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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87章 三公槐下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2479 2021-10-18 14:35:30

听了徐阶的话,吴太监这个狂晕啊!皇上就是恨死海瑞,也不可能明说动刑啊!

说起来也真是奇妙,一般官员上书,骂骂尚书阁老的,便要吃嘉靖一顿棒子了,偏偏自个被海瑞骂了,却没法理直气壮的廷杖了。

吴太监知道这道理,哪敢去傻乎乎的请示皇帝,除非他想找刺激了。

审讯来审讯去,一直在原地兜圈子,其实早就进入了僵局。这时候外面天色已经全黑,差役们点起了灯笼,徐阶道:“天色不早了,皇上还等着复旨呢,咱们今天就到这儿,改日再审吧!”

众官员早就巴不得了,闻言纷纷起身行礼,便开始噼里啪啦的收拾东西,就怕吴太监又节外生枝。

其实吴太监也知道,再审下去也没什么戏了,但今天这一遭……真他妈的憋气啊!遂起身跺跺脚,尖声道:“圣意是彻查此案,下次审讯不能只问表面,要深挖,把藏在里面的东西挖出来!”说完充满怨念地看看海瑞登上囚车,气呼呼地离开了。

一直泥塑似地坐在那的锦衣卫指挥使朱大,这时伸个懒腰起来,揉揉眼道:“完事儿了?”感情他在那儿睡着了。

众大人无奈地点点头,镇抚司的大头子便团团拱手道:“回见吧各位。”说完也带人离去了。

这时徐阶也起身,在随员簇拥下,往后堂去了。其余堂官都紧紧跟上。

到了后堂,自有属员端了热水,绞了毛巾请阁老并诸位大人洗脸。

洗漱过后,众人席上就坐,厨房端上饭菜,黄光升坐东,请阁老和众大人用一餐便饭。

饭菜不错,色香俱全,却没人能吃得下去,众人心里愁肠满腹,不知这样下去如何结案。

“阁老,以后该怎么审。”朱衡仗着和徐阶关系铁,代表众人问道:“什么时候是个头?”

“车到山前必有路。”徐阶淡淡说一句,便端起饭碗道:“现在吃饭是正办。”

众人面面相觑,只好把满腹的疑问就着饭菜吞下去。

回到镇抚司,朱大便径直来到沈默住的院子,哥儿几个都在等他吃饭。

坐下喝一大碗酒,他将今日的情形讲了一遍,然后问沈默道:“后面我要是再睡,皇上会不会发飙啊?”

沈默轻轻摇头道:“不会了,这种审讯都不会再有了。”审一万次都没有意义,何必多费功夫?

“那皇上会不会发飙?”朱大道:“我看诸位大人的表现,很难让皇上满意呢。”

“这个就不知道了,估计会换一种形式吧!”沈默突然一阵庆幸,也幸亏自己被关在诏狱,不然肯定像众位大员一样,左右都为难、里外不是人呢。

“呵呵!不替别人操心了。”朱大端起酒杯道:“咱们爷们将来还没着落呢,哪能管那么多。”此话一出,席间的气氛顿时冷了三分。朱大觉着有些过意不去,自罚一杯道:“不该说这扫兴的。”

“但说无妨。”沈默微微笑道:“我知道你们其实心里担心,既担心我,也担心自己。”

众人虽未应声,却都默默点头。

“都把心放到肚子里。”沈默淡淡一笑道:“不会像你们想象那样的。”

“嘿嘿!”既然说开了,朱大也不隐瞒了,喝口闷酒道:“大都督在世时,常说一句话,叫‘一朝天子一朝臣’,其实咱们锦衣卫的人,哪能比得上做大臣的长久?”说着苦笑一声道:“说这话自己都觉着贪心不足了。大都督去了快五年了,按说咱们这些人,应该全都卷铺盖滚蛋了,现在还能照顾照顾大人,坐在一起喝酒,自己都不敢相信。”

众人默然,朱大说的是大实话。按说陆炳一死,他们十三太保的日子就该到头了,皇上会派信任的皇亲国戚来统领锦衣卫,当然更大可能,是交给东厂统领,无论哪种可能,他们被清洗的命运都是一定的。

然而因为种种原因,他们的生活还依然照旧……一来,陆炳死的突然,皇帝事后的处理更是蹊跷,不仅对凶手遮遮掩掩,还特别照顾陆炳的两个儿子,似乎要做些补偿似的;二者,东厂本来就被锦衣卫压得喘不动气,本以为陆炳死了,终于能翻身,谁知却牵扯进严世蕃叛乱,反而先遭到了大清洗,结果元气大伤,到现在恢复不过来;第三,锦衣卫的机构暗线遍布全国,破旧立新不是只换个指挥使那么简单,还需要一整套忠心于皇帝的班子,这些人互相监督、跟皇帝多头汇报,才能保证新班子仍然忠于皇帝,否则就有效忠私人的危险。这些年嘉靖一直卧病,根本没精力重新打造一张特务网,无奈之下,皇帝只能避免风险,沿用旧人,至少这些人忠心和能力没问题,不用担心他们变节。

但不需要太敏锐的目光,就能看出不可能永远这样下去,皇帝沉疴难去,不愿折腾也是正常;然而新君即位之后呢?还不是要换上自己人?而他们这些老家伙,知道的秘密太多,很可能连光荣退休都是奢望……

看着众人担忧的表情,沈默觉着得提振一下士气了,轻轻拍一下桌子道:“我那老师兄在世时,就在为那一天布局,虽然他去得突然,但已经做好了七七八八……这些年我又继续筹谋,依然为的是那一天。”

听了沈默的话,众太保瞪大眼睛道:“难道还有一线生机?”

