一位将汇总的结论送到他手里,其余人则纷纷回去睡觉。

海瑞揉揉眼,接过那报告一看,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,但还是‘哎哟’一声:“这么多?”

这一声引得王锡爵转过脸来,海瑞便将报告递给了他。王锡爵拿过来,凑到油灯底下细细阅读起来,但见上面写着:‘松江府在册田亩总数一览’,下面详细开列了松江各县田亩总数、粮税总量;并与开国二十年后的田亩数、粮税总量做了对比……因为这一时期,生民安居乐业,垦荒基本结束,统计数字比较有参考价值。

可见洪武二十四年,在册田亩共四百七十六万亩,粮税总量一百三十八万石;隆庆二年,在册田亩四百三十万亩,粮税总量一百零三万石。在册土地共萎缩了四十六万亩,粮税总量缩减了三十五万石。这个数字已经算是很漂亮了,因为中间还有嘉靖二十年的统计,在册田亩四百四十万亩,粮税总量七十万石……这说明海瑞之前三任巡抚,沈默、唐汝辑和归有光,在当时允许的范围内,已经做得很不错了。

且不论为何在册土地萎缩,也不问这些年来疏浚吴淞江,开发上海滩,新增加的近百万亩耕地去了哪里。单就这一度萎缩近半的税赋,审计先生们给出了一组相关数据:

洪武二十四年,重赋官田的数量是三百万亩,免税田只有三万亩。

但到了嘉靖二十年,重赋官田却只剩下一百七十万亩,其余都被官府以各种形式,转卖给了民间,成为平赋民田;而免税田的数目,则达到了九十万亩。至隆庆二年,重赋官田数为一百一十万亩,免税田达到了一百一十七万亩,首次超过了官田数量。

对于嘉靖二十年到隆庆二年,这近三十年间,耕地数量进一步恶化,赋税数量却显著好转,海瑞知道是松江百姓大量改种棉田,经济效益提高带来结果。但他认为这并不能掩盖土地兼并带来的恶果,因为不纳税的田亩依旧不纳税,只是能从穷苦百姓身上多榨出油水罢了。

在一系列数字之下,还有一行统计数字,是徐家在松江一府的土地总量——四十六万亩。

徐阁老子孙繁茂,令人称羡。四十余年来,长房徐璠为他添十一个孙子,皆已成婚;次子徐琨添七个孙子;三子徐瑛添孙子辈五人;幺子徐珂,亦有两个儿子。再加上重孙辈,以及他弟弟那一房,徐氏家族竟有一百多男丁,已然松江泱泱大族,其家族田产自然数目惊人。

朝野一直盛传,徐家有二十万亩耕地。但现在看来,显然还是低估了——虽然为了避免树大招风,徐家已经将名下田产,分散到了家族成员身上,但还是瞒不过汇联号的审计先生们。他们仅把徐氏两兄弟直系子孙名下的田产相加,就得到了四十六万亩的恐怖数字,也难怪连海瑞都要‘哎呀’一声了。

审计先生告诉海瑞,这还没有算上徐家奴仆名下的田产,而且徐氏家族仗着徐阁老的威势横行乡里,又岂止在松江有产业?其在苏州、常州、甚至临省的杭州、湖州等地,同样占有大量田地。而且其家在丝织业、棉纺业,都是举足轻重的原材料供应商,利用垄断赚尽了利润:“如果想要查清徐家产业的话,就算我们这些人,也得用一个月时间。”审计先生如是说道。

海瑞确实被骇到了,他实在想不到,自己要面对的,竟然是这样一头恐怖巨兽。

待那审计先生离去,王锡爵低声道:“怎么办,要不先把松江放放?”他虽然也知道擒贼先擒王、挽弓当挽强的道理,可具有这样实力的徐家,真不是谁都能对付的——就算当上苏松巡抚的海瑞,也不能够。

‘也许只有高阁老或沈阁老亲临,才能治得了徐阁老吧!’王锡爵胡思乱想道,可惜他也知道,以两人的身份,还有和徐阶的瓜葛,是绝对不能直接插手此事的。

向来乐观坚决的王锡爵,在无比强大的敌人面前,也变得没有信心了。

“元驭,”海瑞看一眼这个,他十分欣赏的后辈,淡淡道:“你的老师让你跟着我学习,但你是三鼎甲出身的翰林官,又在内阁当了好几年的司直郎,无论是经史子集、律法国策、还是案牍文移,都远在我这个科贡官之上。”

王锡爵刚要谦逊,海瑞却一摆手道:“听我说完——我思来想去,唯一能教你的,就是两个字了。”

