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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54章 阳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2549 2021-10-18 14:35:29

南京城的局势彻底稳定下来,已经是五月初了,天气开始炎热起来,知了声响彻穷人家的房前屋后,但在富人豪门的大院里,部院官府的衙署中,却没有这烦人的声音,倒不是知了欺软怕硬,而是有拿着粘杆的小厮,将滋扰贵人的小祸害,全都粘杀了。

高大的松柏遮掩下,静妙堂中一片阴凉,气氛更是一片肃杀……

只听北京来的传旨太监,高声宣读着皇帝的圣旨:

‘南京兵部尚书张鏊,昏碌无能、放纵麾下、怙权失察,信谗助虐!着革去一应官职,发回原籍,永不叙用!’

‘原南京户部尚书、现户部尚书马坤先有苛酷严峻,后处置失机,于兵变责无旁贷,本当严惩,姑念老臣勋高。功过相抵,着就地免职,发回原籍,永不叙用!’

‘南京户部尚书蔡克廉,病弱昏暗,不堪重任,着解职返乡闲住!’

‘南京户部右侍郎黄懋官,人虽廉直,然不知施政需刚柔并济,一味严酷,遂致兵乱,实该严惩,然其已先自经于受辱之后,刚烈若斯,亦可嘉也,现不究其过、不彰其烈,然当优恤家属,以旌气节。’

……

然后又是十几道罢黜降职的谕令,几乎把南京户部的上下撤了个遍。

一时间,静妙堂中凄风冷雨,听旨的众臣好不心惊。也让边上冷眼旁观的沈默好不心惊,按照他的经验,这种处理及时,并没有带来太大危害的事件,当事官员一般只会被降职处分,不大可能直接一撸到底……尤其是部堂一级的高官,更是不可能遭受这种待遇。

但现在三位尚书同时被革职。沈默想破脑袋,也没法在近一百年中,找到类似的事件。而且更让沈默心惊的是,这三位尚书都是徐阶的亲信,按说更应该是铁打铜铸的前程啊!

‘看来北京城中,又发生了一番龙争虎斗。’沈默暗道:‘对京城的关注一刻也不能松懈,不然什么努力都要白费。’

那京师中到底发生了什么?竟然让徐阶没保住他的三大金刚?其实说起来,是他搬起石头打了自己的脚。马坤,张鏊等人,其实是徐阶的老哥们,也都曾是能臣干吏。在跟严嵩斗争愈发激烈的年月里,眼见着赵贞吉、葛守礼等人被严家父子迫害,为了保存实力,也为了保留朝廷的元气,他在兼管吏部期间,将这些人一股脑送南京,名为冷落,实则避难。

等到他终于把严党斗倒后,便想把这些人调回北京,帮他掌控朝政,但部堂高官可是一个萝卜一个坑。而且大都是帮他倒严的功臣,肯定不能卸磨杀驴,所以得有人主动请辞才能调回来。等啊等,等到今年春天,八十岁的户部尚书方钝,第二十次告老还乡,终于获得批准,麻利利的致仕返乡了。

徐阶早就应允了南京的几位尚书,时间长了不兑现,脸上实在挂不住,如今好容易空出位子来,自然马上运作廷推,顺利地将马坤调为户部尚书,虽说是平调,但从南京到北京,无异是高升了。

可就在这任命已经下去,马坤将要赴京的节骨眼上,南京兵变发生了……

近几年北方的天气越发不正常,冬天极冷,夏天极热,雨水也愈发稀罕起来,今春从二月中下过一场雨至今,便再没滴过一点雨星子,北方数省赤地千里,百万顷土地眼看颗粒无收,老百姓眼泪都流干了,地方官们也急得嗓子冒烟,三天一道本,向朝廷告灾。要求减免夏税,拨款赈灾的奏章,内阁每天都能收到一堆。

口外的草场好像也受到影响,鞑虏的牲畜大片的干死、饿死,墙内损失墙外补,他们今年的劫掠愈发疯狂,九边频频报警,内阁每天也能收到一摞告急文书。

这来自东西南北中的麻烦,全都压在内阁,确切的说是徐阁老一个人身上……虽然今春增补严讷入阁协理政务,但严讷谨守着上下尊卑,让他办的事,一定可以办得漂漂亮亮,但绝对不会主动意见;而徐阶的有力助手张居正,被委以钦差,到各省巡视赈灾去了,一时又指望不上,所有的事情都得老首辅自个拿主意,忙得他眼冒金星,顾头不顾腚。

接到南京兵变的消息,徐阶并没有分神太多,因为他相信沈默会把这件事处理好的,他这个贵门生。办事能力极强,大风大浪都经过了,万不会在阴沟里翻了船的。

果然,平乱的消息很快传来,徐阶深感欣慰之余,也盘算好了对相关官员的处罚措施,三品以上罚俸降级,再撤一批三品以下的中低级官员,无伤大雅……当然,如果没有人头落地,也会有说长道短的。于是翻看一下花名册,主管军库的南京户部主事黄萼,这个没有任何关系的小角色,便成了牺牲品。徐阶命有司严加审查,只要此人有贪污的劣迹,便扣上贪污军饷、以致兵变的罪名,杀之以平众怒。

