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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81章 一代天骄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2346 2021-10-18 14:35:35

一月春梦了无痕,空留风情对月吟。

第二日一早,沈默除下了惯常穿带的儒袍网巾,沐浴之后,重绾了发髻,仔细修饰髭须之后,头戴上金色的七梁冠,身穿赤罗朝服,脚踏黑履,手执象笏,走出了营帐。

钟金等在外面,精神尚好,看来昨夜并没有被陆纲太过为难,反倒像放下了重重心事,恢复了少女的明媚与雀跃:“师傅今天好威仪啊!”

“呃……”沈默轻咳一声道:“今日是国之大事,当然要正式着装了。”

“我也要穿……”钟金巴巴道。

“你是要去拜祭自己的祖先。”沈默黑线道:“岂有穿汉人衣冠的道理?”

“才不管哩。”钟金撒娇道:“我要穿和师傅一样的。”

沈默被缠磨不下,只好挥挥手道:“给别吉换一下朝服吧!”

两个侍女躬身应声,便领着满脸是笑的钟金下去了。

部队正在打点行装,侍卫们给沈默摆了套桌椅,请他先用早点,等候启程。

就着蓝天碧草,享受白云清风,沈默用着简单的早餐,神态安详而从容。对于昨晚发生的事情,要说他没有一点心波荡漾,那是不可能的,但也就是短短一瞬,他的心很快就恢复了清明……也许是他当老奸太久,总会以己之心度人之腹。

虽然草原女子敢爱敢恨,但钟金这不管不顾的示爱,实在有些突兀。当时的情形时,前来抓捕她的陆纲已经到场,而她就算跟自己坦白,也可能遭到逮捕审讯,这对一个女子来说,绝对是灾难性的。所以沈默不得不怀疑,她那番突如其来的表白,其实是说给来抓捕她的人听。如果真是这样,她的目地显然达到了,陆纲果然心生忌惮,使她得以顺利过关。

当然,这也可能是自己的阴暗心理作怪,不过今天她要求穿汉服回去见自己的族人,却绝对是有心机的表现了……不过沈默并不意外,因为一个认真看《资治通鉴》的女子,懂得利用身边的资源,提升自己的价值,且不惹人反感,实在是不足为奇的事情!

至少沈默是不反感的,因为他悉心培养的不是花瓶,而是个厉害的草原巾帼。现在看来,她没有让自己失望,反倒还有些小惊喜。

听到营帐处传来少女的笑声,沈默端着茶盏,笑眯眯的望去。只见钟金已经换上了蓝色襕裙,云霞孔雀文真红大衫,深青霞佩用钑花金坠子系上,带上缀满宝石的美丽金冠,朝自己款款走来。每走一步,裙角摇曳,露出红色的绣鞋,让这个春日的早晨,显得无比美好。

见沈默目不转睛地打量自己,钟金开心得笑了,她用汉人仕女的礼节,双手手指相扣,放至左腰侧,弯腿屈身一福,样子十分的端庄娴雅。说的话却大为出格:“师傅,我好看么?”

沈默不是未经人事的鲁男子,但他的言行举止,都是最标准的士大夫式,因此颇受不了这种毫不掩饰的热情,只能轻咳一下,低声道:“好看。”

“多谢师父送我的衣服。”钟金笑颜如花道:“真的很喜欢呢。”

“不用谢我,”沈默搁下茶杯,站起身道:“要谢就谢朝廷吧!”

“为什么要谢朝廷?”钟金不解道。

“因为这本就是朝廷给你的赐服。”沈默笑眯眯道:“本要在祭典之后才赐予的,但见你这么积极,就先给你好了。”

“……”钟金郁闷地望着沈默道:“师傅,你还真是老奸呢。”

“彼此彼此吧!”沈默呵呵笑道:“对了,给你这个。”便递给她一支圆头象笏。

钟金接过来,好奇的摆弄一番,再看看沈默手中的那个,不忿道:“为什么你的那个两尺多,我的才半尺多?”

“因为男人事多。”沈默苦笑道。

“事多怎样?”钟金好奇道。

“笏板是古人为侍奉尊长,用以记事之物。”沈默解释道。

“可你又没有笔,要那么长,分明是打人的!”钟金不依不饶道。

“国朝也曾用之打过小人。好了,再磨蹭我正好打你了!”沈默作势扬手,却笑着:“快出发吧!”

队伍行出不久,便有一支军队前来迎接,为首的两人,是戚继光和郑洛。

这还是三人今年第一次见面,当然格外欢喜,一路上说个不停,让想和师傅安静走最后一段的钟金好不郁闷,一路上都瘪着小嘴。

戚继光和郑洛都是明眼人,早看出这女子与督师大人关系不一般,但两人更是明白人,自然装作没看见的,不自找没趣。

沈默知道,这种事是越描越黑,索性由他们瞎想。不过他还是让钟金先回避一下,在两人怪异的眼神中,问起了都有多少人来参加这次祭祀。

“出乎意料的多。”一到了正事上,郑洛马上恢复了干练的样子,沉声答道:“俺答派他的义子达云恰前来,察哈尔汗庭更是派了个货真价实的王子,还有诺颜达拉兄弟……除了已经内附的四个,又来了两个。”言罢开心道:“看来他们知道,再跟朝廷对抗下去,没有好日子过了,所以都接着这个机会,来探探风声呢。”

“你也别太乐观。”沈默却摇头道:“这些桀骜了一辈子的蒙古王公,哪能这么容易就范?”

