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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43章 葬礼与丧钟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0178 2021-10-18 14:35:33

“你一起背?”徐阶望着沈默道:“什么意思?”

沈默也望着徐阶,沉重地说道:“这份供词,除了两个主审官,师相是第四个见过的人,皇上和陈老公公不想闹大,师相和学生同样不想闹大,只要那杨豫树和海瑞,能一直保持缄默,就没有人能闹大。”

这个态表得如此坚决,徐阶自然满意,他细细地打量着沈默,目光虽昏花,却透出审辨真伪的神色,缓缓道:“杨豫树倒好好说,那是你的师兄,可那个海瑞,虽然跟你有段交情,怕也没什么用处吧!”徐阶其实早备好了伏笔,只要海瑞把案子闹大了,便会有人把沈默描绘成幕后黑手,然而沈默展示出如此委曲求全的态度,谁还会相信他和海瑞是一党?

海瑞这次的表现如此刚猛,就连徐阁老也彻底相信,如此天煞孤星般的利刃,怕是谁也没那个能力,收为己用吧?

“学生会尽力劝他们的。”沈默轻声道:“都是绯袍高官了,要懂什么是大局。”

“但愿如此吧!只是要委屈你了。”徐阶喟叹道:“这么多人粉墨登场,原来只有你,是一心为朝廷好的。”

“老师谬赞了。”沈默谦逊道:“学生是跟您学着罢了。”

“惭愧……”徐阶擦擦眼角道:“快吃饭吧!都要凉了。”

虽然内食堂的隔音不错,但毕竟和外食堂之间,就隔了一堵墙。而且今日在外间的众人,也都心照不宣的一直保持安静,所以都听到了,从里间传出的阵阵哭声……尤其沈阁老那几声撕心裂肺的哭泣,如杜鹃啼血般催人泪下。直听得那些司直郎和舍人们,全都心中嘀咕,元辅到底对沈阁老做了什么事,竟把他给伤成这样?

消息通过各种渠道不径而飞,仅仅是一上午的时间,就传遍了京城十八衙门,弄得大官小吏们无心办公,全都放下手头的活计,聚在一起交头接耳,讨论起今日发生在宫中和内阁的种种。

百官们最关心的,自然是皇帝在看了胡宗宪案的卷宗后,为何会在寅时把沈阁老召进宫去?这一极反常的状况,必然与案情有关,而且涉案者肯定级别极高、和皇帝关系极近……为什么?因为以百官知道当今圣上,是位‘赶马下田坎——得过且过’的主儿,六部九卿出了问题,也不能把他惊到一宿不睡。

在百官的记忆中,当今如此表现只曾有过两次,一次是去年蒙古人屠了石州城、逼近北京城的时候,另一次是去年高拱败局已定,坚决要走的时候。所以他们有理由相信,这次又有哪位皇帝的心腹股肱,被牵扯此案中来。

其实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人,实在好猜的紧,只是暂时不知宫里的风向和内阁的云,到底会往哪头飘。百官担心祸从口出,所以不约而同的,用‘那位’或者‘某先生’来代替,至于所指是谁,其实已经是心照不宣了。

而百官讨论最热烈的,则是今天一早皇帝下旨,命礼部立刻议定胡宗宪的哀荣、谥号……作为一个极复杂的人物,胡宗宪身上兼具的抗倭英雄和严嵩党羽的身份,使他自从登上历史舞台的那天起,便饱受争议,甚至是非议。当然,在不同历史时期,其轻重各有不同……当初他和赵文华联合陷害张经、李天宠之时,虽然朝中怒不敢言,但民间和在野的士大夫,将他骂成了助纣为虐的奸邪小人;然而当他一肩担起七省、十年抗战、力挽狂澜之时,对他的赞美歌颂声,渐渐压倒了非议,直到倭患基本平定、东南恢复安定后,他的声誉也达到了辉煌的顶点。在那个时期,对他的非议便如太阳的黑子一般,完全被万丈光芒所掩盖。

然而其盛极而衰又是那样的突然迅猛而又充满必然……倭乱平定后,朝廷已经不需要一个威望极高、手掌重兵的东南王,鸟尽弓藏、兔死狗烹的故事再次上演。当然之所以被烹得这么快,跟他与严党的瓜葛,有很大关系。