反复审视自己的处罚,宽严相济、又可以让受罚的大多数人……尤其是高官们接受,徐阶认为无懈可击,便吩咐下去,命有司照此办理。按说这虽然独断了点,却很是平常,因为近两年来,皇帝久病缠身、倦对政务,国政大事只能交付给徐阶,让他放手去干。这给了徐阁老施展才干得极好机会,两年来他经天纬地,颇申其志;责难陈善,实乃独裁。满朝文武的进退予夺,皆在首辅的一念之间,其权威不亚于当年的严家父子了。

徐阶压根没想到,会有人敢质疑他的决定,但俗话说得好,春风得意之时,亦是遭妒埋祸之日,早有人看不惯他这几年剪除异己、培植亲信的行径,其中自然有向来对徐阁老不感冒的高拱高肃卿了。

不过徐阶的权势太盛,高拱虽然是吏部尚书,又是裕王的老师,却也深感势单力孤,无以抗衡,不敢跟他对着干,但当一个人服阕返朝后,他马上找到了盟友。

那人名叫郭朴,河南安阳人。嘉靖十四年的老牌进士、庶吉士,嘉靖四十年便任吏部尚书,不过在沈默返京前几个月。郭父病亡,他只好返乡丁忧去了,今年春天才回到北京。恰逢廷推礼部尚书严讷入阁为大学士,同时高拱转任礼部尚书,给他空出了位子,他便当仁不让的,重新成为了大明的吏部尚书……这其实是徐阶的安排,他觉着高拱坐在天官的位子上,实在是一种威胁,所以给他挪挪位子清闲一下。

徐阁老平生精于算计,几乎从不犯错,本来实指望着帮郭朴重回吏部,他能对自己感恩戴德,马首是瞻呢。但这次他真是错了,而且不只是一点,第一,郭朴是高拱的老乡兼好友;第二,能跟高拱成为好友的,那也一定是个臭脾气,也一样不会买他徐阁老的账。

而且郭朴几十年来为官清廉、声望很高,深受皇帝眷顾,当年在朝时,就不给严嵩父子面子,严家父子也不敢拿他怎样,现在还朝,见严阁老换成徐阁老,朝廷却还是一言堂,心里便有气。也不知是河南人的火气大还是怎地,他和高拱两个都是暴脾气,时常在一起喝酒聊天,聊着聊着就聊到朝政,然后定会演化为对‘道貌岸然窃权柄者’徐阶的痛骂……至少在这段时期,两人对徐阶的反感,其实多来自于对严嵩父子专权的心有余悸,而不是出于私愤。

这次对南京兵变的处理结果一出来,高拱和郭朴又怒了,徐阶对他自己亲信的袒护,简直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——那振武营乃是张鏊招募,张鏊训练,现在造反冲击官府,张鏊竟然只罚俸一年,降两级;再说那马坤,现在都查明,是户部处理不当,才导致的这场兵变,怎就让他屁事儿没有的来北京上任?朝廷法度何存,国家权柄就真的任他徐阶玩弄吗?

郭朴拍案而起,道:“非得治治他了,不然又是一个严嵩。”

高拱有些犹豫道:“徐阶老奸巨猾,咱们恐怕不是对手。”

“怕个球!”郭朴道:“咱们两个尚书联合起来,有心算无心,难道还干不掉他不成?”

高拱想了想,点头道:“我这里还真有个杀招,你给参详参详。”于是两人便悄声议了起来。

这年代,皇帝自称是上天之子,代天管理万民,所以气候的异常变化,都会被看成是上天的启示;既然是启示,就有好坏之分,比如出现景星、庆云,瑞雪、瑞雨、瑞霞、日月合璧、五星连珠、风不鸣条、海不扬波、混河载清、枯木再生之类的祥瑞,便是上天对皇帝的嘉许……干得不错,表扬一下。

但要是碰上火山地震、皇宫失火,以及洪涝灾害、冰雹黑霜,旱魃蝗灾之类,掰都掰不过去的灾害,自然是上天对皇帝的警示,这时候皇帝要斋戒更衣,去天坛询问上天,俺到底干错了啥事儿?然后会向天下百姓宣布,已经得到上天的启示,通常是‘奸臣在位’,‘圣听蒙蔽’、‘苛政害民’之类的,然后皇帝便会处罚一批人,甚至会装模作样的颁罪己诏之。

这种维系皇权的重要仪式,向来为历代皇帝所严格遵守,哪怕是正德那样的顽主,也不敢掉以轻心,更不要说狂热的宗教分子嘉靖同志了。

在连续第八十一天不下雨后,嘉靖终于传出旨意,召内阁大学士、诸位尚书并钦天监正至圣寿宫奏对。听皇帝道出忧虑后,徐阶宽慰道:“圣上明鉴,晴雨洪旱都是上天的安排,只要皇上简行仁政,克己复礼;百官奉公守法,勤政爱民,上天有好生之德,必不会置万民于水火,相信旱情很快会得到缓解的。”说着将安排好的赈灾计划,一条条的讲出来,让老嘉靖感到十分满意,至少老百姓乱不起了。

但要正解天心,还得让专业人士来……历代皇朝都有的钦天监,就是负责侦测天象,为皇帝解读天意的。于是嘉靖的目光投向钦天监正金邛,道:“你来说说吧!”

金邛上前一步,跪在地上,昂头沉声道:“启奏皇上,天旱成灾乃上天示警,不是只靠赈济能够免灾的。”

“上天示警?”嘉靖一下紧张起来,问道:“何解?”

“董仲舒说,旱是阳,水是阴,大旱者,阳灭阴也。大水者,阴灭阳也!”金邛奏道:“现在连月大旱,便是警示朝中阳气太炽,已经到了灭阴的地步了!”

