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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44章 朕的江山朕做主!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0152 2021-10-18 14:35:38

张学颜接着道:“还有第二条,在如今这种全国范围的大恐慌下,五千万两也不过杯水车薪,除非有什么金矿银矿大发现,否则很难遏制住百姓弃钞存银的冲动。至于第三条,就更离谱了,圣旨一出,皇上和朝廷就成了承兑人。长远看,这也许不是坏事,可我们拿什么兑给民众?到时候,破产的就不是皇家银行,而是皇家和朝廷了!”

万历听得频频点头,望向王家屏道:“王阁老是山西人,怎么看?”

“微臣首先是皇上的阁臣。”王家屏正色道:“我完全同意张阁老的看法。而且微臣一直认为,像皇家银行这样与国计民生息息相关的机构,还是应该由朝廷所有,而不是委之以私人。”这下就撇清了他与晋商的关系,为后面畅所欲言奠定了基础:“当务之急是,现银和银票间的兑换关系不能断,否则天下立时大乱!”

“说白了,就是个信心的问题。除了真金白银最能带来信心外。”顿一下,王家屏沉声道:“只要百姓相信,他的银票不会变成废纸,那么即使一时兑不出现银,他们也不会恐慌,银票也能继续在世面流通。”

“王阁老说得好。”万历点点头道:“朝廷不能承担无限的义务,一切都应以朝廷负担得起为限。”

“还有一点。”张学颜不愧是带过兵的,杀气腾腾道:“要遏制大户挤兑,由朝廷规定,五千两以上的银票不许提现,五千两以上的交易,必须通过银票或者银行转账方式完成!违反者严惩不贷!”

“这个不现实。”王家屏是出了名的直脾气,顾不上张前辈的面子,摇头道:“一来,朝廷没法监管,二来,银贵票贱的趋势已成定局,不准大额现银交易,买方自然愿意,可卖方就亏大了,这样是做不成买卖的。最终双方一定会抛弃银票,不顾犯法的奉献,采用金银的。”顿一下,他看看张学颜道:“您方才宝钞的例子,应该记得,当时为了保护法定货币,朝廷禁止金银用于交易,然而没有任何效果。”

万历能察觉出,在经济方面,王家屏显然比张学颜要强得多,便只问前者道:“那么以王阁老看来,朝廷该如何去做呢?”

“微臣以为,别的手段都只是辅助,关口还是提振民众对银票兑付能力的信心。”王家屏道:“对此,微臣有三策,第一,宣布将皇家银行收归国有。第二,宣布将吕宋的金矿收归国有,老百姓都知道,那里有无穷无尽的黄金。第三,宣布以朝廷税收担保银票的兑付能力。这三策只有一个目的,就是提振信心!只要百姓有信心,皇家银行就能撑得下去!”

万历听得连连点头,很是兴奋道:“说的不错,朕再补充一点。要揪出这次挤兑风潮的幕后黑手,看看是谁想让大明百姓陷于水火,对于这样的大户,发现一家,查处一家,必须严惩不贷!”

“皇上说得极是,但是……”王家屏皱眉道:“挤兑这种事儿,就算查到源头也没用,人家手里有银票,要求银行兑现,天经地义,这个理,驳不倒的。”

“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。”万历冷笑起来道:“这个你们不用操心了,让专业人士去干吧!”说着他看看王家屏道:“你回去跟内阁几位吹吹风,派什么人当这个吕宋总督,派多少军队过去接收,如何安排,拿出个条陈来朕看看。”

“是。”王家屏躬身道。

“你们说的,朕先考虑考虑,”万历再次端茶道:“请回吧!”

待两位大人退下后,万历疲惫的仰在安乐椅上,点一根福寿烟吞云吐雾起来。

一边伺候的客用,亲历了今天的几番会谈,心里早就涌起个念头不可遏制,终于忍不住……抽搭起来。

“对着朕,”万历听到动静,睁眼一看,就见客用在撇马尿,不由笑骂道:“你哭个啥?咒我么?”

“奴婢不敢……”客用摇着头,抽泣道:“奴婢只是看着皇上愁眉不展,心疼。又不能帮上皇上,难受。”

“呵呵……”万历展颜笑道:“有这份孝心,比什么都强。”

“孝心自然十成十,何止是奴婢,这宫里实心实意孝顺皇上的,没有一万也有八千。”客用擦擦泪道:“可惜,孝心定不了真金白银,也解不了皇上的忧愁。”

“废话,”万历端起茶盏,呷一口,又抬起头道:“你话里有话,什么时候也学那些酸腐文人皮里阳秋了?”

