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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30章 南风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9836 2021-10-18 14:35:37

为了不让内心被巨大的负罪感击垮,沈默用疯狂的工作来麻痹自己。在处理完私人事务仅仅几天后,他便开始了对吕宋的调研。他不想看任何官方的数据,他只想自己去看去了解,华人在吕宋的生存状况如何,发展前景怎样。吕宋到底能不能并入王化,真正成为中华的一部分。因此他拒绝了沈京和郑若曾的陪同,只雇了几个土生土长的华人向导。要不是担心遭到土著的袭击,他甚至连卫队都不打算带。

南洋的冬天也很温暖,风一阵阵从车窗外扑面而来,一点也不觉得冷。放眼望去,到处都是郁葱葱的雨林,那些叫不上名字的热带植物和花草成片成片地从车旁向后退去,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。几个月来压抑的心情,此时终于稍稍感到轻松了一点。

这是他第一次踏足这片热土,之前虽然许多人听人讲述过这里,但只有亲自来到见到,才会体会到这里的神奇……车过之处,他发现星星点点的种植园之外,尽是依然处于原始状态下的大片大片的广袤土地,一望无际,好像永远也开发不完。而且哪怕是深冬季节,依旧郁郁葱葱,水丰土肥,令人垂涎欲滴。

为他做向导的陈老栓,是一个来吕宋四十多年的老移民,如今年纪大了,日子也好了,儿女们让他在家享清福,但老人家身板还硬朗着,静极思动,听说有内地来的大官人要找向导,便不顾家人反对报了名。沈默也特别需要这样经历过历史变迁,见识极为丰富的老人来提纲挈领,在简单交谈后,他便欣然拍板,就用这位老人家了。

见沈默注目于窗外的土地时,从福建贫瘠的山地出来的陈老栓,理解地笑了。他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这里肥沃的土地时,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。他有点不知所措,实在想不明白这无边无际的肥沃土地,为什么就没有人去开垦去耕作呢?多可惜呀!

在国内时,农民们苦苦干了一辈子,到头来却还得不到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土地,而且还有繁重的赋税,逼得人没有活路。而这里的土地到底怎么啦?真的就那么贱,那么不值钱吗?是这里的农民不愿意去耕作,还是南洋的官府不让农民去开发?初到吕宋的陈老栓充满了疑惑……哦不,当时还不是老栓,人们都叫他陈大栓。

但是不管怎么说,那一刻,身为农民的陈大栓心情无比激动,简直不亚于读书人金榜题名时的兴奋!他以一个农民的纯朴和精明在心里想着,要是能够在这里开发,然后种上水稻,或者一些桑树、烟草之类的该有多好,用不了多少年,他就会成为一个大地主大庄园主了。

回到家里,他把这个兴奋的消息告诉给了妻子,并说了自己的打算,他说他不打算再在码头讨生活了……他和他的家人,之所以能先于官方来到吕宋,是托了大航海时代的福。四十年前,从泉州到美洲的航线便已通航,巨大的海船从泉州出发,会行驶到吕宋的马尼拉港,作一番休整后,再进入令人绝望的美洲航线。

当时福建闹倭寇,官府为了募兵,大肆向富户加派,富户再转嫁,最终把陈大栓一家逼到了破产,眼看着家无恒产、妻儿待哺。他一狠心,把三间茅屋卖了二两银子,孝敬给走船的同乡,在海船的货仓中,得到了一处容身之地。他不愿再回忆海上的经历,因为他的小女儿死在途中,儿子也险些丢了命。

到了吕宋之后,陈大栓便在码头上给人抗包养活妻儿,但这种活又苦又累还挣不着钱,后来听说不少人靠种地发了财,成了大地主。他便也动了心,跑到城外一看,果然有成片的种植园存在,但更有大片大片的荒地无人耕种。回去就决定,不再给人扛包了,要带全家人到城外安营扎寨搞开荒去。

起先他老婆还担心,这里毕竟是人家吕宋国的土地,能让你个外国人随便开荒?可是陈大栓已经坠入了他的地主梦中,说有什么不可以的,反正也在那荒废着,不开荒不一样在那长野草吗?

