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页 历史 官居一品

点击收藏后,可收藏每本书籍,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

第708章 东阁大学士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2619 2021-10-18 14:35:32

棋盘胡同,沈府后园。

今年的第一场雪,来得比以往时候更早一些,从傍晚开始,一直下到天黑还在沙沙作响。直到第二天早晨醒来,才听到外面万籁俱寂,应该是雪停了。

沈默睁开眼,身边的若菡仍在贪睡,只见她的脸蛋白净红嫩,娥眉弯如远山,睫毛细长微微翕动,配上光洁平整的前额,使她的面容显得极为高雅。而白皙小巧的鼻头和红润如樱桃般的嘴唇,在有些蓬乱的秀发的映衬下,让她妍丽的容颜增添几分娇俏,看上去煞是惹人怜爱。

沈默怎么看,都看不出她已是三个半孩子的母亲……她肚里还怀着个呢。这个年代没有计生工具,他又一直在京里,所以若菡上月没来身子,请宫中的女医来一诊脉,恭喜老爷,贺喜夫人,又有了。

沈默想起柔娘也有些迹象,便让女医也给她看看,结果也有了。本来他很是高兴,可一转念,又高兴不起来了,这种事儿凑什么热闹,都大了肚子谁来伺候老爷啊……不过想想若菡身边的几个丫头着实娇俏可人,他就心里痒痒,心说过些日子把夫人好好哄哄,看看能不能打个商量。

“想什么呢?”却是若菡不知何时醒来了。

“呃,欣赏睡美人呢,”沈默咂咂嘴道:“可惜能看不能吃。”

“德行……”若菡吃吃笑着掐他一把,小声道:“是不是惦记秀桃和丽鸢了?”那正是她精挑细选的贴身丫鬟,身材窈窕、容貌绝美,头脑简单、忠心不二,正是大妇用以镇宅的绝好武器。

“咳咳……”见自己的小心思被拆穿,沈默脸上有些挂不住,板着脸道:“把你家老爷当成什么人了?”说着拉了拉床头的吊线,坐起身来。

睡在外间的两个丫鬟早就起床,一直支愣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,也不知都听到了什么,小脸全都变得红扑扑的。正在发痴,铃铛响了,倒把她俩吓一跳,赶紧从外间轻轻推门进来,看见老爷打算起床,而夫人打算赖床,丽鸢赶紧从暖笼上取下老爷的衣裳,伺候他穿上,秀桃则端来一只成化斗彩葡萄纹茶盅,细细地沏了一杯酽茶,送到若菡手中,悄声请安道:“夫人请用茶。”

早晨起来呷一盅加了紫松萝的兰雪茶,可以宁神安气,若菡每次怀孕期间,都有这个习惯。她接过茶盏,一双明波流转的细长眼睛,打量着秀桃微微发红的脸庞,心中暗叹一声,便心不在焉地揭开茶盅的盖子,凑在嘴边轻轻地吹着热气,啜一口含在嘴里,就在秀桃捧来的唾壶中漱了口,又出了一会子神,才慢慢呷第二口。

千金小姐喝两口茶的功夫,那边沈默早就穿戴整齐,听到东厢房的门开了,然后想起踏踏的脚步声,不由笑道:“两个臭小子起得倒早,你再躺会儿,我去看看他们。”

若菡点点头,把茶盏递给秀桃,再将锦被往上扯扯,有些担忧道:“我看这李先生也不是个事儿……”

“怎么?”沈默接过茶水漱过口,问道:“俩小子又淘气了?”

“那倒没有……”若菡道:“这几个月没怎么操心。”

“那不就结了。”沈默拿起冬帽,笑道:“这说明找李先生是对的。”

‘感情你对儿子的要求,就是不淘气就行?’若菡不禁给他个白眼,道:“要说他俩对李先生倒挺尊敬的,真个成了‘师徒如父子’。可这李先生授课也太个性了,就让他们在学堂里坐半天,剩下半日,要么带他们去逛大街,给他们讲世情百态;要么带他们到偏院习武;甚至还串到军营里,教他们骑马射箭,把孩子都带野了……这不,天刚亮就去前院,跟着李先生扎马步踢腿去了……”

“夏练三伏、冬练三九,不错不错。”沈默却很开心道。

见他如此不上心,若菡急了,提高声调道:“我儿子是要读书当官的,整天学骑马打架,把学业都荒废了!”说着赌气道:“你要是再不劝劝李先生,我就另请高明了!”也不怪她生气,堂堂状元之家,书香门第,却找个武夫给孩子当老师,这算什么路数?

“你敢!”沈默一皱眉,低喝一声道:“我沈默的儿子,读书不要太多,学本事才最重要!”