“什么都瞒不过皇上,”客用被戳穿了也不脸红,反而厚着脸皮邀功道:“奴婢只是想起皇帝昔日说过的话,心里琢磨着,好似跟眼下大明朝的麻烦正对症。”

“哦!说来听听。”万历换个舒服的姿势道:“朕看看你这个狗头军师,能出什么的馊主意。”

“皇上昔日说,”客用察言观色,小心翼翼道:“待到时机成熟,便往各地派遣矿监、税使。奴婢一想,这跟王阁老所说三策中的两个不谋而合,但是外臣只会夸夸其谈,说到为皇上分忧,还得看俺们这些奴婢。”

“好奴婢,果然有孝心。”万历逗他道:“朕把最肥的差派给你,让你去吕宋可好?”

“啊……”客用苦着脸道:“奴婢就是看着主子难过,才出了个主意,却一点没打算离开皇上啊!”

“算你有良心,”万历笑骂一声道:“朕也舍不得把你送去吕宋。”话说万历早就觊觎吕宋这个黄金之地,五年来陆续派了十几个太监去监矿。然而这些太监,不是中途沉船淹死,就是到了吕宋被瘴气干掉,竟然一个都没把屁股坐热,就相继呜呼了。金子更是没见着。

调笑了客用几句,万历让侍女按摩脚底,正色道:“派遣矿监、税使的事儿,朕其实一直在盘算,然而这事关全局的一步,朕不得不慎重权衡。”

“全局是什么?”见皇帝很有倾诉欲,客用便配合地问道。

“全局就是朕的江山朕做主!”万历显出难得的豪气道:“不单是朕自己,朕要我的后世儿孙,也能像太祖、成祖、世宗那样当阳而立、举手遮天,大权独揽、乾纲独断!”说着重重的一捏身前美人的椒乳,那宫女吃痛,却强忍住不敢出声,见其泫然不敢哭泣的委曲样子,万历放声大笑起来:“皇者,至尊也!顺者昌、逆者亡,任何人有不臣之心、违逆之心、轻慢之心,都必将死无葬身之地!”

“皇上英明神武,千秋万载!”客用听得热血沸腾,连连磕头道:“奴婢愿为皇上效犬马之劳!”

“起来吧!”万历心情大好道:“对你们这些恨铁不成钢的东西,朕虽然平时骂得狠,但真遇到事情,还是只信得过你们。”顿一下道:“圣人云,祸兮福所倚,这话一点不假。皇家银行这次挤兑风潮,正是朕将其收归国有的大好良机。”说着看看客用道:“你觉着,皇家银行是交给户部管,还是宫里管?”

“奴婢觉着。”客用谄笑道:“皇家银行,顾名思义,就是皇家的银行,哪有交给外廷打理的道理。”

“这话说得好。”万历展颜笑道:“既然叫皇家银行,当然就是皇家的私产。只要这家银行在手,大明的经济命脉,就牢牢抓在朕的手里,倒要看看谁还敢跟朕过不去!”

“皇家银行固然诱人。”客用不无担忧道:“不过奴婢担心,那么多的债务可怎么办啊……”

“你这奴才,绕来绕去,还是忘不了开矿的事儿。”万历笑骂一声道:“不过你说的对,皇家银行不是要靠银子救命么?我大明地大物博,是不缺金银的!缺的是把它们从地里挖出来的人!”万历意气风发道:“拟制!”

“快!”客用招呼一声,在外间当值的东暖阁太监,赶紧捧着笔墨进来,跪在地上凝神静听。

“第一道旨说,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大明朝所有埋在地下的东西,都是属于朕的。现在朕垂怜万民,同意在各处开矿,以采出的金银兑付皇家银行的银票,钦此。”

万历说完了,太监将其用文雅的语言润色出来,然后誊抄到明黄色的手本上。

待第一道旨意拟完了,万历又说:“第二道旨是,朕将开征商税,作为皇家银票的担保。管子曰:‘士农工商四民者,国之石民也。’缘何只有农民纳税,工商业者却逃避纳税义务?以四民之一养三者,黎庶焉能不困顿,国家焉能不贫穷?故而朕决定,自即日起,大明开征收工商税,农商一体纳税!朕保证所收工商税银,朝廷和宫中分文不取,全都作为皇家银行的储备金!”

