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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36章 琼林天下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0378 2021-10-18 14:35:37

琼林学派是王学诸门的晚辈,公认其发轫于嘉靖四十五年的北京灵济宫讲学,在那次汇聚天下王门的盛会中,江南先生沈拙言登台就讲,针对王学诸门轻视修养功夫、崇尚玄虚、不务实学之类的弊病,提出了由虚返实的实心学。

然而事实上,没有任何一门学说是凭空出现的,实心学地从无到有,同样是经过十余年的酝酿,其滥觞可以追溯到当年琼林社的成立。

嘉靖三十四年,正是东南文社大兴,读书人无不结社的年代,七个来自绍兴的青年,也在杭州西溪秋雪庵缔结了一个‘琼林社’。这社名一看就是以科举忠心的组织,但实际上,群策群力,复兴大明。但只要是看过其结社祭词的,就会对这组织有一番全新的认识。其祭词中说:

“昔关张结义,为救汉室;管鲍交厚,志匡天下。而今大明王朝,内有奸党横行,外有俺答倭寇,国事如蜩如螗,百姓生灵涂炭,江山风雨飘摇,易鼎之祸只在旦夕。我等书生忧国如焚,恨不能肝脑涂地,还天下以朗朗乾坤,苦恨无关张盖世之勇,无管鲍兴天下之智。方今之计,唯有以吾等之合力,胜关张之勇毅;凭吾等之齐心,得管鲍之大智……是以涓今嘉靖三十四年八月初六……结此‘复兴之社’,齐心戮力,兴我大明,济世救民,矢信矢忠,弃个人荣辱,不忘今日之志,造我华夏开来盛世。”

这篇慷慨激昂的祭词,没有随着被付之一炬而消失,而是注入到琼林诸子的血脉中,之后二十五年里始终未曾磨灭,反而历久弥新,坚不可摧,始终警醒着他们,在贪腐苟且成风的嘉靖末年官场上,牢记自己的志向不迷失,遇到再大的困难也不放弃,二十五年始终如一,向着目标坚定的前进。

然而仅有远大的志向是不够的,要想让梦想变成现实,除了脚踏实地的努力之外,找到正确的方法同样重要。所以在琼林社成立初期,学富五车的年轻人们面临的最大课题,就是找到一条取得成功的正确道路。

沈默得天独厚,自然有一番主张,但他深知人对被灌输的观念,远不如通过思索自己获得的信念珍惜。所以虽然一直主导着这场旷日持久的思考,却在很长一段时间,强忍住不发表自己的看法。只是提出问题,让这些当世最优秀的俊彦自己去思考,看看能不能找到答案。

中国知识分子的积习,便是从思想根源反思政治问题,作为传统文化熏陶出来的精英分子,也自然不能免俗。而这些年轻人生在王学大兴的年代,又是王阳明的同乡,自然都是心学的信徒。所以他们的思考从一开始,就是活泼生动,不受任何权威的束缚,‘求之于心而非也,虽其言之出于孔子,不敢以乎是也。’

在此基础上,沈默又将白云先生陈献章独立思考、勇于怀疑的‘贵疑’思想,介绍给琼林社的同仁们,终于使他们彻底挣脱理学的桎梏,大胆质疑起一切经典,包括心学思想……因为从他们的实际感受来看,接受心学思想的读书人,无论在朝还是在野,其精神风貌确实表现出,与以程朱理学为敲门砖的道学家们不同的状态。但从整个社会和政治的大环境来看,心学对于救治吏治的腐败、加强国家的边防,改善百姓的生活都收效甚微。

琼林诸子们用了大量的时间,重新检讨了心学的经典,对各大学派的学说也进行了深入的研究,最后他们得出一个结论——阳明心学,包括其再传的各学派,只是不满于社会现状,特别是现实政治,而对居于正统地位的理学,做了一次较为彻底的否定。但至于如何建设一种可以根除社会弊病的新思想,则没有任何人,提出一种成熟而有系统的看法。正是在这种不满却无望的状态中,王门后学要么走向了空谈玄学,要么言行偏激,不为主流所容。以至于堕落成如今这幅模样……

所以年轻人们得出一个结论——不管是浙中学派,还是泰州学派,殊途同归,都有逃避现实的思想在里面。这样思想主导,国家和士大夫怎能谈得上锐意进取,如何去解决国家的重重积弊?