“是啊!”一边的戚继光也出言道:“据末将所知,这个冬天,俺答用阿尔善图的大片牧场,换取了兀慎部的重新归附。枭雄虽老,不能小觑,他付出的代价虽重,但却是一举三得。首先,当然是结束了内乱;其次,把这块和土蛮接壤的牧场让给兀慎部,俺答便不再与土蛮接壤,防备土蛮偷袭的负担,自然也丢给了兀慎部;这样里外里,俺答就能抽调出两面的兵力,在守住老巢的前提下,最多组成十万人马……”

“你的意思是?”沈默低声道。

“末将判断,俺答很可能要亲征。”戚继光沉声道:“因为一旦我们在黄河北岸建起阵线,他将面临两面夹攻,处境极为不利。恐怕要不了多久,便不得不离开土默川,或是北上,或是西去……无论哪一种,都将彻底失去多年的基业,再也无力威胁我大明。”顿一下道:“俺答一世枭雄,肯定不会坐视这种局面出现的。”

“如果元敬所料不错,”郑洛面色凝重道:“那俺答的义子前来,恐怕动机就不纯了。”

沈默点点头,他相信戚继光的判断,因为军情司已经查获了,数起破坏这次春祭的阴谋,这背后不可能只有白莲教在捣鬼,八成有俺答的全力支持。因为明眼人都知道,这次所谓春祭,其实是几个内附的蒙古部落的归顺典礼。俺答当然要设法搅黄了,至少也要显示一下自己的存在,让他们不要做得太过分。

寻思片刻,沈默对身边的卫士吩咐道:“告诉军情司,那颗钉子先不要拔,让他配合我演一场戏……”

待到了距离甘德利敖包二十里时,诺颜达拉前来迎接,沈默看他身边,并没有拜桑和另外两个弟弟的人影,便知道俺答使者的到来,让三人的心思起了变化。沈默暗暗冷笑,亲热地握住诺颜达拉的手,请他登车与自己通行。

这最后一段行程,沈默不再骑马,而是改坐四匹骏马拉的车,前面有仪仗,后面有华盖,正是少保兼太子太傅,内阁次辅,九边督师的煊赫威势。从此刻开始,他不再代表自己,而是泱泱天朝,他要用自己的声势,宣示朝廷收复河套的决心压倒一切!

待车驾到了距离陵园五里处,便看到道路两边,尽是持戈举枪、士气高昂的汉家官兵,他们两两相对,每隔五步一对,每隔百丈还扎起了一个箭楼,一眼望去,像两道威武的城墙,捍卫着他们的最高统帅。

看到这一幕,沈默站了起来,一手扶着车轼,一手高高举起,目光肃然地望向自己的官兵。感受到统帅的目光,将士们激动极了,紧紧绷着脸,高高挺着胸,接受他的检阅。

这时候,戚继光大喊一声道:“向督师致敬!”

上万人同时举起武器,肃穆地望向沈默。

“大明万岁!”戚继光领一句。

“大明万岁!”将士们山呼海啸,上万人如同一个声音,显然是早准备好的。

“驱逐鞑虏!”戚继光又领一句。

“驱逐鞑虏!”将士们山呼海啸。

“复我河套!”戚继光再喊一句。

“复我河套!”将士们山呼海啸。

这振聋发聩、直入云霄的声音,让诺颜达拉脸色发白。看到明军这副强硬架势,再想到圣祖陵前那帮不安生的家伙,他的心都在抽搐:‘乱了,全乱了,我的和平盛典啊……’

沈默也是一路心潮汹涌,但与诺颜达拉不同,他是被一种强烈的存在感,心头不断涌出的强大力量所震撼了……自己二世为人,却如这世上所有上进的年轻人一样勤学苦读,通过了层层考试,中状元点翰林,出东南、征西北,一步步地往上行来,追求的不正是这般驷马风尘、经营八表的快意人生?

终于,十年寒窗十年官场,自己有了施展抱负的机会,但身临其境才知道,自己是走上了一条什么样的荆棘之路……河套故土要收复,俺答的气焰要打消,察哈尔的土蛮要撵走,辽东的朵颜三卫要消灭,一切的一切,都是为了恢复当年太祖设立、成祖取消的防线,一来使大明卸下沉重的边防包袱,二来使国家腾出手来,进行内部的深化改革,三来,至不济也能延长国祚,不至于再过几十年就亡了国。

大明二百年来贤臣辈出,不知多少人为此奋斗过,但一个也没有成功。别看他毅然决然领兵出战,可直到方才那一刻,对于自己这一次能否成此万世之功,心中实是没底。极言之,他领大军在外,掌数省财政,看似风光无限,其实如临深渊。倘若处置不当,引起了朝野哗然,不但这次的成功难保,还会把自己的毕生事业搭上。

但自己半生储才养望,本就为了施展,能为大明打出一条可保二百年无忧的防线,便不枉此生走这一遭,哪怕下半辈子被搁置闲居也值了……归根结底,他已经意识到了,自己再进一步,就要和皇权发生正面冲突了,那种恐惧的无力感,只有在皇权社会生活过的人才能体会。

所以他冒着功高震主的风险,也要把这件事办好,就是为了避免出现鸡飞蛋打两头空的局面。

他真的怕了,怕自己在皇权面前不堪一击,怕祸及家人,怕半生的心血都付诸东流,正是因为忧惧难解,才会有这种退而求其次的想法。

但此时此刻,他凭轼而立,车风扑面,衣袂飘飘。道路两侧是跟随他立下不世之功的复套将士,眼前是越来越近的成吉思汗陵。自己这是要以胜利者的姿态,去祭奠那位一代天骄啊!

