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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29章 希望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2563 2021-10-18 14:35:33

“西秦《十二表法》?”沈默沉吟起来,这应该是苏州通译局出品,便细细看下去。

原来所谓西秦《十二表法》,便是他所知道的古罗马《十二铜表法》,这部法典是由古罗马人在西元前五百年左右,也就是我国的先秦时代,由市民阶层主张的,一部由下及上的成文立法。它的立法背景是,当时罗马共和体制确立以后,公民的境遇并没有比从前好多少……他们大都是小农和商人,战时必须冲锋陷阵冒死作战,平时又被排斥在官职之外,而且还可能因为债务被卖身为奴。那时候的法律是不成文法,解释权在元老院的手里,自然会被贵族利用,成为迫害和剥削平民的工具。

后来发生了长时间的平民聚众造反,迫使元老院同意选举保民官保护自己的权利。西元前四百五十年,平民要求的《十二表法》颁布于世,以法律条文的形式,规定了公民在政治、经济和法律地位上的权力。虽然十二块铜片中,有十块是用来保证贵族的权利,但毕竟还有两块,是反映平民意志的,也多少限制了贵族们的嚣张跋扈,向来被古罗马人奉为圭臬。

到了罗马帝国时代,《十二表法》被逐步完善为罗马法。仍然明白无误地认可了私有财产的买卖、合作与契约原则,尤其体现正义和公正的神圣性。法律凌驾于君主之上,已经成为全国公民的共识,任何反对这一原则的统治者将自行变成暴君!为千夫所指。

沈默所看的这篇文章,上来先简单介绍了《十二表法》,然后便将笔墨集中在其中某一点上。它说:“(十二表)法有定规,公民之住宅地,及其周围二尺半,乃属个人私产。公民对此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,其效力可谓天地之间无与伦比。至今仍为欧罗巴人奉为圭臬,西谚有云‘风能进、雨能进、唯有国王不能进’,便是此古法之延伸。”

“想我华夏先贤,亦有如此之意气张扬,杨朱曰:‘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,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。人人不损一毫,人人不利天下,天下治矣。’孟子摘取此句,曰:‘杨子取为我,拔一毛而利天下,不为也。’——按记载,彼罗马共和国与我先秦同处一时,可见有生之初,人各自私也,人各自利也。”

据说,杨朱和墨子的学生禽滑厘有过一场真实而直接的辩论。禽滑厘问他说:‘如果拔你身上一根汗毛,能使天下人得到好处,你干不干?’

‘天下人的问题,决不是拔一根汗毛所能解决得了的!’杨朱回答道。

禽滑厘又问,说:‘假使能的话,你愿意吗?’

杨朱不理睬他……因为这是根本不可能的。

所谓‘拔一毛以利天下’,其实是统治者的谎言,今天可以拔你一根毛,明天就能撕你一片皮;后天可以挖你一块肉,大后天就能剁你一条腿!今天可以伤害你的身体,明天就能杀了你。千里之堤,溃于蚁穴;口子一开,不可收拾。所以要想保住自己的性命,就必须从最细微的源头上堵起——一根毛、一毛钱,也不能被非法的剥夺。

可见杨朱反对的,是以大义的名义,肆意剥夺平民财产,他认为这样只是饮鸩止渴,解决不了问题。此文作者能想到这些,已经很了不起了。

沈默接着看道:“后世则不然,世人竟耻于言利,纵有人人为己之心,亦难以启齿。而曰‘普天之下、莫非王土、率土之滨、莫非王臣’!是以君为主,以民为奴,以天下之利尽归于上,以天下之害尽归于民!何也?皆因天下人不敢言己利,不敢自私矣!”

‘故而暴君独夫,可敲剥天下之骨髓,离散天下之子女!小民无言以受,则最终失其产,亡其所,走投无路、揭竿而起,天下大乱矣!是以,吾乃言——小民之利不保,为上者肆意侵占其财,实为天下之大害者!向使人人敢于自私,则人人各全自利也!则彼焉能苛捐杂税,强取豪夺?继而上下相安无事,天下称治也!’

“呜呼,孟子不喜杨朱,曰:‘处士横恣,无君之言’!然今日观之,向使杨朱之言盈天下,则吾华夏无百姓离乱、王朝更替之苦,天下早大同矣!”

看完这短短的五六百字,沈默的后背竟被汗水打湿了,他又反复看了两遍,才想起去看看那作者的署名,曰‘清都散客’,显然对方也知道这篇文章离经叛道,想要避免麻烦,便用了个别号。

“我真是小瞧了古人啊!”沈默不禁连连叹气道,胸中却心潮澎湃、激动难耐。这饭是吃不下去了,他一摘挂在唇上的半截干丝,走到邻着湖的窗前,看外面有水鸟戏荷。他双手抓着窗棂,使劲深吸口气,使劲压低声音道:“我的路,没有错!”一直以来,压在心口的万钧巨石,终于有些松动,能让他稍稍透一口气了。

看着双目通红作癫痫状的沈阁老,下人们全都吓坏了,心说这是怎么了?难道菜太咸齁着了?