“大有生机。”沈默笑眯了眼道:“哥儿几个信我的,将来那一天,不是结束,而是开始,一番好大的事业等着大家呢!”

若是别人说这话,他们肯定是不信的,但这偏偏是从不打诳语的沈默口中说出,就由不得他们不信了。便心痒难耐的追问起来,沈默却守口如瓶,笑而不语。被逼得紧了,就道:“不能说,说了就不灵了。”

众太保虽然好奇死了,但唯恐这法子不灵,只好忍住不问。不过无论如何,心中的阴霾算是去了。众人心说,就让‘老叔祖’动脑子去吧!反正咱们加一块,也不如他一个人好使。

与镇抚司的欢声笑语截然相反,西苑圣寿宫中,却是愁云惨淡。

嘉靖一动不动的靠在躺椅上,一只脚穿着履,一只脚光着踩在地上,脚边是撕得破碎、揉成纸团地问案记录。

所有宫人都瑟缩地跪在地上,显然刚刚经受了雷霆之怒。

嘉靖的双眼通红通红,却不是因为嗑药;而是纯粹因为生气,众宫人都以为他是被海瑞气得,却不知他更生气徐阶等人的反应——阳为审讯,实则庇佑!阴怀叵测!其心可诛!

偏生那吴太监,还跪在一边哭哭啼啼,讲述自己如何受辱,那些人如何不把皇帝放在眼里,明里暗里袒护海瑞的种种……尤其点出了那两个主事,还有朱衡的名字,就连徐阶,也被他狠说一顿,说他不愿得罪人,不为君父解忧,一味和稀泥、耍滑头。

这真是火上浇油,把嘉靖气得五内俱焚。

那边的马森和黄锦,虽然越听越是心惊胆战,但两人刚被嘉靖拾掇了,哪敢再出声帮腔?只能暗暗祷告……前者愿不要再牵扯到裕王,后者却纯粹希望能息事宁人。

“朕就说过……”待那吴太监哭诉完了,嘉靖语带浓重怨念道:“一个小小的郎中,怎么可能平白上这道疏?”说到这里,皇帝又升起一股力量,咬牙切齿道:“有奸党!要谋朝篡位!要逼死朕呐……”说着目光阴寒地望着马森道:“你的王爷这些天有什么动静?”

马森直感觉凉风飕飕往脖颈里灌,叩首连连道:“主子明鉴,奴婢心里只有主子,没有王爷。”

“说得再好听有什么用?”嘉靖仰面道:“回答朕……”

“回答什么……哦……”马森半晌才反应过来道:“自从上了乞罪奏疏后,裕王便关闭宫门,整个王府不许人出入,就连吃喝都是府中自备的,没有一只苍蝇飞进飞出。”

“是这样吗?”嘉靖不信他,又看向吴太监道。

吴太监作死也不敢诽谤裕王呐,点头连连道:“奴婢的眼线把四门都盯紧了,确实没人进出。”

“算他聪明……”嘉靖闷哼一声,低声道:“还真是滴水不漏……”大小官员们回护海瑞的原因,是当皇帝永远想不明白,也不敢去想的。他非认为是有阴谋反动小集体,但确实是没有,所以上哪里去找蛛丝马迹?

“这是要跟朕斗法啊!”感受到强烈的挑战,老迈的嘉靖豪气顿生,两眼一眯,却没有精光闪出,而是一片灰败,但他自己不觉着,仍然架势十足道:“朕应战就是了!”

吴太监觉着这是个争取圣眷的好时候,顿时激动起来道:“干脆由奴才动刑,就是钢筋铁骨也能化成绕指柔!”

“凭你?”嘉靖不屑地瞥他一眼,轻蔑道:“让人家羞辱成这样,还不自量力!”

吴太监碰了一鼻子灰,老实地低下头。

嘉靖的目光越过几个太监,望向漆黑的天幕道:“朕活了一个甲子,当皇帝四十五年,乃本朝享国第一,什么阵势没见过?那一年,杨慎带着二百多人,到左顺门跪哭太祖高皇帝,不比今日这阵仗厉害多了?结果怎么样,还不是被朕打得落花流水,永世不得翻身!”想到往事,皇帝一脸享受。却没意识到,只有垂垂老矣之人,才会总把往事挂在嘴边,因为他们没有能力再去拼搏,所以只能靠缅怀昔日的荣光度日。

“那……”吴太监又兴奋起来道:“把他们都抓进诏狱去,奴婢有办法让他们招供!”他确实年轻,有进取心,看到黄锦、马森都被打压,便想趁机往上爬,所以整个人都像打了鸡血。

“放屁。”嘉靖的回答依旧很干脆,冷冷道:“没见他们跟朕别上劲了吗?不把他们的精气神打下去,他们就永远不服气……按下葫芦瓢起来,除非把他们统统抓了!”