“为什么阳灭阴?”嘉靖的目光幽幽闪动道。

“因为天子‘任阳不任阴’导致的。”那金邛完全豁出去了,放声道:“阳者,岁之首也,天下之昆虫随阳而出入,天下之草木随阳而升落;然圣人云‘阴阳调和’,又云‘孤阳不生、孤阴不长’,便是说天子不能偏心偏爱,亲阳而疏阴,要一视同仁,使其相生相克,方能风调雨顺……如果只任阳而不任阴,便会像现在这样一日悬空,赤地千里……”

在场的所有人听这话,全都惊住了。这金邛也太胆大,竟敢公然宣称,是有人专权引发的这场旱灾,又说的这么明白,真让人难以置信。

徐阶本来就热得额头见汗,现在汗水更是顺着眼角往下淌,但他还是大睁着眼,想看看这个金邛,是吃了熊心还是豹子胆,竟毫无征兆地朝自己开炮。

嘉靖本来也昏昏欲睡,但这下让金邛的一番惊世之言,弄得睡意全无,一双狭长的凤眼冷光闪烁,道:“朕身边的大臣,今天都在这里,你到说说那个是朕‘偏爱偏信’的大阳啊?!”

金邛重重磕脑袋道:“微臣只知观天象说话,不敢妄言诸位大人。”其实他也没有说的必要,谁还不知道说的是谁啊!

“朕叫你讲!”嘉靖一推身前的杯盏,暗红色的玫瑰露、乳白色的冰奶子,全都撒到明黄色的地摊上,登时出现一种黄白红相间、然后混合起来的奇怪颜色。

金邛吓得浑身发颤,头重重磕在地板上,血都渗了出来,却咬紧牙关,一句话也不说。

嘉靖嘶声笑道:“你不敢说,朕替你说,朕身边谁的官职最高,权力最大,谁就是那个阳,对不对呀!”

金邛俯身额头贴地,不再磕头,一动不动。

那厢间徐阶也从锦墩上下来,也是一动不动地跪在嘉靖面前。

见阁老跪下了,其余的大臣、殿里殿外的太监,都赶紧跟着跪下,就连那些威武雄壮的大汉将军,也不禁动容,暗道:‘这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,怎么又来了?’

嘉靖的想法也差不多,他看看众人的表情,又压了压自己的情绪,缓缓道:“都起来吧!跪着干什么?”

众大臣都望向徐阁老,却见徐阶依然跪在那里,身体微微发颤,难道是吓坏了?

“起来吧!徐阶……”嘉靖又唤一声,心中不悦道:“你就是再多委屈,也给朕起来说……”话音未落,便见徐阶身子一歪,竟然昏倒在大殿上。

“御医,快传御医……”圣寿宫中登时乱作一团,好在皇帝整天生病,太医时刻准备着,转眼间便冲进大殿,直奔龙床而去,待看清皇帝好端端的,才发现原来是首辅晕了,这才折到徐阶身边,把脉看眼皮、察舌苔,一番检查之后,回禀道:“元首无大碍,只是劳累过度,忧思少睡,以至于身心虚弱,然后又受了点刺激,一下子气血上涌,身子承受不住,一下晕过去了,静养几日就好了。”

大殿里一片默然,嘉靖望着头发全白了的徐阶,眼眶有点湿润,他记得一年前,徐阶的头发还是花白,现在竟找不到一根黑发了。不由有些动情道:“这两年,朕的身体不好,有些倦怠了,朝政全靠存斋一个人撑着,你们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,这么大个国家,那么多的事情,他都要操心,拉磨的驴一样累死累活,怎么就成了专权的野心之徒了呢?”说着挥挥手道:“把金邛收监,审一下是什么人让他说这番话的!”最后警告他的大臣道:“谁敢再拿此事做文章,诏狱里和金邛作伴去!”

众臣凛然退下,但在圣寿宫离开之后,高拱和郭朴,还是忍不住交换了一个胜利的笑容。

锦衣卫追查下去,发现钦天监正金邛,跟朝中大臣并无任何关系,竟然跟徐阶是同乡,这无疑为他开脱了‘受人指使’、‘设计构陷’的罪名,而且金邛一口咬死了,自己所说的一切,都是对天象的分析,绝对不是针对朝中的某位大臣。追查来追查去,最后只定了个‘妄语臆断’的罪名,撤掉官职,发回原籍闲住,当然这是后话。

但这世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恨,金邛可以豁出命来对付徐阶,一定有他的原因,只是知道的人凤毛麟角,而高拱恰好是其中一个。因为高拱对徐阶的反感从来不加掩饰,他的学生投其所好,专对他讲一些某某如何憎恨徐阶的故事,但高拱的性格粗中带细,而且细如发丝,别人当闲话讲的事情。他却能去伪存真,沙中寻金,找出可以利用的东西。

去年,他听自己的一个学生说起,钦天监正金邛最近情绪低落,时常喝得烂醉,且酒后必会痛骂徐家父子;后来一打听,原来金邛的岳父因为土地被徐家的恶奴霸占,推搡间被打死了,消息传到京城,金邛的妻子饱受打击,居然难产死了……这三条人命,都被金邛算到了徐阶头上,喝完酒骂一骂,已经算是很理智的了。

