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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45章 亢龙有悔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0450 2021-10-18 14:35:28

找了半天没见找人,沈默只能先回家。事情到此,他已经伤害了太多太多的人,根本无暇再顾及自己的感受,他要赶紧回家,面对将发生的一切……

快进家门时,三尺小声道:“昨晚已经捎回话来,说大人歇在衙门了。”沈默点点头,没有说话。

轿子进了前院,新任管家沈全便来禀报道:“家里有客人。”

“什么人?”沈默微微皱眉道:“都这个时候了。”此时已近掌灯时分,虽说冬日天黑早,但也到饭点了,哪有这时候还来人家拜访的。

“是文长先生。”沈全小声道。

“他算什么客人……”沈默没好气道。

“他带了两个客人来。”沈全把后半截说出来道,鉴于沈安的教训,他的继任者,是个谨小慎微的老实人,小声道:“昨天下午就来过,今儿下午又来了,说今天等不到老爷,就睡这儿了。”徐渭绝对能干出这种事儿来。

“我去换一下衣服。”沈默叹口气道。

回到后面,孩子们还在上晚课,若菡在与柔娘一起做女红。一切似乎没什么不同。

看到沈默进来,柔娘想要起身,却被若菡用眼神止住,用很平静的语调问他道:“回来了?”

“嗯!回来了。”沈默点点头道:“前面有客人,我先去招呼一下,有什么话回头再说。”

“嗯!去吧……”若菡点点头,便继续忙自己的。

沈默赶紧换好衣裳,便逃也似的匆匆到了前面。

客厅里灯火通明,沈默还没转过屏风,便听到徐渭那可恶的声音道:“你俩别着急,他肯定快回来了……”

又听一个中年人的声音道:“都这个光景了,咱们还是先回去吧!”

“我觉着他是在躲咱们,”然后是一把粗豪的声音道:“现在的沈大人,已经不是当初那位,和咱们肝胆相照的好兄弟了!”

“姓尹的,”这时沈默从屏风后转出,黑着脸道:“你胡说八道什么?”

见他终于出现,花厅里的三个人表情各异,徐渭身子往后一仰,靠在椅子上道:“你终于回来了。”另一个中年文士打扮的,起身相迎,朝他拱手施礼;而另一个身长六尺,面如重枣的赳赳武夫,却一脸得不好意思。

这时沈默的面上也露出欣喜笑容道:“子理兄,你们什么时候到的?”原来。那文士是原台州知府,抗倭名将谭纶谭子理,他微笑道:“昨天刚到。”

而那高大的男子,乃是浙江副都司,抗倭名将尹凤、尹德辉,南京人,他是嘉靖二十五年丙午科武举乡试第一名,二十六年丁未科武举会试第一人。因当时尚无武举殿试,所以会试第一名即为武状元,所以尹凤向来有‘武三元’美名,经常被江浙父老,拿来与沈默并称,他也向来以此为荣。

两人在南方时就打过交道,感情甚笃,所以沈默才不跟他客气。尹凤讪讪笑着赔礼道:“看在我刚到京城,便来给你拜年的份上,就把我刚才的话忘了吧!”

沈默使劲拍了拍他,笑道:“是你跟我生分了。”说着给了他个熊抱,道:“几年没见了?”

“自打嘉靖三十八年,我去了浙江,咱们就没再见过。”尹凤哈哈笑道:“可把我想坏了。”

沈默又跟谭子理使劲拍了拍手。吩咐边上侍立的沈全道:“我的好兄弟来了,赶紧吩咐厨房,晚饭尽量丰盛些。”

谭纶和尹凤已经知道他老师新丧,连忙道随便就好,不要荤腥铺张,沈默也就让沈全照着去做了。

丫鬟换上新茶,众人重新落座,谭纶打量着沈默道:“拙言兄,你怎么憔悴成这样了?”

沈默下意识摸一把脸,心中苦涩不已,强笑道:“可能是最近忙坏了吧!”说着望向谭纶和尹凤道:“你们怎么进京了,我一点都不知道。”

谭纶道:“年前接到朝廷的谕令,让我回京受命,德辉兄也另有安排,我们便回京了。”谭纶这个人智力过人,性格沉稳,说话也十分有艺术,看似简单叙述一件事,但已经将要表达的东西点给沈默了——今儿才正月初八啊!朝廷并不会要求他们冰天雪地、过年赶路,完全可以等出了正月再上路,所以两人急急进京,一定是负有使命的。

沈默微微沉吟道:“大帅那边,现在怎么个情况?”