‘君以此兴、必以此亡’的历史规律,再次上演,昔日的助力和靠山,如今变成了原罪和祸水。胡宗宪被倒严斗士们,视为必须除之后快的眼中钉、肉中刺,很快蜚声四起,质疑和非议迅速抬头,使他身上的不世功绩逐渐黯淡。胡宗宪也黯然下野,淡出了人们的视野。

但数年之后的伪造圣旨案爆发,将他又一次推上了风口浪尖,其个人命运和名誉,也如惊涛骇浪般急剧沉浮……先是被东厂逮捕、押赴进京受审,遭到士林的一致口诛笔伐;而后在山东离奇受审、饱受折磨而亡,沈阁老千里赴京为其喊冤,见其遗容后心痛吐血,这一切都引起了士林和民间的巨大的同情……中国人素来有‘死者为大’、对亡者‘叙功不论过’的传统,更何况是个有功于社稷、又被东厂和奸佞小人联手折磨致死的国士?舆论很快调转潮头,对胡宗宪功绩的肯定、和遭遇的同情,占据了绝对上风!

不过也一直存在着不和谐的声音,毕竟那些合谋迫害胡宗宪的人,那些信奉‘立功是小,失节事大’的道德之士,还有自以为看准风向的投机分子,都不愿看到胡宗宪登上神探,仍要不遗余力的继续抹黑他。

一个事实是,就在胡宗宪死讯传来至今的四十天里,通政司便收到了七十多封、三十多人次对他的弹劾揭发,虽然被隆庆皇帝留中不发,但还是通过各种渠道,传得沸沸扬扬。

人们都说,得亏这次都察院深陷是非,那些御史们没脸吭声,剩下六科给事中孤掌难鸣,否则对于胡宗宪的褒贬扬抑,肯定又是一场轩然大波,绝不会像现在这样一边倒的。

现在皇帝命议定胡宗宪的哀荣和谥号,这自然表示皇帝准备宽宥他的罪过,给予其对肯定和补偿。但并不意味着,关于胡宗宪的是非争论可以就此结束……因为大明对官员谥号,虽然名义上是由礼部命翰林院,听取众议后议定,再由皇帝授予。但实际上,因为对奏章的票拟权在内阁手中,而没有极特殊情况,皇帝是不会驳回自己辅臣的决定,所以给一个什么样的谥号,甚至给不给谥号,还在两说。

至于哀荣、封荫之类的也是如此,权力实际在内阁手里,或者明确说,是在徐阁老手中……而徐阁老又是通过倒严上台的,对胡宗宪的态度也一直很鲜明,甚至被认为是其一系列悲剧的幕后主使。所以到底会是个什么结果,官员们一边议论,一边拭目以待。

比较主流的看法是,可能最后会出于中庸之道,对半胡宗宪的功过,给他一个有褒有贬的谥号,这样既不算违背了圣意,也能为徐阁老接受。

即使到此时,百官还是抱着那种看法……圣意虽然难违,但皇帝毕竟还是要听徐阁老的!这就是徐阁老多年以来,一砖一瓦积攒起来的恐怖威望。

然而百官最津津乐道的,还是那内阁食堂中传出的阵阵哭声。简单的素材经过加工,传得有鼻子有眼,更神奇的是,甚至与真相都相去不远……

《太祖实录》不是什么机密文件,至少翰林院的那些才子们,都能倒背如流。所以大清早的徐阶要和沈默喝酒,自然会让他们联想到那个经典段子,于是故事由此引申……他们说,沈默是状元之才,《太祖实录》他不知已经读了多少遍,都烂熟在肚子里了。看到酒杯时,早就想起了太祖那两句话:‘金杯共汝饮,白刃不相饶’!

这是要逼着沈默表态了,沈默当然吓坏了,当即跪地磕头不止,问:‘学生到底什么地方得罪老师?’

‘老夫放弃两个大员,已经足以给你交代了。’徐阁老说:‘你却仍抓着案子不放,让那海刚峰像疯狗一样乱咬人,你到底存的什么心?莫非要把老夫的人一网打尽,你好取而代之?’

此等诛心之言,当然惹得沈默涕泪横流,磕头请老徐原谅。然后先是检讨了最近一段时间的不冷静行为,后来又发毒誓、又作保证,表示会让案子大事化小、小事化了,这才取得了徐相的谅解。

此外坊间还有传闻,说徐阶对沈默其实是连敲带拉,先用‘美酒白刃’吓唬他一通,然后师生再抱头痛哭一场,便和好如初了。这不是官员们希望故事有个圆满的结局,而是他们都看出来,徐阁老另两位学生这次是黄泥巴掉到裤裆里,反正不是屎也是屎了,就算幸运地躲过这一劫,但也抽了牌子,怎么再问鼎首辅的宝座?