话虽这样说,他心里其实也一点没有数,心里想也许老婆说的对,要是吕宋国同意让人随便开发,怎么可能让那么多肥沃的土地,长期荒废在那长野草呢,还不早让人给抢光了?

后来他才知道,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。因为吕宋国土地广袤,人口却十分稀少,比起国内来,不论是经济或是文化,仍然都非常落后,还处于一种原始的状态。

看到汉人通过开荒,不断扩大种植面积,产出越来越多的粮食、烟草、生丝、棉花……这些珍贵的农产品,都可以在马尼拉的港口卖个好价钱……获得越来越多的财富后,吕宋国王也是想尽办法,逼着子民去开荒种地,然而热带雨林为这里带来了充足地食物,当地的土著每天不须劳作,只要在山林里去采摘就可以了。因此,土著们想不明白,汉人干嘛那么自虐,明明有吃有喝,干嘛还要没白没黑的开荒种田,哪有躺在树荫下睡觉来得惬意?

对自己的子民无可奈何,吕宋国王只好规定,任何人都可以无偿得到吕宋的土地,并自行开发的土地,当然每年要缴纳一定量的赋税。得知这个消息后,陈大栓不仅没有为要缴税而发愁,反而欣喜若狂,因为对你收税就代表你合法拥有土地!

对视土地为生命的农民来说,土地是农民的根本和生命,农民只要有了土地,就有了一切!陈大栓万万没想到,当初在家时他丢了土地,不得不背井离乡,现在他却又能把土地给找回来了,而且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,就怕你种不过来。

然而开拓者的生活,总是要和着血泪的。筚路蓝缕、开荒拓土的辛苦自不消说,还要面临当地土著的骚扰和威胁。对于那些土著来说,凡是大地上所长、天空下所生的,便都是他们的食物来源,而且汉人种出来的庄稼和水果,显然要比野生的好吃许多倍。

所以当陈大栓全家经过辛苦劳作,终于田间稻穗金黄,枝头累累硕果时,那些皮肤黝黑、身材矮小,衣不遮体的猴子似的土人,便不知从何处冒出来,大摇大摆的来到田间地头,毫不客气的采摘收割。

在陈大栓眼里,这就是赤裸裸的强盗行径,然而土人们人多势众,而且手里有刀枪,势单力孤的陈大栓一家,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强盗将大部分出产掠走,然后含着泪收拾残局,将剩下的那点收成小心归拢起来。生活总得继续下去……

陈大栓去找官府告状,但吕宋国自然包庇吕宋土著,不会给他保护。为了与无耻的土著强盗对抗,他加入了华侨建立的‘兄弟会’,约定互帮互助,一起保护家园。但当时华侨人数太少,土地又过于广袤,还是不能有效的抵御当地人的抢劫。

不过日子总算还过得下去,至少比在国内强些,直到西班牙入侵吕宋的战争打响,为了筹措军资,吕宋国王拉加苏莱曼,宣布所有土地国有,华人要想继续耕种下去,必须出钱赎买,而且金额极高,很多人都绝望了。

然而事态的发展出人意料,这个无能的国家,竟然被红毛鬼三下五除二收拾了,连国王都被人干掉了。然后西班牙人在马尼拉屁股还没坐热,又被大明的水师赶走了。

之后的故事,就像童话一样了。祖国的军队没有撤走,陈大栓曾经担心,他们会不会把自己抓回国,或者直接在吕宋行刑。好在军队宣布他们是来保护华侨的,一切炎黄子孙,都将受到他们的保护,陈大栓这才放下心来。

后来才知道,来到吕宋的军队不是官军,而是什么南洋公司的安保部队。陈大栓又有些担心,这不会是要造反吧?但转念一想,咱都离开大明了,跟造反有什么区别?于是也就坦然了,便继续种他的地。