“皇上真是大手笔啊!”客用瞠目结舌道:“不仅要开矿,还要开商税……”

“朕已经深思熟虑了,现在是开征商税的最佳时机!”万历重重一捶炕几道:“人皆自私,万民黎庶更是如此。现在这时候,谁能保证他们的银票可以兑出现银,谁就是他们的祖宗。朕以挽救皇家银票的名义推行商税,肯定会得到他们的拥护,就算一些商人反对,也不足为惧!”

“只是,外臣们能答应么?”客用想到开征商税之议,其实早就有人提出,只是遭到外臣的强烈反对才作罢。现在皇帝和外廷之间,关系几乎到了冰点……凡是皇帝支持的,外廷一律反对,凡是外廷支持的,皇帝也一律反对。这样的背景下,如何能保证商税在廷议上通过?

“开矿也好,开税也罢。”万历冷笑道:“都甭想在廷议上通过,因为朝廷百官,要么是出身东南,要么被东南收买,全都是东南豪族的代言人,所以他们才会统统跟朕作对!而开设商税,正是釜底抽薪,消灭东南豪族的不二妙计!”

“怎么讲?”客用的脑子有些转不过弯道。

“东南豪族所依仗者,工商也。”万历沉声道:“工商业拥有天下财富的八成,却一直拒绝向朝廷纳税。现在朕利用这次银行危机开征商税,他们肯定不会答应。正好将其贪婪自私、罔顾大义的丑陋一面,暴露在百姓面前,朕便可以抗税为名,将拒绝纳税的商号查封,继而抄查涉案大户之家,财产充公,作为兑付银票之用!”

“要是他们顺从了呢?”客用问道。

“那样更好。”万历大笑道:“张四维不是说过么?金融乃工商之母。要是商税顺利开征,皇家银行自然可以否极泰来。到时候朕手握此无上利器,哪个豪族都得仰我鼻息,看哪个还违逆于朕?!”

“要么顺从,要么响起丧钟!”万历接着豪气干云道:“朕下定了决心,要跟那些无法无敌的东南豪族,掰一掰手腕!所以朕决定绕过外廷,将开银矿和征商税这两件大事,交给你们全权督办,切莫辜负朕的期望啊!”

“奴婢肝脑涂地,在所不惜!”客用赶紧拍胸脯保证道:“要是办砸了差事,提头来见皇上!”

“要的就是这股子狠劲儿!”万历赞许地点点头道:“派诸全国的矿监名单由你拟定。至于税使的人选,交给张公公吧!三天之内报上来。”

“遵旨!”客用其实更想拿税使下菜,但作为推荐人,是要对后果负总责的,而收商税的风险,显然要比开矿大得多。如此一想,他便平衡了,开开心心的领了差事,然后亲自去司礼监传旨。

北京,官帽胡同,张四维府。

一顶绿呢大轿直接抬入府中,在轿庭稳稳落下。下来的是大明户部右侍郎杨俊民,此来是为了探视卧病在家的大表哥。

张德将其引进后宅,直入卧房,只见张四维坐在一张红丝绒的安乐椅上,上身穿的深灰色的小对襟棉袄,下身围着一条花格子的厚呢毯,额头上扎一条寸许宽的缎带,大概是头痛的缘故。

“大哥……”望着张四维明显苍老的面容,杨俊民心中百味杂陈。

“坐这里。”张四维拍一拍他身旁的绣墩,指着头上的缎带笑道:“你看我这副样子,象不象在坐月子?”

听他这时候还有心思说笑话,杨俊民心怀一宽,看样子境况不如想象中那么坏。

“大哥的身子,不要紧吧?”杨俊民依言坐下,望着张四维消瘦的面颊关切道。

“我这病,半真半假吧!”张四维面带苦涩笑容道:“那日从宫里出来,确实感到心力交瘁,手脚发软,但那是连续十几天吃不下睡不着虚火烧心,吐出一口淤血,心里反而清明多了。”

“那就好,那就好。”杨俊民松口气道:“外面传的沸沸扬扬,说得跟您就剩一口气似的。”

“那是我让人散播出去的,”张四维淡淡道。

“啊!”杨俊民震惊道:“这是何意?这个节骨眼上散播这种消息,不是让皇家银行雪上加霜么?”

“不要急,慢慢说。”张四维依然神情平静道:“你知道么,皇上要将皇家银行收归国有,准确的是说,皇家所有!”

“这我知道。”杨俊民愤怒难耐道:“当时汇联号的大掌柜对我说,汇联号的今天,就是日升隆的明天。想不到竟来的这么快,前后还不到百日!”