那么‘由虚返实’就成了必然的选择,但如何去做呢?琼林社的同仁们,开始了长时间的苦思与讨论,最终达成一致——它山之石可以攻玉,应将实学的思想引入王学,或者说挖掘阳明心学中的实学思想。无论哪种思路,都是一个目的,将心学与实学结合起来,构建起‘实心实学’思想体系,最终将王学由内圣之学转向外王之道,并由此去挑战传统的势力。

这时候,琼林诸子的身份也发生了转变,成为了朝廷的官员。期间徐渭曾经想弃官不做,专心构建‘实心学’的思想体系,却被沈默劝阻道:‘古往今来的历史表明,纯粹的思想学术运动,是无法真正作用于现实政治的。’所以他主张应该积极从政,在政治实践中建立不脱离实际的思想体系。

之后十余年间,七人聚少离多,天各一方,虽然一直保持着书信的往来,但脱离集体之后,获得了独立思考的机会,还是相继创立出自己的思想,其中最有成就的,除了沈默之外,当数徐渭和孙鑨。在沈默将各位同仁的观点汇总起来,创立出实心学的完整体系前,这二人已经创造了较完整且具有指导性的思想体系。

其中徐渭把‘致良知’诠释为‘行良知’,强调内圣之学一定要落实到经世致用上。他批评现在朝廷的官员,仅以一篇八股,便侧身学者之列,徒以高谈阔论钤束天下,对治财赋者,则目为聚敛;为国捍边者,则目为粗材;研究物理者,则目为玩物丧志;留心政事者,则目为俗吏。一旦国家有事,当报效之日,则蒙然张口,如坐云雾。‘世人皆以是潦倒泥腐,遂使尚论者以为立功建业乃是别门,而非儒者之所与也。’他认为要医治这种空疏学风,只有提倡经世致用,做到‘大者以治天下,小者以为民用。凡不切于民用,一概痛绝之。’

孙鑨在山东,深受孟子学说的影响,他尖锐地批评了‘儒者不言事功’、‘德行为二’的空谈之风,认为‘德是德而行乃行’是小人之儒,主张内圣与外王、修身与治世、心性与事功是统一的,不可分割的整体。他主张‘言道德必及事业’的观点,提出‘修身治天下为一带’的命题。在数年之后,又进一步把事功视为衡量圣贤的标准,认为‘生贵莫如人,人贵莫如心,心贵莫如圣,圣贵莫如功’。还以舟车为例论证说:‘车取其载物,舟取其涉川,贤取其救民。不可载者,不如无车;不可涉者,不如无舟;不能救民者,不如无贤!’

孙鑨的成功之处,在于他将‘谈心性必强调事功’的学说,与心学的‘知行合一’完美的统一起来。提出‘知行合一者,致知之实功也。’‘良知可致,本心乃见,必需实功,无它。’并将‘良知’落实到治国的实功上。所以,他提倡‘治道贵致其实’,反对空谈,反对浮夸,反对文牍主义和各种形式主义。

其余的诸子也从不同层面、不同角度,深刻地批判了社会的空疏之弊,全面地论证了知与行、心性与事功、性德与性才、修身与治世、讲学与从政诸方面的统一,为沈默完成由重在内圣之学转向重在外王之道的转化,最终建立起实心学思想体系,奠定了坚实的基础。

最终实心学对阳明心学的修正与转型,主要在三个方面:

首先,修正了危害最大的‘现成良知论’,批评王畿、王艮及他们的学派,都将心性本体讲得太轻巧、太简易,以至于很难避免玄荡、放纵及空疏之弊的滋生,背叛了王学‘致良知’的根本大法。

第二,对本体与功夫关系的重新梳理。主张‘心无本体,功夫所至即是本体’,这也是对王学最大的修正。王学法决‘四句教’,便大讲‘无善无恶心之体’,既然心体是无善无恶的,那修养功夫就可能因为没有必要而被取消。不注重修养功夫,只悬空去说本体,或认为悟即是修,修即是悟,这即否定了本体有一个形成与展开的过程,又否定了功夫的必要性,玄荡之弊由此而生焉。

而实心学正是在肯定本体与功夫统一的基础之上,特别强调了践履功夫的重要性,认为不可脱离功夫抽象地谈本体,本体就在日用常行的功夫之中,只可由功夫而悟本体,无功夫则无本体。这便是其‘心无本体,功夫所至,即其本体’的宗旨由来。

