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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33章 中隐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0342 2021-10-18 14:35:37

上海地处江南水乡,但城市外貌与近邻的苏州等地迥异。它没有水城普遍的河浜网布,巷弄曲折。这是因为在建城时考虑到,一来可以使城区平整,易于规划。二来,因为饮城中喝水、易于生病,故而官府下了大力气填平城内的大小河浜。在千顷土地上规划出了路、街、坊等大小道路数百条,构建了这座城市的框架。

几十年来,伴随着上海城的腾飞,人口也从最初的几万人,激增到十几万、几十万,并在几年前突破了百万。随着民居的不断增加,又出现了数不清的里、弄,将原先经纬交错的整齐框架,变成了细密繁复的蜘蛛罗网。大路连着小街、大街横穿小路、街上有坊、弄中有里、弄通里、里通街、街通路……在小小的弄里走着,走至弄尽头,疑似无路,但往尽头处;左或右一转,又有大道在不远处。外面人初来乍到,是要被弄得稀里胡涂、七荤八素的。

秦雷的新住处,在城南广福寺附近的槐树巷中。那吕志原本看中的,是露香园一带的寓所,那一带有着众多的官府衙署、道观寺庙、私家园林、大小商铺、酒店茶楼,环境和卫生都是最好的,生活便利而惬意,当然,前提是你得消费得起。不过在吕志看来,能住得起宁波号的豪华舱的,肯定不差这点钱。

但秦雷的保镖明白自己主人的心意,执意选了这一地处城中、闹中取静的民居。第二天一早,两人带着秦氏父子来槐树巷看房子。房东也一时到了,见租房的是位体面的大爷,自然感觉称心,打开院门请秦雷父子进去。

爷俩进去一看,这所小院甚合心意。一进门是一个横长的天井,两侧是左右厢房,正对面是长窗落地的客堂间,会客、宴请之处。客堂两侧为次间,后面有通往二层楼的木扶梯,再往后是后天井,其进深仅及前天井的一半,有水井一口。后天井后面为单层斜坡的附屋,作厨房、杂屋和储藏室。整座住宅前后各有出入口,前面由天井围墙、厢房山墙组成,以石料作门框,配以黑漆厚木门扇;后围墙与前围墙大致同高,围成一个近乎封闭的空间。所以虽处闹市,却仍有一点高墙深院、闹中取静的好处。最难得是前院有一株槐树,甚是茂盛,夏季浓荫半院,一张小桌几把竹椅,吃饭纳凉两得其便;而且后院靠厨房那口井,不到一丈深便是清水,不用出门就可以打水了。

房里房外的物件摆设都有九成新,听房东介绍,这个院子是他弟弟购置的房产。没住多久,弟弟全家便移居吕宋,临行前托他把房子租出去。一来,上海的房租高贵,闲着实在浪费,二来,房屋得有个人气,不然很快就会倾颓。

双方你情我愿,买卖自然不难谈成,唯一的分歧在于,秦家父子只想签半年,房主却希望越长越好,一番争论之后,最后签了一年,先付半年房租。拿到合同和汇联号的银票,房东乐颠颠地走了。

吕志将合同上的墨迹吹干,交给纳楚保存,也到了告辞的时候。虽然家里还没开火,前街就有酒楼,沈默让人叫了外卖,请他吃了一桌席,又赏了一张百两的银票,感谢他这两天忙前忙后。

吕志受宠若惊,酒席欣然而就,银票却坚辞不要,他说秦爷初来乍到头难开,上海物价腾贵,这些钱可以顶好一阵子,还是留着细水长流吧!

秦雷笑道:“只管拿着就是,三年五载还穷不着我。”

“那就多谢秦爷了。”吕志不再推辞,高兴的收起来,言语间愈发亲近道:“秦爷日后有事,自然有我家老爷关照,但不是大事儿也不好去麻烦他是吧?您只管让铁山兄弟去找我,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,一般我就能办了。”说着掏出铅笔,在纸上写了自己的住址。

秦雷自然高兴的致谢。吃了一个钟头的酒,吕志便起身告辞,秦雷亲自送到街上才转回。

回到家中,纳楚已经在指挥着两个保镖铁山和马原打水清洗房屋。两个壮小伙子被指使得滴溜乱转,一个把屋里的桌椅板凳都搬出来,一个来到井台边放下辘轳上的桶打水。

看到这一幕,秦雷笑了,挽起袖子道:“要我干什么,娘子只管吩咐。”没了外人,也不必再掩饰,所谓的纳楚,全名叫乌纳楚,正是三娘子的蒙古名字。

“我不是你儿子么,怎么成娘子了?”乌纳楚娇媚的横他一眼,道:“家里没你什么事儿,跟我上街买东西去。”