这一年,因为南洋公司的保护,他第一次收获自己全部的成果,从此以后,陈大栓便成了南洋公司的忠实拥趸,跟着造反也没问题……

第二年,吕宋宣慰使司府建立,朝廷派了官员来这里实现统治,又让陈大栓紧张了一阵子。不过宣慰司很快打消了他的疑虑,开府后的第一件事,便是为所有华人建立户籍,从此华老栓的身份就不是华侨,而是大明吕宋宣慰使司的一名子民了。后来宣慰使司又改为都指挥使司,陈大栓也不知改来改去,搞什么名堂。但他很清楚的是,从那以后汉人便反客为主,成了这片土地的主人。

而那些当地的土著,则面临两条路可走,要么进入华人的种植园做工,并且学习汉语和汉人的习俗,放弃原先的语言和习俗。要么滚去那些无人岛屿,不准出现在吕宋本岛上。对于那些死性不改的东西,南洋公司和吕宋总督府没有任何仁慈可言,总是用火枪来表明态度。

对于如此残酷的民族政策,新来的移民总是不太理解,但陈大栓总是会大声的提醒他们,非我族类、其心必异,那些土著是不可能跟我们和平相处的!

无论如何,陈大栓的幸福生活到来了,他不需要再发愁今年该种什么,前一年收成后,南洋公司的订单便送到手中,他只需要按照指导,种出符合标准的作物便可以了,南洋公司会直接到地头上收购,而且总是货款两讫,从不拖欠。

更让人如坠梦幻的是,总督府规定,每个家庭都有两千亩的免税土地,也就是说,两千亩以内的耕地,是完全免税的。在当时的陈大栓看来,自己永远也不用交税了,一家人怎么可能种得了两千亩地呢?

但是这一年,南洋公司的订单就难坏了他,要烟叶二百吨……吨,是南洋公司的重量单位,一吨等于两千斤,二百吨就是四十万斤!

陈老栓只好说俺接不了。南洋公司的经办问,怎么接不了。

陈老栓说,四十万斤烟草,得种两千亩地,俺家就八口人,哪种得了那么多地?

“难道你们家乡的大地主,都是自己种地?”经办笑道。

“小地主自己干,大地主用人干,俺当然知道了。”陈老栓郁闷道:“这要是在福建,别说两千亩地,就是两万亩,俺也能找人种起来。可这是吕宋啊!地多人少,家家都忙不过自己的地来呢,谁还给俺当长工?”

“不是还有土著么?”经办道。

“那些南洋猴子!”陈老栓是吃够了土著的苦头,闻言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:“又笨又懒又馋又凶,我敢雇他们,还不够生气的呢!”

“真没法说你老哥,实在是太老实了。”经办笑道:“他们不听话,你可以雇监工么!”

“监工?”陈老栓瞪大眼道。

“嗯!专门盯着他们,不好好干活就没饭吃,看他们谁还敢偷懒。”经办道:“你可以自己找,也可以从我们公司雇。我建议还是从我们公司雇,我们的监工很专业,你弄二百个土著,只需要十个监工,就保准他们跑不了,也造不了反,只能老老实实干活。要是从外面找,得雇二十个才行。”

“既然有这么好的条件?”陈老栓有些不信道:“干嘛还要当监工?直接当地主多好。”

“嘿嘿!你以为那些监工是咱们同胞?”经办笑道:“错了,是我们公司从安南招募训练的,他们干别的不行,当监工是一把好手,绝对比咱们自己人还厉害。”

广义上的吕宋共有七千个岛屿,可以分成三大部分,北部的吕宋岛,中部的米沙鄢群岛,和南部的棉兰老岛。与人口稠密、经济文化都很发达的中南半岛不同。这里人口稀少,文明程度也很低,在明国人、西班牙人接踵而来之前,其最发达的吕宋岛,也不过处于奴隶城邦阶段,米沙鄢、棉兰老岛上的土著甚至处于原始社会阶段。