“不要太生气,”张四维拍拍他的胳膊道:“贪心不足蛇吞象,这事儿怨我们自己。”顿一下,语带自嘲道:“况且这也不见得是坏事,我更忧惧的是,皇上还要派矿监到各地开矿,派税使到各省收税……收商税。”

“我也知道。”杨俊民又点头。

“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?”张四维沉声道。

“什么?”

“天下大乱!”张四维一字一顿。

“我也有此担心。”杨俊民叹口气,皱起眉头道:“当今大明,犯了急病,但根子还算强劲,应该以温和调养为主,而不是乱下虎狼之药。”

“说得对。”张四维赞许道:“这两剂猛药下去,怕是再壮的汉子也要呜呼了。”

“士林已经准备劝谏了。”杨俊民神情凝重道:“这样的话,我们也加入吧!务必使皇帝收回成命。”

“没用的。”张四维摇摇头道:“在当今眼中,天下苍生不过刍狗,他第一重视的是自己的权力是否受到威胁,第二重视的是,天下钱财有没有入他的彀中,至于祖宗社稷,天下苍生,都要往后排。”说着揉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,涩声道:“他到了今天这一步,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。”

“不能这么说。”杨俊民宽解道:“当今是少年登基,在权臣的阴影下成长起来,不可避免的极度重视权力威胁。而当今贪财这一点,纯粹是遗传了李太后家的糟粕,这也是无可奈何的。”

“呵呵!你不必开解我。”张四维笑起来道:“要不是当初我撺掇他跟沈江南斗,要不是我暗中作梗,拦着张太岳起复,皇帝不会膨胀到今天这个地步。”又一脸羞愧道:“但我最大的错误,还是不听专业人士的意见,同意接下了汇联号这个无底洞。”

“这更不能怪你了。”杨俊民道:“八大股东都红了眼,您就是反对也没用。”

“但总得有个人来承担责任。”张四维的笑容转为苦笑:“不然所有人都被拖累死。”

杨俊民听明白了,悚然道:“您是说,皇帝一定会失败?!”如果皇帝获胜,晋商就是皇商,自然没有‘死’的可能。

“我不敢这么说。”张四维疲惫的笑笑道:“但是从万历六年开始,我带着大家伙跟东南斗,连番恶战下来,自以为胜券在握,谁知道中了人家的‘请君入瓮’之计,眼看着全军覆没在即,才知道敌我之悬殊啊……”说着闭上眼睛,追悔莫及道:“我这一辈子,错就错在个‘心比天高不自量’上,害了自己不说,还辜负了你父亲的重托,把晋党带上了绝路。”

“差距真那么大?”杨俊民涩声问道。

“确实不在一个层面,”张四维道:“就像成人跟孩子相扑,孩子拼尽全力,招式全出,却抵不过成人抬手一推,差距太大了!”

“嘿……”杨俊民有些不服气道:“这可不像大哥说的话,您太涨他人士气了。”

“你在北京当官,如坐井观天,感受不到东南的强大。”张四维道:“我也是离开京城后,才渐渐体会到的。若非如此,我也不会行险吞并汇联号。”说着萧索一笑道:“既然是行险,就必须承担失败的命运,如今我已经败下阵来,连带着日升隆也赔进去了,多少乡党因此倾家荡产?十年一觉扬州梦,夜半钟声到客船。是到了梦醒的时候,我得保住剩下的力量,不然咱们晋党真要万劫不复了,我没见脸去你爹和我爹。”

“大哥……”杨俊民预感到什么,两眼一片通红。

“一切的罪责我来承担。”张四维深吸口气,紧盯着杨俊民道:“我的位子,你来坐!”

“我?”杨俊民震惊道:“大哥说笑了,就算您要让贤,也该是对南来接位,我又何德何能?”对南就是王家屏。

“对南太刚直,他的性子,做不来委曲求全的事儿。”张四维轻声道:“你不要推辞,未来很长时间的晋党魁首,与骄傲和荣耀无关,是艰难而屈辱的。唯有忍辱负重,才能带领晋党挺过这段寒冬。你将为历史所误解,却是我晋党存亡断续的功臣!”说着费劲地从安乐椅上滑下,直接跪在杨俊民面前道:“伯章,我给你磕头了,请你看在你父亲的份上,接下这副重担吧!”

“……”杨俊民赶紧回拜,哭泣道:“大哥,真的非得如此了么?”