“啊!日子还长着呢,不急着逛街吧!”秦雷……还是叫他的本命吧!沈默苦着脸道。

“人家留下的被褥铺盖、杯盘碗筷你能用?厨房里空空如也,没有柴米油盐酱醋茶,你准备天天叫外卖啊!”纳楚数落道:“谁让你非要过平常人的日子,没有那么多人让你使唤,只能亲力亲为。”

“都听你的,都听你的。”沈默举手投降道:“我发现你越来越有夫人的风范了。”退一步海阔天空,归隐这一年,他不仅走出了丧父的阴影,还甩掉了一阴沉沉的官场陈腐之气,整个人都轻松洒脱多了。

“那是,姐姐是我的榜样。”纳楚柳眉一挑,得意笑道:“她让我管好老爷,婢子自然勉力而为。”沈默能越活越年轻,当然有火辣辣的三娘子的功劳。

“咳咳,铁山在边上呢……”沈默老脸挂不住道。

“俺啥都没听见。”本名铁战的铁山,提着满满两桶水,飞也似的窜进屋里,竟是一滴都没洒出来。

夫妻两人还是旧时打扮,也不坐车,便走着出了门。虽然纳楚不让人跟着,但铁山怎敢让他俩这么出去,把马原留下看家,自己赶紧跟了出去,只是不敢跟得太紧。

走出弄堂便是喧闹的庙前大街,这是个繁华的集市,花花绿绿、应接不暇的招牌、幌子、商标、广告,宣告着一座座商铺在大街两旁林立,形成一条日夜不息的人流走廊。

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,望着两边既有黛瓦粉墙,红柱飞檐的传统建筑,也有花格窗、排门板、飞檐翘角,花边滴水和马头墙的新式门店,甚至还有巴洛克风格的西洋样式,这些样式各异的建筑融汇在一起,没有丝毫的不和谐。看着这些店铺的招牌,什么春风楼、得意楼、德顺大酒楼,吴家老号生药铺,丁娘子布庄、天宝金器店、同盛发当铺……三百六十行尽会于此。听着嘈嘈杂杂地叫卖声,说笑声,浓重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,让沈默浑身毛孔舒展,舒服的眯起了眼。都记不清是多少年了,自己终于又能走在没有任何表演成分的人群中,这种脚踏实地,比肩接踵的感觉,实在是太养人了。

一到了这繁华的街面上,三娘子便兴奋起来,她忘了自己的初衷,拉着沈默一头撞进丁娘子布庄里,然后……就尴尬了。

因为人家虽然没写明‘男宾勿入’,但满店面都是女客,不免齐刷刷用怪异的目光,看着这两个闯进来的男人。

三娘子才意识到,自己现在是男儿身份,不由欲哭无泪,可这要灰溜溜退出去,岂不更尴尬?好在她素来是有急智的,清哼一声,昂首挺胸道:“看什么看,好像没写男人止步吧?”说着一拉沈默的衣袖道:“爹,你不是说要给我娘买件生日礼品么,怎么不进了?”

沈默体面了半辈子,还没干过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儿呢,以他的经验看,女客们肯定要花容失色,尖叫着慌乱回避,甚至报官都有可能……然而老经验遇到了新情况,短暂的吃惊之后,女客们便大胆地打量起这两个不速之客来。甚至小声评论起来:‘嗯!这个年老的好有味道,还没见过这种老帅哥呢。’‘还是年轻的俊,这眉这眼这脸蛋,若是穿上红妆,就是个绝代佳人……’说着便吃吃笑起来。

热辣辣的目光,让沈默颇有些吃不消,不禁暗暗摇头,心说果然是世风日下,怎么现在的女子都如此不知羞了呢?不过好像也挺有意思,反正现在自己不是自己,索性老夫聊发少年狂吧!便面无表情地跟着三娘子进去了。

见女客们都没有意见,店家自然不会赶人,容貌俏丽的女伙计上前问道:“二位……爷想要点什么?”