“都公请讲。”王锡爵洗耳恭听。

“这两个字,说好听了,叫‘胆魄’;说不好听,就是‘找死’!”海瑞站起身来,活动一下酸胀的躯体,把那些费钱的牛油大灯一一熄灭,只留下一盏烛台:“如果你想做一个合格的官僚,现在就回去睡觉,不用听我废话,”顿一下道:“但如果你还有更高的追求,想要成为真正的贤臣的话,就得学会‘找死’。”

王锡爵默不作声,认真听海瑞道:“世人都说‘邪不压正’,但事实上,绝大多数时候,都是‘道高一尺、魔高一丈’的,正往往胜不了邪,甚至会被邪魔歪道消灭。然后那些无耻道学,自有一套颠倒黑白的理论,把自己说成正,把你说成邪魔外道!到那时,你可能连最后的一点清誉也荡然无存……”

如果不是亲耳听到,王锡爵不会相信,这种消极的话语,竟然从大明第一神斗士的口中说出……他还以为,在海阎王的眼中,就没有搞不定的对手呢。

“那我们该如何选择?是同流合污,是独善其身,还是就算明知不敌,也要迎头而上呢?”海瑞直视着这个前途远大的年轻人,一字一句道:“在这个三岔路口上你如何选择,就注定了你将来是什么样的人。”

“老师时常教导我,”王锡爵深思片刻,轻声道:“坚持下去,就有希望。不自量力的冲动,是不负责任的放弃。”

“你还不了解你的老师。”海瑞摇摇头道:“他心里其实有一团火,在必须找死的时候,他一定不会犹豫。”说着轻叹一声道:“但这世上,也许已经没有值得他找死的事情了,因为有我们这些人,已经替他做了。”

“这样做的意义何在呢?”王锡爵问道。

“为了道义。”海瑞沉声道:“年轻时,我觉着‘道义’是很崇高,很神圣,是写在经书上的那些圣人之言。但现在我渐渐明白,所谓‘道义’,其实就是你自己认为正确的事……所以可以每个人的道义都不尽相同,但有一点是相同的,就是看你有没有胆魄去坚持自己的道义,甚至于殉道。”

“既然认为是正确的事,既然符合你的道义,就要坚持去做,哪怕因此身败名裂又何妨!”烛光将海瑞的身影拉得很高很大,他的声音如黄钟大吕震人心扉:“我今年已经五十五岁了,有一个问题困扰了我四十年,那就是国家出了什么问题?泱泱天朝,地大物博,为何承平百年,小民却无法安居乐业,国事也如蜩如螗。大明这座广厦,眼看到了将倾未倾之时,这到底是为什么?为此我找了很多原因,是严党作乱?是北虏南寇?还是官场腐败无能?甚至都把矛头都指向了皇帝,上了那道不合时宜、害死先帝的《治安疏》,可是结果如何呢?”

“现在严党倒了,南寇平息了,北虏大不如前,吏治也几经刷新,虽不说各个清廉,但贪赃枉法、玩忽职守的现象已经不再多见,可为什么国事没有一点起色?百姓依旧水深火热呢?我找来找去,现在就剩下最后一个目标——今天这次清查,也正验证了我的猜想。不知你是作何感想,我看到的知道的就是四个字——触目惊心!”海瑞的怒火越来越盛道:“仅仅一个徐家,仅在松江一府,就占据了四十六万亩之巨!要是彻查下去,还不知会是个什么数字!又岂止一个徐家?整个松江府,有举人四百余名,进士二百余名,做到尚书侍郎的十几人,至于侍郎以下更是不计其数,他们与徐府都是一丘之貉,不过是大小多少的区别而已。”

“又何止是松江?何止是苏松十府?两京一十三省,一千一百六十九个县,哪里没有这样的国之大盗?!再加上那些皇室宗亲、宫中显宦……这些皆食国家奉养的寄生虫,其兼并之田庄占天下之半皆不纳赋,而小民百姓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之半却要纳天下之税,以供养这些蠹虫!”海瑞紧紧握着双拳,双目喷火道:“无耻之尤的是,这些所谓的官宦士绅,从来都把自己打扮成道德高尚之士,总把责任推给别人,高呼着要限制宗藩,削减皇庄,却从不照照镜子,瞧瞧吃相最难看的是谁?是他们自己!”