“结果没出来之前,谁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呢?”张四维摇头惨笑道:“但要是等结果出来,谁还稀罕你的诚意?这次我们不能再孤注一掷了,我继续扮演反动派的角色,你暗中与南方联系,等到局势明了的时候,再想谈就被动了。”

“大哥……”杨俊民泪流满面,却没有再说‘不’。

万历十一年九月二十二,万历朝的百姓们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日子。就在这天,武清侯世子李泰,也就是万历皇帝的舅舅,奏请开矿以纾民困,万历皇帝即命东厂、锦衣卫、户部各差官一人同李泰一道主持开采。

从此内监中贵,奋起言利,矿监四出,毒流海内!

随后短短数月之内,在万历皇帝的亲自安排下,受命开矿的宦官迅速遍及天下——王忠监昌平;王虎监真、保、蓟、永;田进监昌黎;鲁坤监开封、彰德监卫辉、怀庆监叶县、信阳;陈增、杨信监山东;张忠、张虎、郝隆、刘朝用监督南直;曹金监杭、严、金、衢;胡云监湖南;刘忠监湖北;赵鉴、赵钦监西安;邱乘云监四川;高淮监辽东;李敬监广东;沈永寿监广西;潘相监江西;高宷监福建;杨荣监云南……两京十三省,无一幸免。

除此之外,万历皇帝还命广东、广西两总兵,各出五千精兵,归大太监钱德用统帅,前往吕宋监矿。

同年十月,万历又诏令宦官榷税通州。从此,各省都设税使,各通都大邑皆设税监,江浙有丝监、苏松有织监、两淮有盐监,广东有珠监,有的是专遣,有的属兼摄,从而又形成了一个遍及天下的税使网络。

为了给矿监税使提供行动上的方便,便于其放开手脚完成任务,万历皇帝不仅给予他们钦差关防,赋予专折奏事、随时告密之权,还给予节制有司、举刺将吏、专敕行事的特权,使其权力完全凌驾于地方督抚之上。

然而太监们却完全辜负了皇帝的期望——这从万历将拟定名单的权力,交给身边大太监那刻起,就是注定的了……

万历六年之后,宦官队伍再三扩充,虽然东厂、内营都吸收了不少人手,但仍有大量闲散中官无所事事。太监的俸禄低微,得不到能捞油水的差事,只能人不人鬼不鬼的在底层挣扎着。所以他们都把这次外派,看成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,无不竭尽全力巴结两位大太监,希望自己能够榜上有名。

不管是什么,争得人多了,也就值了钱。何况是可以名正言顺搜刮民脂民膏的肥差呢?争得人实在太多,客用和张宏最后逼得没办法,只能采用投标的方式,哪个出价高,哪个就得差事,把矿监税使的职位,一股脑卖出去了。

竞争实在太激烈了,高价也因此产生。单说省一级的矿监税使三十六人,最低的中标价格也有四十万两银子,还是偏远落后、边民彪悍的云南税使。至于像最抢手的江浙税使和山东、福建矿监之职,都在二百万两上成交。

当然,就算把宦官们卖了,他们也拿不出这么些钱,但大太监们不怕他们赖账,所以允许打白条,但要付银行八倍的利息……几乎就是高利贷了。但太监们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,写了欠条,拿了官印就马不停蹄往辖区奔去。拖一个月,就得多付一个月的利息,不着急不行啊!

背了巨额债务的矿监税使一来到地方上,就把皇帝的嘱咐抛到脑后,他们求矿不必穴,榷税不必商,怎么来钱怎么来,一心一意搜刮起民脂民膏。他们仗着钦差的身份,募集奸徒,动以千百,几乎将地方上的流氓恶势力全都收编。

一群恶棍凑到一起,自然虎噬狼吞,无端告讦,穷搜远猎,非刑拷讯……几乎是一夜之间,就让神州大地陷入了一片恐怖之中。

比如原本御马监奉御陈奉,花了八十万两银子,得了出征荆州店税的差事,又花了一百万两,得以兼采兴国银库及负责钱厂鼓铸事。到任地方后,他募集本境的恶棍流氓,地痞,刁民千余人。在这些人带领下,他每每托辞巡视,敲诈官吏、剽劫行旅,就算是一方知县,稍有不从,也会遭到鞭笞责打。

凡是被他盯上的富家巨族就诬以盗矿,凡被看中的良田美宅就指以为地下有矿脉,率众围捕。日常里,伐冢毁屋,刳孕妇,溺婴儿,断人手足,投于江中,无恶不作。一次,兴国州奸人漆有光,诬告乡绅徐鼎挖掘唐宰相李林甫妻子杨氏之墓,得黄金百万,万历即令陈奉将黄金收缴内库,陈奉明知不实,不过却不说破,而是借端生事,敲诈百姓,不仅将被诬及之人毒拷责偿,还将该州境内的所有坟墓全部掘开,甚至作势要开本朝的襄王陵墓,索襄王府以重贿后才洋洋得意的罢手。