高拱当时便上了心,只是一时没想起该怎么用,所以只是让他的学生跟金邛保持联系,设法取得他的信任而已;结果今岁开春以来,接连几个月的大旱,让他找到了这步闲棋的用处。便跟郭朴商量,要冷不丁给徐阶一个闷棍,估计打是打不死,却也要让他疼半年,还不知是谁下的手。

于是两个老乡便策划了一系列动作,说动金邛,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。高拱让他的学生,秘密联系到了金邛。如此这般的嘱咐一番,金邛对徐阶的恨意,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淡,反而愈加刻骨,想也没想便答应了,这才有了的他在金殿指桑骂槐的一幕。

高拱的高明之处便在于,并没有乘胜追击,他知道嘉靖离不开徐阶,也不愿意再折腾了。若是这时候头脑一热,暴露自己的话,肯定会被徐阶活活玩死……徐阁老‘度量如海’,绝不会立刻报复,但早晚会让你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,不信请看袁炜的下场。

但即使不动手,徐阶的日子也很难过了,先是被送回府中休养,然后长期积累的疲劳爆发,大病一场,十几天没有下来床,整个人都瘦得脱了形,让回京述职的张居正眼泪都淌下来了:“老师。您可要挺住啊……”

“我死不了,”徐阶摇摇头,靠在躺椅上道:“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,这回还要不了我的老命。”

“那就好,那就好……”张居正哽咽道:“也不知什么人,竟存如此歹心,老师为朝廷呕心沥血,他们却还在您的背后捅刀子。”

“呵呵!这很正常,”徐阶微微笑道:“为师是嘉靖二年的进士,已经当了四十多年官,成为天子近臣也有二十多年,看多了宰执大臣的起起落落,也想明白了一个道理。”他望向张居正道:“甭管你多么的谨小慎微,原来的人缘有多好,只要当上了首辅,立刻就会成为许多人的敌人,因为你挡住了他们上升的道路,不把你搬开,他们就坐不到你的位子上。”说着徐阁老说出一句切身体会道:“想要善终,就得见好就说,老赖着不走,肯定会招人嫌、惹人怨,早晚要倒大霉的。”

张居正听得一阵凄凉,他能感觉到,老师虽然嘴上说无事,但确实已深受伤害。陪着徐阶沉默片刻,他才轻声道:“那现在该怎么办?”

“静观其变吧!”徐阶道:“让那金邛一番信口雌黄。现在多少双眼睛盯着我,想从老夫身上,找出专权谋私的证据?老夫要休养一段时间,你就不要操心了;把赈灾的差事办好,这对你来说,是个极好的磨练,专心点,别被人拉下太远。”

张居正知道徐阶说的是沈默,轻轻点头道:“学生知道,自己缺乏实际政务的能力,会认真学习,办好差事的。”

“很好,很好……”徐阶缓缓颔首道。

这时候,门子通禀,吏部尚书郭朴求见,徐阶让张居正去书房待着,便命人把郭朴请进来了。郭朴的性子雷厉风行,稍稍问候几句后,便直入主题道:“吏部拟出了对南京兵变责任官员的处罚,请元辅定夺。”

徐阶不想看,道:“老夫心力交瘁,怕权衡失度,老弟让养斋公过目便可。”养斋是严讷的号。因为以阁老称呼,总感觉怪怪的,所以徐阶都用字号称呼他。

郭朴道:“次辅大人说,这事儿必需得您拿主意。”

徐阶暗叹一声,都说严讷厚道,其实他当官都当油了,知道事情涉及首辅的门下,便坚决不掺和……却忘了关键时刻不给领导背黑锅,那领导要你何用?

收起心中的不满,他只好戴上老花镜,拿过郭朴递上来的文件。慢慢查看起来,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,处理结果与他给出的意见并无二致,但徐阶知道,此一时彼一时,现在绝不能照原来那么办了,便平平淡淡道:“这个,再斟酌一下吧!”

“请元辅明示。”郭朴很好的隐藏了他的攻击性。

“部下叛乱,负全权之责的官员该怎么处置?”徐阶仿佛唠家常似地问道。

“撤职,”郭朴答道:“并移交大理寺查办。”

“那对引起兵乱,负全权之责的官员呢?”徐阶又问道。

“撤职。”郭朴又答道:“移交大理寺查办。”见徐阶不再问话,他出声劝说道:“元辅,张鏊和马坤毕竟是功勋卓著的老臣了,应当酌情轻处。”

“非常时期行非常事,”徐阶便闭上眼睛,缓缓道:“南京兵乱,震惊朝野,虽然即使制止,却反应出各地、各级文武的松懈,不重罚此案官员,不足以警醒各省,类似的事情还会发生的。”

见徐阁老心意已决,郭朴暗暗心惊,果然姜还是老的辣,一感觉形势不好,马上便壮士断腕,不给对手任何机会……原本按照他和高拱商量的,如果徐阶包庇门下,他们便组织言官弹劾张鏊、马坤等人,向百官印证徐阶徇私擅权的劣行,只要徐阶不想跟言官发生正面冲突,就只能‘挥泪斩马谡’,要是发生冲突,就惹到了大明的喉舌,甭管原先多好的名声,都会败坏掉。

但徐阶当机立断,主动放弃了张鏊等人。虽然损失不小,却避开了与言官们的冲突,而且可以预见,日后徐阁老的言行必然加倍谨慎,再想找这样的机会,难上加难。

打发走了怏怏的郭朴,张居正从书房里闪身出来,徐阶指着郭朴离去的方向道:“就是这个人在算计我,焦不离孟、孟不离焦,估计那个高肃卿也跑不了。”

高拱是张居正的老上级,两人私交不错,且互相欣赏对方的远大抱负,和经天纬地的才干,这种传说中的‘惺惺惜惺惺’,让张居正忍不住想为他辩解两句道:“郭部堂也是按老师的意思在办吧?”