所以徐阶不可能再把沈默怎样,总得留个全须全尾的弟子以备将来吧?

官员们之所以能猜得八九不离十,其实道理很简单,因为他们都相信,以徐阁老的声望地位,那是顺者昌、逆者亡,连皇帝都得让三分。所以在他面前,沈阁老是龙也得盘着,是虎也得卧着,就算把天下理都占全了,也不敢造徐阁老的反。

所谓‘树的影、人的名’,这就是徐阁老的威望所致。威望这东西,看似无形无相,但积累到一定程度,却可无敌于天下。王莽养望二十年,便可蹿汉代之而几乎无人反对;王安石养望二十年,一通变法把国家折腾的鸡飞狗跳、官吏要上吊,也没人敢跟他对着干,这就是声望到了一定程度后的威力。

而徐阶最大倚仗,不是门生故吏满天下、不是凭《嘉靖遗诏》收拢的人心,也不是手里的宰相权柄,而是他自身的威望。这强大的威望,让所有敌人不敢与他正面对抗,让人坚信他是无敌的,哪怕对手是皇帝,也奈何他不得。

只有认识到徐阶的强大威望,才能理解沈默为何在确立场面大优的情况下,仍然不敢轻举妄动,而是继续坚持苦情路线不动摇。就是因为他知道,一旦爆发正面冲突,在徐阶的威望下,自己的优势会像沸汤泼雪一样,顷刻化为乌有。

这不是危言耸听,他面对的是自己的老师,而且是强大不可战胜的帝国宰相,除了少数铁杆之外,没有会支持他、所有人都会离他而去。最后这场战役,只能变成他一个人的战斗,结局自然注定。

还是那个‘黔驴技穷’的故事,面对着强大的敌人,贸然出招都无异于自取灭亡……这从沈默决定,要把徐阶拉下马的那天起,他对此保持着清醒的认识。

然而沈默和徐阶积怨已久,胡宗宪事件便是印染炸药桶的导火索,当欺师灭祖的疯狂念头占据支配地位后,他就必须要做到这一点……不然怎么配得上杨博那句‘最理智的疯子’的评语?

所谓‘最理智的疯子’,就是要用最理智的行动,实现最疯狂的念头。对于沈默来说,‘如何击败徐阶’这道大题,他已经在心中反复验算过无数遍了,早就有了一整套屠龙之计!

我承认,你徐阁老真的无敌天下……但你毕竟不是半神之身的皇帝,你一样有自己的弱点!

你的弱点就是太强了!已经在不知不觉中,超过当今这个君主专制社会的规则允许……这大明朝,只有一片天,是皇帝而不是你徐阶。就算乌云再密,遮天蔽日,要想云开雾散,只不过是一阵风的是。

风从何来,那句京师官场谚语说得明白——‘宫里的风、内阁的云’,这才是这八个字的真谛所在,只是看起来,随着‘龙卷风’嘉靖皇帝白日飞升后,大家都不把这层意思当回事了……

‘日中则移、月盈则缺’的道理谁都懂,谁都知道徐阁老总有谢幕的那一天。可日中离日暮还有半天,月盈到月缺还有半月,而且有干到八十五岁才退休的严阁老在前,才六十五岁、且又精通养生的徐阁老,在大家看来,再干个十年八年的,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。所以大家都挤在徐阶这片云下祈雨,暂时没多少人,拿隆庆皇帝这阵风当回事儿。

若是心中还存着些敬畏,做臣子岂敢在私下称自己的君主为‘小蜜蜂’?

当然大家都不把皇帝当回事儿,自有大家的道理,因为与堪称龙卷风的先帝相比,当今隆庆皇帝的风量,大概就是个春风拂面的水平……而且似乎从登上皇位的那天起,他就意识到了,自己的才能不能胜任治国的重任,若要胡乱插手,肯定是越帮越忙、越搞越乱,所以还是把国家大事交给大臣,自己专心过好小日子就行了。

柔弱之主,庸人之资,又有自知之明……这就是隆庆朝的大臣们,对自己皇帝的评价。所以大家都相信,指望这位皇帝大发神威,将笼罩在自己头顶上的徐阁老解决掉的可能性,不比亲自揣把刀,拦在徐阶上朝路上,伺机行刺的成功率大多少。

然而沈默不这样看,作为与隆庆关系密切的大臣,他更加了解这位皇帝。其实隆庆一点不笨,甚至可以说是大智若愚,只是这种智慧有些过于庸俗了……仔细研究领导以及未来领导,是每个公务人员必修的基本功课,沈默前世二十九岁就能不靠拼爹提为副处,靠的就是对这门功课的深湛造诣……说起来这也是一种庸俗智慧,但要比隆庆那种高一个层次,大概就是小市民和小干部的差距吧!