再比如原御马监监丞梁永,得了陕西税使的差事。陕西境内,先代帝王陵寝较多,全部被梁永洗劫一空。陕西巡抚、巡按等地方官联名上书弹劾,万历皇帝却不予理睬。

而梁永反诬数名官员勾结谋反,万历却立即诏令抚臣提举等官,会同梁永共同审究,气得巡按御史杨宏科直呼:“阖省官绅联名上奏,今置之勿闻,而独行永言,岂太监之言皆信,而封疆之臣,其言皆虚耶?!”但万历还是听任梁永非为。

再比如福建矿监高宷,主持开采金银,不是先问有矿无矿,而是先弄清采掘点是否与富人房舍、坟墓相连,只要是相连的,他就下令发掘,然后大肆勒索,直到业主倾家荡产方罢。

作恶多端的高宷,担心闽地民风彪悍,遭遇不测,又大肆招募山贼土匪,在福州城外设立教场,由侍卫亲军训练行阵,同时大肆采购各样火器一应俱全。有了如此锋利的爪牙,他的暴行更加变本加厉,八闽之地,人情汹汹,昔日繁华港城,已经无法宁居。

陈奉、梁永、高宷之流并不是个例,而是所有矿监税使的缩影。这些太监在入宫前,基本都是穷困潦倒却又不甘现状的无业游民,为了改变命运、飞黄腾达,才会选择‘太监’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。

那切去是非根的一刀,也基本切去了他们的良知、羞耻心等人性一面。在宫中时,他们奴颜屈膝、百般邀宠、尊严和欲望极端压抑。一朝外放,他们仗着皇帝赋予的特权、密布天下的东厂特务网络,和招募的亡命之徒,自然要百倍补偿。那些压抑扭曲的贪念和对社会、尤其是对富人的仇视、以及无从宣泄的性压抑,都爆炸性的发作出来,因此表现的无法无天,恣意妄行,疯狂变态,给神州大地带来了一场旷世浩劫。

北到辽东,南迄滇粤,东至苏松上海,西抵陕西,中部如山西、两湖、江西无一幸免,全都惨遭太监们疯狂的蹂躏。越是富庶发达的地区,受害也就越重,尤其是江浙一带,原本就在金融危机的打击中百业凋敝,现在又被太监们视为最肥美的猎物,自然遭到格外严酷的盘剥敲诈,民生急速萧条,市面无比冷清,与万历初年的繁荣景象,不啻天壤之别。

其中变化最大的,当数完全靠工商业承托起来的上海城。

嘉靖三十五年上海开埠,转年,在此设立市舶五关,将税等分为九则,止权行商,不征坐贾,对工商业几乎没有影响,上海也奇迹般的崛起在东海之滨,迅速成为了全国的经济中心,市面一派泱泱万千的新气象。

然而万历十一年九月,朱翊钧任命原京城最大皇店宝和店的管事牌子孙隆,得到了矿监税使中最肥的差事——榷税苏松各郡,包括苏州、松江、上海城的税收。

到任之后,这位在北京城瓜地三尺的吸血鬼,命参随黄建节,募集本地流氓头子汤莘、徐成等人,全都任命为税官,号称十二太保。

不得不承认,孙隆是个税收奇才,他总结在京城征税的经验,并结合当地特点,在关税之外,又开征了‘入市税’和‘机头税’。前者是对商品流通课税,由他手下的十二太保来完成。

办坏事要用无赖,真是千古不易之理,那些没有道德底线的流氓头子一旦上岗,其徒子徒孙便都摇身便为税务人员,苏松一带、水陆孔道的征税网点,立即密如秋荼。只要是入境的车船都会遭到盘查,百姓虽‘只鸡束菜,咸不能免’,更不要提那些源源不断向城市输血的货船货车了。

在万历皇帝钦定的税则之外,孙隆又巧立名目、各种加征;他的那些税痞恶棍也毫不客气的吃拿卡要,结果一船价值白银万两的货物,层层税关下来,竟要被课去超过八千两的税则,才能运抵市面出售。

而皇家银行带来的金融危机仍十分严重,银贵票贱的情况愈加严重,民众就是手里有真金白银,不到万不得已,是绝对不会花出去的。商家为了生存,不得不捏着鼻子收取银票,但在兑现遥遥无期的情况下,银票剧烈贬值是不可避免的。

最糟糕的情况出现了,一面是物价飞涨,一面是银根紧缩,通胀和通膨同时降临。市民和商家都无以为继,导致‘吴人罢市,行路皆哭’,商家纷纷放弃上海苏松的庞大市场,希望通过内运转销的方式,避开恐怖的税关。

当市场上交易的人急剧减少,征税自然变得困难,但不要紧,孙隆还有第二招,征收‘机头税’。商人们以为不在苏松上海做买卖就能逃得掉?太幼稚了!