“大帅那边很不好,”尹凤看看谭纶,见他点头,便道:“情绪很低沉,和我们这些老兄弟喝酒,每次都喝得大醉。弟兄们都很心疼。”

“唉……”沈默叹息道:“我能想到大帅该有多难受。”几人一时不再说话,厅里陷入了一片安静,直到灯花爆裂,才惊醒了众人。

“朝廷有朝廷的打算,作为地方官员本不该多言。”谭纶理了一下思绪,缓缓道:“但朝廷确实不能不考虑,东南官兵的感受啊!”说着对沈默道:“你我都是经过张部堂时期的人,应该不会忘了,张部堂被撤职之后,东南一下群龙无首,那些只信服张部堂的官兵不受约束,开始肆虐地方,本来大好的局面丧失殆尽,多么惨痛的教训啊!”

顿一顿,他又道:“现在大帅的威信,远远高于当初的张经。百姓官兵都把他看成是,抗倭胜利的最大功臣,如果这时候把他撤职,民心不服,军心浮动是难免的。”

“嗯!你说得在理啊……”沈默点点头道:“上面表示可以退一步,让大帅到北京担任要职。”

“什么要职?”尹凤眼前一亮道:“大学士还是兵部尚书?”

“没说……”沈默摇摇头道。

谭纶还没说话。边上的徐渭突然爆发道:“这不是耍人吗?徐华亭那个老奸打得好算盘。把人弄回京城,给个位高权微的虚职,晾上个三五年,让他自己憋屈的去职,他却把好人做尽了!”气愤地拍案道:“无耻啊无耻!”胡宗宪当年虽属严党,却是第一个真正赏识徐渭政治才能的高官,所以徐渭虽然没出来为他做事,但心里总存着一份感念;而且对胡宗宪抗倭的贡献,身为浙江人的徐渭感念颇深,绝不希望他落得悲惨下场。

听了徐渭的话,尹凤的脸更红了。问沈默道:“这是真的吗?”

沈默苦涩的笑笑道:“恐怕是真的。”

“那得先问问我们这帮老弟兄,”尹凤两眼瞪得溜圆道:“还有东南几十万的官兵答不答应!”

“德辉!”谭纶止住了他的话头,严厉道:“你胡说什么呢?”

“自家兄弟,说什么都无妨。”沈默笑笑道:“不过这话,确实不能拿出去讲,不然会给大帅添麻烦的。”

“本来就是嘛……”尹凤才撇撇嘴,不再说话。

徐渭这时候道:“我准备写个万言书,好好把这事儿说道说道。”

“我跟你联名。”尹凤马上道:“最好再让东南的文官武将都署上名,让看看他们看看咱们的力量。”

“你俩千万别。”沈默苦笑道:“那是把大帅往火坑里推啊!”说着长叹一声道:“其实大帅之所以必须离开东南,并不是有什么人想整他,而是他的地位太高,权力太大,功劳太显赫所致。飞鸟尽、良弓藏、狡兔死、走狗烹。这千古不灭的真理,在本朝又怎会例外呢?”

话到这份上,就差直白的说,胡宗宪手握半数精兵,雄踞东南半壁,已经让皇帝睡不着觉了,以前一直容忍他的存在,不过是因为需要这头猛虎消灭闯进家门的饿狼罢了,现在饿狼已被消灭的差不多了,在皇帝眼里,老虎就成了最大的威胁。而皇帝都患有不可救药的‘被迫害妄想症’,坚信只要是老虎,就一定会伤人的。

如果这时候,东南地将领再做出什么过激举动,必然更刺激皇帝和内阁的恐惧心理,恐怕就不仅仅是撤掉他那么简单了……

“事实上,东南总督一职将不复存在。”沈默最后盖棺定论道:“这是不可更改的事情了。”

三人的脸上都露出震惊、沮丧的神情,在残酷的现实面前,他们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
被这坏消息打击,几人难得的聚餐都在一片沉默中度过,沈默明显很不在状态,话少得可怜,根本没有平时那种让人如沐春风的感觉,但酒却喝得比平时多得多,一开始还管他们三个。后来干脆自斟自饮,闷头喝酒开了。

这种喝法醉得也特别快,不到半个时辰,三人没留神,便看不到他了,赶紧到处找,才发现他已经醉倒在桌子底下,呼呼大睡起来。

徐渭三个相视苦笑,赶紧七手八脚地把他扶起来,尹凤感慨道:“拙言兄竟如此痛苦,看来我真是错怪他了。”

谭纶也愧疚道:“看来拙言兄真是尽力了,我们还来苦苦相逼,实在是太不应该了。”