研究隆庆皇帝性格的养成,自然要研究他的成长经历,这个悲催的皇子,一直深受父皇的猜忌和提防,从来也没享受过父爱,这一点在他成年后,转嫁在高拱身上,‘视拱若父’可不是随便说说的。

因为皇帝对他故意漠视,剥夺了他自幼享受皇室教育的机会,甚至一直到十多岁,才在高拱的教导下,开始读书识字……受教育晚,导致隆庆的智力开发太晚,接受知识慢,甚至反映都要比常人慢一些。但对隆庆更为严重的影响,还不是这个,而是无法使他养成一个好的后天性格。

性格分先天和后天,其实还是后天的占主导地位,而后天的性格,又是在童年养成的。像正德和嘉靖两位先帝,如果你考虑到他们独生子的身份,就不难理解这对堂兄弟的荒诞行为。隆庆远没有他爹和他大爷那么幸运,号称‘有父还不如无父,有母等于无母,有兄弟也不如无兄弟’。他不仅没有享受到父爱,还被剥夺了他的母爱,兄弟之间也没有亲情,所以隆庆对感情的渴望,以及内心深处的不安全感,都和孤儿十分相似。通常孤儿会走向两个极端,或是变得极为刚强,极为追求成功,以求克服心中的不安全感;或是被不安全感彻底俘虏,变得柔弱不堪,没有奋进的动力。

当高拱来到隆庆身边时,当时还是裕王的朱载垕,性格已经完全成型。江山易改、本性难移,哪怕是至刚至阳的高肃卿,也只能让他感到温暖,不会变得偏激,但想要改变他的性格,是不可能的了。

当你了解了这个皇帝的性格形成后,再回过头来审视他,就会明白他耽于享乐的背后,其实是在逃避责任……一是没有动力去履行作为皇帝的义务,二是对自己始终缺乏信心,不敢承担治理国家的责任。然而对国事撒手不管的同时,那种藏在心底的不安全感却也开始膨胀了。

尤其是在高拱被赶走以后,那种失牯般的痛苦,尤其加重了隆庆的不安全感。加之言官们仗着徐阶的庇护、通过对高拱的驱逐,认定他与先帝不同,是个软弱可欺的货色。自此愈发百无忌惮,凡事都要与他一争。

这些争论,有一部分是合理的进谏,例如约束宦官专权、谏止太监内操等;然而更多的,是对皇帝私生活的干涉。比如,禁止他去裕邸怀旧,禁止他去京郊散心游玩,怀疑皇帝有借机游幸的意图,而禁止其去泰山拜祭等等,大有恨不得把皇帝圈养起来的势头。甚至,连宫闱私事也要拿到大庭广众下议一议,让皇帝丢尽了脸。

而徐阶对言官的偏袒,也渐渐失去原则,他甚至不惜以对抗皇帝,来维护言官利益。今年七月,皇帝下旨内阁,拟对科道进行考察。官员正直无私且称职者自不会畏惧考核,这原非过分要求,但徐阶却为了保护言官而谏止了皇帝。

正是这些鸡毛蒜皮、甚至无理取闹的小事,逐渐消磨了皇帝的耐心,让他产生被控制的强烈恐惧,极大加剧心中的不安全感。这样说是有依据的……九月,因内官重开皇店事,科道再次议论蜂起,徐阶一如既往地代表内阁表示支持。科道言论每每过激,皇帝不堪承受,发手谕抱怨内阁,言辞间极尽委屈:‘这么一点事情,言官也说我不是,你们内阁也说我不是,你们到底想要怎样?’