他们哪里知道,沈默为这一刻等了整整十年,当他在东南种下第一粒种子时,便期盼着能有这样一天——他能够打开国门,可以引进西方的科学思想,也能通过报纸来传播新思想,但他没有能力强行改变人们的思想,他只能在做尽自己该做的事情后,等着那种子萌发,等着人们的心里,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火花!

沈默原本担心,国人会不会妄自尊大,宁顽不灵,永远固执在祖宗法度,圣人之言里呢?但事实证明,是他小瞧了古人,就像沙勿略所说:‘中国人的妄自尊大,源于他们的无知,一旦了解到别人比自己强的东西后,便会以最大的热情学习。’

他本以为,要二三十年,甚至四五十年后,自己所作的才会有效果。但现在,仅仅过去了十年,就有人开始‘讨论私有财产不可侵犯’的问题了——这是实现他‘保障民权,限制独裁’的梦想的最本源火种!

因为一切权利最后都可以归之于财产权,只有当‘个人财产不可侵犯’的思想深入人心,大明才会过渡到契约社会。而只有在契约社会,才不会出现无限制的权力,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……随着大明商品经济的发展,个人财产不再专属于权贵阶层,大量的小商人、熟练工人,拥有了自己的财产,沈默相信,保护私人财产的思想,必将在中国出现!

然而在历史长河中,这种思想和它的提出者杨朱,都被统治阶级不遗余力的妖魔化,将捍卫自身利益的呼喊,说成是堕落的自私自利……遗憾的是,这个‘清都散客’的观点也是片面的,并未走出惯性思维的窠臼,如果人们真按他说的,一味打着‘贵乎自我’的旗号,结果很可能只知自身享乐,毫无牺牲精神,连社会道德也沦丧了……那这个世界非乱成一团不可。

其实杨朱的真意,绝不能片面理解。他的全话中,不但有‘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’,紧接着还有‘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’,而且这两句话是连在一起的,必须同时理解——在捍卫自己利益的同时,还不能侵犯他人的利益,更不要说牺牲整个社会,来满足极少数人的私欲了。

杨朱看穿了小民牺牲个人的结果,竟不过是来满足另一些极少数的个人,这才叫‘极端自私’!问题是,这种极端自私的行为,却又是打着‘天下为公’、‘大公无私’的旗号来进行的。而杨朱所主张的‘自私’,本质上却才真正的无私!

杨朱思想难以被人接受之处就在这里,然而其深刻之处,却也在这里。这就是——实现任何社会目标,不能以牺牲每个人的个人利益为代价。因为‘天下人的幸福’,是由每个人的幸福构成的,是天下所有人幸福的总和。如果每个人都不幸福,却说天下人是幸福的,这种幸福,靠得住吗?如果说为了天下人的幸福,必须每个人都不幸福,都做牺牲,那样的‘幸福’,又要它干什么?

无私奉献当然崇高而伟大。作为每个人,完全可以这样做。如果你真诚地这么做了,我将向你表示崇高的敬意。但是,如果你因此而要求别人,要求所有人都这么做,那我就只能说,你不能这么要求,也没有权力这么要求!

因为无私奉献是一种美德,一种崇高的精神,只能提倡,不能以法律强制。一旦强制就变了味,就不能叫无私奉献,而是叫强行索取了……只有每个人的生命都能够不受伤害,每个人的利益都能够不受损害,天下才能大治,也才叫大治,这就叫‘人人不损一毫,人人不利天下,天下治矣’,才是杨朱的真正观点,也是老子和庄子的观点。

说白了,杨朱也好,《十二铜表法》也罢,都是在捍卫普通民众的利益——别把小民不当人!说得再明白一点,就是不要动不动就以‘国家大局’的名义,任意侵犯和剥夺人民群众个人的权利!

如果那‘清都散客’能将其中暗含的哲理理顺,那么这篇文章,甚至可以被看做是,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份《人权宣言》了。然而他并没有说清楚,所以等待他的,必将是铺天盖地的攻击和谩骂……

尽管如此,但对于一个在黑暗中不断摸索潜行的人来说,这已经如指路明灯一般,足以让他欢欣鼓舞起来——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,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,薪薪相传,星火燎原!

是的,我相信!为了保护这星星之火,我愿意与任何人为敌,哪怕承担永世的骂名!