击败了西班牙人之后,南洋公司用了十年时间,完成了对大吕宋全境的征服,但是人口的迁徙和开发,还仅限于吕宋岛和米沙鄢,对于密布原始森林的棉兰老岛,并没有被划入吕宋总督府下辖的六府四十县中。

自从吕宋国王绝嗣后,吕宋总督府便成为了这里的最高统治机构,对于北京朝廷来说,这里实在太远太微不足道了,因此这里开府建牙十年,都没有更换过总督,如果不是有沈默的支持,这里甚至连最基本的文官系统都配不上。不过野生有野生的好处,可以无拘无束,肆无忌惮的进行规划设计。吕宋岛被分为三大区,马尼拉和玳瑁府作为商业贸易区,以加工出口、服务业为支柱。北方丘陵山地地带是工矿区,以矿业为支柱产业,南部和中西部的平原地带是农业区,以种植园经济为主,种植甘蔗、水稻、烟草、蕉麻等。因为米沙鄢也主要是种植园,所以沈默的考察,只在吕宋本岛展开,便可以一览全貌了。

离开马尼拉十天后,沈默来到了位于吕宋岛中部的珠江府,这个地区以平原为主,种植园经济仅次于马尼拉附近的长江府。行在大路上,只见两旁尽是稻田和甘蔗种植园,走上个把钟头,就会看到一座客家围屋样式的土楼,矗立在绿色植物的海洋中,那是东南总督府为移民们建造的住宅。

之所以选择这种防御式的住宅样式,是从吕宋的实际情形出发。在大规模移民以前,整个吕宋岛上,除了几个马尼拉附近的城邦之外,尽是一片莽荒。哪怕是开发二十年之后,仍存留有大片原始森林,虫蛇出没,野兽甚多。而且因为种植园经济的特点,使移民们不能结城而居,住得十分分散,很容易遭到仇视华人的土著袭击。总督府和南洋公司的军队也不可能时时驻守在每一个移民点,所以如何保证移民的安全,就成了关系到成败的头等大事。

在往来书信中,看到这个问题后,沈默马上想到了,当年在赣南剿匪时,令他印象深刻的客家围屋。恶劣的生存环境迫使家客家人极其重视防御,他们将住宅建造成一座易守难攻的设防城市,聚族而居。土楼内有水井、粮仓、畜圈等生活设施,使客家人获得了足够的安全保障。他也曾经亲眼目睹过,这些大型的防御建筑,是如何在官军的猛攻下巍然不动的,因此提议东南总督府,可以为移民建造这样的住宅。

而这种防御性良好、且有利于增进族群凝聚力的小聚居式住宅,一经出现,便受到了移民们的欢迎,十余年时间,吕宋境内已经建立起一万多座这样的围屋。可以说,客家围屋是种植园经济,乃至移民成功的关键因素。

这天日落之前,队伍抵达了距离珠江府城八十里的一处围屋村寨。

打前站的侍卫,已经先一步与这里的居民做好了沟通,当知道大部队自带了草料和干粮,只需要为贵人提供一些热水和食物后,村长十分高兴的打开寨门,欢迎沈默一行的到来。

只有到了近处,才会发现这些不起眼的土楼,其实异常高大雄伟,足有四层之高。这种功用的建筑,防御性肯定被首先考虑,底层和二层均不辟外窗,三层开一条窄缝,四层大窗上,加设了敌台,可以居高临下的射击。唯一的薄弱点是入口,但沈默接着天光细细打量,看到硬木厚门上包贴了铁皮,门后可以用横杠抵固,门上置防火水柜,如果没有红衣大炮,是很难攻破的。足以保障居民们的安全。

这个寨子里一共有三十多户,四百多口华人,还有充作侍女的四十五名土著妇女。除了收获的季节,这里难得来什么人,一下子像过节一样热闹起来。按照村长的吩咐,居民们开始生火,为这一千多人准备热水,孩子们则跑到外面,好奇地打量着这些外来人,和他们肩上的火枪。