他虽然没说完,但徐阶听得懂潜台词,冷冷道:“郭朴从来不把老夫放在眼里,有什么事情都是越过老夫直接向皇帝请示,今天却巴巴来问我的意思?难道是他转了性?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,都五六十的人了,当然不可能改脾气,所以徐阶断定:“就盼着我保下自己的门人,他好捧着新鲜出炉的证据,去展示给百官看吧!”老徐阶果然是半生浸淫于阴谋之中,高拱和郭朴如此巧妙的设计,还是让他猜了个八九不离十。

张居正听出老师对自己的不满,赶紧补救道:“学生知道了,以后不跟高拱来往就是了。”

“不,”徐阶却道:“继续和他往来,多长点心眼儿就是了。”

“学生明白了。”张居正恭声应下。

一场高层暗斗,展示在人们眼前的,只是浮光掠影的一瞬,京城很快就恢复了平静,但其影响之深远,足以为今后四五年地朝局定调,至少目下便让千里之外的南京城,掀起了一场官场地震。

马坤、张鏊、蔡自廉,三位二品大员,全都被撤职回家,他们都是明白人,所以当沈默一脸歉疚的为他们摆酒送行时,他们一点也不怨他;能当上这么大官的,都不是糊涂人,知道这个结果不是沈默可以决定的,相反他在事前事后、尽心竭力的奔走处置,使兵变的危害降到最低,他们也免于被逮捕下狱、留下难以磨灭的耻辱。

只是从锦袍玉带的二品大员,一下子被打落凡尘,换成谁都会意兴萧索,言语间难免带着些灰心丧气,张勋醉眼朦胧的对沈默道:“沈大人,有时候我觉着你挺可怜的。”

“怎么了?”沈默完全不着恼,他犯不着跟一个掉了魂儿的老人过不去。

“你还不到三十岁,”张勋呵呵笑道:“仕途最少还有四十年,你可怎么撑得过去啊?就算你一直能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,可头上还有个皇帝……四十年时间,少说也要换个两三任吧!你得了这一任的宠,下一任就肯定不喜欢,甚至会把你看成是眼中钉,早晚也少不了我们这一天,甚至还会有杀身之祸……”他已经完全醉了,言语间没有任何的遮掩。

边上的马坤和蔡自廉赶紧打圆场,但也不无忧虑的告诉沈默,这官职越小,就当得越长久,比如地方上的知府、京城里的主事一级,干到七十致仕的比比皆是;但官做得越往上,就越难长久,不说别的,就看嘉靖一朝的内阁首辅,四十年间换了十几任,其中还有严嵩独霸的一半时间。他们对沈默说,权势越大,要你负责人的地方也就越多。这摊子一大,哪有不出乱子的?出了乱子你就要负责,乱子大了,就只能滚蛋回家,甚至蒙受牢狱之灾,反正明朝这么大,就是不缺能当官的人。

最后他们用自己的教训,告诉沈默一句金玉良言道:“想要善终,就要见好就收。”南京和北京,相隔千里之地,几位居于顶端的高官,同时发出这种感慨,绝对不是巧合……

沈默默默的点头,心情也变得十分暗淡,目睹着几位尚书转眼倒台,不可能不对他的心理,产生严重的震撼,从而对未来生出新的思索。

送走了几位尚书大臣,新的任命也下来了,北京工部右侍郎黄光升,将升任南京户部尚书,南京兵部尚书一职,则由兵部侍郎、辽东总督江东兼任。

“这两位都是赫赫有名的能吏,被派到南京来,恐怕不是贬谪,而是朝廷对留都的重视提高了,他们到来后,恐怕会大刀阔斧改革一番,你和你的手下千万小心行事。”沈默嘱咐徐鹏举道:“不要成为人家立威的工具。”

徐鹏举变得沉稳多了,他在南京的官场风暴中毫发无伤,仍然担任南京守备,他知道除了祖先阴德外,更赖沈默的庇护,看着那些大臣的悲惨下场,他倍觉庆幸之余,对沈默更是俯首帖耳。道:“那我日后该如何与他们相处?”这是问分寸了。

“呵呵!不难相处。”沈默笑道:“这两位都是花甲老臣,而且前者以仁厚宽简闻名,后者的身体更是在辽东熬垮了,这次调来南京,也是休养之意,这样的老人家,不可能太过较真的,你不给他捅篓子,让他面子上过得去,他也不会让你过不去的。”

“哦……”徐鹏举明白了,道:“尊着敬着,说啥听着,别太过分,是这意思吧?”