“那就统统抓起来。”吴太监小声道。

“你给朕治理江山呐?!”嘉靖吹胡子瞪眼道。

吴太监真想说‘好啊’,可惜还没彻底昏头,硬生生咽回肚里去了。

“你就少说两句吧!”马森看到吴太监糗大了,便适时出声道:“没有金刚钻、别揽瓷器活。”

“你有办法?”吴太监小声道。

“我……也没有。”马森缩缩脖子道:“但主子肯定有,咱们听着就是了。”

看着这帮不争气的奴才,嘉靖心中有些后悔,他向来自信,认为独力便可对抗群臣,把太监当成端茶倒水的奴婢,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们。加之前朝的太监们闹得太不像话,所以他一直重重打压这些没根的男人,身边伺候的也尽量选直人、笨人。尤其是陈洪事发之后,他更是将那些心机深沉、狡猾多端的太监赶出宫去。

当他衰老无力,虎老架不住群狼,需要帮手的时候,才发现身边只剩下一帮端茶倒水的蠢材……‘人呐,什么时候都不要太自信了。’嘉靖暗暗自嘲道:‘一个篱笆三个桩、一个好汉三个帮。古人诚不欺我呐……’

但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,想现培养也来不及,嘉靖只能自力更生了,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……当众太监以为皇帝是不是累得困着了?却听他幽幽道:“《韩非子》上有个故事说……楚人有鬻盾与矛,誉其盾曰:‘吾盾之坚,物莫能陷也。’又誉其矛曰:‘吾矛之利,于物无不陷也。’你们说,他的盾真不能破吗?”

“以子之矛、攻彼之盾。”马森轻声道:“就能破了。”

“还不纯是废物。”嘉靖微微睁开眼道:“那个海瑞不是大义凛然、辩才无碍吗?朕想起个磨嘴皮子的地方……国子监里不是每个月都有辩论大会吗?”

“是,叫什么三公槐辩论,影响挺大的。”马森小声道。

“就然他上那去辩,朕就让他辩个痛快!”嘉靖大声道:“朕倒要看看光天化日之下,那些阳奉阴违、心怀不轨的东西,怎么再袒护他!”

“皇上,这样不妥吧……”黄锦虽然直,但不傻,直觉事情闹得越大,就越不可收拾。

但嘉靖不这样看,他自信满满道:“自汉武帝罢黜百家、独尊儒术,至今已经两千年了,忠孝二字已早就刻在读书人的脑子里,三纲五常才是世人尊奉的美德!”说着面色狰狞道:“而不是无君无父的辱骂君上,这种恶行,放在哪个朝代,都是要被唾弃!被千刀万剐的!”他坚持认为海瑞上书是阴谋,是身边人背叛了自己,但天下人、天下那些榆木脑袋的读书人不会,是的,绝对不会!

见皇帝一意孤行,黄锦缩了缩鼻子,保留了意见。只听嘉靖接着自言自语道:“一小撮阴谋分子,就能代表民意吗?朕是天子,是至高无上的君父,岂是你们三言两语就能否定的!那些饱读圣人之言的书呆子不会同意!天下人也不会同意的!”说着嘶声发号施令道:“传旨,命李春芳召集翰林院、国子监、詹事府里那些吃闲饭的商议好了对策……”想一想觉着不保险,万一朝中官员也被收买了呢?嘉靖又补充道:“现在就把告示贴出来,请天下有志忠君之士,一起来批判那个畜生!把他骂朕的话,一个字一个字,批碎了!批臭了!全都塞回那畜生嘴里!”

三个太监赶紧应旨,又听皇帝用最后的力气道:“还有,把那两个家伙抓起来,他们是那畜生的同党!”

“哪两个?”吴太监迷糊道。

“刑部那俩主事。”马森真鄙视他,皇上就派这种人去,能镇得住才怪了。

“是……”吴太监彻底老实了。其实心里觉着很不过瘾,捡软柿子捏有啥意思?要抓就把‘一黄一红’抓起来,那才够劲儿嘛!

皇帝发作完了,就沉沉睡去。伺候着嘉靖睡着了,黄锦和马森蹑手蹑脚出来。

自从马森阴了黄锦一把,两人就一直不说话了,但今天心情激荡,需要有人交流一下……当然马森也是借机补救一下关系,压低声音黄锦问:“哥,你说这事儿靠谱么?我怎么觉着悬呢?”

黄锦看看他,真是不想理会,但也实在憋不住道:“我也是……”

本朝确实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,但始终并未扼杀人们的思想活力,只要你愿意,可以自由的讲学、出版、结社、集会,宣扬自己的思想,虽然如果太过惊世骇俗、对社会纲常的冲击过大,还是会遭到或明或暗的抵制甚至迫害。但这种反对极少来自皇权,大多只发自于思想界的对手,以及因为这些对手本身就是官员,而带来的行政打压。

对这种异己,本朝上下无疑是宽容的,并不会穷追猛打,更不会赶尽杀绝,‘文人动口不动手’、‘做人留一线、日后好相见’,这已是约定俗成的规则。所以仁宣以来,国朝鲜有因成为思想异端被害的学者,跟政坛上的你死我活对比十分鲜明。

哪怕因为那场大礼议中,天下的读书人九成九站在继嗣派这边,其中又以王学门人表现最为激烈,他们在讲坛上骂、在书院中批、在出版物上挖苦继统派,声援杨升庵等人,结果惹恼了嘉靖皇帝,下令关闭全国私人书院,禁止公开宣讲王学。但也没有出动厂卫大肆抓人、大兴文字狱之类,诛杀株连更是没有……就连那继统派头子杨升庵,也不过是任其在昆明醉生梦死,就是偷偷跑回四川老家,也睁一眼闭一眼而已。并没有伤到读书人的元气。