这一段光辉历史,不正是自己亲手创造出来的么?那为什么不能期待,将来创造更夺目的历史呢?!

此刻,他的心态,终于从一个历史的参与者,转变为历史的创造者!收起悲壮踌躇,总是千古之感,他极目远眺,看见一抹叠翠的山峦下,石像、石狮、翁仲屹立在草树丛中,满岗的杜鹃花,闪烁着火焰一样的红光。

俱往矣,数风流人物,还看今朝!成吉思汗,我来了!

马车在神道前停下,沈默下了车,回过身来,正想问问诺颜达拉,那些蒙古王公是不是已在陵前等候。却突然听到礼炮咚咚咚三声巨响,震得满山雀起雁飞。炮响后,八百名经过训练的草原歌者,低声吟唱起了《成吉思汗颂歌》:

‘我们平凡的子民,向你伟大英明的君主,主宰一切的大汗膜拜。请施恩于你的广大臣民,以应有的欢乐与喜悦,愿你赢得鼎鼎大名,传遍天下八荒。愿你的一生一世,享尽人间的天福天乐,我们全体庶民同声欢呼,愿我主大汗万古长存……’

在这带着神圣之意的歌声中,沈默沿着鹅卵石铺成的神道迤逦向北,愈走愈高,成吉思汗陵便近在眼前,灰暗的大拜楼,恰如箭楼矗立山陵下,雉堞环抱的老城墙经数百年风雨,阴沉沉的斑驳陆离,此时路阴苔滑,白杨、青枫悲风飒然,更让人生悲凉之情。

此时,一干蒙古王公,并他们的部属亲贵,黎庶百姓,上万人密密麻麻站在拜楼的平台上等候,每个人的脸上都神色复杂,或是悲哀或是愤慨,或是心灰或是冷漠的,望着这些以胜利者姿态出现的汉人,气氛十分诡异。

诺颜达拉见状,心中便是一沉,赶紧示意开始。礼赞官便扯着嗓子高声赞礼道:“大明天子钦差驾到,谨致祭大元圣祖皇帝陛下!”

没有人跪迎,但包括俺答和汗廷的使者,都弯腰致礼。没有人敢显露不恭,因为戚继光的三万大军,已经把这座皇陵围得水泄不通。这是前来拜祭的各路使者始料未及的,因为在他们印象中,明朝向来以泱泱天朝,礼仪之邦自居。这种刀兵相加,武力胁迫的没品之事,向来是他们蒙古人的专利啊!

沈默就是摆明了告诉他们,本督师专治各种不服,就算顾及场合,不立即发作,难道还能让你走出伊金霍洛?大明朝敢说不敢做的屈辱历史,一去不复返了!

看一看悉数弯腰的蒙古人,沈默便在随行文武的簇拥下,昂然走入场中,在左侧最上首站定。

见所有该来的都到场了,一身盛装的诺颜达拉,便宣布‘查干苏鲁克大祭’正式开始了。

蒙古人一年要数次祭奠成吉思汗,其中最隆重的一次,就是由元世祖钦定的‘查干苏鲁克大祭’。祭典由总管鄂尔多斯事物和负责成陵祭奠的济农主持进行,各部的头人都会来参加。

在这祭典日之前数天,已经举行了朝拜者作布施献祭,嘎日利祭等数项仪式,为今日的大祭奠预热。查干苏鲁克的意思为‘洁白的鲜乳’,所以这一天祭奠的主要内容,就是用九十九匹骒马的奶子酹酒祭奠。

按理,典礼应在辰时举行,但因为大雨延误了沈默的行程,不得不改在未时。这种从未有过的状况,是让蒙人如此郁闷的重要原因。

但人在屋檐下,哪有不低头。以成吉思汗八白室主祭人,济农诺颜达拉为首的各部头领们,为溜圆蛋白马戴上白缎条,步入成吉思汗的金殿,敬献供灯、神香。而被精选出来的年轻处女们,会来到栓马驹练绳跟前,取九九八十一匹白骒马的奶装满宝日温都尔奶桶。

然后众人出殿,在距离金殿九五四十五步远的地方,有一座青石祭台,名叫‘翁嘎日勒’,意思是‘天座’,祭台上是丈许高的鎏金铜柱,被称为‘神柱’,据说这根立在天座上的神柱,是可以通天的。少女们会用一种叫作‘楚楚格’的容器,从宝日温都尔马奶桶舀出马奶,赤脚走上祭台,请王公台吉们酹酒致祭。第一个致祭的人,还要诵读《酹酒祭祝词》。

这次祭典的首祭人,正是沈默。

这时,少女们正在把金质的奶桶,抬到离祭台九三二十七步的供桌上去。下一步,就该沈默上台致祭了。

沈默则在临时围起的帷帐中,除下赤色地朝服,换上青罗皂缘的祭服。他的身边,是一脸忧色的陆纲:“大人,这样太冒险了。”

“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?”沈默静静瞥他一眼。

陆纲顿时语塞……按照钟金的提示,他今晨便来到了这里,找到了那个藏匿刺客的位置,但那个地点实在太特殊,又赶上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,让陆纲也不敢擅作主张,只能请示沈默。

沈默却告诉他,做好万全准备,等待自己发令——竟不许事先排除!