徐渭虽然觉着沈默今晚上透着不对劲,但不会在别人面前道破,便顺口道:“是啊!他这几日都在辛苦奔走,心里的悲苦咱们都不知道啊……”

谭纶和尹凤便告辞了,准备改日再来拜访,徐渭把沈默送到后院,交给若菡道:“弟妹,不好意思,今晚一高兴,喝多了。”

若菡笑笑道:“麻烦叔叔了……”

徐渭看她也有些怪怪的,心里明白了几分,但他知道这种事儿,自己一个外人,肯定不合适插嘴的,有问题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吧!想到这,便告辞离去了。

目送着徐渭离开,若菡看丫鬟们要扶沈默进卧室,便道:“扶老爷去书房。”

柔娘小声道:“夫人,今天那里没点炉子。”

“现在点上也不晚。”若菡淡淡说一句,便回屋去了。

柔娘看看夫人的背影,又看看老爷的醉态,轻轻一叹道:“照夫人的吩咐办吧!”

这一晚上,沈默便睡在书房里,刚躺下便吐了,弄得满身满床都是,把伺候的柔娘忙得满头大汗,才给他擦了身子,又换上干净的衣裤,铺盖,再喂他喝了醒酒汤,才让他安稳的睡了过去。

第二天,沈默醒得很早,是被头疼起来的,他感到太阳穴突突跳动,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,喉咙里更是干得像火烧。他难受的动了动身子,便惊醒了坐在床边打盹的柔娘,揉着眼道:“爷,您醒了?”赶紧兑了碗温和和的蜂蜜水,端到床边上,然后把个靠枕放在沈默身后,扶他起来道:“爷,喝点水,润润嗓子吧!”

沈默朝她挤出一丝笑容,便就着柔娘的手,将一碗蜂蜜水全都喝了下去。

柔娘将碗搁下,再服侍着沈默躺好,小声道:“我给您准备早饭去。”说着不待沈默答应,便逃跑似的走掉了,只留下沈默孤零零地躺在书房里,两眼望着房梁呆呆出神……

柔娘回到正午,若菡已经在那看着三个孩子吃饭,但她面前的一碗稀粥,已经完全凝固,都不见一丝舀动的痕迹。

见柔娘进来,若菡淡淡道:“他起来了?”

“嗯!”柔娘小声道:“夫人,老爷并不是您想的那样,昨晚,昨晚……”

“昨晚怎么了?”若菡撩一下发丝,问道。

“昨晚他喊了一夜您的名字。”柔娘面上的失落一闪即逝,道:“只有您一个人的名字。”

接下来的几天,夫妻俩一直客客气气,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,但就连孩子们也察觉出,家里气氛的异样,不再叽叽喳喳吵个不停,变得安静了许多。

沈默几次想跟若菡说点什么,却都被她岔开话头。而且他本身也不太愿意低声下气,几次话到嘴边,又硬生生咽了下去,就这样过了四五日,朝廷的旨意下来,他果然要去一趟江南了。

一般来说,传旨都是由太监来完成,若是换成官员,事态就严重了,因为这意味着,很可能在明旨之外还有暗旨,需要视情况权宜决策;而若担任钦差的是部堂级官员,那事情的严重性,已经上升到社稷安危的高度了。

老道的徐阁老,显然不希望沈默的身份。给东南带来过多的不安,于是给沈默的名义是‘钦命巡视东南、犒赏军队、奖掖有功、举荐贤能安抚使’,劳军钦差是很重要的一个差事,他一个礼部侍郎出马就合情合理了。

在私底下,沈默还得到了数到密旨,授权他可以便宜行事。必要时刻接管六省军队、甚至还有撤销胡宗宪一切职务、原地看管的圣旨,但徐阶相信沈默,分得清轻重缓急,不到万不得已,不会亮出杀手锏的。

圣旨上要求即日启程,沈默也早打点好了行装,从徐阶那里出来,与家人告别之后,当天下午便赶往通州大营……既然是代天劳军,就不能轻车简行,除了担任副手的几名官员外,还有两千多的卫军和仪仗,将在在与他会合。

天快黑时,他率队抵达通州大营,驻守通州的文武官员早就恭候大驾,备好宴席为钦差大人送行。

令沈默意外的是,通州守备竟告诉他,卫队和仪仗已经整装待发,明天就可以随他启程;他原本以为,怎么也得等个三两天,部队能出发就不错了,但当见到领军的将军时。沈默终于恍然了,原来兵部派了戚继光来。

“元敬,怎么会是你?”沈默喜出望外,此时此刻见到戚继光,他感到十分开心,终于有比他还怕老婆的了。

“大人,”戚继光呵呵笑道:“这差事是元敬主动要的。”