“看看。”三娘子的全部心神,完全被眼前的五光十色的纱、罗、绸、缎吸引住了,她摸着一块薄如蝉翼的面料道:“真轻薄啊……”

这一下赞叹,完全是女声,女伙计早就看到她有耳朵眼,一下明白过了,原来这是位花木兰啊!便认真介绍道:“这是杭州蒋氏丝绸庄生产的皓纱,轻薄如纸,内衬以亮色衣衫,效果好极了。”

“这个也很薄。”三娘子摸着另一款面料道。

“这是时下流行的西洋布,它的特点也是在于轻薄和色彩淡素。去年一年一度的金陵花会,秦淮明姝丽三娘用这种料做成轻衫,以退红为里,穿在身上,不减张丽华桂宫霓裳,迎风站立,楚楚动人,飘若仙子,让人惊为天人,这种西洋布也立马身价倍增。不过虽然贵,但好在百搭。衣柜里一定要有一件的。”女伙计不知重复过多少遍这样的说辞,都滚瓜烂熟了。

“买了买了。”三娘子眼也不眨的连连点头,跟早些时候,为了几贯钱与房东斤斤计较的管家婆,实在是判若两人。

一见他这样,店家就知道来了肥羊……哦不,大主顾,便活计支到一边,自己亲自上阵,向三娘子推荐里面的衣料。因为要搭配以明亮的颜色,故而那些布料都是大红、鸦青、甚至明黄色。三娘子倒没什么,一直在边上安静看着的沈默,终于忍不住道:“你这店家,好生大胆。朝廷严格规定,士庶妻不许用‘大红、鸦青、黄色’,违者以僭越论处。你看你这里,有多少违制之色。”

“……”那店家歪头看看沈默,笑道:“这位爷是刚从北京还是从吕宋回来?”

“吕宋,怎么了?”沈默摸不着头脑道。

“怪不得,您应该二三十年没回过了吧!”店家笑道:“您说的那都是老皇历了,老身今年五十七,干了四十年衣料店,要说女人该穿什么,不该穿什么,肯定比您清楚。”说着掉起书袋道:“太祖皇帝规定,男女衣服不得用金绣锦绮丝绫罗,止用绸绢素纱,首饰、钏镯不得用金玉珠翠,止用银,靴不得裁制花样、金钱装饰,违者罪之。’又令民间妇人礼服惟紫,不得金绣,袍衫止紫、绿、桃红及诸浅淡颜色、不许用大红、鸦青、黄色。《大明律》上还有‘服舍违式’条,规定僭用者杖一百,其器物衣饰尽皆充公。我说的对么,这位爷?”

沈默算是领教了上海人的伶牙俐齿,有些无奈的点头道:“想不到,你还如此懂法。”

“不是老身懂法,是但凡入行的,就得背过这几条。”店家笑笑道:“可您仔细看看,这满店面的女客,要是依着老皇历,是不是都得打死?”说着掩口笑道:‘您不会非礼勿视吧!’

“倒不至于。”沈默尴尬的笑笑,转头看看临近的几位女客,果然要不是颜色上违制,就是样式上违制,甚至有人带着一品命妇才能佩戴的明珠步摇……

本朝服饰制度规定之严密,范围之广泛,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。精力过人的太祖皇帝,不厌其烦的规定了每个等级的人该穿什么,而且对僭服者制定了严酷的惩罚措施。他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,而是因为这些繁缛苛刻的规章,建构起了国初等级森严的政治体系,建构起了尊卑有序贵贱分明的社会秩序。

这对维护统治秩序,保持社会稳定有很大的帮助,一直到沈默少年时,他亲眼所见,江浙一带的百姓,还是以营生务本、畏官长、守朴陋为常。妇女以深居不露面妇女,治桑蚕女红为常,珠翠绮罗之事甚少,断不见如此后饰帝服之事,更不会有这么多光天化日,抛头露面的女人。

“你们如此穿着打扮,难道就不怕官府纠察么?”沈默打破沙锅问到底。

“这位官人看着如此体面,怎么直冒傻气,难道官老爷家的太太就不僭服了?”店家咯咯笑起来道:“这都什么年代了,还能只许州官放火,不许百姓点灯?”

“就是,上月碰上知府夫人到广福寺进香。”一个正在看布的女客插话道:“她身上披的那件纹绣,可是绣着凤纹的;头上戴的宝石首饰,件件都是宫里娘娘才能戴的,就连一品命妇也不能用。可她不仅戴给知府老爷看,还大大方方戴出来,给全上海的百姓看。您说知府大人还有什么脸面,管我们穿戴什么?”