这种现象可能有两方面原因促成,一者,从本朝往前看,中国历史上的王朝兴替,原因种种,但总逃不出民生、军事、政治几个层面,却从未因思想的冲击,导致皇权统治动摇。百无一用是书生,汉族的皇帝们不认为读书人之间的事儿,有什么危害性,自然也就没有钳制学术思想的意识。

二来,本朝理学盛行,读书人以名节自励,讲求修、齐、治、平之道,将个人的成功与对国家的贡献统一起来,自然深受统治者的欢迎。虽然崇尚自由自我的王学兴起,但在理学家看来,心学太易流于空谈,若学那魏晋名士高坐清谈自然是好,若是要拿来经世济国,却是麻绳拴豆腐,提不起来。

目前最为人熟知的三公槐辩论,也恰恰证明了这点……每次辩论会人山人海,声势浩大,却都把精力放在诸如‘人本性之善恶’、‘圣人有心无心’、‘何谓仁之体’之类,一些玄之又玄的问题上,就是辩出花来,又能有什么结果呢?偏偏却辩者如痴如狂,听者如梦如醉,全都投入的不得了。

像这种越扯越淡的辩论会,既能彰显京都的学术气氛、又吸引天下的读书人汇聚京城,朝廷当然支持了。而且其会址设在北京国子监,本身就给人一种权威的印象,加之京城那些闲得蛋疼的翰林词臣,极其热衷投入这种辩论……因为在三公槐论坛上雄辩一场,若能大杀四方,便可名震京城;就算赢不了,只要表现精彩,也能混个脸熟不是。

这年头,冗官多职位少,能有前钱二途的职位更少,不搏出位靠排队,等到花儿谢了也排不上。

再者,北京城也确实需要这样一个高端的论坛,来抗衡江南那些著名的书院、文会,不然堂堂帝都,被鄙视为文化沙漠,没有丝毫学术地位,这是京中那么多自命不凡的进士老爷、翰林相公们,实在无法接受的。

结果三公槐辩论诞生伊始,便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,只用了短短五年时间,就成为了北方唯一可与江南抗衡的学术中心,人人都以登上这个论坛,一展辩才为荣,甚至有许多南方的学者,专程千里迢迢赶过来,就为了和京城的文人们一较雄长,这在以前是无法想象的……在三公槐论坛诞生之前,人们只把京城当成大明的政治中心,至于其它方面,可从没放在眼里。

三公槐的影响力是如此之大,就连深居九重的嘉靖帝也如雷贯耳。他对当年文人们誓死捍卫正统的表现,印象十分深刻,相信自己稳定统治了几十年,这些死抱着圣人之言的读书人,也会像当年维护他大爷一样,清一色站在自己这边。

因为我是皇帝,是君父,是纲常之首,是大明的正统,是那些读书人唯一的选择!

所以他要把海瑞放到三公槐,让天下的读书人来批判他,就不相信所有人都是他的同党!

当然为了万无一失,嘉靖还命礼部右侍郎、詹事府詹事兼翰林学士李春芳前头,汇集在京的所有词臣翰林、文墨之官,一起开会研究,到时候如何驳斥海瑞的每一句话,如何把他批得体无完肤……当然皇帝不会承认是自己指使,这一切都是群臣看到君父受辱,感同身受的自发行为。

看了李春芳初步整上来的方案,皇帝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,他相信这次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了。于是下令将原定本月底的三公槐辩论再推迟一个月,好让更多的知名学者,能够赶到京城来参加。为什么如此郑重呢?因为嘉靖知道,海瑞造成的影响已经十分恶劣,而且他认为那个反对他的小集团,势力十分的强大,必须、只能、唯有通过一次声势浩大地批判,才能将局面彻底扭转过来,继而粉碎一切图谋不轨者。

为此,他愿意等,当然前提是龙体还能坚持……好在有李时珍这个大国手在,一时倒也崩不了。

皇帝如此重视,辩驳对象又是千古第一人海瑞,这次三公槐辩论的火爆程度可想而知。从二月底开始,各地高手陆续涌向京城,到了三月份,各大流派的代表全部到齐。翻开预备出席论坛的名册,你会看到什么文坛盟主、诗坛领袖、学派巨头、理学名家之类的,全都是响当当的人物,占了大明朝文化界的半壁江山。当然这些人全都上台开战,那就成打群架了,到时候还是少数人过招,多数人看热闹。

那些大腕们最多也就是支支招、点点评啥的,一般不会上台参战。这也可以理解,毕竟都是成名成家的大人物,赢了失身份,输了更丢人,这买卖横竖不划算。

不过也不绝对,说不定谁就能把他们激得上台开骂,那观众们值回票价,挑战者就名扬四海,日后为士林津津乐道,也算一段佳话不是。

但这都是以往的经验,这次其实有很大的不同,首先,这次的题目一点不空不淡,反而无比的敏感禁忌,如果马上召开,速战速决还好,可能凭着强大的思想惯性,结果不会意外。可皇帝为求效果最佳,硬生生拖后了一个月,结果好多人提前抵京。这么多知识分子凑在一起,必然要交流切磋,三公槐辩论的题目,当然是他们谈论最多的。

茶馆中、酒肆里、青楼上、海子边,到处都有学者们高谈阔论的声音,真理越辩越明,渐渐地,许多人的思想起了变化,甚至触及到一些从前都不敢想的地方。

对皇帝来说,这都是失控的隐患,但他的健康状况极糟,被海瑞气得卧病不起,整日昏昏沉沉,直到春暖花开才好转,却也忽略了那些夹杂在情报中的惊世骇俗,使这场辩论得以顺利召开……

“真想能在现场啊!”今天是三公槐辩论的日子,依然软禁中的沈默,发出了这样的感想。

“呵呵……”朱五苦笑道:“大人,这个真办不到。”

“我知道,我知道。”沈默朝他笑笑道:“只是觉着这样的历史时刻,真应该亲眼见见,亲耳听听啊!”