徐阶当然会为皇帝的情绪变化而伤神,然而已经昏了头的言官们,却因此更认定皇帝是软弱可欺的,愈发的变本加厉、无事生非,完全以攻击皇帝,为博取名声的捷径了。

屡被借题发挥地攻击,皇帝其实已经达到了忍耐的极点了,然而想要他忍无可忍无须再忍。并不是量变引起质变那么简单……作为一名知道国事为重的皇帝,他不会因为个人好恶,而影响到国家的正常运转。他甚至可以为了大局着想,而宁肯委屈自己。从放弃挽留高拱,到一次次忍气吞声,其中固然有性格柔弱顺从的原因,但又何尝不是一名成熟的君主,所应有的理智与风度呢?

想让这样一个优柔寡断、缺少男人味的皇帝,下定决心和控制朝堂的权臣决裂,实在是件看似简单,实则难如上青天的事情。但他是沈默唯一的胜机,如果他始终不敢说不的话,那沈默也只能收拾行囊回家了。

自始至终,沈默一直在做两件事,一是促使皇帝下定决心倒徐,另一件是,保住自己的名声,不要落个欺师灭祖,万人唾弃的下场。这两件事又是一件事,便是不断妖魔化徐老师。

至于如何做到,其实王寅早就教给沈默了,那就是‘上善若水’!天下柔弱莫过于水者,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,此乃柔德。想要以弱胜强,只有这以柔克刚一途。所以沈默自始至终,都秉承着‘示之以弱、不争是争’的原则,制定的计划一环扣一环,一步步推进的都很顺利,引得徐阶一步步入彀,时至今日,已经无法抽身了。

现在生旦净末丑,已经全在后台就位,就等那天一到,真正的大戏便要开锣了!

然而在开场之前,他却不得不面对一个人的怒火,如果不能把这位仁兄安抚好,肯定会被他砸了场子,这场戏也就不用上演了。

那就是闻听他有意将胡宗宪案大事化小、小事化了之后,拉着杨豫树来内阁,找他要个说法的海瑞海刚峰……

沈默本就一宿没合眼,原本打算吃完早饭便眯一会儿,然而他前后已经好几个月没回来办公,等待他签署的公文早就堆积如山,其中火烧眉毛、又急又紧的也不在少数。

强打着精神忙碌了大半天,连中午饭都是在房里吃的,沈默终于支撑不住,把围着自己的那些催命鬼撵走,什么都不管,也要先睡一觉再说。

谁知躺下后,脑子却还像走马灯的转个不停,这种疲乏之极却又亢奋难眠的感觉,实在不是人受的。沈默翻来覆去好半天,才渐渐迷糊过去。

迷迷糊糊中,他听到外面有人争吵,烦躁的嘟囔一句,便将被子蒙住头,把噪音隔绝,继续补他的觉。

睡是睡着了,但终究是在上班时间,两刻钟后,他便醒了过来,把蒙头的被子拉开,就看到两个身穿绯袍的官员,坐在对面的椅子上……沈默当时就愣了神。

看到他醒了,两个官员站起身,一起施礼道:“参见中堂……”其中一个三品官,还一脸歉意道:“实在太唐突了,中堂恕罪。”而另一个四品官,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,丝毫没有愧疚的意思。

所谓‘中堂’,就是坐在大堂中间的意思,这个称呼唐代便有,是宰相的敬称。到了本朝,自然归大学士享用,不过也不是乱叫的,一般只有大学士督某部部务的时候,这个部门的官员,才会这样称呼他,其余的部门,还是叫‘阁老’、或者‘某相’的。

沈默是分管军事和刑事的大学士,这两位是大理寺的正副堂官,称他中堂,一点错都没有。

当值的书办此刻也在屋里,跪在地上道:“阁老恕罪,这两人直往里闯,小人挡不住……”沈默凌晨入宫觐见,然后便来了内阁,所以并没有带自己的家人,而是让内阁的书办服侍。

“这人你能拦得住?”沈默看看别来无恙的海刚峰,掀开被窝坐起身道:“为什么不禀报?”

“您说天塌下来也不能打扰……”书办小声道:“而且小人听您,好久才睡着的。”

“这次就算了,下次记得禀报。”沈默心说,是睡个觉重要,还是俺的形象重要?只是没法跟那书吏言说,只能装作大度道:“出去吧!”