这让陆纲无法接受,因为它意味着,待会儿沈默要在枪口下走上祭台,虽然理论上,并没有射击角度,但谁敢保证万一呢?要是沈默让人给击毙当场,就算把场中的蒙古人杀个干净,又有何益呢?

“看到外面那一张张仇恨的面孔了吗?”见他无语,沈默指着外头道:“人心最软,却又最硬,仅凭武力是压不服的,何况这些和我们打了几百年的世仇?”顿一下,他继续道:“看到他们,我就明白了,如果按照原计划,效果不会太好。”沈默嘲讽笑道:“但是,那些蠢货给了我这个绝佳的机会;既然他们那么崇敬成吉思汗,那我就让他们的圣祖,帮我说说话吧!”

“可是……”陆纲还想劝。

“没有可是了,”沈默轻拍一下他的肩膀,温声道:“当年师兄把你们兄弟托付给我,我便把你们当成儿子看待。你整日冒着生命危险,往返于敌我之间,以为我就不担心吗?我的心,无时无刻不揪着呢。”

“叔……”陆纲的眼圈发红。

“可是我还是会让你去,因为那是你的责任。苟利国家生死以,岂因祸福避趋之?”沈默的语调平缓,却蕴含着无穷的力量道:“我大明儿郎,必须肩负起他对国家的责任,在这一点上,你我是没有区别的。”说着笑笑道:“我出去了,你也快过去吧!咱们都别耽误了差事。”

“是!”陆纲肃容挺立,咬牙向沈默点了点头。

一走出帷幄,沈默便成了所有蒙古人的焦点,在众目睽睽之下,他缓步走上了铺着红毯的神道,每一步都是那样的得体,像用尺子量过一样,不疾不徐,不偏不倚,缓缓的踏上了祭台,朝着那跟神柱大声唱道:“臣大明皇帝钦差沈默,仅以不腆之仪,聊布微忱,叩祭大元太祖灵前!”说完趋前一步,从供桌上拿起三拄藏香,就红烛燃着了,毕恭毕敬地供上成吉思汗庙号的牌位前,然后后退两步,小心地打下马蹄袖,在金黄袱软墩上跪了,轻叩三下头,接连又是两次——竟是行了三跪九叩的罗天大礼!

见了这一幕,那些蒙古王公登时百味杂陈……明朝人说河套是他们固有的领土,但在蒙古人看来,这里乃是他们出生生活的家园,明朝人才是鸠占鹊巢的侵略者!就连那些已经内附的王公,也一样耿耿于怀,难以归心。

但现在,看到沈默至诚至敬,恭谨侍奉圣祖太庙,以占领河套的一国宰相,三军统帅之尊,竟对前朝开国祖帝行臣子大礼。都不由深感天命无常,沧桑世变,似乎圣主于泉下享此蒸尝,亦聊可安慰,对沈默的敌视情绪,对被大明统治的反感,刹那竟消除了不少……

当然,这不包括俺答和图们汗的使者,他们冷眼旁观,见沈默竟如此屈尊做作,不由深感此人之可怕。不过河套是俺答的地盘,跟图们汗已经没有关系了,他们正巴不得看着俺答和明朝两虎相斗。对他们来说,不论什么结果,都是很好很好的。

但俺答的义子达云恰就有切肤之痛了。他的部落所在地托克托,正是明朝内迁之前的东胜卫,也是明朝宣称必夺的战略要地。所以不管是为俺答,还是为自己的部落考虑,他都感到无比的恐惧……

这时,台上突然出了状况,让所有人收起心思,翘首看个究竟。

原来按照流程,沈默在诵读完祭辞之后,应该起身接过钟金手中的‘楚格格’,酹酒向圣祖致祭,礼毕。

然而人们看到,白衣赤足的钟金,已经端着楚格格站在台上老半天;同样念完祭词老半天的沈默,却迟迟不肯起身,身子还在微微颤抖。

‘莫非这位督师,犯了羊癫疯不成?’众蒙古头领纷纷猜测道。

眼见着沈默抖得越发明显,台下终于不再安静,响起了嗡嗡之声,沈默的侍卫见状要冲上去,却被祭台周围的蒙古武士死死拦住……他们达尔扈特部残留的勇士,要誓死捍卫祭台的神圣。

就在双方眼看发生冲突时,却听凭空一声巨响,台上便起了烟雾。好在风一吹,烟雾就散了,人们就见沈默终于站起来,用一种漠然的眼神扫过场中,然后开始说话。令人无比惊诧的是,他口中发出的声音,与之前的年轻温润截然不同,而是苍老嘶哑却充满威仪。

更不可思议的是,他说得竟不是汉语,因为绝大多数汉人都听不懂;但所有蒙人都听得懂,因为他说得是蒙古话……

眼看着那些蒙古人由震惊到狂喜,然后纷纷下拜,还有人哭得淅沥哗啦,这让一干大明文武全都傻了眼。赶紧问他们中唯一会蒙语的鲍参军,这到底是咋回事儿。

鲍崇德也是一脸的惊异,好半天才回过神道:“大、大人竟说,他是铁木真……”

“我操……”素来文雅的郑洛喷出一声道:“这下玩大发了……”