“看记录也是一样的。”朱十三安慰他道:“咱们有五个书记员在现场,保准一段都漏不了……录完一段就给您送回来,新鲜热辣着呢。”

“这还差不多。”沈默罕见的抱怨起明朝的落后来,心说,要是有个卫星电视,不就什么都结了吗?

朱十三不太理解沈默的反应,他还从没见大人为一件事这样的挠心挠肺呢,心说不就是一场辩论会吗?有那么吸引人吗?在他看来,还不如粉子胡同里,一场胡姬的肚皮舞表演更有吸引力。

这就叫‘夏虫不可以语冰’,他不会理解沈默多么珍重这个天赐良机。其实在整个海瑞上书的前后,沈默或明或暗做了许多工作,完全违背了王寅所定的方针,甚至违背了做人的原则,将一个个盟友、追随者,推到危险的境地,甚至……将自己也搭上了。

付出这么大代价,所谋自然非小——他只为一件事,那就是强化海瑞上书的效果,将其从海瑞一个人的道德成功,转变为触动整个社会思想变迁的导火索。

这转变是个无比困难的过程,要进行浩大繁复的工程。沈默早就设计好了,调动自己掌握的舆论力量,发动一场‘君臣之道’的大讨论,三公槐自然是战场之一,还有东南的出版物、书院、上海新开办的报纸,所有能利用的手段,都将被发动起来,强行做一次思想的开启。

这样做的坏处显而易见,他一直刻意隐藏的软实力,很可能彻底暴露出来……因为计划太庞大,刻意的痕迹不可能抹去。那些真正的敌人只要抓住蛛丝马迹,就能顺藤摸瓜找到主使,等待他的,必然是迎头痛击,甚至是毁灭性的打击。

归根结底,他目前的实力还不足以使用这柄利刃,就像小孩耍大刀,很容易伤到自己。最稳妥的办法,是等小孩长成大人,再操这柄刀来耍。但他的目标太远大,远大到渺茫,如果老是安全第一,追求稳妥的话,可能忙活一辈子都忙不到点上去,被历史毫不费力的湮没。

这世上有条真理,风险越大收益越高。人生本来就是一场赌博,不可能永远都让你打必胜之仗的,到了关键时刻,该冒险就一定不能犹豫。所以沈默早就下定了决心,要推出筹码去搏一把。

谁知老天垂怜,嘉靖竟然想他之所想,急他之所急,主动张罗着要开一场批判大会。皇帝主动去做的效果,比他能用所有手段加一块,还要强之百倍……当然前提是,辩论的过程和结果,是自己想要的。

所以一得知三公槐辩论的消息,沈默便马上取消了原定计划,暗命王寅、沈明臣、郑若曾等人,并联络徐渭、王畿、季本等人,让他们以个人的名义,邀请有志一同的名士学者前来助阵,纵使不主动出战,也得给本方的辩手喝彩叫好吧!

这下王寅等人的工作了可大了……沈默在牢里,毕竟只能掌握个大方向。具体如何帮衬海瑞,如何应对可能的被动局面,乃至谁出场助拳,套路如何,这都是反复推敲过的。好在二月底,造人成功的徐文长,终于回到了京城;与他同行的还有郑若曾和王畿。王老先生不顾八十高龄,还在尽力出谋划策,其他人又怎好意思不绞尽脑汁,把方案做到尽善尽美呢?

今天就是出结果的日子了,甭管之前准备的再充分,沈默仍是满心的惴惴不安。这时天空中响起悦耳的鸽哨声,他抬起头,看到一队白鸽从头顶飞过,真想变成它们中的一员啊……

天空中自由飞翔的鸽子,越过镇抚司高高的围墙,飞到国子监,落在三公槐上休憩,一边梳理着羽毛,一边歪头向下看去。

论坛就建在三公槐下,因为经常要举行辩论,三公槐前的大片空地,已经改成了一个三丈见方的讲坛,讲台三尺高,汉白玉铺就,上有香炉、蒲团,望之肃穆高雅,此刻空无一人。

台下摆满了一排排的坐垫,就连北面三公槐底下,也都设上座位,密密麻麻的足有七八百个位子。

因为这个辩论是在国子监内,自然不是想来就能来的,想坐在台下,需要通过三种途径,最上等的,是被国子监的一个委员会主动邀请过来,当然都是些大师大腕才有这个荣幸,而且三公槐下,人人平等,甭管你是蟒袍玉带,还是王公贵族,只要在学术上不给力,都入不了委员会的法眼。

所以那些名流贵族之类的,为免自取其辱,只能对此敬而远之了。

这受邀的嘉宾特别多,质量也特别高,荟萃了大明朝的文化精英,翻开名单一看——欧阳德、王畿、黄佐、魏良弼、罗汝芳、李渭、王世贞、朱载堉……端得是星光熠熠。

第二种,是自己到国子监报名的,平时不管士农工商,都能领到门票,但这次论坛的热度太高、但座位有限。所以门槛提高了许多,一些平时够资格被邀请的,也只能走申请一途,许多地方的学界领袖,在京官员,都在此列。