“为什么国家和百姓总是穷困?皇室宗藩、九边之耗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部分。真正危害最大的,其实是藏在水面之下的,是那些无耻的缙绅士大夫。他们一面肆意兼并、榨取民膏、侵吞国帑,一面以圣人门徒自居,掌握着国家的政权,控制着舆论的导向,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,却将责任全都推到别人身上。这些隐藏在阴影中的大盗不除,国家黎庶就永远喘不过气来,所谓‘致君父为尧舜,免百姓之饥寒’就永远只是一句空话。”海瑞深深望着王锡爵,一字一句道:“他们确实空前强大,但这不是放弃斗争的理由……如果谁都恐惧失败,而不敢与他们为敌的话,那大明朝,就真的完了。”

“所幸的是,高阁老、沈阁老、张阁老……这些忧国忧民的秉政之臣,没有被可能遭遇的失败吓倒,决心与他们决一死战。这注定是一场实力悬殊、旷日持久的大战,我这个苏松巡抚,也不过是过河小卒而已,想要靠一己之力取得胜利,是根本不可能的。”

“我会一直站在都公身边的。”王锡爵被海瑞的浩然之气感染了。

“愚蠢,如果把你也搭上,我们就连未来也输掉了。”海瑞摇头道:“你这次只管在边上静静看着,能看一看这个颠倒黑白的世界,认清了那些道德之士的丑恶嘴脸,就算完成任务了。如果在这之后,你还没丧失信心,那就准备在未来挑起重担吧!”说着他拿起官帽,拍拍王锡爵的肩膀道:“明天把案卷分好类,现在回去睡觉吧!”说完慢慢走了出去。

在厅堂中立了很久,王锡爵才熄了灯走了出来,院子里寂静无声,只有他一人,抬头仰望,但见今夜无月,只有满天的星斗。

第二天上午,王锡爵以最高的效率,把三千件诉状分门别类,将统计结果汇报给海瑞道:“三千件诉状中,九成以上都是告乡官夺产者。”想到海瑞昨日所说‘这就是正事’,王锡爵钦佩之余,也十分好奇,为何海瑞预先就知道是这种结果。

“二十年来,每有百姓讼其夺产,府县官偏听乡宦官绅之言,每每判小民败诉。于是侵占之风愈演愈烈,以至民产渐消,乡官渐富。再后官府甚至不受理此类案件,民亦畏不敢告。于是日积月累,致有今日,事可恨叹。”海瑞淡淡道。

“据说以前的士大夫,为官几十年都换囊空空,二品大员致仕后,家产也不过小康,怎么几十年的时间,变化如此之大?”王锡爵摇头喟叹道。

“不是你不明白,是世风变化太快,人人以拜金为荣,士大夫也不再安贫乐道,开始沉迷华服美婢,追求奢侈享受,又怎能不利用特权,鱼肉百姓呢?”海瑞冷笑一声,将王锡爵整理的报告,以及昨日的审计结果装入信封中,烤上火漆,用上关防,对书办吩咐道:“立刻发往内阁。”做完这一摊,他对王锡爵道:“收拾一下,今天就去松江。”

“那收到的这三千份告诉怎么办?”王锡爵问道。

“不把松江的问题解决了,”海瑞淡淡道:“苏州这边的诉讼是没法处理的……反之若把松江的问题解决了,苏州的诉讼,也就迎刃而解了。”

当天下午,海瑞移驾松江,第二天就在公所外张贴告示,接受百姓告诉,同时清理陈年积案……松江和苏州虽是近邻,但松江百姓毕竟没领教过海青天的大威大德,起先海瑞公开放告,百姓们不敢深信,只有苦大冤深的敢递状子……这些案子其实既不错综、也不复杂,之所以迟迟无法结案,只是因为被告者势大财雄,官府根本搞不定。

被告就在那里,只看你大老爷敢不敢抓人了。对海阎王来说,自然不是问题,他立刻下传票拘被告前来受审,为了避免松江的官差与乡绅勾结,私放了被告,去拿人的都是巡抚衙门的亲兵!只要是在乡的,一个都跑不了。

凡是事实清楚、证据确凿的案子,管你被告的是尚书之子还是总督外甥,海瑞当天就结案宣判,人犯收监。

见案子审理得迅速,海大人果然不惧富户乡官,有冤的百姓胆子壮了,纷纷前来抚院投状,一天之内,便受理案件一两千。夜间,面对如山的状子,王锡爵又一次犯愁了,这么多的案子,根本无法从容调查取证。若是一件件审,旷日持久,显然不行。总不能再像苏州那样‘受而不理’吧?

怎么办呢?海瑞早有注意,他奋笔疾书了几条审理原则,命王锡爵照此执行。只见海瑞写得是:

‘凡讼之可疑者,与其屈兄,宁屈其弟;与其屈叔伯,宁屈其侄;与其屈贫民,宁屈富民;与其屈愚直,宁屈刁顽。事在争产,与其屈小民,宁屈乡宦,以救弊也;事在争言貌,与其屈乡宦,宁屈小民,以存体也!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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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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