“是啊!您这位老官人真是迂不开眼,您到外面瞧瞧,满大街的男男女女,哪个不是争奇斗艳,想怎么穿怎么穿,怎么好看怎么穿,谁管你八百年前的规矩套子?”妇女们笑作一团道。

“真是……僭拟无度,世风日下,世风日下啊!”沈默连连摇头,又引得女客们笑作一团。

虽然满嘴的世风日下,但沈默也没拦着三娘子把‘僭越’的布料买回家。三娘子付了钱,把地址留下,让店里直接送家去,然后便兴冲冲地拉着他出去,准备奔赴下一家。

沈默站在布庄门口的台阶上,放眼人来人往的大街。他多年养成的习惯,走在路上都是目不斜视,所以来得路上也没细看,现在细细打量人们的衣着打扮,真是一部二十一史,不知从何说起……

只见大街上的男子皆高帽大袖,遍身罗绮,妇女则高髻长衣短裳,华服七彩缤纷,甚至连市井贩鬻厮隶走卒,亦多缨帽缃鞋、纱裙细绔……哪里还有什么礼制等级之分?

“想我年少时,江南犹有淳本务实之风,士大夫家居多素练衣、缁布冠。即诸生以文学名者,亦白袍青履游行市中。庶氓之家则用羊肠葛及太仓本色布,此二物价谦而质素,故人人用之,其风俗俭薄如此。”沈默面色复杂地叹口气道:“但看这家店,档次不算太高,出入并非贵妇,店家却谓罗绮不足珍,所售尽是吴绸、宋锦、云缣、驼褐、各种西洋东洋布料。却找不到当年最多的羊肠葛、本色布,问店家才知,以其无人服也,已久不鬻于市矣。”

“眼见穷居负贩之小民,竟也戴方头巾、蹑云头履,行道上者踵相接。而人皆不以为异。在安南看报纸上说,吴中百姓‘不丝帛不衣、不金线不巾、不云头不履。’只以为是杜撰吹嘘之语。现在一看,果然方巾盈路,屠贩奴隶亦有着云履而白领缘者,甚至连白泽、麒麟、飞鱼、坐蟒靡不有之。百姓明知犯禁,竟群相蹈之。见微知著,可知世风如何……”沈默的心情很是复杂,一方面,他看到了社会的变化,人们追求华美的服饰,虽逾制犯禁,不知忌也,应该是他希望看到的。但另一方面,他毕竟读书出仕三十年,要说没有些读书人的优越感,那是骗人的。现在看到百姓不以分制,而以财制,‘民服士人之服,士人服大夫之服’,只要有钱,随便你怎么穿,怎么都没人管。那种优越感顿时大受冲击,自然大感神伤。

见他一脸愤懑,三娘子拉着他的手小声劝慰道:“这不正是你一直以来的期望么。”

“话是如此,但见此礼崩乐坏,总不是个滋味。”沈默尴尬的笑笑,反握一下她的柔荑道:“不用担心,习惯就好了……”这才意识到是在大庭广众之下,连忙抽出手,干咳一声道:“青天白日,斯文斯文。”

三娘子却柔荑遥指。

沈默只见一对男女青年,携手说笑从眼前走过,神态举止、甚是亲昵,旁人亦习以为常,不以为意。

沈默却愤愤道:“这后生,成何体统!想我少时,便是敢同妇人说话的都没有!”也许是今天受的刺激太多,他竟要上前呵斥……

三娘子丁香微吐,俏皮道:“当年不敢,后来也没少香艳!五十步笑百步!”沈默还待上前,三娘子把他的袖牵了,笑道:“你就饶他们五十步吧!”他这才气呼呼的作罢。

见沈默是真郁闷了,三娘子也不再拉着他乱逛,赶着把家里所需的日用品采购一番,一样是先付了帐,再让人送家里去。

回到家里不久,东西便陆续送来了,三娘子指挥着铁山和马原把东西安放到位,沈默也想搭把手,却被她撵到外面喝茶……过去的惨痛经验告诉她,让这位爷帮忙,向来是越帮越忙。

虽然被无视,但沈默不好意思闲着,在外面帮着打水烧水,还抽空出去叫了个外卖,也是忙得不停脚。

到了掌灯时分,正堂和二楼的卧房基本收拾出来了。在灯火通明的堂屋里摆上酒菜,看着布置温馨的新家,沈默又高兴起来,让三娘子坐在身边,叫忙了一天的铁山和马原也坐下,舒舒服服吃了顿开伙饭。

饭后,收拾完了碗筷,铁战和马原便回厢房休息去了。

沈默惬意地坐在太师椅上,接过三娘子泡的茶,笑眯眯道:“这小日子就算是过起来了。”

没了外人,三娘子除下男装,打散青丝,恢复了婀娜多姿的本来面目,她娇媚的横他一眼道:“不郁闷了?”