最后,实心学所指的践履功夫并不限于个体的道德实践,亦强调经世致用的社会实践活动。所谓经世,其本义是治理世事。它要求人们除了做身心修养之外,还要经邦治国、建功立业。阳明倡导‘致良知’之学,却并不排斥事功,且建立了世所罕见的奇功伟业,他将心性与事功统一起来。但其后学却逐渐偏向于讲学论道,非但无缘建立像阳明那样的奇功,对有关国计民生的学问也关注不够,使得儒学救世观念逐渐丧失,如果不加修正,必然导致亡国之祸。

实心学提倡个人道德与建功立业同样重要,并将其视为对阳明真谛的回归,把‘知行合一’解释为向内心求索与社会实践是互为表里的统一整体。故而主张为学应于客观的现实活动中‘明体达用’,认为学问皆从躬行得来,而不在于空谈心性。而且将经济、兵、农等‘经济实学’,提高到事关国计民生的经世要务的高度,要求学者必穷源溯本,讨论其所以然,力求把握‘经世之大略’。

要想建立事功,就必须以心学为心,以经济实学为体。心强而体弱则会心有余而力不足,甚至纸上谈兵,害国害己。心弱而体强则会失去约束,放纵欲望,最终还是会害国害己。故而两者不能偏废。

当世最顶尖的智慧,与沈默五百年的见识碰撞融合,十年磨剑,最终形成了完整的实心学理论,在灵济宫一鸣惊人后,以更加惊人的速度传播开来。

最令人惊奇的是,当世四大主流学说,竟然无一对此新生的学说进行批判,更无诋毁之言。因为这一学说的妙处,就在于博采众家之长,哪家都能从中找到共鸣……

虽然被心学压得不见天日,理学依然是官学,科举考的是朱子之学。所以理学家的态度,就是官方对实心学的态度。在理学家看来,在这个心学魍魉横行,乌烟瘴气的世道,实心学是对理学的回归,故而乐见其发展壮大。

作为王学盟主的泰州学派看来,实心学与本门相近,又有许多改进,故而十分支持它的发展,并积极从中吸取能量,修正自身的不足。

而被触动最大的浙中学派,也因为琼林七子是自己人,而捏着鼻子认了。当然,这与他们恬退消极的风格密不可分。

至于实学,就是经世致用之学,虽然信奉的人没有那么多,但都是高拱、张居正这样地朝中干臣。在他们看来,实心学就是披了心学外衣的实学,是治疗心学虚妄消极之风的良药,故而不仅不反对,反而大力支持。

所以实心学从诞生起,就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,只用了十几年的时间,就已经成为当世一大学派,即琼林学派。而且大有吸收融合其它学派的趋势。

之所以会有这种罕见的趋势,是因为琼林学派在塑造实心学时,并没有持文人常有的门户之见,而是积极的博采众家之长。因为出现最晚,它几乎吸取了各家所长,来完善自身的学说。它将实学思想融入到了心学中,形成一门‘实心并重’之学。它向泰州学派学习,用人的自然本质,去修正王学的‘良知’,主张良知的主要内涵是个体人格的平等、尊严和独立,充分肯定个人生存的权利和人格的尊严。

类似泰州学派的‘百姓日用即是道’,实心学提倡三百六十行,行行出圣贤,只要能在自己的范畴做到极致,即可成圣。诸如仓颉造字、伏羲演卦象、神农尝百草,有巢氏发明房屋,乃至蔡伦发明纸张,都使他们名垂千古,为世人称颂,这都是圣贤。

实心学又不是一味的迎合,使自己变成四不像,而是大胆的创新,修正了‘析气与理为二’的儒家世界观,主张‘盈天地皆气’。即气这一物质实体才是宇宙万物的本原,而且它变动不停,时刻流动。所谓理,乃是万物的阖辟升降、阴阳动静的秩序,是气之流行的条理。理不能离气以为理。人类依据心这一主体,格物穷理,就会自然发现世界真实存在,揭示出世界的本源。

所以它认为世界是可认识的,万物运行有其内在规律,而发现其规律,就是格物,格物便可致知。这似乎是在走程朱的老路,但理学的格物,是类似于禅宗的顿悟式的,所谓‘今日格一物,明日又格一物,豁然贯通,终知天理。’其圣贤之路,虽有起点,却似乎永远看不到终点。更可悲的是,走在这条路上的人,要么顿悟成圣,要么彻底失败,皓首穷经,白做无用之功。