“太好了。”沈默使劲拍拍他的肩膀道:“有你在,我就省心多了。”

戚继光点头笑道:“顶不让大人失望。”

参加完宴会,沈默将随员引荐给戚继光,除了几名文官之外,竟还有个锦衣卫的副指挥使,让戚继光感到此行不是劳军那么简单。然后几位头脑人物便开始讨论行程。

今年北方奇冷无比,运河都上了冻,按说应该走陆路,但沈默不打算这样做,因为钦差仪仗太大,不可能完全隐藏目标,途经之处必定有官员阿谀逢迎,大肆扰民。这场景去年他就见过一次,便对此深恶痛绝,当然不想自己也再来一次了。

所以他准备改走海路。不仅耗时短,而且可以节省开支……如果走陆路,从北京到杭州,最快也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,就算精打细算加沿途补给,户部拨付的三万两路费也得全耗光。但若是改成海路,这两千多人马只需要雇六艘海船,半个月便可抵达杭州,加上人吃马嚼,绝对花不了两万两。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是,让那些地方官员没有扰民的借口,不知可以避免多少家破人亡的惨剧。

当然他也深谙官场的道道,知道手下官员日子过得清苦,都盼着这趟肥差能补贴一下家用呢,如果丝毫不表示,肯定怨声载道,于是他对担任副使的鸿胪寺少卿周培简含糊道:“朝廷拨下来的钱粮,这一趟都用了吧!”

周培简自然一点就明白,但有些不放心道:“那回来的时候怎么办?”

“车到山前必有路。”沈默面色平淡道:“你不用操心这个。”周培简自然乐得省心,下去盘算着如何分赃去了。

等大帐里只剩下戚继光和那锦衣卫高官后,沈默的神态终于放松一些,见后者欲言又止,便道:“五爷,戚将军是自家兄弟,没什么好瞒他的。”

那人正是十三太保之一,现在锦衣卫的四把手朱五,他此次奉命跟随沈默南下,负责贴身保卫、情报收集,以及一些不方便明着做的事情。

朱五闻言朝戚继光拱手笑道:“在下早仰慕戚家军的赫赫威名。对戚将军仰慕的紧啊!”方才人多,沈默在介绍戚继光时,为了维护锦衣卫神秘的形象,他只是点头示意。

戚继光笑着还礼道:“五爷过奖了。”对于这些搞特务的,他本能的不太感冒,好在这些年也历练出来了,心里再怎么嘀咕,看上去都亲热的很。

两人寒暄几句,沈默打断他们的话头道:“五爷,有什么话,现在说吧!”

朱五点点头,整理一下措辞道:“大人,您说走海路,那定是好处多多,可在茫茫大海上,跟陆面的弟兄联系不上,咱们不成睁眼瞎了?”后半句还是顾忌戚继光在,没有说出来,但他知道沈默必然明白……到时候浙江什么情况都不知道,就这样一头撞上去,岂不太被动了?

“你所虑甚是。”沈默点点头道:“不过船肯定会在沿途补给,到时候一到天津卫,你问明路线。让人预先在靠岸地点等着就是。”

“嗯……”朱五想了想,没什么问题,便答应下来,也告退出去。

这时屋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,戚继光终于忍不住发问道:“大人,请恕末将放肆一问,您这次南下,是不是还有特殊使命?”

“怎么个特殊法?”沈默端起茶盏,轻啜一口道。

戚继光面色一阵变幻,最后有些颓然道:“末将不敢说……”

“呵呵……”沈默笑笑,让他坐在自己对面。把话题领向另一桩事道:“我听说,你在京城这半年,跟不少官员走得很近乎?”

戚继光脸一红道:“不过是闲暇无事,在一起吃吃饭,聊聊天罢了。”

沈默仿佛没看到他的窘态,仍然不咸不淡道:“拜码头、摆饭局得花不少钱吧?”在以前,沈默了解的戚继光,是个带兵打仗的天才、满腔爱国热忱的大丈夫……当然还是个惧内如虎的妻管严。

但通过长时间的默默观察,沈默发现了这位无敌战将、民族英雄的另一面——他还是个会请客送礼,巴结上司,善于拉关系、走后门的‘俗人’。

这并不是造谣生事,据沈默了解,戚继光进京之后,第一件事便是先去兵部衙门拜码头,然后面面俱到的请客送礼,再由新认识的朋友,引见更多的朋友,再不厌其烦的请客送礼。不夸张的说,这半年来,除了训练之外,戚继光其余的时间,都用来请客送礼了。