“不郁闷了。”沈默呷一口茶,呵呵笑道:“我们这趟出来,不就是为了感受世道的变迁?要是一切都跟三四十年前一样,那才真叫失望呢。”

“说真的,”三娘子也不去自己的座位,而是站在他身后,轻轻为他捏肩道:“老爷你真打算在这常住下去?”

“房子都租了。”沈默看她一眼道:“怎么能不常住?”

“夫人和我还以为,你这次出来,是为了散散心,过不了几天就回去呢。”三娘子道。

“人不能光低着头前进,总得找个安静的地方,让自己静静心,整理一下思路。”沈默笑笑道:“古人云‘中隐隐于市’,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,这里就是最好的地方,既在人群之中,又没有政事乱心,没有人打扰。更重要的是,没有那些粉饰太平的奏报来混淆视听,我看到的、听到的,都是最真实的。只有这样,我要写的东西才能不脱离实际,自说自话。”

“可是你曾说过,只有站得高,才能看得远。”三娘子道:“就不怕目光被拘泥于一隅么?”

“所以我要来上海。”沈默沉声道:“春江水暖鸭先知,这里已经是大明的心脏了!”

“那好吧!我们就过上一年半载小市民的日子。”三娘子说着就情不自禁的笑起来。能跟沈默单独厮守一些岁月,其实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。

“说起过日子来。”沈默搁下茶盏道:“我觉着还少了点什么。”

“少什么?”三娘子看看房间各处,觉着什么都不缺了。

“你这位少奶奶,怎么能没个使唤丫头呢?”沈默站起来,轻搂着她的纤腰道:“今天看你刷碟子洗碗,觉着不应该啊!”

“不用再找丫鬟了,”三娘子笑颜如花道:“我愿意干。”其实沈默本打算只带着铁山和马原出来,是殷夫人觉着他身边不能没个人照顾,才让她跟出来的。沈默对到底是谁照顾谁深表怀疑,她便赌气没有带贴身丫鬟出来,一路上沈默的起居都是她来照顾。

“还是雇两个精明能干的吧!”沈默笑笑道:“方才我去饭馆叫外送的时候,看到有家茶楼要转让,我想……”

“我的爷,您不会是还想开茶楼吧?”三娘子吃惊道。

“为什么不呢?”沈默笑道:“我也是看那茶馆的对联,才萌生此念的。”

“什么对联?”

“上联是‘来不请去不辞无束无拘方便地’,下联是‘烟自抽茶自酌说长说短自由天’。”沈默笑道:“要想了解民情百态,还有比这更合适的地方么?”

“那……好吧!”三娘子有些头大,心说就当是这位爷的玩具吧!

“先睡吧!什么事明天再说。”沈默打个哈欠,拥着她上楼。

早晨七点钟……随着西洋钟的流行,民间对时间的称呼也悄然发生了改变,一个时辰被两个钟点代替。早晨七点,成为了辰时初刻的时髦说法。

沈默在楼下吃过早饭,吩咐马原去前街,把盘下茶馆的事情搞定。马原闻言吃惊道:“这么大的事儿,就让我一个人去干。”

“连这点责任都不敢担。”沈默鄙视他一下道:“将来怎么对你委以重任?”

‘能是一码事儿吗……’马原郁闷的心里嘀咕,但嘴上一句不敢多说,乖乖出去盘店去了。

收拾完餐桌后,三娘子继续布置房间,昨天只是干了个大概,细整还得一天。

沈默则拿起铁山买来的几份报纸上了楼,他没有进房间,而是爬到了顶层的平台上……为了避免万一被人认出来,沈默不仅简单的易容,还用亚热带的强烈阳光,把自己白皙的皮肤晒成了古铜色。除了徐渭、褚大绶那样的熟人,一般仅有一面或者数面之缘者,很难认出他就是失踪已久的沈阁老。