“你……”若菡一阵气苦,泫然欲泣道:“养而不教,生之何益?”说着赌气道:“肚里的孩子要是个闺女则罢,若还是小子,生下来就掐死。”

“唉……妇人见识。”沈默摇摇头,叹口气道:“你将来就知道我的用意了,肯定不会坑孩子就是。”说完朝她呲牙笑笑道:“乖,别淘气,都四个孩子的妈了。”说完也不管哭笑不得的夫人,闪身出了房间。

为了给室内保暖,屋门外并不是户外,而是一条玻璃罩着的暖廊,里面摆着各种花木,在地龙的温暖下,绿意葱葱、争奇斗艳。走到暖廊的尽头,推开门,掀开厚厚的帘子,才猛地感受到冬日早晨的冰冷刺骨。

不过空气是真清新啊!沈默深深吸口气,才放眼打量着院中的景象。雪已经停了,又被冻成了冰,只见院中一树树冰雪银叶、婆娑摇曳。一阵风吹过,树叶上的雪飘下,落在洁白如被的地面上,旋即就看不见。

不过这洁白的雪地并不完美,一趟黑黑的脚印从他脚下,一直延伸到月门洞处。沈默不禁摇摇头,心说,这俩小子真是太破坏情趣了。

虽然这样想,他还是沿着他们的足迹,信步来到前院书堂后的小园子中。只听一片覆着白雪的修竹后,传来两个孩子的呼喝声,还有拳脚带起的风声。他站住脚,透过竹间的空隙,看到李成梁正在带着阿吉和十分打一套拳法。那拳脚声自然是李成梁发出,俩孩子暂时还只能用嘴出声给自己助威,但他们一招一式都一丝不苟,拳脚飞舞间雪沫飞溅,倒是颇有些虎虎生威。

静静看了一会儿,沈默决定还是不打搅他们,便悄悄退出了学堂,径往前院的书房。唯一没有家人的王寅正在外间吃早饭,看到沈默进来,便招呼他一起吃。

沈默当然不会客气,坐下给自己盛碗豆浆,拿起根油条咬一口,道:“今天是发俸的日子吧?”

王寅端着碗稀饭在小口喝着,瞥瞥墙上的黄历道:“今儿个二十七。”

“那就是……”沈默点点头,目光望向城南户部广盈库方向,幽幽道:“那里已经吵翻天了吧!”

广盈库是户部专储钱粮的国库之一,守备自是极为严密。仓门共有三道,每道高两丈宽丈三,取纳储两京一十三省财物之意……当然这只是美好的愿望。每道仓门都是两扇,上下皆装有槽轮,开仓时往两边推,闭仓时往中间推,供库银漕粮及各种财货进出仓储时使用;每扇仓门上又都开着一条小门,供户部人员查点仓储时出入。进出人员皆要搜身,即使是户部堂官也不例外。

此等国库重地,平时寡静得门可罗雀,今儿个天不亮,库前广场上却密匝匝停满了骡马大车,其间还夹杂了不少携筐带担的挑夫。门外也排起了长队,穿皂衫的十八衙门吏目衙牌,五城兵马司的巡警、以及工部的在籍官匠,五花八门混杂一起,笑谈声、斥骂声、喊叫声、吆喝声闹哄哄交织成一片,直把人吵昏了头。

今儿个是在京官吏领俸禄的日子,除了这些不入流的吏目,各衙门的京官们也在其列……当然大人们不会来显这个眼,自然有下属为他们代领,所以起个大早来领俸禄的,大都是五品以下官员。不过他们不会和那些粗人凑在一起,而是在最靠着门处排了六排,一个个皱着眉,闭着嘴,不时面带鄙夷的回头望望,显然对这些粗人也在今天领俸,十分的不满。往日里,都是分开时段领取的,但现在执掌户部的张居正认为,那样战线拖得太长,要拖到月底才能发完,把部务都耽误了。户部这时节人手充裕,完全可以多派些人手,各部门同时发放,这样就可以省出两天时间,该干什么干什么。

徐养正提醒过张居正,说这个会不会有失官员的体面,招致非议?张居正却认为能每月省出两天,承受些风言风语也值了。况且纵使有非议也只能私下说说,拿不上台面,所以他还是坚持要这么搞。

卯时正,天蒙蒙亮,雪也停了,广盈库的三道小门开了,库吏们抬着沉重的案桌,从里面紧挨着摆到了小门边,以防有人冲进库里。

大堆的钱粮已经码放整齐,堆在案桌后面,户部的官吏也在案桌后站好,准备按部门发放俸禄。

快冻僵了的官员们,终于开始踱着脚、活动下麻木的四肢,准备赶紧进去领完俸禄,离开这又冷又吵的鬼地方。

一个郎中模样的户部官员出来喊话,无非是遵守秩序,莫犯王法之类,然后讲明各衙门的领取位置,便开始放人进去。官员们走到本衙门所处的地段,报上职位和姓名,仓大使便麻利的找到相应的钱粮袋。官员们毕竟是孔孟门生,不好意思锱铢必究,所以大都不打开查看,签收之后便径直揣着往里走,然后从另一侧门出去广盈库。

不过最里面的一道仓门,是专司给都察院、翰林院、国子监、六科廊四个衙门的官员签发钱米。这四个衙门都是清流,平时弹劾官员纠正时弊的都是他们。较之其余的实权衙门,他们最是清贫,但最是难惹,挑刺的功夫也是无敌。把他们放在最里面,是为了避免纠缠过多,影响别的衙门领取。当然这是可意会不可言传的。

起先这里的发放也正常,直到几个面目不善的青年官员出现在大案前……

负责签到的一个户部主事,头也不抬地问道:“请问哪个衙门供职,尊姓大名?”

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道:“都察院监察御史詹仰庇!”

这个名字可谓家喻户晓,那户部主事抬头看看他,发现是一张年轻而瘦削的脸,面上还带着铁青色。以为他这是冻得,那主事也没在意,便随口道:“失敬,请稍候。”

这时他边上的书吏,已经从面前那几本名册里,找到了封面上写有‘都察院’的那本,从封底倒着翻,一下就找到了‘詹仰庇’三个字,唱道:“詹大人正七品,给米一石,银二两,钞三十贯。”

那主事便把名册倒过去,摆在詹仰庇面前,又递给他毛笔道:“请签名吧!”