而实心学的格物却是渐进似的。认为圣贤也不是生而知之,而是通过后天的主动学习,由小及大,多年积累,才量变产生质变,掌握了‘大道’,成为圣贤。这样的好处是,就算最终不能成为圣人,也可成为完人、贤人,取得大成就,获得大满足。

同时,实心学对如何格物提出了明确的指导。格物究理,就是要发现隐藏在我们直观可见的世界背后的抽象真理。因此不能脱离现实的纯思维的空想,而是必须建立在实践基础上,经过实践检验和严密逻辑论证,最终得出关于客观世界各种事物的本质及运动规律。这种本质和规律,就是我们苦求的真理。

至于‘逻辑’这个词,人们并不陌生,苏州通译局翻译的《逻辑学》一书,已经问世二十多年了,而且也可以溯源到先秦时代的墨子。它可以‘明是非之分、审治乱之纪、明同异之处、查名实之理、处利害、决嫌疑;摹略万物之然,论求群言之比。’其核心在于探究万物相关之原因。

实心学认为,学者之所以辩论不能明是非,分胜负,乃至得出真理,就是因为缺乏逻辑,从而出现种种诡辩混淆视听。只有逻辑才能扫除诡辩的迷雾,纠正悖论的错误,引导人们获得真知。

所以入琼林学派的第一课,就是学习逻辑,没有通过逻辑学的测试,就不许开口论经。而学者所出的每一言,都必须符合逻辑,如果出现前后矛盾、自相矛盾,或者与实际矛盾,则必须承认错误,并在一段时间内保持缄默,重新审视自己的学说的逻辑。

实心学的创立,第一次为身怀‘修齐治平’,却深感迷茫无助的中国文人,指出了一条明路。是以一经问世,便吸引到信者无数,尤其是那些胸怀大志的热血青年,几乎轻易就摒弃原先所学,加入了琼林学派。

而实心学‘三百六十行,即可出圣贤’的开放态度,又吸引了大量的平民百姓,工商业者加入进来。短短数年,琼林学派便发展壮大起来,尤其是在东南,几乎每个州县,都有其讲学之处。只是因为吸取了王学鱼龙混杂,作奸犯科者众多的教训,琼林学派建立了严格的戒律。在孙鑨所制定的《会约》中,提出了二十四条读书讲学的要求。

其中‘四要’,是加入琼林学派目的。‘二惑’,是指在会中学习应持的态度。‘九益’是读书讲学的九大好处。而‘九损’则是有害于读书讲学的九种行为,也是琼林学派的戒律:

所谓比昵狎玩,鄙也;党同伐异,僻也;假公行私,贼也;评议是非,浮也;谈论琐怪,妄也;文过饰非,怙也;多言人过,悻也;执是论辩,满也;道听途说,莽也。违反了这些戒律,会遭到学派的惩罚,严重的直接驱逐。

除了戒律之外,还有严格的仪式。由褚大绶制定的《会约仪式》十一条,规范了集会讲学的仪式。比如孙鑨在崇正书院首次讲学的情形,就是最好的说明。

在开会的前一天,书院山长已经恭恭敬敬地捧着孔子和孟子的圣像,将其挂在讲堂。这一日仪式举行时,先击鼓三通,所有与会者穿戴整齐,在圣像前行四拜礼,再到供奉着墨子、朱熹、阳明先生和白云先生的四贤牌位前行礼。

然后进入讲堂,主要人物按主客、按长序分东西两侧坐于讲台蒲团之上,听讲者则盘膝坐于台下,先由礼赞领诵门派经典一段,然后当值者点起线香,众人静坐默思。待线香燃尽后,方才由本日主讲人授讲,然后是自由提问解惑时间。还经常会有辩论,任何人都可登台一展雄辩之才,但前提是必须符合逻辑,若有违反,则必须缄默数场。

在后人看来,也许这其中的仪式过于繁琐,但就像皇帝要通过演练礼仪,来加强君权神授的权威一样。一个学派想要从单纯的学术交流,转变为某种政治组织,也必须要经过这种庄严的仪式来达成。

因为这次主讲的孙鑨,不仅是琼林七子之一,还是‘实心学’三大奠基人之一,这些年他阐发本门经义的著述广为流传,然而却因为朝廷官员的身份,一直甚少参加讲学。现在他被削职为民,反倒成了本门的福祉,故而其讲学的消息,虽然没有在报纸上告白,但江浙一带的门众还是云集而至,短短三天,就聚集了六七千人。