早饭过后,耿定向按约定过来请他。虽然沈默此次身负皇命,不易额外参加太多活动,然而他还是欣然答应了耿定向的请求,去崇正书院讲一课。得到沈默的首肯后,耿定向便回去积极的筹备,谁知消息不胫而走,竟引得江浙各府的学子蜂拥而至,不仅把崇正书院塞了个满满当当,甚至连起所在的清凉山上,都满是慕名而至的学子,在等待着见他一面。

这种情况下,沈默当然不能爽约了,于是换上身皂缘白绸的儒袍,与耿定向一起乘车,来到了南京城西隅的清凉山下。当年诸葛亮称金陵形胜为‘钟阜龙蟠、石头虎踞’,这只蹲踞江岸的老虎就指清凉山,可见其风水之盛。

车子一到山下,沈默便见少说五六千士子,黑压压地站在上山的道路两旁,不由看看耿定向道:“倒让天台兄费心了。”

“这你可冤枉我了。”耿定向摇头道:“我知道你素来不喜排场,哪会干那种两头不讨好的事儿?”说着很是感慨道:“还没看出来,这是学子们自发的呀!”

“那还是要多谢天台兄。”沈默脸上终于有了笑容。

“不客气。”这此耿定向倒是笑纳了。

沈默的第一句感谢,其实是暗含不满,觉着耿定向太能拍马屁了;但第二句就不一样了,那是真诚的感谢耿定向这些年,对自己不遗余力的宣传,才有了今天这令人震撼的一幕。

两人说笑着从车厢出来,便见满山的学生轰隆隆的下拜,潮水般的唱道:“恭迎先生!”管你在外面如何煊赫,来到书院,就只有两种身份,学生和先生,这是自打五百年前,有书院那天起就有的规矩。

“诸位请起。”沈默淡淡一笑,伸手虚扶,便向耿定向一伸手道:“山长请!”

“先生请!”耿定向的面上,以及完全不见了官场上的谦卑,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庄严。

两人便携手踏上登山的石路,在学生的簇拥下,向着书院进发。沿途但见山上古木参天,幽径重重,白云飞瀑,宛如仙界……书院位于山之东麓,据耿定向介绍,这里相传地藏王肉身在此坐禅。沈默听了笑道:“地藏王菩萨说‘地狱不空,誓不成佛’,你耿天台是‘讲学不兴,誓不罢休’啊!”

“谬赞了。”耿定向含蓄地笑了。这时便能看见书院的全貌,它依山势分为三进,一殿与二殿由两边回廊相连接,二殿与三殿间是一极宽阔的开阔青石平台,正是那讲学之所。

此刻平台最高处,已经搭起了讲坛,讲坛上搁着蒲团、香炉、小几,小几上有茶水、白巾。学生们涌上石台,很快便比肩接踵,密密麻麻的全是脑壳儿。

待学生们坐定,平台上安静下来,沈默便一翩然上了讲台,在蒲团上盘膝坐定,放眼周围一片辽阔,抬头远望,方圆百里尽收眼底,他突然想起了太祖的那首词:

独立寒秋,湘江北去,橘子洲头。

看万山红遍,层林尽染;漫江碧透,百舸争流。

鹰击长空,鱼翔浅底,万类霜天竞自由。

怅寥廓,问苍茫大地,谁主沉浮?

太祖看到的是湘江,他看到的是长江,但那大江远去浪滚滚的景象,是一样一样的。

沈默在崇正书院,当然不可能讲那‘杨朱之学’,身为大明朝的高级官员,士林瞩目的正面人物,他心里再怎么不羁,在言行上也必须循规蹈矩,绝不能出那些惊世骇俗之言。

所以他讲的,还是心学,还是那套‘心无本体,工夫所至,即其本体’,这套对王学的修整学说,在北京就引起了持久的轰动,现在在南方士子面前讲出来,警示的效果要更好……因为王学右派在这里占据统治地位,清谈空论、脱离实践的弊端,要更甚于北方。

沈默以令人折服的语言,指出了王学自身的弊端……他说,人们攻击王学‘空谈无实际’并非无的放矢,所以教导学生们要‘反身自省’,不‘虚见空谈’,强调‘功夫所至,即是本体’。

同时他赞同在东南士子中,享有盛名的罗汝芳的‘除却穿衣吃饭别无伎俩’,反对‘谈说在一处,行事在一处,本体功夫在一处,天下国家民物在一处’的言行不一;他也赞同胡直‘当官尽职即为尽性’,认为尽其心者知其性,而不应只自求性命、视民物痛痒与己无关。在理论上,他将本体和功夫摆在相同的高度上,要求士子们重视‘实践和理论的结合’……

清凉山上,五千学子见证下,又一大儒立世矣……

在学生们的盛情挽留之下,沈默又连讲了三场,这才得以到后堂休息。

耿定向看着略带疲惫的沈默,恭声道:“江南兄,从此可开宗立派矣!”

“都是浅尝辄止而已。”沈默摇摇头道:“我的身份敏感,只能讲些皮毛的东西。改良我学的重任,还得靠天台兄全力以赴啊!”