“大人都说什么了?”还是戚继光镇定,追问道。

“他在骂那些蒙古人,”鲍崇德咋舌道:“骂得那个难听唉!说他们不肖,无能,把他的脸都丢光了,自己没有这种无能的子孙……没看把不少人都骂哭了。”

哭声很快停止,蒙古人全都露出了虔诚的神态,仿佛在聆听圣训。

“现在又说什么了……”众文武小声问道。

“这会儿口气放缓了……”鲍崇德小声道:“说自己本不想管他们,但念在他们虔诚供奉,就连今年这么困难也没停止的份上,他还是不忍心,向天帝求得了一炷香的时间,利用这个汉人虔诚祭祀,与自己沟通的机会,附身在他的身上,给他们纸条明路。”他舔舔干燥的舌头,继续道:“他说世道有常,气数天定,蒙人的王气早在二百年前,就被那帮子不肖子孙败得差不多了,到现在已经彻底没有。所以才会有各种灾难从天而降,打击蒙人的生计。这时候,如果再执迷不悟,与汉人继续敌对,等待他们的,只有彻底灭亡一条路。”

“娘来……”戚继光也绷不住了。

“他又说,但天无绝人之路,蒙古人是不会灭亡的。”鲍崇德继续翻译道:“相反,还会过上前所未有的幸福生活,所有人将不再为生计发愁,都能享受到比汉人更好的日子……至于如何去做,我附身的这个人就是关键,只有他的脑子里,有通往天堂的地图,你们要顺从他,听从他的教诲,他是不会伤害你们的……”

这时候,沈默……哦不,应该说‘成吉思汗’的神态变得严厉起来,大声咆哮几句,便仰头向后倒去,眼看要摔个正着,却被抢先一步的钟金一把抱住,紧紧搂在怀里。

好在这时候人们的目光,都纷纷朝最高的金殿之上望去……因为据‘圣祖’所说,有人在那里埋伏了枪手,要置明朝督师于死地。

“快,把那里围起来,不要放走任何人!”诺颜达拉惊惶地叫道。

……

PS:土蛮,就是图们汗的意思,图们汗,就是被俺答赶到察哈尔的蒙古大汗。明朝为了表示对鞑子的憎恶,故意在翻译时,用恶称。其实土蛮才是正宗的大汗。

成陵的主体建筑,是三座蒙古包式的白色大殿,其中间一座殿顶有塔尖似的阁楼,里面供奉着黄金家族的圣物和典籍,严禁任何人进入,但根据那‘成吉思汗’所言,那里竟然藏着刺客。

对于这位突兀降临的‘成吉思汗’,蒙古人大多是相信的,因为今天本就是祭奠他老人家的日子的,而那位明朝大官,在被附身之前,曾经虔诚的上香祷告……蒙古人素来信奉萨满教,而萨满教就是专门用请神附体……类似于汉人的扶鸾起乩、三太子附体之类的方法,来由萨满传递神灵的旨意,所以大部分人一看这种情况,第一反应就是这位汉人大官被暂时附体了。

而且不这样的话,这汉人大官怎么突然会说俺们蒙古话了?更重要的是,在接下来的搜查中,真地从那个守卫森严的阁楼上,抓到了两名刺客,其中一个服毒自尽,另一个还没来得及,就被打掉了满口牙……如果不是圣祖显灵,又如何解释他的未卜先知呢?

当然,不少蒙古王公,其实是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。但他们拿不出证据,就没法说是假的……对沈默来说,这就达到目的了。因为他之所以费力巴巴演这场戏,一是要减弱蒙古平民的敌对情绪,二是给那些蒙古王公一个内附的理由,这一点非常重要,因为即使是草原游牧,做事情也要讲个理字的,你得给他这个‘理直’,他内附起来才能气壮。

骚乱很快平息,沈默也清醒过来,看着周围满是关切的目光,他揉了揉额头,一脸茫然道:“我这是怎么了?”说的是汉话,声音也与宣读祭文时无异,和方才判若两人,更没有方才那股子舍我其谁的霸气。

“大人方才说蒙语了……”诺颜达拉小声道。

“蒙语?”沈默惊奇道:“本官什么时候学会说蒙语了?”他那一脸的错愕,实在是无懈可击,让那些原本不大信的人,也信了几分。

“别围着我了,”沈默强撑着站起身,面色苍白道:“不要耽误了祭典……”

“是……”诺颜达拉恭敬应道。

闹出这些事端之后,祭典并没有草草结束,因为祭奠圣祖的典礼上,发生了‘圣祖显灵’这种大喜事,不管你愿不愿意,都需要大肆庆祝一番。何况绝大多数蒙古人,都对此深信不疑……

于是,祭典继续进行,还将宰杀牲羊、奉上整羊的贡献,然后分享胙肉,夜间还要举行持续的仪式,但沈默因为身体不适,便提早下山,到陵旁的军营休息去了。

一干文武大臣自然也跟着下了山,回到中军大帐中,沈默于后帐简单梳洗一番,换上便装出来,见只有郑洛等在那里。

“元敬他们呢?”沈默望着自己的心腹同窗道。

“我把他们支开了,”郑洛面带忧色道。

“怎么愁眉苦脸的?”沈默坐上交椅道。

“今日之事,大人用心良苦,只是传开之后,”郑洛忧虑道:“怕是要引来不少物议的。”

“呵呵!”沈默却不以为意,笑笑道:“不遭人妒是庸才,管他作甚。”

“这可不是我认识的沈江南。”郑洛摇头道:“我还不知道你?”