为了保持肤色,沈默需要足够的日晒,今天阳光明媚,一点不像是冬日。铁山早就把躺椅小机茶具运上平台,正在手脚麻利的给他泡茶。

沈默站在平台上往四周望去,发现自己这里是附近一片区域的制高点。俯瞰四周,屋脊连绵起伏,全都连成一片,无边无际的,东南西北有些分不清。但不妨外窥见邻家院中横七竖八晾衣竹竿上的衣物,花盆里栽的凤仙花,宝石花和青葱青蒜,还有屋顶上空着的鸽笼,鸽群盘桓在湛蓝的空中,还有悠扬悦耳的鸽哨,实在是让人无比放松的早晨。

看够了光景,他便心情舒畅的在躺椅上坐下,品一杯香茗,翻看今天的报纸。上海的人口密集,经济发达,报业自然发达,比较主流的就有七八种。其中发行量最大的《上海日报》,都是每天半夜印出,天不亮就发送到城内街头巷口的各处报摊,保证市民一起床,就可以买到带着油墨香气的最新报纸。其余的报社也不甘落后,尽其所能地将最新报纸送市民到手中。

沈默的住处紧挨着庙前街,能买到所有的报纸。知道他有看报的习惯,所以不用沈默嘱咐,铁山出去买早点的时候,就把能买到的所有报纸搜罗来了。

这么多报纸沈默都不知先看哪一份了,最后还是拿起了最大的那份《上海日报》,报纸有十六个版面,其中各类广告就占了一半,这又让上辈子深受从广告夹缝中找新闻之苦的沈默大摇其头。他记得当年在南京看报纸时,虽然也有广告,但都很含蓄,藏在边边角角。哪像现在这样,占据整个整个的版面,真是……世风日下啊!

这份《上海日报》的样式,与后世所见的报纸几乎没有区别,第一版上方,是魏碑体的报名,左侧小框中是日期和印号——大明万历九年冬月廿日,总第叁仟壹佰六号。右侧是资费和报社地址。

整个第一版,除了正中间巴掌大小的目录外,其余便是各种广告,大多数是推销各种新奇商品,什么福顺堂的‘官验咳嗽药’,鑫华布厂的‘赛蝉翼’新布,盛源堂的‘燕窝牛髓膏’,海昇公司的吕宋产烟丝等等。新奇商品不但有文字说明,还配以图画,标明自己的商标。比如标题为‘盛源堂燕窝牛髓糕以此图为记’的广告,画面是一头肥壮的牛在水边草地上小憩,容容几笔,形象、简洁、生动且直观情趣盎然。让人一下就记住了这样商品的标识,可谓形式新颖,内容诱人,也让报纸看起活泼生动。

也有几条告知新店开业的,还有西洋珍玩展销会的广告,都只有一寸见方,但以《上海日报》今日的发行量,怕是要花费商家大价钱的。

看完了首页的广告,沈默的目光落在中间的目录上,只见单数版全为广告、或船期消息、商业信息等,除此之外,还有刊登启事、声明、寻人、告示等为社会服务的广告的版面。当然,这时候第几版叫第几章,广告也不叫广告,而叫做告白。报社把同类的广告集中到一个中版面,称作各行告白……包括书籍告白、餐饮告白、戏院告白等等,以及航船日期、银行市面等。比如翻到第五章的‘航船日期’,就可以一览从上海港出发的航船信息,开船时间和目的地一目了然;又或第九章的戏院告白,将上海城各大剧院近期上演的剧目,以及名角出场的场次刊列明白,有需要的人自可按图索骥。这样不仅可以增加收入,还能提高报纸的功用性,报社自然乐意为之。

双数章才是报纸的自办内容。沈默看到第二章是本埠新闻,第四章是朝廷要闻,第六章是东南采新,第八是名家论政,第十章是证券信息,第十二章是各货行情,第十四章是谈经论道,第十六章是外报选录……除此之外,只要另加五文钱,就可以买到十六页的小说副刊,这就是号称五万发行量的《上海日报》的版面样式。其余的报纸有成册的,折页的,样式各有千秋,但版面安排基本相同,只是依各家特色各有侧重罢了。

见上海的报纸将本埠新闻置于朝廷要闻之上,沈默不禁摇头苦笑,他端起紫砂壶轻抿一口,先看本埠新闻,有热点官司追踪,有民生问题聚焦,有佳节集会介绍,有奇闻趣事荟萃……聚集了上海的方方面面,且语言通俗易通,只要粗通文字的人就能看懂。