村长让男人们安置大部队,他则请沈默上到轩敞的四楼。洗漱更衣之后,在客厅稍坐,喝了杯宅子里自制的热可可,沈默感觉身上暖和多了。

这时皮肤微黑的侍女,端上香气扑鼻的烧鸡、烤鹅、炖肉、甚至还有一只烤乳猪。就这样,村长还一个劲儿的说招待不周。沈默虽然不喜荤腥,但客随主便,还是表达了诚挚的谢意,欣然与村长和几位老人,一起享用这顿丰盛的晚宴。

虽然对肉食敬谢不敏,但沈默很喜欢他们自酿的甘蔗酒。尤其是数年陈酿,有一股独特的,无与伦比的口味,喝了半天沈默才尝出来,原来是朗姆酒的味道。

酒桌上是消除陌生感的最佳地点,加上沈默强大的亲和力,酒过三巡,便和桌上人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。当然对于第一代移民来说,见到新朋友必然要带着骄傲,谈起他们筚路蓝缕的创业过程。

与陈老栓那一代自发的移民不同,这个村寨的居民都是由南洋公司在广东招募而来。老人们对南洋公司天花乱坠的广告词仍然记忆犹新,好像只要来到吕宋,每个人都能变成良田千顷的大地主,无须耕作和劳苦就能变成大富翁一般。他们一半是被这种极具诱惑力的宣传吸引,一半也是因为匪患,因为官府横征暴敛实在过不下去了,呆在国内也得背井离乡,还不如下南洋碰碰运气呢。

事实上,在南洋归化的最初十年中,八成以上的移民都是福建和广东人,因为两个省份多山地,可以耕种的面积少得可怜,巨大的人口压力,使许多人不得不另谋生路。在风险巨大的移民中,只有这些本就快活不下去的移民,才会损失的最少,得到得最多。

沈默在内阁时,曾经与进京述职的广东巡抚谈起此事,巡抚抱怨‘这种像传染病一样的移民狂潮’,表示无法理解闽粤人蜂拥到吕宋开荒的现象。

沈默对他说:‘所谓荒凉都是相对而言的。对闽粤山区的民众来说,吕宋的土地算不上荒凉。’

‘但是据卑职所知,那些移民过去的人,大都仅够吃喝,并没有像宣传中那样暴富。’

‘万事开头难么’沈默一句话让巡抚无地自容道:‘之所以温饱的生活,就能使他们背井离乡,是因为在本乡,他们连温饱都无法得到。’

这位巡抚述职之后,便被内调,一位想得开的同僚接任他的位置。

实事求是的说,这一代集体移民面临的困难,比陈老栓那一代要小很多,首先从生存率上,南洋公司为了避免珍贵的移民枉死,严格限制了移民船的乘坐人数,并配备了医生,几乎杜绝了航行途中的死亡。移民抵达吕宋后,也会先有一个月的适应时间,再分配到各府去。这使移民一年内的因病死亡率,只有一百三十二比一,无论是与从前还是与欧洲的移民相比,都绝对堪称奇迹。

南洋公司还会帮助新移民们,度过从踏上这片土地,到第一次获得农业丰收之间的困难时期,提供给他们必要的物资和技术指导,还要教他们学会如何在远离城市的种植园中保护自己……当然这一切都是有偿的,但可以用往后十年的收成分期付款。

不过别人的帮助只能算是外力,要想把一片荒原变成植株茂密的种植园,还是得靠年复一年的辛勤劳动。他们先是引水渠、种水稻,解决了吃饭问题后,开始尝试着种烟草,因为这种作物最简单,见效也最快。然而在七年后,种植了烟草的土地退化严重,使他们不得不改种另一种高利润的经济作物——甘蔗。