他有着山东人的豪爽,又为人四海、出手豪阔。认同宗找祖宗,结交了‘朋友兄弟’一大帮,大家也都认为他戚继光够朋友,够大方,时间一长他就成了兵部很多人的好朋友,能量也越来越大……他想跟着沈默南下,便可以如愿,能做到这一点的大明武将,绝不会超过十个。

为人四海当然不是错,爱交朋友更是好习惯,但问题是,以他戚继光那点微薄的俸禄,怎可能承担得起如流水般的花销?所以不难得出一个结论……这位世所景仰的大英雄,肯定存在着贪污挪用军饷的严重问题。

这让沈默很难接受,也曾经十分的愤慨。但后来他问自己,在这个无官不贪的社会中,凭什么要求戚继光就得纯洁无暇?还是自己心中的英雄情结在作祟……好像从小受的教育便是,英雄都是伟光正的,道德上没有一丝瑕疵才行。

但转念一想,这种理论实在太可笑了。其实英雄之所以是英雄,是因为他做出了英雄的行为;被称为民族英雄,也是因为他做出了有功于民族的事情,跟他本人道不道德有什么关系?

况且沈默也很理解戚继光的行为……虽然在每个人的少年时代,都会父亲、老师耳提面命,教诲我们一定要洁身自好,不能搞歪门邪道,要做一个正直的人、诚实的人,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,相信每个人都曾坚信过,并以此为信条过,并对那些做不到的人嗤之以鼻。

然而当我们踏入社会,开始面对残酷的现实世界时,就会发现自己错了,固然我们可以凭着自己的能力,向着自己的理想抱负奋进,甚至达到很高的高度,但如果没有靠山、没有关系,没有人庇护的话,我们获得的一切,都是那么的脆弱,随时都有可能被人夺走,自己也被打落尘埃。

相信看到胡宗宪所处的困境,戚继光一定会有这样的感想,并从胡宗宪的身上,得出了许多珍贵的教训,如不能随便得罪人,要尽可能多的团结人,而要团结人,就不能作异类。而在这个肮脏的官场上,清正廉明便是异类。

戚继光的父亲是个清廉的人,当了一辈子军官,他去世之后,戚继光甚至凑不起进京的路费。戚继光无比尊敬自己的父亲,而父亲临死前唯一的期望,便是让他做一个正直无私,问心无愧的人,戚继光也一度遵照父亲的处事方法,却处处碰壁,饱受排挤;所以他渐渐的改变了,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,甚至连做梦都不敢梦到父亲了……

现在在沈默灼灼的目光下,他终于无法回避自己的丑陋,羞愧的无地自容,最后竟然在自责与痛苦中,咬破了下唇,眼圈也变红了。

两人相交多年,沈默当然知道这个铁汉的心情,他叹口气道:“元敬兄,你不必如此,我是完全理解你的。”

“大人不必安慰我,”戚继光深吸口气道:“末将,末将……”他想要自白几句,却不习惯自我吹擂,感到难以启齿。

却听沈默沉声吟道:“小筑渐高枕,忧时旧有盟。呼樽来揖客,挥麈坐谈兵。云护牙签满,星含宝剑横。封侯非我意,但愿海波平!”

戚继光愣住了,这是他昔年所作,想不到沈默还记得。便又听他缓缓重复道:“封侯非我意,但愿海波平……我说的对吗,元敬兄?”

戚继光的眼泪差点下来,他使劲扬扬头,才没出了丑,深深吸口气,颤声道:“生我者父母,知我者大人。元敬自幼立志为大明平定南北,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。现在南寇以除,北虏仍在,我不能这个时候完蛋,我要去北疆,我要完成自己的心愿!”

“所以你是大英雄!”沈默指着戚继光朗声笑道:“盖世英雄啊!”

戚继光叹息一声道:“百年之后,能得到个毁誉参半名声,我便知足了。”

“明知道自己的名声会受损,”沈默赞许的颔首道:“却依然这样做,这才是真丈夫,那些什么也不做,只顾及自己的名声,然后站在道德的高度上,洋洋得意的职责别人的,都是些懦夫,自私鬼,伪君子!”

这话戚继光听着真舒服,终于面露笑容,看起来已经没事儿了,谁知沈默叹口气,话锋一转道:“但这个世界的好坏标准,却把持在这些懦夫和伪君子手里。”说着看看戚继光道:“所以你不能这样了,得改啊!不然将来会有麻烦的。”

“我改我改……”戚继光使劲点头,说完却有些发愁道:“我怎么改啊?”