“嗯!”沈默点点头道:“你要是实在拿不准,可以去问李遂,尤其是训练的事情,你要多听他的。”李遂是南京兵部侍郎,这几个月里跟沈默走得很近,此人博遂博学多智,长于用兵,虽然善于逢迎,但这并不是坏事,至少让沈默在南京这段时间,什么事务处理的得心应手,且此人还担任过衢州知府,对银矿叛乱的认识,自然十分深刻,给了沈默许多很好的建议。

沈默有心让他跟徐鹏举走得近一点,除了互相帮衬着,别阴沟里翻了船之外,也是想让李遂帮着徐鹏举,把南京的军队操练起来……他把黄懋官的死,改成了自杀,大大减轻了叛乱士兵的罪责,又尽量满足了他们的条件,这样固然使兵变很快平息下来,但沈默十分担心,南京的官兵将因此益发骄横、不听号令。

为此,他已经命戚继光严加操练了几个月,看起来军容军貌焕然一新,可他担心一旦自己和戚继光离开,便迅速打回原形。所以一定要让徐鹏举和李遂把军纪维持下去,直到自己拿出办法,彻底解决问题。

交代完正事,沈默笑笑道:“还有,去烟花场所次数要减少一些,才三十出头,身子就虚成这样。”

听大人说这个了,徐鹏举也知道正事论完了,便挂起熟悉的嬉笑道:“您也要多多娱乐啊!还不到三十,怎么枯燥地跟个老道学似的。”

“哈哈……”沈默摇头笑道:“有看《金瓶梅》的道学吗?”

“那不多了去了?”徐鹏举笑道:“一听就是外行,知道吗,这人的外表越正经,内心就饥渴,又不好意思在外面风流,只好躲在屋里看黄书……”说这话,见沈默一脸的尴尬,他赶紧给自己俩耳光道:“瞧我这张嘴,您当然不在其列,您是以批判糟粕的眼光在看,对对,批判糟粕!”

沈默翻个白眼,道:“我倒想多些这样的糟粕。”

“有……有有有。”徐鹏举说话间从身后拿出个小包袱,道:“这不临别了,也不知送大人点什么好,我就搜集了能找到的所有糟粕,给您路上解闷。”说着打开一看,嗬,什么《灯草和尚》、《肉蒲团》、《绣塌野史》、《僧尼孽海》之类,一看名字就很糟粕。

沈默心说,好么,我堂堂东南经略,六首状元,身边带一摞黄书,没事儿就拿出来品读,这要是传出去,我非得遗臭万年不可。便摆摆手,有些可惜道:“算了,君子不夺人所好,我只留下‘金’做个想念,其余的还是你拿回去自己看吧!”

跟随沈默来平叛的军队,已经陆续返回浙江,只剩下两千戚家军,等候护送经略大人。等到大军启程那天,百官出城相送,却发现经略大人已经早走一步了……许多人还准备了礼品,这些不知该送给谁了。

正在百官议论纷纷时,魏国公徐鹏举出声道:“经略大人最不喜欢分别的场面,所以先走一步,大家的心意他收下了,礼物便拿回去吧!诸位恪尽职守,就是对他最大的回报了。”

在一片叹息声中,百官无可奈何的转回城去,而放了他们鸽子的沈大人,却没有南下杭州,而是微服简行,只带了几十个护卫,乘一条船、往东去了……苏州。

船儿顺风顺水,一天两夜到了苏州,第三天黎明时,以南京户部督粮主事的身份。巧没声儿的进了城,靠上客船码头……他现在的身份非同小可,一举一动都万众瞩目,一言一行都牵动太大,只能这样暗度陈仓,才能安心做一些东南经略‘分外’的事。

当他出现在苏州府衙时,把归有光吓了一跳,赶紧命人关闭府门,请大人后堂说话……

“真热呀……”沈默看着归有光满脸的油汗,笑道:“这几年你可发福了。”

归有光拿毛巾擦汗,笑道:“也到了发福的年纪。”见沈默脸上也带汗,他忙道:“我这就叫人拿冰块去。”

“不用,夏天出出汗好。”沈默摇头道:“切个西瓜就行了,最好是井水镇的。”

“还真有。”归有光便让人赶紧去切瓜,对沈默道:“想不到大人这么快就来了。”

“不快点不行啊!”沈默道:“杭州那边还有一摊事儿等着呢。”

“大人辛苦了。”归有光马上进入状态道:“不知大人准备在苏州几日,都有什么日程安排?”

“最多五天。”沈默想一会儿,道:“我这次来的目的,一是会晤汇联号的股东,这个已经照会他们,你也要列席……这个最少需要一天;二是欧阳老先生已经数次邀我参观苏州工程院,要进行一些成果展示,也得一天;三是苏州通译局、工学院开张,我要去讲话,最少各需要半天;四是……你那个连襟就不能让我省点事儿?”

听了大人的抱怨,归有光唯有歉意的苦笑道:“我也不知他是怎么了,怎么说也不听。就差拿绳子把他绑到杭州去了。”说着拱手道:“您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,越是聪明的人,就越是好钻牛角尖。”

“我知道,”沈默笑笑道:“他值得我三顾茅庐。”说着拍板道:“这件事放在首位,先请开阳先生出山,然后再办别的事。”

“使不得,使不得。”归有光连声道:“还是正事要紧,实在不行,我把他绑来见您,也不能耽误了您的大事儿。”

“唉!诚意这东西,贵在头一份。”沈默笑道:“我立即去请他,便是专程前来;若是做完别的事儿再来,就是顺道了,诚意可差远去了。”

归有光叹口气道:“开阳他真是,真是福气啊……”能看出来,他是打心眼里高兴。

时间宝贵,只是在府里吃了午饭,眯瞪了一个时辰,待得日暮时分,暑气稍稍消退。沈默便催促归有光出门了,郑若曾的家在苏州城外的郑家村,不趁着城门落锁前出去,就只能明日再说了。