“人是会变的。”沈默淡淡笑道。

“那这样的话,我还是赶紧请辞吧!”郑洛见他不肯说实话,赌气道:“免得被你牵连,耽误了我的前程。”

“别别,我道歉。”沈默赶紧起身抱歉道:“有什么话你尽管问,这下总成了吧!”

“江南,不是我无事生非,”郑洛叹口气道:“今日你在祭台上,先行三拜大礼,又假扮铁木真那厮,这不是给那些搅屎棍子泼污你的机会吗?”

“范溪,国之大事,在祀与戎。祭祀前朝皇帝这种大事,你以为我敢擅作主张?”沈默苦笑一声道:“看来我把你们保护得太好了,不知道朝廷里已经吵成一锅粥了。”便将此事原委细细道来。

首先,国朝对待蒙元的态度上,是经过几次转折的。但无论如何,是承认其作为正统王朝的地位的。因为如果不奉元为正统,那么汉人的法统还应该在在赵宋那里,朱元璋打下的天下,就得给姓赵的坐。这是朱皇帝如论如何不能接受的,所以方一定鼎,朱元璋便赶紧命人修《元史》,目的就是为了说明他是受命于天,元气数当尽,明朝当兴的。

之后朱元璋更是以前朝礼节对待蒙元。大明洪武三年,北元君主妥欢帖木儿病死于应昌,朱元璋遣使持节祭祀,行君臣大礼,并以元主‘不战而奔克知天命’谥曰顺帝。并宣告元朝国祚就此终结。

后来在南京修建历代帝王庙时,供奉从三皇五帝、各代开国皇帝,直到元世祖忽必烈,这就是完全承认元朝的正统地位。之所以这样做,一是因为礼制、法统,元朝统治天下百年,不可能没有个交代;二是因为元朝在百年间,已经赢得汉族地主阶级及其知识分子的效忠,张旭自书‘身在江南,心思塞北’,很能代表一些遗老的心理。作为一代伟大的政治家,朱元璋精明过人,他清楚这种局面,所以大大方方地承认元朝,承认元世祖、元顺帝,并宣告‘元朝气数已尽’,以收人心机括。

虽然之后,明朝一刻也没放松对蒙古势力的绞杀,但历代皇帝对前元的态度没有改变……这是因为作为一个朝代,元朝已经灭亡,你如何尊崇它,尊崇它的皇帝,在法理上,都与那些残余势力无关。相反,还会给他们扣上个破坏国家统一的罪名,加以讨伐。

事实上,成祖皇帝后来征伐大漠,基本都是用的这个名义。

但在‘土木堡之变’后,明朝对前元的态度发生了转变,国力上的衰落,军事上的接连失败,使明朝君臣的神经,变得特别敏感脆弱。其极致便是世宗肃皇帝,于嘉靖九年,在北京兴建‘历代帝王庙’,但是撤消了元世祖忽必烈的神位。

也正是在嘉靖年间,明朝的对蒙政策发生了重大的转变。在嘉靖之前,本朝允许指定的几个蒙古族首领定期朝贡的政策,由此而形成本朝地朝贡体制。

朝贡体系的作用在于,首先蒙古族地朝贡,是以政治上的臣服为前提,即各部要接受明廷的册封,这是在成祖永乐年间确定的。接受了册封,就是接受了明朝的统治,哪怕只是名义上的。其次,朝廷会厚待来贡使节,朝贡使臣一入境,其衣食住行几乎全由朝廷包管了,并有丰厚的赏赐、给赐、回赐物品,绝对的薄来厚往。

第三,也是最重要的,会允许‘其朝贡领赏之后,许于会同馆开市三日或五日’。这种互市交易对于蒙古族和其他少数民族来说,是很具有吸引力的,他们在开市期间既可以出售自己所携带的马匹、皮毛等畜牧业产品,也可以将进贡所得的物品出卖,以换取他们部落急需的生活必需品。

这套朝贡体制的背后,是从成祖年间开始,对边疆少数民族的羁縻统治,这是在无力对其进行直接统治的情势下,使其接受中央王朝统治的最佳办法。在武宗正德以前的几个朝代,这套体制的运行基本上都比较顺利……哪怕是‘土木堡之变’后,瓦剌强盛一时,这种朝贡关系也并未受到影响,鞑靼部也是如此。

但是,随着明朝的国力衰弱,日渐强盛的蒙古各部,虽然一直保持着朝贡,另一方面却不断侵掠边地,不再像原先那样守规矩。之后到了弘治年间,达延汗统一了蒙古各部,势力强盛一时,冰冻则西入河套,河开则东过大同,或间来朝贡,或时有侵犯,未敢大肆猖獗。但明朝自身已经陷入了财政危机,无法满足其要求,弘治九年,达延汗以赏薄生怨,频来侵掠,大获而归。

蒙古人这次侵略,不仅尝到了甜头,而且也试出了明朝纸糊的边防,便开始频繁入掠,给大明造成了巨大的损失和灾难,此等情况下,朝贡自然断绝。

起初的抢劫自然是收获大大的,但明朝百姓不可能老等着他们来抢,官兵就算打不过蒙古人,难道还不会修城堡吗?于是在边地军民齐心协力之下,一座座防御完备的堡垒拔地而起,一旦听闻警讯,便立即撤到堡中。富家大户更是常年在堡中居住,保护财产的安全。