待书办退出去,沈默也站起身来,穿上鞋道:“条件简陋,让你们见笑了。”他睡觉的值房,是里外两间。沈默发扬风格,把里间让给了年长的陈以勤住,自己住在外间,一进门就看得到床……原本也无妨,反正他会客办公都在正厅,这里只是个睡觉的地方。只是没想到,海瑞竟能闯进来,这才稍显狼狈。

杨豫树和海瑞也是第一次见到大学士的值房,对这里的简陋程度大感意外,原本心目中那么高高在上的内阁大学士,办公场所竟如此克己清苦,使他们心中的怨气稍减,退到外面去等沈默梳洗完毕。

须臾,恢复了体面的沈阁老,披着黑貂皮的大氅出来,伸手肃客道:“会客室里坐。”内阁有数间装修典雅的净室,供大学士们会晤各部官员所用,沈默便带两人,来到了中间最大的一间。请两人坐下后,书办上了茶,沈默便让他退出去,把门关好。

“二位联袂而来,不知有何贵干?”沈默端起茶盏、呷一口茶问道。

“请问中堂,何时继续问案?”海瑞早就在等待中耗尽了耐性,一开口便直取中军道。

“急什么?昨天刚审完了孟冲和滕祥,”沈默淡淡道:“总得给我点时间,再给你弄人去过堂吧!”

听他有拖延的意思,杨豫树也焦急道:“敢问中堂,我们昨日呈上去的口供,皇上看了吗?”

“看了。”沈默点头道。

“圣心……什么意见?”这下连海瑞也屏息静气,等他答复。

“皇上对你们的成绩评价很高,”沈默先是答非所问,然后以一种平淡的语气,通知两人道:“你二人能不避权贵、实心办差,颇有劳绩。回去后,尽快将此案具结呈报朝廷,内阁会论功叙奖的。”

“案子才审了外围,”海瑞的脸当时就拉下来。杨豫树轻轻拉他袖子,示意他不要冲动,海瑞却毫不变色道:“哪里来的劳绩,又凭什么功奖?”

内阁会客厅中,面对着海瑞的质问,沈默沉默许久,才答道:“你们二位的差事已经办完了,下面该抓谁、该查谁,是内阁的事情。不在其位、不谋其政,二位就不要操这个心了。”

“好一个不在其位、不谋其政。”海瑞瞪着眼睛,难以置信道:“那请问在其位者,又准备如何谋其政?”

“……”沈默表情微微不悦道:“你这是对上官应有的态度吗?”

“我海瑞没中过进士,更没进过翰林院,不懂你们这些科甲官的规矩!”海瑞也是动了气,他早知道办这个案子,肯定阻力重重。但本以为,至少沈默是会支持自己的……尤其在取得了那么重要的突破后,身为苦主的沈阁老,本应该直捣黄龙,将那些祸国巨蠹都揪出来。谁知沈默竟在此局面大优之际,却借机与对方求和,把天理国法抛诸脑后,这比发现李春芳、张居正是幕后主使,更让他难以接受。直接硬顶道:“但我知道,上谕叫我来审办钦案,我管的都是圣旨叫我管的事,案子查不清楚,我是绝对不会罢休的!”

“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!”沈默眉头紧锁道:“上谕有变,现在不让你过问这个案子,这总没话说了吧!”

“那也是有人蒙蔽圣听!”海瑞怒气勃发道:“圣口一开,从来都是金科玉律!怎么到了本朝,就能朝令夕改了,也太不把国法当回事儿了吧?!”

“中堂海涵,这海瑞是个南蛮,上来那股拧劲儿,九头牛都拉不住。”见海瑞吵上了,杨豫树使劲扯他一把,起身向沈默赔礼道:“他不是有意顶撞大人,只是过于认真而已。”

“不用替他担心。”沈默忍住气,苦笑一声道:“你才跟他共事几个月,我给他当了好几年的上司,能不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

听沈默这样说,杨豫树稍稍放下心来,讪讪坐回位子上。

“大人说起从前,”海瑞有些动情道:“下官不禁想起,当年那个只身单手敢擎天的沈大人,当年您为了一个魏老汉,就敢支持下官跟徐家斗,”说着无比痛心道:“怎么现在官越做越大,胆子却越来越小了呢……”

“……”沈默被他说红了脸,轻咳一声道:“圣人云‘治大国如烹小鲜’,有些事你们做不了主,我也做不了主,只能服从而已。”

“难道在大人眼里,一个师生名分,竟比国法天理还重?”海瑞终于忍不住诛心道:“还是说你自己也有不干净的地方,怕查来查去,连自己也露了馅?!”

“越说越不像话了!”沈默脸上一阵青红皂白,一拍桌子起身道:“海刚峰,不要以为咱们有交情,我就不会治你的不敬之罪!再敢信口雌黄,就请立刻出去,内阁不是胡说八道的地方!”