其中最让沈默感兴趣的,是对一起热点案件的追踪,通过前情提要他了解到,这是发生于地主和佃农之间的纠纷,起因是一个地主要求改变收取地租的方式,但佃农以在契约期内为由予以拒绝。双方争执不下,只好对簿公堂,先在县里诉讼,县官判地主胜诉,双方改签地租的合同,将原先的货币租改为实物租,并将原先八十年的长约,改为十年短约。

按说这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小官司,应该随着再正常不过的穷人输给富人,再也不被人提起。然而这件事在当地却引起了轩然大波,佃户们愤愤不平,其在上海做工的子弟,更是到知府衙门击鼓鸣冤,大有不把案子反过来誓不罢休的势头。

这种异乎寻常的反应,自然引起了嗅觉灵敏的报社的注意,他们派出专人进行调查,竟发现了地主行贿县官的证据,并将其捅到了报纸上,登时引起舆论大哗,迫于压力,上海知府孙鑛只好重审此案。为了消除不良影响,挽回公众的信心,他还特意宣布此案公审,允许报社和士绅旁听。

但孙鑛万万没有想到,这个看似简单的案子,竟然拖了整整一年,期间经过八次过堂,竟然至今还没有结果,而且越打越大,最终打到了南京刑部。

而且更离奇的是,这个案子早就不是最初两人之间的诉讼,而变成了两大集团之间的激烈对抗。支持地主的是地主集团,支持的农民的却不只是农民,还有城市的工商界。这期间,双方智囊团穷经搜典,奇招尽出,甚至请到了庞大的讼师团,为打赢这场官司,可谓不惜血本。

已经有学者注意到,这绝对不是一起偶然事件,而是社会转型期,不同群体之间利益诉求矛盾的体现。沈默按照这则新闻最后的提示,翻到了第十四章‘谈经论道’,读到了一个笔名叫‘玉池’的人,对这起事件的深入分析。

他说,双方争执不下的焦点,是该不该将货币定额地租改回实物分成地租,回想起十几年前,地主收取地租,还是以实物为主。但是十年前,东南一带的地主,纷纷逼着佃户重签契约,不再收实物,而是一律改收银钱。这才刚刚十年时间,为什么地主们又变卦,想要改回来呢?根据沈阁老所著的《经济学》,任何行为的目的,都是经济目的,试分析地主老爷们前后矛盾的两种心态。

其实,地主们将实物地租改收货币地租,基本是与一条鞭法的推行同步的。朝廷将实物田税改银,并允许纳银代替赋役,这样做的坏处是,纳税人必须要将生产的实物出售,换取银钱完税。这个过程中,不可避免的要受到商人集团的盘剥。地主们为了向佃户转移负担,才改变了收租办法,开始收取货币租。

另外,收取货币租还可以消除佃户偷奸耍滑的门路。江南农民专种一种叫做‘不道糯’的稻子交租,因其产量高,出米少,质量差,所以称为‘谩官稻’。还有种芒稻的,芒长约二寸,每四石出米量不及其他稻子的一石,以此交租,故地主佃农时常发生争执,虽然地方官屡加禁止,但农民照常以此交租。改为货币租后,便可以不受‘次粮顶租’之苦。

加之世风变化,如今人们对于钱和物的看法,已同前人大有不同。不再以简单朴素为常,而是以奢侈享受为荣。故而地主不重布帛菽粟而重金钱,得金不患无粟。且缓急转移,易以万物,多金尤便。

在这些因素的综合影响下,地主集团迫切希望改变收租的方式,在他们的活动下,各省允许地主‘起田另佃’,虽然引起了极大的反对,但在徐阁老的力主之下,地主们还是与佃户重签了田契,将实物租改为货币租。

然而为何刚过十年,就又想改过来了呢?原因只有一个,那就是物价飞涨!如果谁有十年前的报纸,翻开看看就会发现,在这十年间,柴米油盐,衣食住行的价格,平均上涨了一倍,这还是官府对事关民生的商品,始终努力平抑物价的结果。那些非生活必需的物价,上涨幅度达到了两倍。