蒙古人不擅攻城,但哪怕是丈许高的堡垒,都能让他们付出沉重的代价,还无功而返。于是一次次的乘兴而来,败兴而归,很难像原先那样获取足够的财物了。只能尝试更深入明境,但那样损失也会激增,甚至有来无回,得不偿失。

于是自弘治十七年蒙古主动绝贡之后,到嘉靖十一年,蒙古济农衮必里克重新要求通贡。但已经被伤害了自尊心的明廷不予理睬。之后,俺答汗成为了蒙古族的实际领袖,又多次提出请求通贡。但当时朝中已有复套之议,首辅夏言是个强硬派,三边总督曾铣更是力主复套之人,自然不可能答应。更是斩杀来使,以绝其侥幸之心,俺答闻之大怒,遂悉众入寇,大掠山西,南及平阳,东及潞沁,每攻克村堡,屠戮极惨,以为报复。

但四年之后,俺答又一次命人带着厚礼,向明朝提出通贡的请求,因为上一次杀使的官员得到了升官,所以这次,使者甚至还没见到官员,就被宣府总兵的家丁杀死求功,自然又引发蒙古人一番大规模入掠。

报复之后,俺答紧接着再次求贡。这次因为他的入寇,导致了原来的总督被治罪。新任宣大总督翁万达,是嘉靖年间最为干练的边臣,认为可以答应俺答的请求,并提出了切实可行的方案,但又被嘉靖否决了。

之后嘉靖二十六年,俺答又一次请求通贡,这次他的语气尤为恭顺:‘今与中国约:若达子入边墙作贼,中国执以付彼,彼尽夺其人所蓄马,以偿中国,不服则杀之;若汉人出草地作贼,彼执以付中国治罪,不服亦杀之;永远为好。’并向边臣保证,只要肯代他上奏,即传谕部落,禁其生事。

俺答的态度让明朝的边疆文武都看到了和平的希望,因而联名上疏,请朝廷允许其通贡,并考虑了各种可能的情况,预计了防备的措施,设计可谓完备。可结果十分令人遗憾,嘉靖正沉浸在‘复套’的热望之中,再次拒绝其请。

但过了不久,主战的夏言、曾铣被杀,翁万达百般安抚,俺答才没有因为羞愤入寇。之后翁万达履行承诺,上书次提出俺答汗的通贡之请,却被嘉靖严厉斥责:‘朕以边事重寄付万达等,自宜并力防御,胡乃屡以求贡为言?其令遵守前旨,一意拒绝,严加提备,违误者重治不贷。’严厉的斥责了翁万达等人,遂无人敢替俺答说话。

那么,朝廷为何宁肯生灵涂炭,损伤百万,也要顽固地拒绝俺答的通贡请求呢?

实事求是讲,根源主要在世宗嘉靖皇帝身上。

首先,作为藩王之子得位的皇帝,嘉靖没有经过完整的帝王教育。对于蒙古人,他有着与寻常百姓一般的,根深蒂固的仇视思想。时常在其谕旨中,看到‘丑虏’、‘虏氛甚恶’、‘黠虏节年寇边,罪逆深重’、‘求贡诡言’等等偏激话语。从中不难体察到这种思想在作祟。

其次,嘉靖朝当时前后两任首辅,前者夏言比嘉靖还强硬,最后因为复套掉了脑袋,自不消说。后者严嵩,性格倒是软弱,却是个纯粹的官僚,他把所有的国家大事,都当成了政治斗争的资本。看到嘉靖仇视蒙人,自然不敢支持通贡。

再者,朝廷内外弥漫的大汉族主义情绪,也将允许通贡与宋代的以和议误国相提并论,尤其是夏言、杨继盛等名声卓著的清官,是这种思想的坚决支持者,使政府上下形成了强烈的反对舆论,遂无人敢有异议。

但边关文武大臣,朝中有识之士,大都是支持通贡的。其实等徐阶当首辅的时候,他便意识到通贡的好处,但徐阁老深知舆情汹汹,爱惜羽翼,绝不肯改变国策。这也是他与高拱等人龃龉的重要原因。

在第一次‘杀使绝贡’之后,高拱就愤然批评道:‘兵交,使在其间,况求贡乎!杀一使者何武?就算不许,亦当善其词。乃购斩之,此何理也?横挑强胡,涂炭百万,至今无一人知其非者!’后来又说:‘今之以贡为疑,必曰宋以和议误国,不知此贡也,非和也。九夷八蛮皆许其贡,何独北虏而绝之?’他态度鲜明的支持通贡。

沈默也是支持通贡的。他没有那些狭隘的大汉族主义,更能清楚的看到通贡的好处,并在前人的基础上,总结创新了一套更为强大的羁縻之策。并在高拱成为首辅之后,向他和盘托出,两人一拍即合。随后,亦得到了张居正的全力支持,于是内阁形成统一意见,在禀报隆庆之后,定下了这个‘先战后抚’之策。

在这个策略中,战的目的不是为了消灭蒙古人,而是为了使其恭顺,以便更容易对其羁縻。这是充分考虑当前国情的恰当之举,因为就像蒙古人没有实力占领中国一样,深陷财政危机的明朝,也不可能把蒙古人彻底消灭。