“你知道你现在的问题在哪吗?”离开了北京城,沈默也恢复了往日的犀利,给人以高深莫测的感觉。

“在哪里?”戚继光问道:“请大人赐教。”

“你意识到危机了,”沈默微微笑道:“但解决危机的办法不对。”说着笑笑道:“你是沙场的骁将,但对官场中的道道儿,你还没有估摸透。”

“末将愿闻其详,”戚继光躬身又请:“大人不吝赐教……”

“当官的都是读书人,就算是拉关系、走门子,也得讲究个雅致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最上层的,大音若希、润物无声,什么事儿只有天知地知、你知我知,在别人眼里,甭管是送礼的,还是收礼的,都是那道貌岸然的君子,于风评物议无碍……这样的关系,没有不爱的,也最长久,遇到事情,也最肯为你出力。”

戚继光瞪大眼睛听着沈默的话,对于在官场上钻营,他就像张飞绣花一般。完全没有战场上的挥洒自如。

“这是因为人都爱装啊!凡事不能太直露了。”沈默接着道:“等级越高的人,就越在意这个……私底下男盗女娼、百无禁忌都可以,但表面上,还得装着一身正气、两袖清风的。”说着看他笑笑道:“现在,你知道,自己的问题在哪了吧?”

戚继光缓缓道:“末将把事情做得太显眼了。”

“不错,你用力太猛了,凡事都做在明处,还没干什么呢,就已经满城闻名了。”沈默的语气越发重起来道:“那些爱惜名声的人,会跟你保持距离,即使面上跟你客客气气,也不容易交心,这样就很难交到可靠、够档次的朋友。平时的时候看不出来,可真遇到棘手的事情时,立刻就会现原形。”

听了沈默的话,戚继光有些怅然道:“末将本以为不计名声、厚着脸皮,多请人吃饭、多送礼,就能把关系搞好了呢……想不到还这么麻烦。”

“其实也有简单的办法……”沈默端起茶盏一尝,里面的茶水已经凉了,便悄然将茶杯搁下,道:“如果没把握应付那么多的人,便和关键的一两个,搞好关系就成了。”

“关键的一两个?”戚继光沉吟道:“兵部的各司都很关键啊……有管军需的、管职衔的、管兵马的……冷落了哪个都不好吧?”

“再把眼界抬高点……”沈默笑道:“通常来讲,你认识的人地位越高,要打点的人际关系就越简单。”

“您是说。”一直以来,戚继光的公关对象,都是和他打交道的部门,所以他的力气,也都用在那些人身上。在沈默的循循善诱下,他终于把头抬高道:“尚书、侍郎么?”

“嗯!”沈默颔首笑道:“当然要是阁老更好……到了这个等级的人物,每个都有自己的关系网,你只要能跟他们中的哪怕一位相交莫逆,便能顺势借力,轻松办到以前办不到的事儿。”

“您说的是至理,”戚继光苦笑道:“末将当然想有这样的大靠山了。可人家都是高高在上,哪会理会咱这种粗鄙的武将?”

沈默见他还没明白自己的意思,真恨不得揪着他的领子道:“你当我是空气吗?”但他涵养好,脸上从来看不出表情,便慢慢道:“世上无难事、只怕有心人,你回去好好想想,看看和那个大人物能扯上关系了?”

“唉!知道了……”戚继光便带着一脑门子问号回去了。

第二天一早,军中生火做饭,准备饭后启程。

沈默也在房间里,与周培简等几位官员吃饭。饭菜很丰盛,但官员们已经习惯了嘉靖朝的懒散作风,因为起了个大早,还睡眼惺忪,半梦半醒呢,哪里会有胃口?

只有沈默在很用心的吃饭,见他不停的夹菜,周培简不由羡慕懂道:“大人好胃口啊……”

“我早饭一般吃得很少。”沈默夹一筷子,笑道:“但一想到,会有半个月不能吃到新鲜的蔬菜,我的胃口便奇好。”通州的菜农供应着京城一半以上的蔬菜,冬天更是占了八成以上,所以即使还没出正月,便能吃到新鲜的芹菜、韭菜、黄瓜、番茄……而这些,都是没法保存太久的。

听他一说,众官员才想到,接下来海上航行,肯定没得暖棚蔬菜吃,估计整天得跟萝卜白菜打交道了,便都拿起筷子,使劲往嘴里送。

但即使是吃饭,官员们也放了三分眼神在大人身上,见他碗里的稀粥空了,便抢着为他盛。还是周培简近水楼台先得月,把舀满的粥奉上,沈默点头笑笑,端着慢慢喝起来……想起昨晚跟戚继光密谈了那么长时间,杯里的茶都凉透了,戚家军也不知道给他换换。他便暗暗笑道:‘人还是不要做不擅长的事情好,不然只能弄巧成拙。’

这时门帘一掀,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。沈默的位子正对着门口,因而第一个看到了他,不禁惊奇道:“你怎么来了?”