“定然不负重托。”耿定向抱拳道,顿一下,有些欲言又止道:“龙溪公本是要来的,只是年纪大了,临时有些生病……”

“呵呵……”沈默微微摇头道:“天台不必安慰我,师公是在生我的气,不想见我这个‘吃里扒外’的徒孙罢了。”

“没有的事。”耿定向赶紧道:“龙溪公很是以江南为傲的。”

“这我相信,”沈默苦笑道:“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生我的气。”

“……”耿定向心说‘确实’,便又埋怨自己,人家师徒之间的事儿,哪还用自己多嘴,便转到正题上道:“如今我王学势大,然而三派之争,已经越来越尖锐,若是再发展下去,怕是用不着理学之士的攻击,便会自相残杀起来。”

“是啊!”沈默点点头,对他所言表示赞同……王门七派中,泰州、浙中、江右三派最为强大。其中江右派也称王学正统派,是保持王学的基本观点,恪守师说的,其代表人物是邹守益、聂豹、欧阳德和徐阶。而王畿所率的浙中派和王艮所创的泰州派,则都是革新派,和儒教传统观点有了更大的分裂,在当今士林中也更有市场。

王畿和已故的王艮,都是阳明公的亲传弟子,并称王门二王,可以说是王学后人中,最重要的两位思想巨匠。现在王艮已去,便只剩下王畿一柱擎天,所以他的地位可想而知。而一直以来,王畿和季本都在背后默默支持着沈默,看着他一步步的成长,一点点的扩大影响,终于从一棵小苗,长成了参天大树,两位老人必然是满怀欣慰的。

现在沈默已经基本实现了他俩当初的理想,成为了泰州学派认可的徐阶接替人了。然而王畿此刻却无法高兴起来,因为在他看来,这是沈默倒向泰州学派才换来的……浙中派虽然和泰州派都是改革派,都更强调个性的解放和思想的自由。然而王畿浙中派,更带有知识分子色彩,而王艮的王学左派更平民化,双方的观点南辕北辙,其实比和江右正统派的分歧还要大。

所以王畿不可能不生沈默的气,然而沈默毕竟是他的徒孙,能做到今天这样,已是给他大大的争脸,所以他也十分的欣慰。在这种矛盾的情绪左右下,老人家便称病没有前来南京——沈默是没法回浙江看他的,因为身为钦差大臣,必须事毕还朝,不可能再顺道回趟老家。

“这确实是个大问题。”沈默点头道:“龙溪公那边,我已经备了礼物,再写封信你带过去,帮我解释一下。”顿一顿道:“就说,我是他的徒孙,自然永远和他站在一边,请他老人家放心。”

“只能如此了。”耿定向颔首道。

两人正说话,外面传来敲门声道:“大人,外面有一群学子求见沈相,说是沈相的学生,要来拜会老师。”

“哦!我的学生?”沈默笑起来道:“那就见见吧!”

当沈默出现在书院后殿的大堂上,近百名青年才俊便一起行礼道:“拜见师尊。”

“快起来吧!”沈默笑着走到他们中间道:“数年不见,难得你们还想着我。”

“一日为师,终生为父,”一个年轻人恭声道:“何况师尊一直对学生们谆谆教诲,我等没齿难忘。”

沈默看看他,笑骂一声道:“好你个沈不疑,果然是一贯的油嘴滑舌。”

“嘿嘿……”这青年长得与那沈明臣长得有七分想象,这倒不是巧合,因为他正是沈明臣的亲侄子,叫沈一贯,字不疑。两个沈家拉上亲戚,论起来,他还得叫沈默一声堂叔。但他是个精明人,哪能干这种啥事儿,所以从不对人提自己与沈默的关系,然而在见到沈默后,却又表现出特别的亲切。真不愧是沈明臣地从子,对人心地把握,很有些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意思。

大殿椅子不够,耿定向便让人取了百十个蒲团,沈默招呼众人坐下,也不说话,就那么笑眯眯地望着自己的学生……这都是他在苏州府学亲自带过的学生,如今已完成了学业,并顺利的通过了秋闱,明年就要去北京,向读书人的最高荣誉发起挑战了。

学生们盘腿坐在地上,仰头望着他,空气中流淌着浓浓的孺慕之情。

“不错不错,”沈默轻捻着颌须笑道:“都是准备去赴春闱的?”这些学生里,有一半是今年中举的,另一半则是往年的举人。

学生们便纷纷点头称是。

“很好。”沈默便开始考教他们学问,都是关于时文制艺,而非那些形而上的虚学……论学问才华,他可能排不进大明前一百,然而讲起八股应试之道,却是自认第二,无人敢认第一。

学生们也全瞪起眼来,如此规格的考前文会,怕是全国也找不到第二家了,哪个敢不全神聆听?对于沈默的问题,他们也踊跃作答,在老师面前表现自己,不会被人说成是爱出风头,又能给老师留下深刻印象,何乐而不为呢?