“好好好……”海瑞也毫不相让的起身,回瞪着沈默道:“两榜进士,取得原是乡愿,连堂堂大学士都不例外!”说着对杨豫树道:“我看错人了,他们分明是一丘之貉,可笑我还信誓旦旦对你说,沈阁老必不会这样。殊不知不变成甘草,当不成国老!今天的沈阁老,已经不是当初的沈大人了,连累大人跟我白跑一趟。”说完看都不再看沈默一眼,便拂袖离去。

“中堂见谅,中堂见谅……”见沈默站在那里,已经气得浑身发抖了,杨豫树哪敢独自承受他的怒火,草草朝他拱拱手,便逃也似的追出去了。

海瑞脚下生风,走得极快,杨豫树一路小跑,才在长安街上追上,拉住他道:“你这个蛮子……却又准备去闯什么祸?”

“我们的上司都已经向人家投诚,”海瑞看看他,冷冷道:“就凭我个四品少卿,还有什么祸可闯?”

“那就好,那就好。”杨豫树是真担心,他一上来脾气,又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儿来。便轻叹一声道:“你也不能怪沈阁老,难道他不想将那些人除之后快?肯定比你我更想,只是无能为力,不得不打落牙往肚里咽罢了。”

“是啊!他这个苦主都能忍了,”海瑞冷笑道:“我们何必皇帝不急太监急?”说完朝着杨豫树深深一躬道:“杨大人,虽然相处不长,但这几个月,海瑞作为属下,给你屡添烦扰,所作所为也多有牵累……今后再也不会了。”

“刚峰兄,我还是那句话,你虽然是我的下属,却也是我最佩服的人!”杨豫树听出他的心灰,不由喟叹一声道:“我也不愿和他们同流合污,只能独善其身,咱们回去把大理寺管好,平一个冤狱是一个,不再掺和这些是是非非就是。”

“要让大人失望了,我是不会回去了。有这样的内阁在,我们做什么都是徒劳,我今晚就写辞呈……”海瑞那张瘦削的面孔上,满是疲惫和失望:“母老女幼,远在天涯海角,我实在放心不下。家里那几亩薄田也该回去种些稻子了……”说完便朝杨豫树深深一躬,毅然决然的离去了。

望着他离去的背影,杨豫树感觉自己的胸膛,快要被满腔的愤懑挤炸了。

海瑞在内阁大闹一场,文渊阁所有人都听到了。所以当沈阁老从会客室走出来,所有人看他的眼神中,都透着同情甚至可怜……不禁暗暗道:‘沈阁老真是忍常人不能忍啊!要是我这样里外受气,早就憋屈疯了……’

不理会众人的目光,沈默回到正厅,徐阶和张居正在处理公务。他一进来,徐阁老便投去关切的目光,道:“发生什么事情了?”

“打扰到师相了……”沈默朝徐阶行礼道:“来了个野人砸场子,现已经回去了。”

徐阶当然知道,来的是胡宗宪案的两个审问官,看来沈默已经跟他们摊牌,结果不欢而散。徐阁老心下大定,一脸歉意道:“你受委屈了……”

“无妨,大局为重,我不会跟个野人一般见识。”沈默显得有些心灰,愣愣坐在那里。一下午都心不在焉,和下官谈话答非所问,处理公务也是错误频出。最后徐阶都不忍心看下去,闻声道:“状态不好,就先回去吧!这里有我和太岳,明天陈阁老也回来了,你放心在家歇着就是。”

那边张居正也出声附和。

“让师相费心了,太岳兄费心了……”沈默想一想,觉着确实撑不住,便起身告辞道:“学生告退……”

徐阶缓缓点头,看着他离去的身影,目光回到张居正身上,道:“这一关算是过去了,你以后好自为之。”

张居正诺诺应下,心中却大不以为然道:‘如果是我,岂肯如此善罢甘休?难道沈默能那么天真,让你一个画饼就打发了?’但他昨天一夜静思,知道自己现在就如被网住的野兽,越挣扎就会被网得越紧。若非今天皇帝出面相保,这次肯定是在劫难逃了……便愈加打定主意,要抽身事外、韬光养晦,一切等有了实力再说。

师生俩说完便各自想着心事,大厅里陷入了沉默。

“感谢海瑞!”回到家里,见到两位幕友,沈默第一句就是:“彻底帮我洗清了干系,接下来咱们便坐在台下,等大戏开锣吧……”