其实,若没有沈默饱受诟病的‘借钱打仗’,和张居正同样被骂得满头包的开源节流,明军连收复河套的力量也没有。但仗打到这一步,已经是极限了。对汉民族来说,一开仗,就意味着巨大的财政支出,像这样出兵十万的大规模作战,每天的消耗都令人恐怖。张居正在写给沈默的信中,已经连连警告,三边民力已经极困,对各省的压榨也已经到了极限,如果不顾财力,派大军渡过黄河作战的话,到时候财政崩溃,激起民变,几乎是一定的。

而富商大户们也不是慈善家,他们是讲投资回报比的,能掏上千万两,已经是看在沈默的面子上了,让他们再掏钱,不是你要了他们的命,就是他们要了你的命。

更重要的是,俺答的土默特部不是一盘散沙的鄂尔多斯部,他们战力强悍,团结一致,且已经体会到了明军的火器、车阵之威,绝不会重蹈鄂尔多斯部的覆辙了。作为最优秀的军事家,戚继光在给沈默的报告中直言不讳,除非俺答主动与我们交战,否则我战车、步兵、炮兵部队,将完全失去作用。可供调遣的,只有三万余骑兵。这些骑兵,守卫套内绰绰有余,但渡河进攻却绝对不够。而且倾巢出动,还会导致河套失去保护。

因此,除非朝廷有足够财力,支撑在黄河北岸筑起那三座城池,建立起稳固的防线,否则不可再图奋进,当以守住套内为宜。

所以不管将士们如何渴望立功,朝中百官多么的豪情万丈,但现实已经摆在那里——主力作战,基本上不会再有了。

那自然就该考虑‘抚’了。这在收复河套,朝野激动的当间儿,是比战还要困难的事情。这也是大汉族思想弥漫的明朝的一贯问题,但凡有议和者,便会被群起而攻之。当年被蒙古人揍得遍体鳞伤,群臣尚且反对议和呢,现在局势正好,朝野上下,信心爆棚,恨不得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呢,谁敢贸然提出说,咱不打了吧!还不被吐沫星子淹死?

但确实不能再打了,不然就要出大事了。

好在执大明牛耳的阁老们,没有一个是怕事的。高拱说,我来扛这个黑锅。张居正说,不行,还是我来吧!我还有你这个首辅保护;要是你被弹成筛子,谁能保护得了你?

最后沈默说,你们都歇着吧!要是你们上,非得被骂成是奸臣误国不成。只有我这个收复了河套的,才能说这话而不被骂死。于是两人感动地握着他的手说,兄弟,你真敞亮啊……当然,最后一句是沈默的想象。

沈默之所以愿意揽过这个苦差事,其实也有不得已的苦衷……自己身为宰辅,却掌握几乎全国的精锐,看似风光之极,其实也凶险之极!他的师祖阳明公,为什么名声那么高,却始终被排斥在京城之外?就是因为他战功赫赫,如果再让他入阁为相,皇帝肯定要睡不安稳了。

自宋朝以来,为什么没有一起大臣篡权成功的例子?就是因为历朝历代都严防死守,防止出现出将入相的真正权臣。

沈默的幸运在于,当今皇帝隆庆,是难得的宽仁之君,又有杨一清的例子在前,所以敢于承担重任,率军出征。但收复河套的功劳实在太重了,重得皇帝拿个公爵酬谢都不为过,他现在已经是内阁次辅,从一品的大学士了。可以预见的是,来日凯旋封公之日,便是他被闲置冷藏之时,且永无出头之日。

从一个政客的立场出发,沈默是不应该领兵出征这一趟,甚至不应该提出复套的。但他毕竟不全是政客,他没忘了那句‘苟利国家生死以,岂因祸福避趋之’,所以他毅然决然地把个人得失暂时抛之脑后。

但现在,他已经对战事发展有了把握,如果再不考虑退路的,就实在太蠢了。所以沈默向内阁提出,以拜祭成吉思汗为契机,向中外传递议和的信号。

高拱自然无不应允,将此事向隆庆请示。隆庆对更改父政没有丝毫心理负担,何况他对师傅们也是无条件的信任,于是批红,发礼部商议相关礼仪。

礼部查阅典籍,发现根据记载,在建国后二百余年中,尤其是和蒙古关系相对较好的几个时期,历代皇帝曾多次遣使祭祀过成陵。这就好办了,大体照搬即可,但有一点,按照当时的记载,使者都行的君臣之礼。这在嘉靖以前当然没有异议,因为对待前朝帝王,就必须如此行礼。但嘉靖皇帝已经把元世祖请出了历代帝王庙,当时天下无不称颂。如今若是遣使前去祭祀元太祖,还行君臣之礼的话,难免引起争议。

对此,礼部不敢擅专,行文请示内阁。因为是代表皇帝跪,所以内阁也不敢擅专,也得请示隆庆。隆庆问以前是怎么搞的,内阁说,是行君臣之礼。隆庆是个好说话的,便道,那还有什么疑问,照做就是。

但内阁不能坑皇帝,便明言道,当时行君臣之礼没争议,不意味着现在没有。时移世易,我们已经五十年没拜祭过成陵了,现在的人心看法,也与当时大不相同了。

这时候,就看出隆庆的长处来了,他在给内阁的上谕中写道:‘是世庙之前,鞑子犯边厉害,还是之后厉害?如果是之前厉害,那么当然要按照世庙的作法;但如果相反,应该改正。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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