一上午的问答下来,沈默又出了一题‘麻冕、礼也’,让他们现场破题作文。待把作文收上来后,天已经很晚了,他没有当场作出评判,而是借书院的食堂,宴请了这帮学生。席上,他慰勉众人一番,要他们再接再砺,千万不能松懈,直到月上中天,才与他们依依话别。

学生们在书院留宿,他则回到自己的公馆。沐浴更衣后,已经是三更天了,但沈默一丝睡意也没有,便在二楼书房燃起一炉檀香,就着清凉的月色,批阅起学生们的答卷来。

到了沈默这个程度,一举一动皆有深意,他考校学生的举动,乃至所出题目本身,都是由他的目地的。

先说那道题‘麻冕、礼也’,语出《论语·子罕》,子曰:‘麻冕,礼也;今也纯,俭,吾从众。拜下,礼也;今拜乎上,泰也。虽违众,吾从下。’按照指定参考书《四书章句集》中注释——麻冕,缁布冠也,以三十升布为之,其经两千四百缕,细密难成;纯,丝也;俭,谓节省;泰,谓傲慢。

全句的意思是,戴缁布冠乃是礼制,但现在都用节省的丝制品代替,我宁肯违背古礼,也要从众;做臣子的在应在堂下向君王行礼,然而现今去拜于堂上,实乃傲慢之举,我宁肯违背众人的意思,也要在堂下拜见君王。

看似是说了孔夫子在性质相同的两件事上,做出了相反的选择。但若是一分为二去说,必然大错特错。因为孔子这段话的,其实是欲抑先扬,他的意思是,在无伤大雅的小事上,可以去改革,但在涉及到伦理纲常的制度性问题上,绝不能有半分让步。

能不为这个陷阱所迷惑的,基本上可保证不跑题,然后就靠个人的学养,把这篇文章写好了。

很明显,这是一道带着浓重保守思想的题目,与沈默平时所持言论大相径庭……学生们起先以为,这是老师为了考验他们的全面能力,才出了这么一道题。然而回去后,不少人越想越觉着其中可能有玄机,难道……会不会是会试的主考官,就是这个风格呢?

于是他们便猜想起,满朝公卿中,有谁是这个调调,又有资格成为礼闱的主考官呢?这样一想之下,可能的人选还真不多……虽然说起来有些杯弓蛇影,但诸位看官不妨回想下自个在大学里,在考试前夕,老师突然给你出了几道题,你会作何感想?所以也没什么好笑话他们的。

不过,他们不会把这个猜想告诉别人的,甚至彼此间也是心照不宣,回去后大肆搜集那位大人的文集,抓紧利用这个冬天,将其反复吃透,并调整自己的文风,尽量往中正平和的保守路子上走……当然这是后话。

学生们的文章,沈默看得十分仔细,整整一个晚上,加上第二天几乎整天,才堪堪全部看完……实际阅卷时,当然不可能这么慢,但要从区区一篇文章中,看出学生的真实水平来,就不得不仔细品啧了。

他看完之后,又让孙铤和耿定向再分别看一遍,并将自己的要求告诉两人,便也不在公馆中打搅二人,悄悄赴约去了。

莫愁湖畔的胜棋楼,是一栋青砖小瓦、造型庄重的二层五开间的小楼。登斯楼也,可远眺钟山龙盘,石城虎踞,俯瞰湖心之亭,湖景全貌,波光云影,尽收眼底。

说起这座楼,还有个典故,相传这里曾经是本朝太祖与徐达弈棋的地方。有一次,朱元璋与徐达对弈,眼看胜局在望,便脱口问徐达:‘爱卿,这局以为如何?’徐达微笑着点头答道:‘请万岁到这边来,细看全局!’于是朱元璋走过去一看,不禁又惊又喜,原来徐达用所持的黑子在棋盘上摆成了‘万岁’二字。朱元璋这才明白,自己不是徐达的对手。于是便把莫愁湖送给了徐达。此楼便被称为‘胜棋楼’。

对于这次史上难度最高的马屁,沈默却认为落了下乘。优秀的马屁,应该是无声无形,只让对方感觉到舒坦,却察觉不到马屁的存在。然而徐马屁这一下,实在是有显摆智商之嫌……要知道下围棋多么困难啊!何况对手还是争胜心巨强的朱元璋,他却能在对方不知不觉着,摆出一个‘萬歳’来,这得多变态的心机、多高超的算计才能干出来啊!

在来的路上,沈默甚至满怀恶趣味的揣测道,不会是太祖皇帝回去后,越琢磨越不是味,才会给他送了烧鹅吧?

不过当他看到徐鹏举那张胖脸时,赶紧将对其祖宗的不敬收起来,笑吟吟的下轿子,抱拳道:“公爷啊!在下登门拜访,给你来赔罪了。”那日在码头上甩下徐鹏举,两人便再未见过面。

“谁敢怪你啊!”徐鹏举的包子脸上满是褶皱道:“你老现在是宰相之尊,咱还不得尊着敬着?”