但是甘蔗园的劳动之繁重,是一般人承受不了的,他们虽然也仿效别人用了一些土著劳工,但自身也没有脱离劳动。年复一年的辛勤劳动,年复一年的丰厚收获,使远离家乡愁苦已经烟消云散,人们也因长年辛苦农作而晒黑了脸庞,但是欢乐总是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,他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,对未来充满了希望。

对于这样的移民发迹史,沈默自然是百听不厌,但最让他感兴趣的,还是他们迥异于国内的组织形式……

大明开国二百年,土地兼并和人口激增,成为严重威胁国家安全的两大问题。开拓殖民地和发展工商业,已经被证明,是减缓国内土地压力和人口压力的有效途径。哪怕乐土重迁的恋乡情绪,也无法影响到保守的百姓进城务工,更有野心一点的,则会选择‘移居到吕宋,开始新生活’。

然而在开始阶段,移民进行的异常艰难,国人将远隔重洋的吕宋岛视为地狱,没有人愿意报名前来。为了应付来自沈默的压力,各省将监狱中的囚犯运到吕宋充数。

这固然给了囚犯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,如果没有一个强有力的领导者,吕宋很可能会变成一个广阔的魔鬼之岛。这个人就是吕宋总督沈京,虽然当他发现自己被沈默骗了,吕宋岛压根没有美女,只有一群群来自各省的囚犯,心情肯定十分糟糕。

然而沈默之所以让他来当这个总督,就是看中了他总是能想出办法,解决看似无法解决的难题。在经过一番观察后,沈京发现,超过半数的囚犯,其实是因为拖欠赋税而被捕的老实农民,心里便有底了。在他看来,吕宋岛不仅仅是一片服刑之地,也是一片救赎之地。他相信在自己的温和统治下,囚犯也会转化为守法的臣民的。

于是沈京宣布,所有刑满释放者,都可以在总督府注册为普通移民,并享有土地权利。良好表现可以换取自由的前景,甚至是美好的未来,是让这些囚犯们洗心革面的最有效的诱惑……当然一开始,囚犯的生活比奴隶好不了多少。他们被迫替总督府工作,或者被分配给越来越多的私人地主。但是到了刑满释放时,他们就可以自由地向出价最高者出卖他们的劳力,或者自己开荒变成地主。事实上,那些生存下来服完刑的人都有了重新生活的机会,而这些人也成为总督府的狂热拥护者。

当然并不是每个囚犯都能以沈京的方式得到救赎。对于这些顽固不化的再次犯罪者,沈京的答案是,让他从这个世界消失……总督府死刑的方式很多,而且不需要通过北京的刑部,随时随地都可以处决人犯,所以只要谁再次犯罪,没几天就会身首异地。

随着时间的推移,越来越多的宣传和证据,使本土的人们了解了吕宋,相信了移民的前景。从嘉靖末年开始的移民工程,在经过十年的艰苦开拓后,终于随着越来越多的国人,在此安家立业,度过了最初的举步维艰,踏入飞速增长的阶段,截至万历八年末,在吕宋总督府登记造册的移民数量,已经达到了九十八万七千四百三十七人,而且还会以每年近五万人的数量递增。加上第二代的出生,最乐观的估计,三年以后,吕宋岛上每年会增长十万人口,而且还会连年递增,最终在二十年内达到千万。

这无形中解决了一个困扰所有殖民地难题,那就是劳动者的紧缺——在肥沃的土地,没有辛勤的付出,也换不来一粒收成。尤其是像种植甘蔗、烟草和水稻,都是劳动力密集型作物,如果没有大量的人手,就不会有大面积的种植可言。欧洲国家在殖民地,是用黑奴和土著奴工来解决的,这样显然效率低下,而且有伤天和,对于以仁爱为精神内核的大明人来说,是无法接受,也无法普及的。