出了城,河道上还依旧热闹非凡,首尾相接的停满了等候进城的货船,都知道今天是没指望了,于是纷纷下了锚,伙夫开始做饭,伙计们则赤条条跃入水中,洗去一身的疲劳,而老板掌柜们,则懒洋洋的靠坐在躺椅上,喝个茶、哼个小曲、看个在大明朝还是稀罕玩意儿的‘上海商业报’,又或者……吸个神仙烟。

“我没看错吧?”当沈默与对面一艘船近距一丈近远时,他清楚的看到,一个坐在椅子上的胖子,用火折子引着了一根一尺多长的烟杆,然后吧嗒吧嗒,一脸享受的吸起了旱烟。

“什么,什么?”归有光一直很紧张,虽然沈默不是专门来视察的,但万一哪里出现漏子,自己可没法交代。

“怎么还有人吸烟?”沈默仿佛发现新大陆一般,惊呼道:“我以前从没见过哩!”边上的三尺看了十分惊讶,大人就是得知兵变时,也没这么吃惊过。

“吸烟……”归有光恍然道:“您是说‘淡巴菰’啊!也不知什么时候,兴起这股风来的。反正不会超过半年,最早只见从南洋回来的商人用,现在好像越来越多了……”说着指向相邻的几条船道:“您看,四条船上,就有两个。”

沈默已经看到了,喃喃道:“淡巴菰?该是烟草的拉丁发音吧……看来这东西真是从南美那边传过来的。”他依稀记得,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时,便看到当地土著在抽烟,现在已经过去七八十年了,随着贸易传到大明来,也没什么稀奇的。

当然最重要的是,他有轻微的洁癖,不喜欢抽烟带来的味道,所以一阵惊讶后,也就不怎么激动了;归有光本想搞一个来给他看看,见他兴趣缺缺,也就没吱声。

而且归有光发现,自从看到那‘淡巴菰’后,沈默便变得异常沉默,以他对大人的了解,这是沈默陷入深思索的表现,便示意船上人不要说话,以免打扰了大人。

沈默确实被那烟草的出现刺激到了。倒不是想到林则徐虎门销烟之类的,这种香烟与鸦片并不搭界,他虽然不喜欢抽烟,却也无意禁烟。但这件舶来品却让他又一次想起,自己的本来身份——在一个陷身于旧式官场游戏的古代官僚外皮下,还藏着一个知道大航海、知道工业革命、知道满清入关、知道八国联军、知道这个伟大了五千年的国度,正要陷入有史以来最黑暗、最落后、最令人抓狂的五百年……

但一个人真能改变历史的进程吗?平心而论,沈默认为不太可能,历史有其强大的惰性,想要改变它的方向,不啻于以卵击石;当然。他也不得不承认,历史的每次进步,都是由少数人推动的,但前提是天时地利人和,正如时势可以造英雄,但英雄却造不出时势,便是这个道理。

尤其是他缺少成为时代伟人所必须的浪漫情怀,他前世最大的梦想是当上局长,别说总理,甚至连厅长、部长都不敢想……脚踏实地是他的优点,但过于现实又是他的缺点,让他当好普通人是绰绰有余,可要让他承担民族的兴旺,国运的转折,就纯属强人所难了。

如果可能,沈默希望自己可以专心政务,把自己当成个道地的明朝官员,忘掉那些未来发生的事情……他相信,只要自己早生五十年,一定可以做到这一点,但该死的老天爷,偏就把他扔到这嘉靖末年,这个有时势却无英雄的该死年代——

这个年代哥伦布已经发现了新大陆,麦哲伦也完成了全球航行,西班牙马上就要吞并葡萄牙,海上马车夫眼看就要起航,大不列颠第一位伟大女王,还正在学习如何管理国家……

国际形势风云变幻,国内也不算无可救药——此时日本统一战已经打响,今后一百年都不会有倭寇滋扰东南;蒙古人虽然整天来抢劫,但他们已经丧失了黄金家族的荣光,只是为了生活,才几十年如一日的扮演抢劫犯角色,对大明的土地并不感兴趣;而此时大明真正的威胁——女真正在蓬勃发展,不过比起后来,还只是襁褓中的婴儿,有充足的时间去搞掂。总之,如果能把蒙古的问题解决了,大明将迎来一段难得的边境安宁。

再看国内,沈默虽然没什么历史知识,都知道嘉靖以后的皇帝,普遍很懈怠,内阁的权力将空前强大……至少历史书上说张居正改革的条件时,都是这样描述的。

而且他还知道,毁灭北方农业文明的小冰河时期即将到来,会有连续几十年的庄稼减产、绝产、甚至颗粒无收,无数农民将面临被饿死的命运,这对亚欧大陆的所有国家都影响深远,欧洲人在许多亲朋饿死后,离开了土地,加入了已经蓬勃发展的大航海,到美洲、非洲、印度去寻找生计,被动的完成了从农业国到工商业国家的艰难转身;而中国人在许多亲朋饿死后,也离开土地,但他们却不知道活路在哪里,只能在大明的国土上游荡,组成浩浩荡荡的流民大军,走到哪里,便如蝗虫过境,不仅吃光喝光,还将对命运的不满,发泄在王公官绅身上,烧杀抢掠,无恶不作。所以才诞生了高迎祥、李自成、张献忠之流,最后活生生把汉家天下毁灭殆尽,才让异族趁机入关,彻底断绝了跟上时代脚步的可能。

但与北方饿殍千里形成鲜明对比的,是南方工商业的蓬勃发展,社会物质的极大丰富……小冰河的影响,主要集中在北方地区,南方并没有受到影响,照样可以让穷人吃上饭,让富人穷奢极欲。这是财政制度不合理所致,是可以通过强有力的调整,改变这种穷的穷死、富得富死的极度不均。

再把眼光放远一点,决定未来谁主浮沉的大海上,大明的船队并不弱,虽然目下只是以海商为主,却也强过在两牙在远东的力量;大明的商人已经踏足南洋各国,甚至到了印度、波斯湾一带,而更广阔富饶的澳洲、北美,尚是未开垦的处女地,这么大的留白,足够沈默挥洒一番,让一些看似无解的难题,变成民族二次创业的契机!