虽然崇正书院常年讲学不断,但也没有空间容纳这么多人,耿定向只好在琼林学派主办的《新知报》上呼吁,请南京本地的门众,将听讲的机会让给外地的同门,这才勉强解决了问题。

等大家坐定,再东西相对两揖。等当天结束前,击磬三下,东西相对一揖,再向圣像和四贤行礼,肃穆退出会场。

在琼林学派的学者中,孙鑨最反对虚谈,不仅批评王学,对程朱理学亦抨击甚厉。主张‘大抵不侈语精微,而笃实以为本。不虚谈高远,而践履以为程。’故而今日所讲的内容‘心性与事功之间是否相容’,也是紧扣自己的主旨。

之所以有这个讲题,是因为他敏锐的发现,琼林学派中得不少学者,都有些‘重实轻心’了。这固然是对心学和理学空谈心性的修正,然而却是矫枉过正了。

孙鑨提醒门众,空谈心性而忽略兵农工商等实用之学,固然会陷于空疏;但太突出实用性而缺少对心性的真切体认,亦会迷失人之为人的方向。因为心性之学本来就是探讨人的本质及如何立身处世的问题,它涉及到人的生存价值和终极意义的思考,如果忘记了如何为人,只会成为物欲的奴隶,最终毁灭这个世界。所以要始终不懈的反观内求,慎独、戒惧,以确立内在的‘道德自我’,促进自我的完善。

当然,若只以心性之学为能事,仅仅执着于对心性的悟解而不屑于做其他实际的事务,那么心性之学无疑将会变回一种‘无用之学’,所以,心性与事功之间应是‘合则两美,离则两伤’的。

孙鑨的讲学微言大义,深入浅出,逻辑严密,听者无不深以为然。待其讲毕,便有门众发问,先是就其论题提问。过了半个时辰,问题渐渐转移到一些众人关心的热点问题。

有滁州琅琊书院的山长问道:“去岁先生在《新知报》上发表文章,说设立学校,不仅是为了养士,更不是为了科举,而是‘必使治天下之具皆出于学校,而后设学校之意始备。’学生请问,日后我们的书院,该走什么样的道路?”

“此言是针对书院的未来而发。我们现在的书院,已经不仅是教书育人的学堂,更是讲经论政的场所。国家之新风,由此发轫,民族之方向,以此为指向。因此我们的书院,要肩负起更大的责任,一方面要以天下为己任,教化四方,使朝廷之上,乡闾之间,渐摩濡染,莫不有奋发向上之气。”顿一下,他接着道:“从长远看,则要形成强大的舆论力量来匡扶社稷。只有这样,才能使盗贼奸邪,慑心于正气霜雪之下,君安而国可保也!”

“多谢赐教。”那位山长坐下了,却又有人站起来问道:“先生所言,似乎与夫山先生的《明夷待访录》如出一辙,您是不是也赞同他的那些惊世骇俗的观点?”

《明夷待访录》问世不过数年,却已经得了‘海内第一奇书’的名头,其共有二十一篇,在开篇的《原君》中,便无情地揭露了封建帝王的罪恶,指出帝王是唯一的害民之贼。因为皇帝自视天下之主,便将万邦五方,黎民兆亿看做自己的私产,‘其敲剥天下之骨髓,离散天下之子女,以奉一人之淫乐,视为当然。’曰:‘此我家业之花息也。所以为天下之大害者,君而已矣,向使无君,人各自得其是也,各得自利也,呜呼!岂设君之道固如是乎!’这些大逆不道之言,在二百年间是没有人敢说的,此书作者却大声疾呼:皇帝是天下之大害、是国民之‘敲剥者’。并理直气壮地呼吁,现今应当是‘天下为主,君为客’!