《经济学》上说,通常情况下,物价上涨最遭殃的是固定收入群体。而倒霉的地主老爷们,费尽心机将实物分成地租改成了货币固定地租,也就荣幸的加入了这一行列。

《日报》曾经做过调查,中小地主每年的平均地租收入是五百两银子,一百五十两用于交纳各种赋税,二百两用于基本开销,还有一百五十两可以改善生活,或者扩大生产。

每一年物价上升一成,他的生活成本就增加二十两,而可以自由支配的钱,却会少十五两。每年都如此,地主老爷们的钱包,瘪下去的速度就可想而知了。

另一方面,佃户们却开心了。改成货币定额地租后,地主们不再管地里种什么,他们可以选择以种植价值更高的经济作物为主,以种植粮食蔬菜为辅,这样既可以获得更高的收入,又可以不受物价上涨之害。

所以说,这十年来,地主们的日子越过越惨,佃户们却越来越滋润,这就是双方一个想改回从前,一个坚决不改的原因所在。

而后来城市的士绅,加入支持的农民行列,也是毫不意外的——这些以工商业起家的新贵,与传统地主的矛盾由来已久,矛盾的根源只能存在于经济方面。

工商业生产需要大量的合格原料,比如丝织业需要合乎标准的生丝,棉纺织业需要合乎标准的棉花,染织行业更需要特殊的经济作物。然而在收取实物地租的年代,地里种什么,卖个什么价,是由地主们说了算的。所以双方矛盾的实质,就是工商业主企图控制农产品的产销,而地主们自然不甘心失去定价权,双方自然产生了矛盾。

但是实物地租改为货币地租后,地主们脱离了生产,不再干涉农民的种植选择。老实巴交的农民,总比老奸巨猾的地主好对付,工商业者自然乐见其成。这种形势下,他们普遍选择与农民们签订合约,提供资金技术等支持,农民们则承诺到收获时,将农产品按规定价格卖给资方。

这样做的好处是,资方可以稳定地获得农产品,农民可以获得稳定的收入,最终结果是工商业主们控制了农产品的市场,当然不愿意再回到从前。

而这场官司,实质上已成了各利益方之间的对决,判决的结果影响之大,要远远超过其它任何案件,所以才会有了这场旷日持久的大诉讼。

这篇文章将这场官司的起源分析的十分透彻,最难得是,作者没有落入传统文章的窠臼,将经济问题道德化,而是运用经济学的观点,将各方的心态展现无遗,观点新颖但有理有据,令人信服。

沈默对这个叫‘玉池’的作者,产生了浓厚的兴趣,心中也酝酿了一篇文章,准备稍后写下来投个稿,应和一下这位玉池兄。

看完了让他欢乐无穷的本埠新闻,沈默翻到了第四章‘朝廷要闻’,这一章主要是介绍国家的最新军政动态,并摘抄邸报的部分内容,让老百姓能了解国家发生了什么事。

说起来,沈默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关注朝堂了,看报纸他才发现,那位千古奇葩的万历皇帝又有大手笔出世了……

这一版打头的,就是三条皇帝发布的谕旨。

第一条,是下给礼部的敕谕,以大婚有年,内职未备,为了博求贤淑,用广储嗣,特命南京礼部于留都内外出榜晓谕,由尚书督领该司官博访民间女子,凡年龄在十四岁以上十六以下,容仪端淑,礼教素娴,父母身家没有过失的,从中慎加选择,送到诸王馆内。南直、浙江等处另外差官前往选取。

沈默记得去年九月,在邸报上看过朱翊钧给礼部下的一道谕旨,说‘宫中六尚缺人,命礼部查照嘉靖九年事例,并选民间淑女二百入内。’所谓嘉靖九年事例,就是万历的爷爷嘉靖皇帝,一次册封了九个嫔妃。万历决定要向自己的祖父看齐,理由倒也充分……因为他遇到了与乃祖同样的问题,大婚数年依然没有子嗣。虽然他现在也还不到二十岁,但对于一个已经结婚三年的皇帝来说,却是个令人忧虑的大问题。

也正是这个原因,言官们破天荒的没有向皇帝开炮,礼部也痛快照办,经过半年的挑选,选中了九位如花似玉的少女,作为万历皇帝的九嫔,并为宫中补充了二百名宫女。

这样,万历皇帝就有十二位合法的美艳妻子,这还不包括宫中那些已与他有过性关系,而尚无名分的宫女,朱翊钧不禁心花怒放,当日,便率同她们祭告奉先殿,同时为九嫔的父亲各授锦衣卫都督佥事,享伯爵俸。

距离册封九嫔不到一年的时间,万历又给礼部下了这道谕旨,看来京城的美女已经不能满足这位皇帝了,他想要尝尝江南美女了。

作者感言

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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