日子一天天过去,转眼进了腊月,随着天气越来越冷,胡宗宪一案的热度,也越来越低。

在京官们看来,海瑞大闹文渊阁,沈阁老重新回家养病,这一切无不预示着,轰动一时的胡宗宪案,要渐渐落下了帷幕……对于这个大事化小、小事化了的结局,说实话,朝野上下并不意外。胳膊再强、拗不过大腿,沈阁老毕竟还得在徐阁老面前低头……

只是在不出意料之余,百官士大夫的心里,也不禁一阵阵起腻……以势压人,强奸国法,徐阁老现在的所作所为,和当初的严嵩又有什么区别?

这时又发生了一件轰动性事件——那就是负责胡宗宪案的大理少卿、那位大名鼎鼎的海瑞海刚峰,竟然上疏请辞了。当然这也不能完全说意外,因为换成谁,在冒着极大风险,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,把一桩惊天大案查了个通透。结果却被上峰束之高阁,不闻不问,心里肯定不会好受,何况是刚烈的海刚峰呢?

但海瑞岂是好相与的?那是看皇帝不顺眼了,都敢骂个狗血喷头的大神……说起来,隆庆朝言官给皇帝挑毛病,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在模仿海瑞,希望也能像他那样出名,只是这些人专拣软柿子捏,还只敢敲边鼓,不过是画虎不成反类犬罢了。

现在海瑞便用实际行动,给那些欺软怕硬的言官,好好上了一课。他的那封《告养病奏》,那里是什么辞呈,分明就是骂尽当朝高官的弹章!被好事者称为,天下第二疏,与他的‘天下第一疏’遥遥相对。奇文必须共赏之:

在奏疏中,海瑞先说‘衰病不能供职、恳恩曲赐归田、以延残喘事’云云,谁不知道这个南蛮子精力过人,能连续办公数月而不休,这样的人若算‘衰病’,那满朝文武怕都得进棺材了。

当然这只是个由头,海瑞真正要说的话在后头,且看他是如何说的:

“臣以举人之身,得皇上不次超擢,竟也绯袍加身,官居四品,圣恩广大无可报矣。臣广东琼山县人,琼山万里京师,微臣忠悃无日可达,唯有披肝沥胆,为陛下言人之不敢言:今天下诸臣病入膏肓矣!是何病也?二字乡愿矣!其不论国法、只知人情;无有君臣,只讲师生;不顾公器,只言私利!故皇上虽有锐然望治之心,群臣绝无毅然当事之念!只知勾心斗角、争名夺利!一时互为掣肘,一时又沆瀣一气,而又动自诿曰:‘时势然则、哲人通变。’朝风无耻若斯,何人再顾黎庶?国俗民风,日就颓敝矣!”

“皇上若求图治,必先刷新吏治,敕令阁部大小臣工,不得如前虚应故事,不得因循官场旧习!命其杜绝敷衍、严谨姑且、事必认真!所谓‘九分之真,一分放过,不谓之真’。况半真半假者乎?此则,阁部臣之志定,而言官之是非公矣阁部臣如不以臣言为然,自以徇人为是,是庸臣也!是不以尧舜之道事皇上者也!宰相奉行台谏风旨,多议论、少成功!遂阶宋室不竞之祸!我皇上何赖焉?”

“胡铨之告孝宗曰:‘诗云:勿听妇人之言。’今举朝之士皆妇人!也皇上勿听之可也,宗社幸甚,愚臣幸甚!”

行家一出手,便知道有没有!要知道,在这个唾沫与板砖横飞的年代,骂人想要骂出新意是不容易的。何况海瑞连皇帝都骂过了,在大家看来,已经达到了骂人的顶峰,再骂其他人也没啥意思了。然而海瑞再次用行动证明了他骂人的天赋,他这次采取的是‘普遍打击,重点强化’的策略。

不仅把‘庸臣’沈默和‘宰相’徐阶骂得狗血喷头,还创造了,与‘嘉靖嘉靖,家家净也’新的经典骂语——‘举朝之士,皆妇人也’!一句话把满朝文武全骂进去了!

这一句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!要知道,在这个年代,骂别人是‘妇人’,比骂尽祖宗十八代还狠,于是满朝哗然一片,然而奇怪的是,却没有人出面反击……

究其原因,不过心虚二字而已,无言以对,夫复何言?

作者感言

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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