在《原臣》一篇中,作者同时也提醒士大夫们,不要再做皇帝敲剥百姓的同谋帮凶,而应该是‘为天下,非为君也;为万民,非为一姓也。’因为‘天下之治乱,不在一姓之兴亡,而在万民之忧乐。’最后得出这样的结论:士大夫的人如果‘不以天下为事,则君之仆妾也;以天下为事,则君之师友也。’

在《原法》一篇中,又对专制制度进行猛烈地批评,说它是公私不分,权利义务不平,没有公法可言。因此反对‘一家之法’,主张‘天下之法’,‘有治法而后有治人’。主张非废除秦汉以来的‘非法之法’不可;要求得天下太平,非废除专制的君本制度,而改为民本制度不可。

可以说,先秦至今两千年,还从没任何人,像本书作者这样,胆大包天,毫不留情地将君主制度批判的体无完肤。此书已经问世,便引起了巨大的反响,被秘密印刷数万册,广为传布,令不知多少人血脉贲张。

据说,泰州学派的狂人李贽,在得到这本书后如获至宝,便立刻赶往江西永丰,找到了隐居多年,不问世事的何心隐。

何大侠在看过这本书后拍案而起,欣喜若狂道:“得此无上真言,虽死无憾矣!”第二天便收拾东西,跟李贽走出山区,重回世间讲学。他不讲别的,只讲此书。因为何心隐的巨大声望,使这本书几乎无人不知,其‘君主乃天下之大害’,‘天下为主,君为客’的名句,也几乎无人不晓。

许是这种说法,过于惊世骇俗,与他狂侠之名吻合,故而世人便将此书的作者,按在了他的头上。

这个问题让孙鑨很难回答,作为琼林学派的掌舵人之一,他的话就代表着学派的态度,稍有不慎就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。他仔细端详了一番那个发问的儒生道:“你是顾叔时?”

“学生正是顾宪成。”那人有些意外道。

“年前你在国子监一番‘天下为公’的演讲,让本人印象深刻啊!”孙鑨捻须笑道:“我想问你是个什么态度?”

“学生感到迷茫,”顾宪成道:“有时感觉夫山先生说得很有道理,有时又觉着是祸国之妖言。”

“《明夷待访录》一书,假托夏商周,尖锐的抨击时政。”孙鑨缓缓道:“其有言二十一篇,所论涉及君臣军政,学校工商等方方面面,其有灼灼之言,又有荒谬狂论。至于如何去甄别,不用我再教吧?”

“正因为上面的一些论断,并不违背逻辑,学生才感到迷茫。”顾宪成问道:“如果真像夫山所说的,那我们忠君岂不是错的了?”顿一下道:“十六年前,学生在北京国子监,听过那次著名的三公槐辩论,当时温陵先生的发聩,令学生震撼不已。后来又看了夫山先生的书,学生真有些不知该如何去做了。”

“我琼林学派,讲的是学术自由。如何去做,这不是我能教你的。”孙鑨缓缓道:“如果你感到迷茫,不妨抛开书本,下山游历一番,看看世道究竟如何,也许就不再迷茫了……”说这话时,他的目光不由投向遥远的天际,心中不禁暗道,江南,你现在在哪里?究竟想通了么?

上海,庙前街,前园茶楼中。

在新任知府大人的着力安抚下,因选秀掀起的乱潮早已过去,但今天茶楼的气氛仍旧热闹,茶客们似乎在热烈的讨论着什么。

起先大家是各自喝茶闲聊,玩鸟看报的。后来陈官人来了,透露一个大消息——那起拖了整整两年的案子,终于判下来了。最终官府宣布田契仍然有效,地主白素。

众人闻言惊讶说:“报纸上没见啊?”便换来陈官人鄙夷的目光:“报纸上明天才能登呢。”

大家对陈官人的权威性,还是很认同的,没有人不信他,只是许多人难以接受。几个家里有地出租的,都大感意外……

侯掌柜愁云惨淡道:“怎么能这样呢?官府难道要看着我们破产么?”他在布庄当掌柜几十年,一同入行的,早就自己当老板了,然而他却觉着商海浮沉,风险太大,赚到的钱都在老家置了地,这么多年下来,也有一百多亩,着实不算太小的地主了。

因为东南的土地兼并异常严重,农民失地者十居其八。另一方面,工商业城镇的兴起,给了失地农民进城打工的机会,这种情况下,地主们想留下劳动力为自己种地,就不得不模糊土地的产权,方法就是拉长租期,甚至采取永佃制,这样才能使农民仍对土地有占有感,才会继续留下来种田。

官司里的那个地主,因为与佃户签约早,还能有个期限,侯掌柜手里的几张租契,起先可都是永久的。物价上涨一倍,他的收入就缩水一半,上涨两倍,他的收入就只有原先的三分之一,而且没有提高地租的机会,这让他怎能不捶胸顿足,哭爹喊娘。

“要我说老侯,你就把那几块地卖了呗!”马六爷大喇喇道:“把钱倒出来,咱们合伙开个买卖得了,你掌柜便老板,岂不快哉。”

“快什么呀……”侯掌柜蔫不拉几道:“这么一弄,我那点地还能值几个钱?”说着朝众人团团抱手道:“诸位,我半价出售,半卖买送,有愿意接盘的么?”