第三种,是国子监的太学生,都有资格来旁听,但这次座位有限,他们只能站在外围着了。

其实还有很多人,不是通过这三种方式进来的,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。毕竟想进来观看的大有人在,门票就成了可居的奇货。国子监虽乃庄严的学术机构,但里面的官吏可都是人,拿门票换点银子补贴下家用,完全可以理解。

据说这样的门票,在市面上已经被炒到五百两银子一张,还有价无市。

现在距离嘉宾入场,还有一点功夫,国子监的太学生抓紧最后的时间,将会场的茶水、坐垫布置到位。能在这种场合端茶倒水,还能在边上旁听,他们感觉无比幸福,尤其是一个望之十五六的年轻人,脸上的笑容比阳光还灿烂。

“邹尔瞻,别傻乐了,”看到自己的同窗,一直咧着嘴傻笑,一个相貌老成的年轻人轻声道:“有点出息好不好。”另一个面容俊俏的年轻人,也凑过来笑道:“是啊!尔瞻,口水都流出来了。”

那叫尔瞻的,赶紧抬手去擦嘴巴,才发现自己被骗了,苦笑道:“梦白老弟,你又耍我。”

“是你老不长记性。”那叫梦白的笑眯了眼道:“看人家叔时就从来不上当……”话音未落,便听那叫叔时的小声道:“司业大人来了……”

“赵南星!邹元标!顾宪成!你们三个嘀咕什么呢!”还是被司业大人看到,愠怒道:“要肃静庄严,再不长记性,就统统回房思过去。”

若是不能看这场,三人会郁闷死的,赵南星赶紧陪着笑司业道:“不敢了,不敢了。”两人赶紧跟着行礼。

好在司业只是吓唬他们一下,转身就走了。三人挤眉弄眼,扮个鬼脸,赶紧分头忙碌去了。

辰时一到,国子监二门缓缓打开,赞礼官高唱道:“请嘉宾入场……”

国子监祭酒徐渭,亲自引着王畿、魏良弼等贵宾,率先步入会场,在上首的一排紫色坐垫上坐下了。

然后宾客们鱼贯而入,在太学生们的引导下,在各自的座位上坐好。

这些宾客都坐定后,会场坐满了七成,只剩面对着讲坛的五排座椅、一共百十个位子全都空着。大家都知道,这是留给什么人的……

辰时一刻,门口出现了礼部左侍郎、詹事府詹事李春芳的身形,他没有穿大红的官袍,而是一身便服,头戴黑纱帽、身穿深色直裰,神情肃穆地走进了会场。他的身后,是礼部、詹事府、翰林院的文学之臣。这些人同样没穿官服、表情严肃,仿佛谁都欠他们八百吊钱似的,亦步亦趋地跟在李春芳后面,把那些空着的坐垫坐满了。

官员们进完之后,厂卫特务也进来了,不过这些人没有往里走,而是在门口、场边待着,明里是记录辩论,暗里肯定也有监视之意。

原本会场的气氛还算轻松,有些久别重逢的老友,还在小声的寒暄着,但当这些人进来后,一下子就肃静了,众人看到特务就腻味,于是都不吱声了,气氛十分的压抑。

辰时二刻,徐渭站起身来,走到讲坛上,清清嗓子,对抬下人道:“诸位应当知道,我朝出了件耸人听闻的咄咄怪事。”也不看众人的反应,顿一顿,他接着道:“有一名叫海瑞的户部郎中,狂犬吠日、辱骂君父,是可忍……那个,孰不可忍。皇上坦荡,将他的奏疏明发阅看,结果朝野上下、群情激奋,都纷纷上书批驳此等狂谬之言。”又顿一下,他慢条斯理道:“其实按照他的罪名,千刀万剐了都是应该的,可皇上仁慈,即使要惩罚,也得让他心服口服,故而呢,决定用咱们三公槐的论坛,给那海瑞一个认清错误的机会,待会儿他上台,诸公可以畅所欲言,告诉他错在哪里,以正人心、靖浮言。”一番本应义愤填膺的讲话,被他说得支离破碎,一点感觉都没有。

“不大会讲话,大家包涵。”徐渭不好意思的笑笑。朝着北面那排值房招招手,道:“带上来吧!”

一间偏房的门打开了,走出两个身形矫健的番子,两人反握着腰刀,警惕地望着前方。

尔后戴着镣铐的海瑞才出现在众人眼前。今天因为是大场合,所以提刑司没给他戴那套‘金步摇’,只戴着普通的手铐脚镣而已;还给他梳了头、洗了脸、净了面,套上了一件干净的葛麻长袍。

只是在现场诸位‘腹有诗书气自华’的读书人眼中,这人虽然看着还算精神,却是一副土头土脑的样子,既不像他们想像中那个胆大包天的疯癫模样,也没有什么英雄气概气概,不禁有些失望。

海瑞身后还有两个番子,四个人‘护送’着他缓缓步入会场,海瑞神态平静、目不斜视,走到讲坛前,便听徐渭道:“上来吧!”他便踏着台阶,往讲坛上走去。铁链拖拉在地上,发出哗啦啦的声音……显然提刑司的人接受教训,给他戴了一副够长的脚镣,免得再为怎么上台阶打官司。

待海瑞站定,徐渭指着个蒲团道:“在这里跪下吧!”