“行了,别装了。”沈默笑骂一声道:“谁敢在你世袭罔替魏国公面前装大拿?”

“我是说真心话的。”徐鹏举面现丝丝苦涩道:“真得靠兄弟拉一把。”

“上楼再说。”沈默看他一眼,淡淡道。

于是两人登上二楼,待下人上茶后,便屏退左右,显然要进行一番密谈。

“还以为你到走,也不会来见我呢。”徐鹏举给沈默斟茶道。

“本是不想来见你的,”沈默没有了外面的春风和煦,表情十分的严肃,最后才挤出一丝笑容道:“但你正在难处,我要是一味躲着不见,反倒让人笑话。”

“难道不是为了咱俩的交情?”徐鹏举说起来也五十好几,但言谈间还是那么老不休。

“若不是为了交情,我管你这摊烂事儿?”沈默轻哼一声道。

“呵呵!是……”徐鹏举低下头,小声道:“你是重情的,这我知道。”

是什么事儿把堂堂国公逼成这样?说起来也是他自找的。原来这厮宠妾灭妻,溺爱嬖妾郑氏,竟夺去原配之封号,授郑氏为夫人。当然他这样做的主要原因,是欲立郑氏所生子邦宁为世子,然而在邦宁之前,有真正嫡长子邦瑞弗立。这种大悖伦常之举,自然引来了无数的不满,其中还有南左都御史林燫这样的名臣大吏,竟亲自写奏章弹劾他……那奏章一递出,徐鹏举便知道自己要坏事儿,虽然北京方面还未有回应,他却日夜惶恐。自家人知自家事,在这个文臣当道,勋贵如狗的年代,世袭罔替的国公招牌,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坚固,倒是随时有可能砸了招牌,葬送了祖宗的基业……这又不是没发生过。

现在他把沈默当成了救命稻草,恳请这位仁兄,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,救自己一次吧!

“唉……”沈默既然来了,就是已经对此事心中有数,先叹口气:“两个都是你儿子,百年之后谁当上国公,也不能不认你这个爹了,又何苦废长立幼呢?”

“我……”徐鹏举闷声道:“我这辈子女人无数,可只爱郑氏一人而已,何况邦宁是个难得的好孩子,自小聪明乖巧……”

“算了,清官难断家务事,我不听你家里的恩恩怨怨,”沈默一摆手道:“事情到了现在,已经不是你的家事,而是朝廷的政事,那就得按照规矩办。”

“立长立嫡?”其实这几天,徐鹏举也悔青肠子了,只是架不住郑氏苦苦哀求,所以一时也不好改口。

“现在是你愿意,要立长,不愿意,也要立长。”沈默哼一声道:“不然礼部这关,你是绝对过不去的。”

“本想瞒天过海来着……”徐鹏举垂头丧气道:“来个李代桃僵。”

“你以为别人是傻的是吧?”沈默冷笑道:“人家都生着脑子长着嘴呢。”

“是,”徐鹏举知道沈默的意思,是啊!他王妃娘家怎么也是个侯爵,焉能看着自己闺女和外甥被他欺负了?当然要把他地把戏揭穿了。这样想来,他也把最后一丝侥幸放下了,吐出一口浊气道:“那你说怎么办吧!我都听你的。”

“事已至此,想蒙混过关是不可能了,你唯有上表请罪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说自己是鬼迷了心窍,请求朝廷宽恕,然后把郑氏的头衔去了,安排她去别处住两天。再把你的原配夫人请回来,回复她家主的身份,最后请立嫡长为世子……我再帮你周旋一二,或可得以从轻发落。”

“那,我还怎么有脸见郑氏啊!”徐鹏举满脸苦涩道。看来对那女人确实是有感情。

“你也可以坚持己见,与她挂冠而去,说不定还留一段千古佳话呢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不过魏国公这个头衔,还是人家邦瑞的。”

“唉……”徐鹏举被沈默说得灰头土脸,良久抬起头道:“我知道,回去就跟她们摊牌。”

“你得让邦宁自立了,”沈默看他丧气的样子,轻叹一声道:“我答应给你的吕宋桑园,其实就是个锻炼人的好地方。”顿一顿道:“过些年,我准备让犬子也去那里……”

徐鹏举本想说,我哪舍得啊!但听了沈默的后话,便不吭声了。

沈默找徐鹏举的目地,一方面是让他安心,另一方面,还是为了吕宋。

吕宋的事情,始终让沈默牵肠挂肚,如果不能快速将那里的价值发掘出来,把更多人的利益根植在那里,便总是一块海外的飞地,随时都会因为扎根不深、后继无力,而被人抢回去。

但要想让大明朝的人,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南海,关注那个在他们看来属于荒蛮之地的吕宋群岛,没有足够强吸引力,是万万不行的。那吕宋群岛的竞争力在哪里?首先当然是港口了,它是‘大明——西班牙’航线上最重要的中继站,唯一的大港口,其意义几乎可以与马六甲之于西航线相比了。

然而单纯是港口的话,吸引力还是不足够的,因为控制航道这种营生,毕竟是要有船有炮才敢奢望的,所以除了王、徐、南三家,一般大户连想都不敢想。若是能发现金矿或者银矿,问题也会变的简单,目前吕宋群岛是发现了几处金银铜矿,然而都被当地华人公司先一步占有,且产量也不如预计……吕宋华人是沈默严令要保护的对象,又怎会去让人分他们的羹?