众茶客纷纷摇头,谁钱多了烧得慌,愿意买个指定还得掉价的东西?

“哎!看到了吧?”侯掌柜两手一摊,垂头丧气道:“我要上吊了,要上吊了。”

“行了吧!老侯,”周老头半是安慰,半是讽刺道:“你买地都是自己的钱,就算再不济,无非就是少赚点。再说你还有布庄的股份,这几年布价翻了三番,大头都让你们这些商家赚去了,还在这儿哭什么穷。”他儿子是开织厂的,这几年虽然规模扩大了不少,利润却被销售商赚去了大半,所以最看不得侯掌柜这样的奸商哭穷了。

“老哥你可错了,”侯掌柜郁闷道:“现在什么不贵?房租人工蹭蹭上涨,竞争又那么激烈,最近听闻皇帝要开征商税,要是真的如此,那咱可真的上吊了。”

二楼的客人,大多是工商界的,不太关心田租的事情,却对商税一事十分的焦虑。听侯掌柜提到这茬,众人都望向消息灵通的陈官人,纷纷问道:“传闻到底当不当真?”

“是啊!陈大人,报纸上整天都为这事儿吵破天,咱们都看的人心惶惶,您老可得给个准信。”侯掌柜讨好地递上烟卷,巴望着陈官人道。

陈官人心中苦笑,要不是衙门改革,他这个六房书吏,只是个不入流的杂吏,后来增加了官设,提高了级别,自己才转成了这个芝麻绿豆的小官儿,哪里能说准朝廷的事情。但是这么多人望着自己,只能死要面子的装出一副很懂的样子道:“前日观邸报,户科都给事中马乾马科长,言朝廷修边墙、陵寝,费用无度,国库早已告罄。皇帝下旨,今年只用一半税银购粮,余额全部解往太仓,以敷用度。”

“那够不够用呢?”

“杯水车薪,”陈官人摇头道:“还有北方六个省连年大旱,需要朝廷赈济。加上当今万历皇帝极其贪财爱货,朝中增税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。”

“增来增去,增不到咱们商户头上。”周老汉呲牙笑道:“大明朝二百年,啥时候收过商税来着?”

“你这样想就错了。”陈官人道:“其实开征商税之议,朝中已经吵了几十年,报纸上也整天争来争去,这里面的明争暗斗,远超常人想象。”端起茶盏,啜一口道:“其实公里公道地说,这几十年工商发展,百业兴旺,造就了多少大财主?在咱们东南,你衬银十万以下,不敢自称大富,家业过万者多如牛毛。不说别人,就说在座的诸位,得有一半以上衬这个数吧?”说着他伸出一根指头。

众人只是笑,显然是默认了。

“可国家的赋税呢,却全靠种地的负担。”陈官人摇头道:“这说不过去,说不过去啊!”

“不是有市舶司么?”立场不同,众人的看法也就不同:“每年一千多万两银子,也够可以了吧!”

“你们那是老黄历了。”陈官人依旧摇头道:“一千多万两,那是沈阁老在位时的数儿,他一不在了,解送京城的税银便连年递减。前日与市舶司的同僚一起喝酒,他们说,今年能有四百万两就不错了。”说着嘿然一笑道:“那些交税的大户也是看人下菜碟儿,哪肯把白花花的银子,给皇帝花差了。”

“还有十大税关呢。”众人道。

“别提那些税关,加起来几十万两银子。”陈官人大摇其头道:“我都看不下去了。”

“那这些年不开,总有不开的道理吧!”马六爷雄赳赳道:“前有车后有辙,既然早不开,凭什么现在开?”

“有什么道理?祖制如此?”陈官人哂笑道:“那都是糊弄人的,你只要看看位列庙堂的公卿,有多少是咱们东南出身的,就知道为什么征不了商税了。”

“现在也是咱们东南出身的多。”众人不由庆幸道:“廷议的话,肯定通不过。”

“就怕皇帝会绕过外廷,”陈官人叹口气,表情复杂道:“让太监们来敛财。”

“不会吧?”众人对去岁的太监选秀之祸记忆犹新,闻言不禁到抽冷气道:“只听说正德朝的太监为祸天下,难道又得重演一回?”