那些官员也看到了来人,赶紧纷纷起身问安道:“文长先生来了。”官场上一般都是称官名的,但对学问名声甚于官声者,更愿意听别人唤自己的名号。

来人正是徐渭,他穿着臃肿的皮袄,风尘仆仆,灰头土脸,也不理那些官员,径直走到沈默面前,骂道:“你上路也不说一声,害得我连夜赶路,差点没冻成冰棍。”

沈默翻翻白眼道:“你也没说要跟我一起啊?”

“我跟你说过,我告了假,要跟你回去一趟。”徐渭郁闷道:“看来你是忘了。”

沈默想一想,似乎有这回事儿,但在京里时,他整个人的状态都不对,确实把这事儿抛在脑后了。

这时候有人为徐渭宽衣,还端来热水给他洗脸。等他回到桌前,已经为他摆好碗筷了;徐渭也不客气,说一声‘饿死我了。’便风卷残云的吃起来。

徐大胖最后一个吃完,别的官员都已经回去收拾行装了,只有沈默在那里喝着茶等他。

见沈默定定地打量自己,徐渭一阵不自在道:“瞅我干啥?”

“你这次回去,真的只是上坟吗?”沈默道:“我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?”

“嘿嘿!就知道瞒不了你。”徐渭撇撇嘴道:“我想再去找找她。”

“找她作甚?”沈默最近改变了很多,尤其是对爱情和婚姻的理解上,皱眉道:“纠结了这么多年,本身就说明你们不是良配。要不她也不会回去。这样就算勉强在一起,也不会开心的。”

徐渭仿佛不认识似地望着他,良久才叹口气道:“你说的在理,不过我想再努力一次,如果这次还不成功,我就,你就……”

“到底要干什么?”

“你就让弟妹帮我张罗门亲事吧!”徐渭颓然道:“转眼就四十了,我徐家不能无后啊……”

“嗯!”沈默点点头,拍拍他的肩膀道:“我还以为,你会等到六十才考虑呢。”

“那不成了一树梨花压海棠?”徐渭强颜欢笑道。

队伍离开通州,向天津卫开拔,这段陆路有二百多里,加紧行军也得三天,不过有戚继光这位认真细致的大将领军,沈默基本不用操心,心情也一天天好起来。

宿营的时候,戚继光汇报完一天的情况,沈默见他还不走,便支开左右道:“元敬兄,你有所得了?”

戚继光顶着一对黑眼圈道:“大人教育的话,我从昨天到现在,都在琢磨,觉着您说的太有道理了,结交那么多酒肉朋友,能办事不能救命。要想立于不败之地,必须得找到一个真正的靠山。”

“那你找到了吗?”沈默问道。

“我列了个名单,大人帮着参详参详?”戚继光便从怀里掏出张纸片,双手递给了沈默。

沈默一看,除了兵部的三位堂官之外,还有徐阶、高拱,刘焘,甚至严讷的名字,就是没有他的名字……

“兵部并不是个说得上话的衙门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你可以在这个之外考虑。”

“那就是徐、高、刘、严,四位了……”戚继光点点头,开始琢磨道:“徐阁老是当今首揆,当然是上上之选。高部堂是天官、裕王的老师,也是很好的选择;刘总宪是徐阁老的头号爱将,本身又是武将出身,对我还是很有好感的;大宗伯目前虽然弱点,但据说马上就入阁……”

沈默耐着性子听他说完,便道:“你说的这些,除了刘焘之外,都是上上之选……”

戚继光小声问道:“为什么刘焘不行?”他本来觉着,刘焘的可能性最大。

“刘焘外号‘刘大炮’,眼里揉不得沙子,肚里搁不住气话,早把能得罪的都得罪了。”沈默冷笑道:“你跟着众人来往,嫌自己仇家少是不是?”

“那其余三位呢?”戚继光振作精神,问道:“您觉着哪位最合适?”

“都不合适。”沈默摇头道:“这三位可谓是如日中天,想结交他们的人,多如过江之鲫,门外日夜求见的官员,能排除一里地。你是他们的门生?还是跟他们有乡谊,人家哪能格外照顾你。”

“这也不行,那也不行……”戚继光不由气馁道:“难道就没指望了?”