好在自身庞大的人口数量,足以提供殖民地所需的劳动力。随着移居吕宋的人口增加,华人本身的劳动力,已经取代黑奴和土著,成为建设开发的主力——除了危险的工矿业之外。

随着移民吕宋的热潮高涨,问题也随之出现——每个人都希望占到面积尽可能大,地理位置尽可能优越的荒地,然而这样的荒地显然是稀缺资源,于是争斗不可避免发生了。尤其是后来的移民,往往是动辄一二百口的举族而迁,而早期的移民大都是一家一家、甚至只身而来。先来的先到先得,占到最好最大的土地,像陈老栓家,仅仅八口人,就拥有五千多亩耕地。这显然会引起后来者的眼红,于是发生了新移民驱逐旧移民,将其庄园据为己有的案件,而且愈演愈烈,最终引发了万历元年的移民大骚乱。

好在当时的人口还不算很多,又有郑若曾和沈京这两位干吏坐镇,他们迅速调集军队,平息了叛乱,并施以雷霆手段,处死了所有杀人强奸者,并将参与抢劫者流放棉兰老岛,在那里,对华人满怀仇恨的土著居民会好好的招待他们。

反思这次骚乱,两人一致认为,现行的先到先得的土地政策,已经不适应人口激增的速度,在经过一番讨论,并报经北京的沈默同意后,两人宣布了三条法规,这也被视为日后吕宋能良性发展,充满希望的关键所在:

第一,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,任何已经在官府登记造册过的田产住宅,都得到东南总督府的保护,任何敢于侵犯他人财产者,都将遭到重刑处罚。

第二,自法规颁行之日起,原先的土地规定作废,所有无主土地由总督府统一分配,任何个人不得私自开垦。

第三,所有未分配土地的移民,必须服从总督府的统一安排,否则视同放弃土地权利。

三条法规颁行,自然引起新移民的不满,许多人甚至扬言要回去,对此总督府宣布来去自由。但移民们本就是在国内活不下去了,才千辛万苦的抵达了这里,怎会在希望彻底破裂前放弃呢?所以最后真回去的寥寥无几。

将分配土地的权力收回只是第一步,更大的考验是如何分好蛋糕,并且杜绝狭隘宗族观念的毒瘤。沈京采取了双管齐下,首先通过大量的清丈调研,尽可能将待垦土地均衡划分成一个个大农场……对于地理位置稍差的,在面积上多做补偿,尽量做到每一个农场大差不差。然而每个农场分配一千丁口,每个丁口均分农场的土地,这样大约三四百个家庭,便被分配到一个农场中。

农场的土地归所有家庭集体所有,每个家庭都会按照丁口,得到一定比例的土地。对于名下的土地,个人可以永久耕种,但没有买卖的权力,只能以出租的形势在农场内部流转。如果要外租或者出售的话,需要得到农庄集体同意。

同时,在以家庭为单位分配土地的过程中,特意将那些举族来迁的大宗族分得天南地北,使其不能抱团欺压旁人。他还十分注意每个农场中移民的原籍地,尽可能使来自的各省的人们混居,消除地域观念。

打散原先组织的同时,必须要建立起新的组织机构,否则必会沦为一盘散沙,农庄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。沈京按照沈默的指使,在农庄施行村长选举制。任何有志成为村长的成年村民,都可以参加竞选,通过两轮普选胜出者,将在接下来三年担任村长。

村长有权处理村民间的纠纷,决定来年的耕种计划,代表村子与南洋公司谈判,协调生产经营,分配剩余利润等等,权力很大。但十名以上村民便可以提出对村长的罢免,过半数同意便可罢免成功,并重新召开选举。

这一系列闻所未闻的新政策,显然不是沈京可以想出来的,而是都出自沈默的构想。他显然把吕宋当成了试验场,想验证一下自己的理论是否适用于国人。而沈默这次的实地调研,除了看一下移民的实际成果外,更重要的是,对在这里进行了十年的政治实践进行验收。