那人飞快地接过笔,在写有自己名字的空格下,龙飞凤舞写了‘詹仰庇’三个字。与此同时,一个七品官的小小钱粮袋便搁在桌上。

詹仰庇搁下笔,拿起钱粮袋,打开一看,里面有三两银子、一摞宝钞,还有一摞京城‘丰登行’的粮票……凭此票可去这家京城有名的粮铺中,兑取相应数量的粮食。这也是那张居正搞出来的花样,据说可以省时省力还可以灵活支取,只是朝廷禄米,还要去商人店铺支取,令他感到有些不快。

但更大的不快还不在这个,而是别的,他伸手进去,把那三两银子掏出来,搁在桌上,黑着脸道:“给换换。”

那主事一愣道:“这有什么好换的?”说着拿起那一两一锭的雪花纹银,端详一下道:“足额足色,还想换成什么样的?”又递回詹仰庇手中。

谁知詹仰庇根本不接,从牙缝中蹦出几个字,冷冷道:“我嫌这钱脏!”

那主事这才明白,对方是来闹事儿的,脸上有些愠怒:“就是这样的阿堵物,不要拉倒。”

“我是朝廷命官,只拿朝廷的钱,”詹仰庇一拍桌子,和那主事顶牛道:“不要奸商给的!”

他身后立刻炸了锅,无数颗头拥了过来,无数双探寻的目光,盯在那主事身上道:“这些银子从哪儿来的?!”

“什么奸商给的,我怎么不知道?”那主事大声嚷嚷道:“这些银子都是现从库里运出来的,跟商人有什么关系!”

“你就瞎编吧!”显然詹仰庇不是一个人,边上又一个官员大声道:“仓库的存银都被兵部搬走了,莫非你们会变出银子来?!”

“户部又不是仅一个广盈库,从别的仓库运来的不行吗?”那主事也不明所以,只能兀自道:“没银子要闹,有银子也要闹,你们还让不让我们活了?”

“这事儿必须说清楚!”他的声音很快淹没在众人激动的吼叫声中:“不能让铜臭污染了士林!”“对,让张居正和徐养正出来对峙,说明白了我们就领,说不明白就谁也不领!”

“部堂大人正在内阁开会,现在没法见你们。”那主事见招架不住,赶紧请自己的郎中来压阵,那郎中早在里面憋了一肚子火,出来放了这一炮,登时捅了马蜂窝。

“不说清楚我们就不领!”众官员一起嚷嚷道,不光这道门,外面两道门也听到了动静,全都停止领取。

“我有个内弟在日昇隆,昨晚喝酒时,他跟我抱怨,日昇隆都快过不下去了,还要接济户部,真不知他们老板是怎么想的。”这时,一个国子监的博士突然大声道:“我叱责他胡说,他却拍着胸脯告诉我,就在前天,他押运了一大批现银给户部的人,还神神秘秘的转了好几次手!生怕让人知道似的!”

这种未经证明的消息,却点燃了三道门里众官员的情绪,他们纷纷拒绝领取银两,已经领了的,也坚持要退还,户部当然不干,一时间怒骂声、吵嚷声、叫喊声、充斥着广盈库前,场面一片乱糟糟的。

倒让另一面领取的巡警、皂吏们看了笑话,怪言怪语道:“什么钱不能花,又不是卖屁眼换的,真要不想拿,就给咱们呀!保准不嫌脏。”一阵阵怪笑声,引得官员们脸上挂不住,出声叱责道:“尔等粗人,懂什么节操!饿死事小,失节事大!知道吗?!”

又引得一片怪笑声……反正衙门多了谁也不认是谁,不趁这时候取笑下官老爷,恐怕再也没有这好机会了。

嘲笑声让官员们恼羞成怒,也不知谁第一个,把手中的钱粮袋变成流星锤,扔到个户部官员脸上,其他人便有样学样,一边喝骂着,一边把钱粮袋扔出去,砸得户部的人抱头鼠窜……也不想想,下个月全家老小吃什么。

文渊阁,首辅值房。

张居正和徐养正一早便赶到这里,向徐阁老汇报近期的情况,并准备恳请进行内阁授权,让户部进行一些必要的官员任免。

徐阶自然大开方便之门,写了条子让徐养正拿去吏部照办,却没叫张居正也去。徐养正情知这师徒俩有话要说,便知趣的先行高徒。

外人一走,两人的表情便凝重下来。张居正拢在袖中的双拳紧紧攥着,沉声道:“杨博匹夫,竟然言而无信!”

徐阶轻叹一声道:“这件事,兵部已经和我解释过,说没领到赏钱的勤王军,千方百计的赖在京城不走,已经严重影响到京城治安,希望能早把这笔钱发到位,让他们赶紧离开,避免发生不可挽回的事件。”

这确实是个好借口,但为什么之前能克服,这个节骨眼上就克服不了了呢。张居正忍不住低声道:“我看他从一开始,就没安好心!”

徐阶知道,他指的是杨博提出重赏劳军的事情,这在张居正看来,是不顾朝廷财力,故意想让户部陷入困境的行为。

“也不能这样说……”徐阶摇头道:“万全右卫一战,博老在军中的威信受到动摇,他当然要尽力弥补一下,大加犒赏也是题中之义。”

“那就别假惺惺的,说可以容我分两次付款!”自从向老师表示了忠诚后,张居正在徐阶面前,益发敢言了:“早说等不及,我一次向票号多借点钱,又何必如此被动!”