“倒也不是,”沈默淡淡笑道:“而是你拜错了庙。你只看到那热庙香火繁盛,却不想烧香的人太多,神仙的注意力分散,你烧的香再多也不过是众香客之一,显不出你的诚意,神仙对你也不会有特别的好感。所以一旦有事求它,它对你只以芸芸众生相待,不会特别关照。”说着淡淡一笑道:“但冷庙的菩萨就不一样了,平时冷庙门庭冷落,少有香火,你在这时候很虔诚地去拜神,神仙对你当然特别在意。同样的烧一炷香,冷庙的神仙却认为这是天大的人情,不会把你当成趋炎附势之辈。”

“您说的不错,”戚继光轻轻摇头道:“可冷庙的神仙办不成事儿啊……”

“既然是一生的事业,哪能只看一时的得失。你拜了几年冷庙的神仙,看似没什么好处,可三十年河东河西,等哪天冷庙成了热庙,你不也跟着升天了?”

“可这样的冷庙哪里去找?”戚继光小声道:“万一一直热不起来,我找谁哭去?”

“这就看你的眼力劲儿了,”沈默淡淡道:“你想想,年轻些的官员里,哪个前途最大,就跟哪个呗!”

戚继光想啊想,想啊想,说出三个字道:“张太岳?”

沈默真想把手里的暖炉拍到他脸上,却又发作不得,只能闷声道:“好眼力……”

“谢大人夸奖,”戚继光开心道:“虽然张太岳从无惊人之举,又一直担任闲职,但末将一见他,便惊为天人,我觉着他有经天纬地之才,他又是首辅大人的得意门生,将来一定前途远大的,而且他也很欣赏我……”

见戚继光兴奋的脸都红了,沈默都快气冒烟了,他之所以费这么多工夫,跟戚继光讨论这个问题,压根不是为了传他官场经,沈默也从不教人这些龌龊东西。他只因为一件事——戚继光这块自留地上,长了别人的庄稼。

据可靠消息,张居正专门拜会过戚继光,戚继光也回访过,据说两人的关系升温很快。张居正的想法不得而知,沈默也没兴趣知道,他只知道,戚继光是自己将来的体系中,不可缺少的一部分,绝对不能让任何人抢走。

于是他循循善诱,希望戚继光明白,只要跟着自己,永远都不用操心官场的那些破事儿,可以专心无忧的带兵打仗,可让沈默抓狂的是,戚继光宁肯选一个从没当离开过翰林院的张居正,也不选自己,难道在他眼里,老子就这么没前途?

沈默不禁意兴索然,笑笑道:“没别的事儿了吧?”

“没了,末将回去再好好想想……”戚继光有些气馁道:“这些事儿,我真的不擅长。”说着一脸无奈地望着沈默道:“大人,您要是能挺过这一关去,那该多好啊!”

“嗯?”沈默两眼睁大了一些道:“什么意思?”

“要是您能过了这一关,肯定比张太岳厉害多了,那末将以后还愁什么?”戚继光理所当然道。

“我过哪一关?”现在轮到沈默摸不着头了。

“您不用瞒着我了,我能挺得住。”戚继光一脸沉痛道:“其实看谭纶、尹凤也被招到北方来,我就知道,大帅要被架空了……您又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支出京城,这又斩断了大帅在京中的臂助,看来他们已经下定决心了。”说着难过地看着沈默道:“皮之不存、毛将安附?他们拿下大帅后,也不会放过大人的。”

听完戚继光的话,沈默发了好一会儿愣,才盯着他问道:“这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……”

“是我自己想的,”戚继光道:“不过是张太岳提醒我才想到的。”

“他提醒你什么?”沈默的眉头皱起道。

“他说……”戚继光吞吞吐吐,想了想,还是对沈默道:“他让我不要为一时意气,永失报国建功的机会。”其实张居正还说‘良禽择木而栖’,不过戚继光为人厚道,不欲给他抹黑。

“原来如此……”沈默长长舒口气道:“看来以后,做人还是直接点好。”说着给戚继光一个神秘的笑容道:“你不妨走着瞧,看看我能不能倒?”

“我相信大人……”戚继光重重点头道。

“呵呵……”沈默微微颔首道:“天不早了,早些回去休息吧!”

“您也早些休息。”戚继光郑重行礼,顿一下道:“您能平安无事,是末将和戚家军的福分。”

“嗯!”沈默露出开心的笑容。

戚继光走远了,大帐后转出徐渭的身影,他伸个懒腰道:“我说,你犯得着费这么大劲儿吗?他可是你的老下级,为人又忠厚可靠,干嘛不知说呢?”

“有话直说……”沈默淡淡一笑,随口胡说道:“不是领导干部的作风。”

“你就瞎说吧!”徐渭是不信的,但也没了兴趣,哈欠连连道:“连着赶了两天路没合眼,我现在站着都能睡着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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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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