结果出乎意料的好,沈默之前最担心的是,民众的素质会不会成为民主的桎梏,但显然是多虑了……确实,在最初几年里,百姓普遍存在贪图小利、将自己的选票廉价出售的现象,花钱买票的现象十分严重。那些花费了巨额成本当上村长的人,自然会在任期内连本带利的捞回来,结果在那几年里乱象丛生,村长以权谋私、大肆侵吞集体利益的事情屡见不鲜,老百姓骂声一片。就连沈京也在写给沈默的信里,哀叹说对狗屁选举制度丝毫看不到希望,要是让自己来指定村长,情况会好很多。

沈默回信说,我承认你是一个英明的统治者,按你那一套,吕宋的发展速度肯定比现在快。但你能保证,自己在吕宋干一辈子?要是你的继任者是个糊涂蛋呢?还是给选举一些耐心,只要它能上正轨,将来无论是谁来当这个总督,都无法把吕宋折腾回去。

沈默都这样说了,沈京自然得咬牙忍下去,情况在万历四年以后,果然出现了好转,有了之前选举的教训,村民们的选择理性多了,不再为眼前的蝇头小利而胡乱投票,他们要选择自己认为最合适的村长。而村长们也终于感受到选举这道紧箍咒的威力,任期三年里不好好干,就是会被村民抛弃。明年又是选举年,所有的村长都在兢兢业业,拼了命的表现,就为了能多得几张选票。

用过晚饭以后,外面天色大黑,村长又带着村勇,到甘蔗地里巡逻去了,既是防止土著搞破坏,又是防止野猪糟蹋庄稼。

沈默在村长收拾出来的四层客房中,透过窗户望着远去的火龙,嘴角挂起满足的笑容。直到眼前一片漆黑,才坐回桌前,就着油灯开始写他的调查笔记:

‘在吕宋的普选实验,出乎意料的成功,人们只需要一些时间熟悉了解自己的权力,便会认真的履行选举之权。然而这里毕竟是在吕宋,人们都是移民,没有任何传统的羁绊,又有一个强大的权力机构推行,才有这么强的可塑性。若是换成大陆,哪怕有皇权不下乡的传统,百姓在精神无法违背宗族,在生活上必须依附大户,都会使任何的民主成为形式。这种自下而上的民主,似乎并不适合本土,对于本土,似乎只能采用由上及下的方式,破坏小,难度低,缺点是不彻底,容易反复……’

一路走来,都是令人欢欣鼓舞的新气象,沈默却写下这样让人沮丧的话语。好在他笔锋一转,道:‘而在吕宋这样的新领土上,应当坚定不移地将普选继续推行下去,而且应当立即举行三级选举,建立三级理事会——由各村选出代表本村的理事,加入县级理事会;由各县级理事会,选出府一级理事,成立府级事会,由府级理事会,选举出吕宋理事会。每一级理事会对同级的政府机构,拥有质询,提议,要求财政公开、协商税收等各项权利,以反对暴政,保护民众为己任。如果这套制度能成功的话,有可能会传递回国内,导致民众权利意识的觉醒。但希望不会太大,就像前面说过,各方面条件差得太多,’

写完了长长的报告,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,沈默有些担心那些外出巡逻的人们,却又有些羡慕他们,至少他们知道家在哪里,就算伸手不见五指,也不会迷失方向。但自己想要找的路在哪里?会不会迷失在黑夜中,都是未可知。

但他不能出错,因为还有那么多的人等他指示方向,期待着走向美好的未来呢……

第二天一早雨过天晴,沈默又看到了村长,得知他们昨夜安然归来,早饭前,他应邀参观了农庄的甘蔗林,以及新建的制糖作坊。对这个作坊,村长十分骄傲,他说有了它,不仅可以节约九成的运送成本,还比单纯卖甘蔗要多赚很多。具体是多少,村长保密,但从他兴奋的脸上可以看出,至少明年的选举不用担心了。

吃过一顿丰盛的早饭,或者说提前的午饭,留下了两根金条,队伍便离开这个围屋,没有再往东走,而是向北,与等在珠江府城的郑若曾和沈京汇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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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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