“幼稚……”徐阶面色一冷道:“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——任何人答应你的事都不算数,只有你自己能做主的事才算数。难道你忘了吗?”

“学生没忘……”张居正平静下心情道:“只是以为……”以为徐阶都把闺女送给他们了,怎么还能不算数呢?

“不要多说了。”徐阶脸色严肃起来道:“我问你,这个月的俸银从哪里来的?!”

“这个……”张居正本想扯个谎,但转念一想,还是说了实话:“向日昇隆借贷的……”

“荒唐!”徐阶这些年骂张居正的话,都没今儿一天的多,拍案道:“这是什么节骨眼,你怎还如此胆大妄为?!”

“学生也是没有办法……”张居正不太习惯被如此严厉的对待,轻声道:“杨博釜底抽薪,库里空了,没钱发俸了。”

“可以想别的办法,”徐阶有些烦躁,终于知道自己为何一直不安了,深吸口气道:“万一此事泄露,你还不被骂死?!”

“不会泄露的,”张居正轻声道:“日昇隆有求于我。”

徐阶知道他指的,是那个代朝廷发行宝钞的议案。虽然听进了沈默的话,但王崇义早就把工作做足,所以张居正也没法一口回绝,只能那么拖着。

“无论如何,这时候你不该冒这个险!”徐阶压低声音道:“杨博跟我承诺的是,到时候把所有的票都给你,加上我们这边的,哪怕高拱那边一张没有,中立的那几个也没有,你也有把握入阁……加上你比拙言早两科,这样你就可以在他前头,他比你小十二岁,等得起。过得十年八年,你当首辅,他当次辅,你们师兄弟齐心合力,振兴大明,待你致仕后,他还可以再干十年首辅,保你晚年无忧,这样我们师徒三人连任首辅半甲子,也算一段佳话,多好啊……”他终于把自己的设想和盘托出。但说完后没有丝毫的兴奋,反而感到越来越强烈的不安。

对老师的这番安排,张居正并不意外,因为他觉着这样才是最合理的。刚想说两句表示谦逊,却听徐阶话锋一转,严厉道:“但是谁都不是傻子,拙言肯定因为这件事怨上我了,在他看来我这个老师偏袒偏帮,所以才会那么干脆的上自辩疏,不想参加廷推。而高拱也正是看到有机可乘,才会去杨博那里,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,才会惹得老杨博重新和你过不去——人家都已经一环套一环算计好了,你怎么还授人以柄呢?!”

张居正最近一心都扑在部务琐事上,对这些事上难免失了算计,有些无奈道:“那换成老师,该当如何处置呢?”

“众所周知,我大明国库空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,京官欠俸的情况还少吗?”徐阶闷声道:“方钝、高耀在位时,哪个没遇到你这种情况,可谁也没像你一样,异想天开,竟跟商人去借钱!”

张居正无语了,他何尝不知老师说的情况,只要跟百官耍耍赖皮,说国库空虚,俸禄延期发放,百官虽然会很生气,但只能在私下里骂他王八蛋。而在明面上,谁也不敢拿着个做文章,唯恐被扣上‘不识大体’、‘自私罔国’的大帽子。

但这是他这辈子,第一次正经的独当一面,想要尽善尽美的履行自己的职责,想要比前任做得出色,想到得到更多的喝彩声。所以别人没办法解决的问题,他却偏要解决,这才能证明自己比别人强。况且那么多京官家里等米下锅,儿女嗷嗷待哺,他觉着自己这个户部堂官,有义务承担起责任来,把该发的俸禄发下去。

师徒俩正在交谈,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,一个司直郎在外面禀报道:“元翁,户部出事儿了……”

两人心中均是咯噔一声,徐阶沉声道:“进来说。”

便见那司直郎领进个狼狈不堪的官员来。张居正一看,正是今天在广盈库负责的那个郎中,只见他嘴角眼角一片乌青,官服上的补子也被扯下一半,仿佛挨了揍一般。

“怎么回事儿!”张居正的脸霎时拉下来。

郎中惊魂未定的给首辅和部堂行礼,跪在地上回禀道:“出大事儿了,官员们不要咱们发的银子,拿出来往我们身上丢!”原来那‘乌青’是被钱砸的。

“为什么不要?!”张居正的声音发颤。

“有人说……说这钱是从商人那挪借的。”郎中小声道:“他们便嚷嚷着,不能让铜臭污染了士林,然后就让我们解释清楚,我们哪能说明白啊!便说等部堂回来再给答复。他们不干,也不知谁带的头,他们就拿钱丢我们……”

张居正紧紧握着双拳,指节攥得发白,黑着脸道:“真让师相说着了!”说着起身道:“学生这就去想办法,赶紧把这事儿平息下来!”

“你不能去。”徐阶摇头道:“他们正在气头上,你去只能火上浇油。”

“可学生……”张居正还想争辩,但见老师目光严厉,只好把后半截话咽下去。

徐阶不理他,对那司直郎道:“你把高阁老叫来。”

那边高拱很快过来,看一眼张居正,便对徐阶作揖道:“元翁,您找我。”

“户部出事了……”徐阶目光玩味地望着高拱道:“肃卿应该早知道了吧?”他觉着,就是这个高拱在搞鬼——因为沈默被弹劾,是从郭朴手中漏过去的邸报引起的;张居正陷入麻烦,也是从高拱拜访杨博之后开始的。所以徐阁老相信,这老家伙不愿意看到自己引援入阁,在千方百计的延阻呢。

高拱听出他话里有刺,摇头否认道:“还未晓得。”

“是么……”徐阶意义不明的笑笑,简单把经过一说,淡淡道:“你去一趟吧!张太岳的威望不够,你去才能平息众怨。”

高拱咂了咂嘴道:“我也不知道如何平息众怨。”这是真话。

“你代表内阁去辟个谣。”徐阶望着他道:“跟大家把道理说清楚,息事宁人吧!”