“谁知道呢?”陈官人面现忧色道:“今年以来,皇上朝讲不御、郊庙不亲、章奏不批、缺官不补,使外廷瘫痪,形同虚设,权力始终都倚在内廷一边。本由内阁票拟、科臣抄发的谕旨,经常是直接由中旨下达到部……”

正说话间,便听到有人上楼,众人一看,是秦老板和一个极有派头的中年人,便纷纷打招呼笑道:“秦老板,快来听陈官人议时政。”

沈默笑笑道:“你们聊,今儿个有朋友找我。”说着便指一指僻静角落的一张桌子,对那中年人道:“吕兄,这边请。”

那吕兄点点头,也朝众人笑笑,便跟着沈默到那桌上坐下,小二赶紧过来,把干净的桌子又抹了一遍,摆上茶点,冲上明前,手麻脚利的忙碌一阵。

见两人没有加入的意思,众人把注意力转回陈官人身上道:“接着讲啊!”

陈官人却面色有些发白,屁股微微抬起,好像椅子上长了刺一般。一双眼直瞄向那新进来的吕兄。那姓吕地看看他,微微摇头,陈官人便如蒙大赦,抓起自己的帽子,朝众人拱拱手道:“诸位,想起还有差事没干完,咱们回头见。”便屁股着火似的蹿了,弄得众人一头雾水。

陈官人一走,众人也没了议论的中心,嘟囔了几句‘他是不是跑肚子?’之类的,便继续吃茶的吃茶,看报的看报,茶楼里恢复了安静。

只有角落的一桌,知道陈官人仓皇而逃的原因,沈默不禁莞尔道:“看来您的下属,对知府大人畏之如虎啊!”

“哈哈……”那吕兄正是去年与沈默一同乘船回国的吕坤吕相公,他端着茶盏,轻撇浮沫道:“如你所见,我还是很平易近人的。只是这厮太不老实,油滑油滑的,被我收拾了一回。”顿一下笑道:“咱们一别经年,不说他了,说说你吧……去年吕志对我说,你开了家茶楼,我只道你是玩玩,想不到还真像模像样的开下去了。”

“在下也想不到,吕兄能留在国内,而且还当上了上海知府。”沈默笑道:“实在是可喜可贺。”

“哦……”吕坤笑道:“我在去中南之前,就有个举人的功名,后来在中南经略府挂了个四品参议的虚衔,十几年升到三品上海知府,也没什么可贺的吧!”

“这上海知府,可是二品巡抚也不换的。”沈默笑道:“所以还是得恭喜。”

“哈哈哈……”吕坤摆摆手道:“我可不是官迷,再说当官儿哪有原先逍遥自在?要是能选择,我宁愿还回暹罗当我的国舅爷。”

沈默听懂了这话,点点头,换了话题道:“大人拨冗前来,不知有何赐教?”

“我来看看老朋友还不行。”吕坤呵呵笑道:“我回来这一年,主要在两京待着,所以一直没机会来看看。”后面的话,其实只是把面子话圆了圆,任谁也知道,一年多没来过,贸然上门,肯定是有事儿的。

“秦某真是受宠若惊。”沈默笑道:“今儿个大人别回去了,咱们喝完茶,再到隔壁晓月楼喝两盅。”

“唉!哪有你这份清闲啊!”吕坤苦笑道:“今儿个就不叨扰了。”说着不再绕弯子道:“除了来看看秦兄,还有个重要的目的,就是请你出山。”

“我?”沈默一脸惊讶道:“上海滩藏龙卧虎,多少高才俊士等着知府大人的召唤?您找个茶馆老板作甚?”

“就别跟我装了,上海滩藏龙卧虎,说得不就是你自己?”吕坤说着,从随身携带的书包里,掏出一本厚厚的册子,推到沈默面前道:“这些文章,我都拜读过不下八遍。”

沈默翻一翻,竟然是一本剪报册,上面按时间顺序,贴着自己一年多来,以‘勿用’的笔名,在各大报纸上发表的文章。不禁苦笑道:“上海滩的事情,果然瞒不住知府大人。”

“别这么说,我也是费了老大功夫,才对上号的。”吕坤微微兴奋道:“当初在船上我就知道,你是个大才。看了这些文章,我才发现,先生是管仲乐毅那样的王佐之才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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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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