孙隆要求苏松江浙的纺织户,‘每机一张,税银三钱、每缎一匹,税银五分,纱一匹,税二分……所织纱缎,悉付税关用印,而后准发卖。’也就是说,不管你是否生产,每张织布机征税三钱银子,而织出来的纱布,先征税才许售卖。转眼间,苏松上海一带,与纺织业相关的工场商店铺行纷纷关闭,几十万织工,纱工,染工等从业人员,失业的境地。

昔日繁华如天堂的上海城,转眼就市面萧条,百业皆废,富商破产、小民失业,一片鬼哭狼嚎的景象……

上海庙前街,昔日繁华难觅,店铺关张七成,一派萧条景象。

街上熟人相见,再不像从前那样,热情招呼,然后谈论大观园新上演的戏目、哪里的酒糟螃蟹最地道、红嘴画眉到底该怎么养……而是相视苦笑,多半什么也不说,便垂头丧气的擦肩而过,因为谁也不愿别人相询自己的近况。

就算说话,也是打听哪里有便宜些的粮食出售,或者是否有招工的信息。

前园茶馆也不象原先那么体面了,为了适应时局,受托照看生意的季掌柜,将原先的名贵桌椅变卖,代以普通的枣木桌椅。原先挂在墙上的名人字画也不见了,换成了‘莫谈国事’的警语,和‘概不赊账’的敬告。

不仅是装饰摆设寒酸了,店里供应的茶水吃食也变得十分普通,原先龙井、白茶、雀舌、碧螺春,几十种名茶任君选择,现在只有两样,大碗茶和菊花茶。吃食也是如此,再也看不到那些精细诱人的上等茶点了,取而代之的是极廉价、又能充饥的荞麦饼、杂粮面片汤、以及一些切的细细的菜丝、笋干。

物价飞涨到没边,多少人又一夜致贫,哪里还有原先食不厌精、细品香茗的雅兴?现在只求有碗茶喝,有口饭吃,能饿不死就行了。所以原先的吃喝统统卖不动,只能换成现在的粗茶淡饭。

这天清早,门板刚下下来,在伙计们无精打采的洒水擦桌,最早的客人便到了。

却不是往常最早到的周老汉,而是雄赳赳的马六爷。虽然在短短数月间,头发花白了大片,但马六爷的精神尚是健旺,一进门便与店里的伙计大声打招呼。

“六爷早,怎么今天赶到周老爹头里了?”见到他生龙活虎的样子,伙计们都感觉精神多了。

“当那老汉还是闲人啊?又回他儿子厂里帮忙去了。”马六爷答道:“白天干一天活,早晨就爬不起来了。”为了省钱,他们四个已经不再上楼了,就在楼下简座就坐。坐下后,马六爷对季掌柜道:“今早给我们下点热汤面吧!打个鸡蛋!好多天没吃过啦!”

“记着了,可得等采购的人回来,谁知道买得着面买不着呢?”季掌柜一脸苦笑道:“就是粮食店里可巧有面,谁知道咱们买得起买不起呢!唉!”

“妈的。”马六爷倒也理解,骂一声道:“粮食涨价没边了,一天一个价!”

“你就知足吧!”陈官人一边说着话,一边提着个油纸袋子进来道:“至少你现在还有的吃,听说城南都饿死人了。”

“我怎么闻着肉香味了?”马六爷耸耸鼻子,盯着那油纸袋道。

“狗鼻子。”陈官人笑骂一声道:“昨儿个跟着大人下乡打牙祭,我捎了一只鸡,给你们带回来打牙祭。”

“要不怎么说是老伙计呢。”马六爷大喜,从怀里掏摸半天,抠出一角银子,吩咐小二道:“去刘寡妇那里打两斤烧刀子来,奶奶的,这臭娘们竟然不收票子!”

“算了,现在花现银太不划算,还是留着升值吧!”陈官人拦住他道:“还是以茶代酒吧!”

“你别拦着,”马六爷大手一摆,让那伙计只管去:“嘴里都淡出鸟来了,留着这点银子有什么用。下一步,我连也怀表、金牙也当了!”