“这不是去辟谣,而是帮着张太岳圆谎。”高拱是个热心人,也不愿看到事态闹大,便道:“关口是,你说不是从商人那借的,那好,给它找个来源,谣言自能平息。”

“这个……”徐阶有些疲惫地点点头道:“你和太岳商量着办,务必尽快平息。”

“是……”高拱和张居正一起起身向徐阶揖了一下,张居正望了跪在门外的那郎中一眼,那郎中赶紧爬起来,跟在他俩的身后出了首辅值房。

徐阶望着他们出门,心中阴云密布,倒不是为了眼前的事情,对见惯了风浪的徐阁老来说,这点事儿没什么大不了,只是这件事带来的后果,似乎将影响到自己的计划了……

高拱和张居正出了大内,快步走在长安街上,两人商量着该如何应对。高拱说:“广盈库那边,我自己去就行了,你赶紧想办法,给那些银子找个好来路。”

张居正用袖口擦擦汗道:“要是日昇隆搞的鬼,恐怕只有一个人能帮我了。”

“好,我们分头行动。”高拱知道他说的是谁,点点头,一拍那郎中道:“小子,带路。”两人便分头上了轿子,一个直奔广盈库,一个却往棋盘天街去了。

张居正的轿子到了棋盘胡同,名帖一递,门房赶紧大开中门,恭请张大人入内。

那厢间沈默也接到了通报,在正厅门口抄手等候。一看到张居正便拱手笑道:“今儿不是休沐,你怎么有暇过来?”

张居正苦笑道:“我是来求援的。”说着指指厅门道:“里面说。”

“请。”沈默赶紧侧身道。

两人进了正厅,分主宾落座,也没等着上茶,张居正便把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。

沈默听了,沉吟片刻,一脸真挚的歉意道:“都是我害了太岳兄……当初真不该让你答应杨博。”

“胳膊扭不过大腿。”张居正却大度的摆摆手道:“杨博铁了心要收买人心,我一个小小侍郎是阻不住的。”

沈默这下真有些不好意思了,叹口气道:“当初要是管汇联号多贷点款,也没有今日的麻烦。”

“这倒是……”张居正把官帽摘下,他大冬天的却出了一脑门子汗,从袖中掏出手帕,仔细的擦净汗迹,道:“其实那些官员就是矫情……借钱劳军,省下库银给他们发俸就行,用库银劳军,借钱给他们发俸就不行,真是吃饱了撑的,没什么好计较了。”

沈默附和两句,回到正题道:“既然如此,那就找个名义,堵住他们的嘴。”

“嗯!”张居正点头道:“正要请江南务必帮忙。”

“请讲。”沈默点头道。

“户部在通州库里,有一批新到的上好木料。”张居正在来的路上,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,道:“都是当初从云贵采购而来,准备给先帝修宫观的,但现在我隆庆皇帝仁慈,严禁大兴土木,在建的也一律停下了,这批木料工部就不想要了,但人家木材商,把大树从深山老林里砍下来,再跋山涉水运到通州,就已经费了老鼻子钱,当然不可能再运回去,所以一直在那里,求我们履行契约呢。”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沈默道:“那批木料我看了,都是上好的梁木,最少值个一百二三十万两……我听说江浙很多富户在修园林,肯定不愁销路。”

“你的意思是……”沈默很仗义道:“让我找个商号,把这些木材吃下来。”

“不是吃下来,是已经吃下来。”张居正也是逼得没办法,道:“那一百万两银子,就是他们付的定金。”

“这个我会尽力说合,”沈默点头道:“只是江浙的商人,怎么会通过日昇隆走账呢?”

“这个……管不了那么多了。”张居正一咬牙,杀气腾腾道:“难道日昇隆敢拿出证据拆穿我不成?!”票号钱庄的生命线,便是为客户保密,虽然张居正在这上面吃了个暗亏,但他仍然相信,日昇隆不敢拿出任何证据,否则定会遭到所有储户的抛弃。

“这倒是……”沈默轻声道:“不过最好还是保险点,我还是联系下徽商吧……胡部堂当年给的薄面,他们还是会认的。”徽商和汇联号没有那么明显的联系,自然更能说得过去。

“拙言费心了。”这是张居正今天听到的,第一个好消息,端起茶盏润润喉咙道:“我还得去广盈库看看,实在是不放心。”

“去吧!”沈默点点头道:“我这边有了消息,立马就通知你。”

“你办事,我放心。”真难为张居正了,这样的时候还能笑出来。

把张居正送走,沈默回来便进了书房,沈明臣拊掌笑道:“大人已经到了无招胜有招的地步,不见动静,便把局势给搅得团团乱。”

“其实本来,我是可以帮他避免这场风波的,”沈默却面无喜色,反而有些难过道:“唉!看他对我如此信任,心中颇为过意不去。”

“大人休要作那妇人之仁,他未尝没有怀疑你。”王寅却冷冷道:“只是有求于你,所以只能专拣好话说罢了。”