这一切,仅想想便可让人兴奋的睡不着觉,可一旦回到现实,想去完成它,可就难于上青天了。他不怕时间漫长、甚至这辈子完不成也没关系,但这种‘众人皆醉我独醒’的感觉,却也最是煎熬,让你始终无法对未来树立信心,甚至更相信自己这是在玩火,而且不大可能善终……正是出于这种心理,他才对孩子们读书不太上心,万一老子出了事,小兔崽子们只能去海外殖民了,如果真有那一天,他宁愿自己的儿子变成有道义的恶棍,而不是满脑子圣人之言的道学。

胡思乱想只是心灵的一种释放,其实沈默早就走在这条不归路上了,他所作的一切,虽然只是零敲碎打,但无一不是为将来在打基础。虽然心不甘、情不愿,可既然已无法回头,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……

沈默暗暗为自己打气,在寻找未来的路上,哪怕死在愚昧的迫害中,也会为后来人指明方向,所作的不会没有意义的。想到这里,他都觉着自己真他妈高尚地跟哥白尼似的,不由暗暗偷笑,一直沉重的心终于放松了,身体也舒展起来。

听到潺潺的船头击水声,沈默的目光重新聚焦,这才发现原来天已经黑了,船儿也远离了苏州城的喧嚣,在两岸尽是田野的小河中,往郑家庄快速的驶去。

这夜色美极了,月色也够朦胧,闻着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,沈默一阵心醉,暗道:‘如果此时边上站个姑娘,不需要太美,我就要犯戒了。’不过好在定定神,发现是归有光那张老脸,登时没了迷离,变得没好气道:“干啥?”

归有光这个晕啊!大人半个多时辰不说话,张口就是‘干嘛’?跟点了炸药似的,差点没把他掀翻了,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道:“马上到郑家庄了。”

顺着归有光所指的方向,沈默依稀看到点点的灯火,料想就是那里了。过了一丛黑黢黢的松柏林,果然看起了那村庄的轮廓,甚至清晰听到了犬吠。

船弯进了叉港,在村外简陋的码头便停下,此刻码头上停着七八条小船,但没有一个人影。不过当一行人踏上码头后,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,还是引起了守夜人的警觉,惊悚问道:“谁?!”显然刚从睡梦中惊醒。

归有光连忙报出郑若曾的名字,那人才松了口气。定定神,道:“村口第二家就是了。”说着低声嘟囔几句,‘这么多人,这么晚来作甚’之类的,缩回到窝棚里睡觉去了。

不用他指点,归有光也知道郑若曾住哪里,熟门熟路地领着沈默进了村,到了一户小院外,敲响屋门道:“开阳,开门!”

里面传来个女人的声音道:“姐夫,是你吗?”

得到肯定答复后,那女人便打开了拴着的房门,一面道:“不知去哪里喝酒了,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,在这么下去,非喝死不行,姐夫你可要好好说说他……”正絮絮叨叨,抬头看见了沈默一行人,她的声音马上戛然而止,慌乱地摘下围裙,拢一拢头发,朝沈默福一福道:“失礼了。”说着又埋怨归有光道:“有客人来了,姐夫也不说一声。”算是给自己结了围、声音温婉动听,举止端庄有礼,跟上一个的喋喋不休抱怨判若两人。

归有光忍住笑,道:“是我的错。”说着为她介绍道:“这是我家大人,特意来看开阳的。”

那女显然是听过沈默的,先是一惊,然后很快恢复常态,请沈默进屋,让孩子们见过姨夫、见过大人,然后把孩子们打发去东屋,以免乱着客人;又问用膳了没有,待得到肯定的答复后,便为客人沏茶泡茶,一切从容优雅,尽显大家风范……人家是大儒的女儿,当然要有范儿了。

只是见识了她起初的牢骚,沈默总是一阵阵觉着好笑,暗道:‘果然女人的装已经不是为了什么目的,而是一种生活习惯了。’

归有光又问郑若曾到底去哪了,今晚能不能回来,魏氏答道:“不知是去了庙里还是观里,也可能回来,也可能不回来。”说着歉意的对沈默道:“您怕走白来一趟了,他今天就算回来,也是烂醉如泥,不省人事。”

归有光心道:‘得,还得三顾茅庐哩……’

可沈默的时间何等珍贵,哪有那闲工夫再来,便问道:“敢问嫂嫂,开阳先生喝酒的地方多吗?”

“不多,三五处吧!”魏氏答道。

“都是哪里您知道吗?”

“知道。”魏氏便把那些地方都说出来。

“分头行动,把开阳先生请回来。”沈默吩咐三尺道,侍卫们马上便出去找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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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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