海瑞点点头,便跪坐在上面,深色坦然地望着台下的一众文人、文官。

徐渭看看李春芳,皮笑肉不笑道:“李大人,您请吧!”说完不待他回答,便下了台,坐回自己的位子。

李春芳是嘉靖二十六年的状元,极为聪明,懂得为臣之道,人也很忠厚。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,被皇帝强派了这个苦差事的,无可奈何,只好开腔道:“海瑞,你的本子我们诸位同僚看过数遍,深以为大谬大差矣,故而同僚齐聚于此,要跟你好好论一论。”

“悉听尊便。”海瑞淡淡道。

“诸位谁先来?”李春芳身为主将,当然不能身先士卒了。

“下官,詹事府胡清安,有话问海瑞。”一个安排好的马前卒出声道:“我观你的《治安疏》,又有个名称叫《直言天下第一疏》,圣人云,吾有三德,曰慈、曰俭、曰不敢为天下先,你何德何能,称自己为天下第一呢!”开篇先让海瑞自认老二,从气势上压倒他。

“你没看过我的《治安疏》。”海瑞沉声道:“我在奏疏中说的很清楚。君者,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。责任至重,可称天下第一人。而奏疏的目的,乃是不为悦,不过计,披肝胆为陛下直言,当然可称为言天下第一事,故而叫当《直言天下第一事疏》,只是不知胡大人为何把个‘事’字吃了。”

人群中发出一阵轻微的哄笑,那胡清安脸上有些挂不住道:“我当然看过数遍,每次看都触目惊心,需要强忍不适,若非今日处斯文之地,我定要上前笞你一顿!须知夫道本者,三纲四维也!而君乃纲维之首,夫君臣之义,与天无极,其实尊卑上下云尔,自有伦纪以来,皆未有如此干纪狂诞之说!且不论你的内容如何,单这份伦理灭绝之大不敬,就合该降雷把你殛了!”

“若明君之过就是大不敬,”海瑞睥他一眼道:“难道百官都要逢君之恶?”

“君有何过?需要你狂犬吠日?”胡清安沉声道。

“我的奏疏里已经写得很清楚了。”海瑞垂下眼睑道:“不需多言。”

“很多人没看过。”胡清安被他的态度激怒了,喝道:“你既然敢写,难道不敢说吗?”

“有何不敢?”海瑞冷笑道:“陛下二十年不上朝,荒废政事,一意修玄,亲尽奸佞、疏远贤臣。导致大明权佞当国,青词庇奸,内不修政治,外难御强敌!而士大夫欲为天下苍生尽兼济之责而无门可循!结果国事蜩螳,如汤如沸,灾害接连、盘剥无度,兵戈四起、叛乱频仍,大好河山、哀鸿遍野!难道还称不上个‘过’字吗!”

“有道是夏虫不可言冰,”胡清安大声道:“你海瑞生在荒蛮之地,进京也不过半年而已,天颜未曾得见,圣训无缘聆听。又怎知陛下荒废政事了呢?”

“敢问上次朝会是哪一年?”海瑞淡淡道。

“不上朝就不视政了吗?”这时又一个官员大声质问道:“皇上废寝忘食批阅奏章、不分白昼的垂询内阁,就不算是勤政吗?”顿一顿又道:“说你无知还不信,知道大明两京一十三省,每日要送来多少奏疏文件吗?要堆上满满一屋子!若是拿到早朝上议,恐怕一天的事情,一个月也论不完。再说早朝兴师动众,程序冗长、缺乏效率……这些你都不懂,说了也白说……”所以说,想要把海瑞给驳倒,还得靠读书人,这些人最擅长的就是辩论,刁钻阴损的手段炉火纯青,一个不留神,就要被‘技术性击倒’。

海瑞知道,今天三法司无一堂官在场,来的官员都是文苑理学之臣,可见就是要驳倒自己,让天下人都知道,他海瑞是错的!眼见对方的锋刃抵近心脏,他沉着的应对道:“不上朝,就无法亲近群臣,只垂询内阁中一二人。有道是兼听则明、偏信则暗。且不说容易被奸臣蒙蔽,就算是管仲、萧何那样的贤臣,也不可能全知全对。天设君王治理万方,而君王只一人、力有不逮,故设朝廷百官佐之——内阁资政议政、九卿总领大事,百职官员分掌职事,抚按科道加以纠正肃清。圣上则持大纲、稽治要而责成之。劳于求贤,逸于任用。如日月星辰,运转自如,则四时六气,各得其序,民物熙浃,薰为太和!今君王不近百官,是置六部为虚设,视九卿为小吏。独日高悬,星月无光,时气颠倒、乾坤混乱,社稷黎民焉能不受其害?”

他的铿锵之言,激荡人心,许多人暗暗喝彩,但也有些人暗暗心惊,喝彩者只为他针砭时弊、直斥乱象,心惊者却因为听懂了他的真意……

那边的文官方阵却不能被他压住,一个官员霍然起身道:“大胆海瑞,孕于荒蛮,自大无知,愚昧可笑!粗读几本经书,便敢妄言天道!安知大道无形,高居九重,治乱吉凶,各有其时?!须知这天下是有势运的,有时候旱魃作祟,便赤地千里,妖人降世、则蛊惑愚民,这都是天定的劫数,坚持度过后则又有一番时运!又怎能将国事的艰难,全归罪于皇上呢!”