“是啊大人,”沈明臣也安慰沈默道:“他都算计咱多少回了?咱们现在还他一会,还远不够本呢。要惭愧,也该是他,而不是咱们。”

“大人,官场险恶,他有徐阁老照应。”余寅轻声道:“您却没有真正的靠山,只能靠自己……”

“我知道,我知道……”沈默抬抬手,示意他们不要再说,低声道:“做也做了,何苦即要当婊子,还想立牌坊呢?咱们议正事儿吧……”

“这次事了,有三个我们想看到的结果。”余寅便接过话头道:“首先,张居正被众言官弹劾,就算邸报不报,但事情已经闹大了,他没法不立即上书自辩。这样一来,他肯定赶不上四天后的廷推了,而他的分量还不足以让廷推延后,所以这次只能落选,至于徐阁老会不会再想办法,这就不是咱们该操心的了。”

“其二,他和日昇隆的关系肯定要大受影响,而户部缺钱的问题,也将会因这件事而扩大影响,继而使日昇隆代发宝钞彻底流产,为了摆脱危机,他们必然转而求助汇联号,这样大人的计划就可以实施。”顿一顿,他接着道:“第三,徐阶,高拱、杨博,这三大巨头间的关系,恐怕要因为这件事,而发生微妙的变化了,尤其是京察在即,恐怕足以引起许多变数,大人只要抓住机会,就能巩固自己的地位,从而第一次对大明的大政方针,有自己的发言权。”

……

PS:晕啊!这章之所以写一笔那俩丫鬟,只是为了呼应张居正上一章的观点,说明沈默和张的区别而已,又不是真要收,只是正常男人早晨的一点幻想而已……我说过,俺不是那种用女人注水的人。

事情的后续发展,沈默是从当天在场的诸大绶那里听来的,高拱去安抚官员的情绪,结果引得那些言官破口大骂,高拱当然不肯吃亏,双方就在广盈库门口吵开了。但高拱不是张居正,支持他的官员也不少,哪怕是言官里,也有不少他的学生,哪能容忍座主受此欺侮?于是有人开始帮腔、有人开始劝架,结果吵声震天,啥也听不清楚。

就在场面眼看又要失控时,也不知从哪飞出个钱袋子,嗖地一声,不偏不倚,正好打在高拱的眼窝窝上,当时就将他打懵了,一屁股坐在地下。

这还了得?竟有人敢对次辅行凶!一时间风向大变,群情激奋要找出凶手,那些言官也不敢再顶风做浪了,全都老实闭了嘴。这时早就赶到库前广场,一直在边上不敢掺和的巡城御史,终于找到机会带人进场维持秩序,见此情形,那些老成持重的官员终于松口气,这也算因祸得福,至少再也闹不起来。

等张居正赶到现场,那些闹事的官员已经全都散去,只剩下户部的人,带着广盈库的库工,在收拾满地的残局。高拱倒是依然在那里,正让太医院的人给包扎头部。

张居正赶紧过去道歉,高拱摆摆手,示意没什么。

“不知阁老和他们解释了没有?”张居正小声问道。

“怎么解释?”高拱闷声道:“我又不知道你准备如何回话。”说着站起身,对左右道:“既然正主来了,咱就该回去了。”又看看张居正道:“明儿个你自己上疏解释吧!”说完便径直离去了,显然还带着气。

也只能如此了,张居正暗叹一声,心说这都是什么事儿啊!

第二天,果然有不少言官,上书弹劾张居正,说他与商人勾结,败坏斯文、殊为无体,不堪大任,强烈要求对他进行处分。

张居正的反应也很快,他上了道《自白疏》,解释说那些钱不是管商人借的,而是出售无用木料所得。那边工部尚书雷礼,也在徐阶的安排下,站出来帮他说话,说那些木料是嘉靖朝采购,现在没了用处,朝廷还有一笔尾款没有支付,是徽州商人出钱收购,把款项通过日昇隆转账过来。

日昇隆那边不能否认,甚至不会容许朝廷查账,因为他们与储户所签的协议中,第一条就是为储户保密,要是容许朝廷查账,谁还敢把巨额财产交给他们保管?给再多利息也不会干的。

正是拿准了这一点,张居正才一口咬定,钱是徽商支付的,这下那些言官们也没话说了,只能把案子转给都察院,但想到朱衡和徐阶的关系,估计又是个不了了之。

但无论如何,张居正是赶不上这次廷推了,徐阶不可能为他再往后延。再说这次事件对张居正的形象,还是造成了不良的影响,许多他这边的官员都私下说,此人确实不错,但冒进有余、沉稳不足还需要磨练,不堪立即担当大任。

张居正在家里待罪,也听到了这些传言,知道自己的希望不大了,心情自然沮丧。但是徐阶让人带话给他,让他少安毋躁,不要再失了分寸,一切自有为师安排。事已至此,张居正就是急躁也没用,衙门也去不了了,所幸关起门来,静思自己的过失,期待能迎来一次涅槃。

那厢间,徐阶自然没闲着,这位老首辅自从坐稳大位后,主要精力都放在人事调整上。他认为只有把人事安排好了,才能谈其它的……于公,可避免朝堂上下派系倾轧,减少官场内耗,把精力都放在治国安邦上;于私,可避免像严嵩那样晚节不保,祸延子孙。所以这次廷推哪怕失了算计,他也不会草率放弃,而是尽量的弥补。

这不,借着慰问高拱的机会,他第一次走进了次辅的值房。

高拱左眼贴了块膏药,显得比平时更加匪气,一见到徐阶进来,他便侧过脸去道:“元翁是来看我笑话吗?”他心里郁闷极了,自己好心去劝架,却被殃及池鱼,甚至都要怀疑,是不是徐阶故意把自己派去,好转移那些言官的怒火?当然他也知道,徐阁老还不至于如此儿戏,但一看到这张慈祥的老脸,还是气不打一处来。

“肃卿。”徐阶却诚恳道歉道:“终归是我让你去的,所以我也有责任,向你说声抱歉了。”

高拱这才气顺点,但仍有些没好气道:“岂敢劳首辅慰问,不过您专程过来,该不是单为说声抱歉的吧?”