“都是气话,光景还能一直不好?”陈官人也馋那口酒,便不再阻拦。

伙计出去买酒的功夫,茶楼里陆续上客了。光景不好,茶楼反而客人多了,就冲着有比市面便宜三成的吃食供应。

马六爷为人四海,和边上的茶客热情地打着招呼,最后对一个大头粗脖子的老头说:“王师傅,您怎么也来这儿了?”王老头是前街贺云楼的大厨,守着大酒楼的一厨房吃食,怎么跑到这儿来喝面汤了?

“唉……”王老头叹口气道:“失业了,没有白食吃了。”

“凭您的手艺也能失业?”众人不信。王老头是淮扬菜的名厨,年轻的时候一直在达官贵人家中做饭,年老了本打算在家享清福,被贺云楼的老板三顾茅庐,重金延请,才重新出山的。像他这样的人,竟然也能失业,实在是不可思议:“难道酒楼关张了?”

“酒楼倒没关张。”王老头自嘲的笑笑道:“只是老板改做家常菜了,哪还用的着我这烩不厌细的老把式?”说着看看马六爷道:“六爷,码头上缺厨子么?”

“您这个淮扬名厨,去码头上蒸窝窝头?”马六爷瞪大眼道。

“那有什么办法!人总得吃饭吧!”王老头低落道:“本以为这辈子挣足了钱,谁知道钱都成了纸,现在我也不求能挣多少钱了,有个管饭的地方就行……”

马六爷本想说,码头上做饭,要的是力气,不是技术,但看他这个样,话到嘴边又咽下去,点点头道:“成,我给你问问。”

“唉!这世道。”听气氛凝重,另一边唱小曲的柳三河出声唱道:“树木老,叶儿稀,人老毛腰把头低。甭说我,混不了,王师傅也过不好。他钱也光,人也老,身上剩了一件破棉袄。自从那,死太监,去年占据上海滩。人人苦,没法提,不死也掉一层皮……”

众人听得心有戚戚,陈官人流阵泪,骂道:“快噤声,小心东厂来抓!”

“抓就抓,死就死,活着也是活受罪,死了至少不挨饿,”柳三河却满不在乎道:“季掌柜,行行好,再赊一碗面片汤,这话说着都烫嘴。”

季掌柜笑骂道:“啥时候不赊给你过?”说着亲手端上一碗面片儿道:“你也跟人家黄瞎子学学,都是靠嘴上吃饭的,人家咋越活越滋润了呢?”

“我感谢这世道,”一直安静坐听的黄瞎子闻言笑道:“世道越差,算命的人就越多,我也不要钱,管饭就行,混个仨饱俩倒没问题。”

“他算命有人管饭,我个说书唱曲的谁管饭?”柳三河看向季掌柜道:“季掌柜,要不晚上您这儿开个场,我也不要钱,管我一天三顿饭就行。”

“添不起了,光费灯油不挣钱。”季掌柜摇头道。

“这话昧良心,”柳三河摇头道:“上次我这讲《五鼠闹东京》,可是高朋满座。”

“是满座不假,可都是蹭听的,干听不花钱!”季掌柜大倒苦水道。

“你硬要啊!”

“人家都埋怨你不卖力气。”季掌柜埋怨道:“半死不活的,听了就想睡觉。”

“妈的,说上一宿、嗓子冒烟,挣不上仨杂合面饼子的钱,我干吗卖力气呢?我疯啦?”柳三河无比郁闷道。

这时候,侯掌柜和周老汉相携而来。周老汉老的不像样子,侯掌柜的衣服也洗得发了白。侯掌柜提着小筐,筐里有几碟子小菜,周老汉拎了一坛子花雕。

“今天都是怎么了?”马六爷笑道:“不是过节啊?”

“出门碰见老侯提着菜,我问他干啥,他说今儿个好好聚聚。”周老汉道:“我就回去把最后一瓶花雕找出来了。”

“这是第几个最后一瓶了?”马六爷调笑道。

“这回真是了。”周老汉黯然道:“真没了,一瓶都没了。”

“哥哥你别介意,”马六爷歉然道:“我就是一张臭嘴。”

“多少年的老伙计了,说这个干啥。”周老汉笑笑道。

“是啊!”侯掌柜一面布菜,一面惨然笑道:“我今个就走了,今天做东,请伙计们吃顿饭,以后想起来,别总说我抠门。”

“走,你走去哪?”众人惊讶道。

“去哪?”侯掌柜一脸茫然道:“是啊!天下虽大,能去哪呢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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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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