他只能像另一个时空中,西班牙人做的那样,把目光放在种植业上……吕宋群岛地处亚热带,光照雨水足,十分适宜种植各种作物。根据郑若曾历时半年,走遍吕宋群岛,所提出的报告,可以将整个吕宋群岛,划分为九个经济区域。其中,吕宋岛中部有最大的中央平原,占全境可耕地的四分之一,适合种植稻米、桑树、甘蔗等各种作物;吕宋岛东南部的地区,可种植椰子、桑树;吕宋岛北部是稻米、烟草、金矿区;米沙鄢群岛西部是稻米、椰子区;米沙鄢群岛中部是玉米、糖产区;米沙鄢群岛东部是椰子、玉米区……在报告中,郑若曾着重强调了这种源自南美,由西班牙人引进的新作物,认为其大有可为。

还有棉兰老岛东部,是麻、椰子、铁矿区;棉兰老岛西部是玉米、椰子区;巴拉望岛和苏禄群岛则是稻米种植区。

通过这种划分,便不难看出沈默的目的,他是要将吕宋的大片耕地,用来种植大明所需要的经济作物,使其成为国内急需的生产原料和生活资料产地……大明虽然地大物博,然而近些年北方连年大旱,粮食减产严重,南方虽然仍旧风调雨顺,但因为商品经济的发展,大量的耕地被经济作物蚕食……是真正的蚕食,因为都被改成了喂蚕宝宝的桑园,这样导致耕地面积大量减少,目前还看不出危害,但长久以往,必然会带来严重的粮食危机。

沈默不想在国内进行强制调整,因为一方面,在这个年代,地方政府地执行力根本不容乐观,朝廷布置十分,下面能做到一分就不错了,指望他们完成这种高难度动作,根本是不切实际。另一方面,他也不想因此得罪那些大庄园主,并引起不必要的混乱,那样会是十分危险的。

他的应对之举,便是充分利用吕宋的土地,在那里搞一搞有计划的大种植园,以减轻国内供给的压力……这一切,都是通过南洋公司来控制和进行的,具体说来,便是由南洋公司进行先期的调查和开拓,然后将合适耕种的土地,以‘保护垦殖’的方式,承包给国内的大家族、大商户,由其在南洋公司的指导下,进行计划性的垦殖,公司为其提供保护,支持,并为其运输至指定港口,收入三七分成,或者按约定支付。

南洋公司之所以不亲自经营种植园……那样的话,可能会得到更高的受益,然而沈默考虑到,一来,种植园是一个需要大量劳动力的行业,南洋公司很难招募到足够的人手,区区一个公司,也不可能明目张胆的在国内拐卖人口,还是将这项很有挑战性的工作,交给权贵们来做吧;二来,他希望南洋公司永远保持开拓的野心,所以在其成立之初,便采取这种‘保护垦殖’的模式,使其为了增加利润,不得不不断的开拓新土地。

‘土地使人保守和短视’,这是沈默多次向郑若曾强调过的。

而将种植园交给国内的勋贵和大户来做,好处也显而易见,首先,他们强大的政治力量,将为吕宋和南洋公司提供足够的庇护;然后,把招募人手、组织种植、联系销售这些繁琐的工作交给他们,南洋公司可以从中解脱出来,将精力集中在该做的事情上;最后,也利于培养国内精英阶层的外向性,使其渐渐消除对国外的排斥和无知。

要做到最后一点并不容易,而且它也是实现计划的最大的障碍,垦殖吕宋的广告已经连续在东南各大报纸投放,前去南洋公司各办事处询问者众多,然而真正签订意向的,却寥寥无几,大多数人都处在观望状态,毕竟几千里外的种植园,怎么听都觉着虚的慌。

所以沈默需要有人先来示范,他选中了东南十几家大户,命其每家认购了十万顷种植园,而徐鹏举这里,因为是堂堂国公,沈默给他优待……所以是十五万顷。至于他们如何去做,南洋公司有最详细的指导,但前提是,要先把他们的代表,弄到吕宋再说。

“万事开头难,”沈默对一脸苦相的徐鹏举道:“你难我也难,咱们大家都勉为其难,坚持过去开头几年,就是为子孙后代打下铁打金不换的基业。”

“真正挣钱吗?”徐鹏举虽然看上去有些天然呆,但他心里一点不糊涂,知道兹事体大,不能因为是沈默强买强卖,就敷衍了事。一旦真决定要做,就得全力干好,不然还不如直接不答应。

“桑园可以出生丝、烟叶可以产烟丝、甘蔗可以产糖……”沈默掰着指头数给他道:“哪一样都是价比黄金的。”

“好吧!就算那里土地肥沃、气候适宜,地里可以长出金子。”徐鹏举认真的望着沈默道:“但这些都需要很多很多的劳力,才能照料过来呀!就拿最不占人的桑园来说。”说着皱皱眉头道:“我找人问过,一个人最多可照看三十亩地,那你给我的十五万顷,就得五十多万人才能顾得过来,兄弟,我上哪去找这些人?”