“呵呵……”徐阶笑笑道:“不请我坐下。”

虽然语气上冲点,但高拱也不能失了礼数,请徐阶上座看茶,自己在下首陪着。

“肃卿,”见气氛有些缓和,徐阶和蔼地对高拱道:“这次内阁补员,我还没问过你的意见呢。”

‘你早干什么去了?’高拱腹诽一句,口中道:“大学士由廷推而出,个人的意见有什么用?”

“哎!我等身为宰辅,举足轻重,我们的意见还是很重要的。”徐阶端着茶盏轻轻吹着气道:“以肃卿之见,推荐何人适宜呀?”

热气迷蒙,看不清徐阶的表情,但高拱一下就明白了,徐阶这是要和他做交易了。心说这才像话嘛……高层人事变动时,历来有不成文的规矩——任何人,总不能把所有职位都玩于毂中,得给别人留一部分。哪怕强如严嵩,也得容忍徐阶、杨博、高拱等一批不买账他的官员存在,否则说小了是破坏规矩,说大了就是有不臣之心。只要不是真打算当曹操的,谁也承受不起这恶名。

徐阶之前竟想让自己的两个学生一起入阁,显然是破坏了规矩,当时就引起高拱、杨博等人的不满,这才是沈默和张居正相继被弹劾的深层原因所在。现在见徐阶碰了壁,终于肯认规矩了,高拱心中暗暗冷笑。他虽然脾气火爆,但不影响聪明绝顶,如果是正常廷推的话,有什么好讨论的?讨论也没什么用。显然是徐阶看到正门难行,想要走偏门了,却又怕单独提出过于突兀,难以通过,所以才拉上自己。

但高拱不会点破,因为他也有同样的需求,所以徐阶的提议正中下怀,便当仁不让道:“既然元翁让下官说,那下官就斗胆推荐一人——陈松谷在潜邸数年,为陛下焦心瘁志,启宏良多,深得陛下信任,若元翁亦推荐此人,陛下定然为之欣慰,对元翁的感激,亦必更增一成。”‘松谷’是吏部左侍郎陈以勤的号,陈以勤与高拱同年,更是在裕邸有过一段同志之情,两人虽然私交不多,但毕竟是同一战壕出来的,在对外的事情上,还是能保持一致的。

高拱这话说的客气,但却也带着刺。他既举荐了陈以勤,也隐含着拿皇帝压徐阶的意蕴,现在是我们的学生坐天下了,你这老东西最好识相点——更妙的是,他推荐的这个人,和张居正各方面条件极为相仿,都是潜邸旧人,都是三品左侍郎,但前者比张居正早两科。你要否了陈以勤,倒要看看怎么好意思把‘张居正’三个字说出口。

徐阶早知道他会推荐此人,所以也不意外,便爽快道:“陈以勤是不错的,勤勉忠肯,我很看好他。”

“其实张太岳也不错……”高拱自然投桃报李道:“和陈松谷难分轩轾,真是不好取舍。”

“那就一起推荐上去,”徐阶笑道:“朝有遗贤,宰相之过,内阁人数不是那么死板的。”

“那请阁老向皇上提议,”高拱独眼笑眯了道:“下官自会附议。”

“还是你来上这一本吧!”徐阶缓缓道:“太岳是我的学生,我这个当老师的要避嫌。”

“行,我打头炮,”高拱知道徐阶本来的打算,就是借助自己对皇帝的影响力,也就很是痛快道:“到时候皇上垂询,阁老再为他们美言几句吧!”

“没问题。”徐阶点点头,和高拱达成了协议,便离开了次辅值房。

一回到自己的值房,徐阶的脸色便阴沉下来,他感到胸口燥热,喉咙发干,端起茶盏想要喝一口,却被凉茶冰了一下,气得他把茶杯重重搁下,茶水溅出来一大片。

这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,早知如此,何苦多此一举呢?

三日后,各位大学士、六部九卿、侍郎以上官员齐聚文渊阁,举行了隆庆朝的首次廷推。结果很快出来,虽然被提名的人很多,但最后只有沈默一人的票数过半,换言之,只有他一人通过了廷推。

内阁把结果呈上去,请皇帝定夺。第二天很快有任命阁臣的圣旨颁下,出人意料的是,报上去一个人选,圣旨上却有三个人的名字——礼部尚书沈默、吏部左侍郎陈以勤、户部左侍郎张居正。后两位竟未经廷推,便要和沈默一同入阁。

消息传开,朝野哗然。前面说过,要想进入内阁,必须经过三道关卡,首先这人应该进过翰林院,当过庶吉士,这是前提条件,相当于学历资本。其次,必须由朝中大臣会推,也就是所谓的廷推,也就是要具有群众基础;最后,内阁列出名单,由皇帝定夺,这是老板赏识。要想堂堂正正的入阁,这三条缺一不可……言外之意,还有不堂堂正正的办法,那就是只要老板赏识,没有学历、没有群众基础也无妨,这就是‘中旨入阁’。

虽然‘中旨入阁’并非史无前例,但那是张璁、徐有贞那样的无耻之徒,实在没办法才会接受的施舍。像张居正和陈以勤这样素有清名的饱学之士,学历上够格,群众基础也不差,只要再熬熬资历,就能顺顺当当的入阁,何必要急在这一时呢?