三公槐北面是一排值房,被提刑司的番子严密包围着……海瑞就是从这里被带出来的。在其正堂之中,一个老人靠坐在一顶遮盖严实的软舆上,三月底的北京,天气已经十分暖和,他却穿着厚厚的棉布大衫,外面还罩着一件青色的袍子,显得病弱不堪。

如果李春芳进来一看,肯定要大吃一惊,然后三叩九拜的,因为这老人正是嘉靖,他太在意这场辩论了,虽然病重,却无论如何都要亲临现场,听一听天下的读书人,是怎样议论自己。

所以今天一早,圣驾便秘密出宫,混在押送海瑞的队伍中,来到了国子监。不过他没见海瑞,一来没那个力气,二来也怕会忍不住杀了他。

虽然到了现场,皇帝没法坐视,只能躺着听,听得分外认真,还露出深思的表情。其实他最关心的,还是文臣们能不能帮自己,把海瑞给辩倒了。所以见他们步步为营、寸土必争,嘉靖的心情也十分紧张,见海瑞果然没有上次地从容,皇帝老怀甚慰。听到外面的官员,说‘不能把所有的问题,都归罪于皇上’时,他终于笑了起来,问道:“说话的是谁?”

马森赶紧看看,然后小声道:“不认识……”

“回头弄明白了……”嘉靖无奈道,便不再理他,专心听讲。

这时那人见得势,乘胜追击道:“再说就算是开朝会时,说话的不还是寥寥几人?大部分人只能带着耳朵听吗?”他们抓住海瑞‘二十年不上朝’和‘荒政怠政’之间的逻辑错误,穷追猛打道:“圣天子垂拱而治,掌大纲、明赏罚,用严刑重赏来督促百官,使人人明白职责,各司其职,便可达使朝堂正常运转,达到治理天下的目的!”

言至此,很多人都觉着词臣们的论辩很完美了,海瑞很可能再反驳。

但他们都低估了海刚峰的战斗力,敌人越强,他也越猛。见已经被逼到墙角,他冷笑一声道:“如果真是明赏罚,那皇上就该自罚!”

“大胆!”“放肆!”词臣们高声喝道:“狂悖!”“就凭这一句,便定你死罪!”

一时间讨伐声四起,却没有把海瑞的声音压住,他愤怒道:“难道崇信斋醮就没有害处吗?就不该受到责罚吗?倒要看看你们怎么颠倒黑白!”

众词臣没法回答他,谁敢说崇信斋醮没有害处,那不成睁着眼说瞎话了?真成佞幸了?

见他一句话把手下问得熄了火,李春芳知道该自己出马了,便缓缓道:“崇信道教,只是皇上的个人爱好,做臣子的不该穷追不放。你却总把目光放在陛下的私事上,这就是失了为臣之道。”顿一顿,又道:“你的奏疏我看过数遍,看你对汉文帝很赞赏啊!”

“三代以降,汉文帝堪称贤君。”海瑞道。

“可汉文帝也信道教、喜欢斋醮,甚至用黄老之术治国。”李春芳道:“按照你师法先贤的理论,皇上也信道家,崇尚无为之治,应该正遂了你的意才对,为何要厚古薄今,盛赞汉文,却诋毁当今呢?”

“李大人言不由衷。”海瑞沉声道:“我的奏疏中说得分明,汉文帝弃孔孟而尊黄老,崇尚无为而治,因此有优游退逊之短,怠废政务之弊。但仍然称得上是贤君,因为他犹有亲民近民之美、慈恕恭俭之德,以百姓之心为心,与民休养生息,才有了史上第一个承平治世。”顿一顿,他声音冷酷道:“当今皇上处处以文景自诩,二十年不上朝美其名曰无为而治。但两者是一回事儿吗?无为而治不是不作为,而是不扰民、不虐民、也不许各级官吏扰民虐民,任民众安居乐业!”

“文帝虽然也崇信道教,但他只是自己修炼打坐而已,断不敢奢侈浪费,连一座宫观都不舍得修。而当今皇上修道设醮,却挥金如土、大兴土木,视国库如私产,以天下为家业!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,无一举与民休养生息。上行下效,从朝廷到省府州县的官员,更是将百姓视为鱼肉,尽情盘剥,难道这就是我大明朝的无为而治?难道这就是我大明朝的承平治世吗?”

“难道你要说,当今比不了汉文帝?”一个阴险的声音响起。

海瑞情绪正激昂着,想也不想便答道:“不如汉文帝多矣!”

场中一下安静起来,虽然方才辩得激烈,但只是纠缠于皇帝某些行为的对错,现在海瑞却直接把嘉靖整个人否定了,这性质就严重大了。

海瑞也知道自己授人以柄了,索性把心中憋了许久的愤懑发泄出来,大声说道:“请问诸位驳我的大人,难道你们看不到天下之病何在吗?为何不与我一起劝谏皇上,重新振作,反而在这里拼命的为皇上文过饰非,某非你们想让皇上留下千秋骂名吗?!”

词臣们一个个面红耳赤,只能用大声吆喝,来掩盖心虚:“此人丧心病狂,不要跟他多费口舌了!”“竟敢公然辱骂皇上,真是该死!”“无君无父的畜生啊!”一时间骂声从那些斯文之官口中喷出,竟要把海瑞淹没了。

台下的徐渭微微皱眉,想要维持一下秩序,谁知此时东北角突然响起一声长啸:“噫嘻……以众凌寡太不厚道,海刚峰,我来助你!”竟把所有人的声音一下镇住。

众人循声望去,便见个身穿道袍,头戴斗笠,脚踏草鞋之人,飘然上了讲坛。

“这人是谁?”许多人交头接耳问道。但国子监众人却都认识他,低呼道:“你上去干啥!”

徐渭见了那人,便继续老神在在起来。因为真正的辩论宗师登场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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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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