毕竟明年要起复老臣的事情,还属于最高层的机密,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,所以大多数人无法理解其中的要害,更加无法认同这种方式。他们认为应该坚决抵制,这种破坏规矩的行为。所以中旨一下,大家就等着内阁和六科廊行使封驳权,将其顶回去。然而这两大机构仿佛同时得了失语症,静悄悄无人说话,结果圣旨顺利颁布,成为不可更改的法令。

明眼人都看出来,这里面有强力人物在作祟,想要从上层抵制是不可能了,但他们仍然不愿放弃,竟频繁跑到两人家中,希望他们能拒绝接受这道圣旨。

张居正称病闭门不见,众人便怂恿他的同乡好友李幼滋和耿定向,以探病的名义,去他家做说客……百官之所以如此热衷此事,不是因为他们和张居正有仇,而是他们天生抵触这种破坏规矩的玩法——道理很简单,只有皇帝遵守规则,文臣才能利用规则和皇帝分庭抗礼,一旦皇帝突破规则,他们也就失去制衡皇帝的能力。

李幼滋和耿定向两个,不像其他人那样,怕张居正破坏规矩之类。他们只是从朋友的角度,不愿看到他走这条捷径,因为在他们看来,这将得不偿失……

其实在前朝,并不乏中旨入阁的人物,像三杨中的杨士奇,还有为于少保报仇的李贤,都是这样过来的,除了当时有个把人骂了两句外,倒也没啥问题。甚至他们的名声,比大多数正经廷推的阁臣,还要好得多。但到了嘉靖年间,这却真的成为了一件很丢人的事。

之所以会有如此大的变化,都要拜那位张璁先生所赐。他的名声太臭,当时任命他为大学生的中旨一下,就像往茅坑里丢了块大石头——顿时激起了民愤,百官群情凶凶,事情闹得很大。虽然嘉靖皇帝强行把这事儿办成了,可也彻底惹恼了百官,从此大家齐心协力,想要把张璁搞下台。虽然有强权皇帝的庇护,张璁还是在相位上上上下下好几次,往往屁股没坐热,就被人撵下台。最后等嘉靖厌倦了这种跷跷板的游戏,张首辅的政治生命也到头了,只留下无数骂名为后人谈及。

虽然张璁的恶名,主要是从别处得来,但因为他名声太臭,便成了反面典型,从此以后,朝廷高级官员高低不敢接受皇帝的中旨,唯恐和他相提并论。就这么一路下来,终于坑了张居正……

张居正心里本来就不好受,若能有一点办法,他何必要接受这见鬼的中旨呢?可要是这次不接,下次就不知是何年何月,甚至永远都没机会了——今年不会再举行廷推,明年老家伙一回来,轮也轮不到自己。所以除了接受,还能有别的选择吗?

但两位同乡不知情,仍然苦口婆心的劝告,张居正又不能告诉他们真相,只能闷不作声地听着,好在他为了装病,脸上涂了粉,倒也看不出表情如何来。

两人说得口干舌燥,却见张居正一言不发,李幼滋叹口气道:“太岳,咱以后有的是机会,就不趟这浑水了吧!”他和张居正不仅是同乡,还是同年,两人关系极好,他又比张居正年长九岁,所以能以这种口气说话。

张居正这下没法装死了,他一脸无奈地望着李幼滋,唉声叹气道:“这是皇上的圣旨,我不接就是抗旨。”这话倒也不假,圣旨确实是皇帝下的,说是金科玉律也没错。

“只要你找个理由不接圣旨,”明朝官员并不把皇帝当成神,更不会把他们说的话太当回事儿。所以李幼滋有些不以为然道:“比如说自己不能胜任之类的,皇上是不会怪罪的,就算要怪罪,所有同僚都会为你说话。”

“可是……我觉着自己能够胜任。”张居正的两眼亮得瘆人,一字一句道:“你们拿我当朋友,就不要再劝了……”后半句没说,但意思很明显。

现场顿时陷入了沉寂,话说到这个份儿上,两位说客知道他决心已定,多说无益,只能伤害彼此的感情。耿定向叹口气道:“既然如此,我就不再说什么了,太岳兄好自为之吧!”

张居正点点头。

“我俩也是为你好,咱们荆州人杰地灵,你数头一份,我们只是想让你走得稳一些罢了。”李幼滋也不再多说什么:“不过也是,你还年轻,入阁之后干几件漂亮差事,谁还记得你是怎么当上这个大学士的?”

“我也是这样想的。”张居正终于点头道:“谁也没规定,中旨入阁要比廷推的矮一头,进去之后比得还是能力,只要我足够强,就一定能后来居上。”顿一顿道:“至于所谓的名声,其实是最虚幻的。只要我成功了,所有人都会为我歌功颂德!”

望着他坚毅或者说有些偏执的表情,李幼滋和耿定向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中,看到一丝丝担忧。

作者感言

三戒大师

三戒大师

此作者暂时没有公告!

目录
目录
设置
阅读设置
弹幕
弹幕设置
手机
手机阅读
书架
加入书架
书页
返回书页
反馈
反馈
指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