“给你十五万顷,不是让你一个人种,”沈默微笑道:“你可以继续往下分包,这谁也管不着。”

“可总是要有人种吧?”徐鹏举摇头道。

“有三个来源,”沈默屈指道:“首先,岛上本身就有土著,给你解决个十几万不成问题;然后咱们北方有的是饥荒流民,”沈默淡淡道:“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拐带过去了。”

“这个法子,招募个几万人还行得通,但我要是敢把这么多人拐走,”徐鹏举大摇其头道:“丹书铁劵也保不住俺的脑袋。”

“我会去尽力做工作,让朝廷打消这方面疑虑的,而且还有个法子……”沈默压低声音道:“佛朗机人在做奴隶买卖,他们大肆抓捕昆仑奴,贩卖到世界各地去……因为距离的原因,卖到咱们这儿的价钱十分便宜,且要多少有多少。”

“啊!这怕是有干物议吧!”徐鹏举心动了,目光闪烁道。大明虽然一直有买卖人口,但也仅限于少量的家用,若是大规模采购使用,那是要被非议的。

“怕什么,”沈默笑起来道:“海外几千里的事情,谁看的着,非我族类,又有谁会去管呢?”说着目光清冷道:“况且到时享受到了无穷的好处,那卫道士也只会视若无睹了。”

“那敢情好。”徐鹏举想了又想,终于咬牙道:“成,那我先种个几万顷试试!”说着自己笑起来道:“看我这口气大的,先种个几万顷,也不怕闪了舌头。”

“哈哈哈……”沈默放声笑起来道:“要的就是这份儿大气!”

从徐鹏举家出来,坐在轿子里,沈默的脸色却苍白起来,他的右手握拳,一下下捶着自己的心口,连呼吸也十分艰难。最近一段时间,他无数次拷问自己,这样做与那臭名昭著的‘东印度公司’系列有何区别?百年之后的史书上,自己怕是要遗臭万年了……

然而他又没有别的办法,要想让国内那些固步自封的大老爷们,把目光放到海外去,愿意在那里拓殖,自己就得像个保姆似的,给他们打点好一切……而自己的智慧有限,虽然想要尽力避免野蛮残忍的西方殖民方式,但不知不觉还是走到了他们的路上去。不得不承认,目前还找不到更合适的方法,能让殖民地顺利发展生产。

但沈默也是有底线的,他不希望自己的同胞去做牺牲品……可以预见的是,垦殖初期的死亡率会很高很高,哪怕要从北方转移劳动力过去,他也希望这个时间能尽量的晚,因为越晚那里的条件就会越好,好好生活下去的可能性也就越大。

他不知道,这算不算自我麻痹,因为他很清楚,只要南洋的垦殖顺利开展下去,那必然会崛起一个巨大的利益集团,其行为不是任何人能够控制的。潘多拉魔盒已经打开,到底放出来的是毁灭的魔鬼,还是一条血淋淋的生路,他不知道,只能怀着忐忑的心情,尽人事、听天命了……

这一步风险太大,罪恶也太大,但不迈出这一步,他实在不甘心。

也许上苍把我送到这五百年前的华夏大地,就是让我来迈出这一步的,哪怕身后骂名滚滚来,我也无怨无悔……

“大人回府了,闲杂人等速速回避!”沈默正在进行心理建设,便听到外面有人说话,然后轿子落下,他也重新恢复了古井不波的样子。

然后却听到一个银铃般的声音道:“你不让咱看看,咋知介个是不是咱叔叔呢?”又听到护卫们呵斥起来。

沈默觉着奇怪,便在轿子入府的时候,掀开轿帘往外一看,正好和一个身量娇小,穿着鲜艳的少数民族服装的娇俏少女相对而视。

那女孩也看到他了,兴奋地直蹦脚,招手道:“叔叔,你是我叔叔吗?”

沈默微微皱眉,心说这是谁呀?再看她身边几个黑布包头,穿着藏青色衣裤的男子,脑海中划过一道闪电:‘壮族……’顿时无数往事涌上心头,恍惚间便被轿子抬进了公馆。

见府门缓缓关上,外面的推搡也停了下来,府上护卫们驱逐那些不速之客道:“赶紧离去,否则全都把你们抓起来!”

一个黑布包头,头目般的男子,在那美丽的女孩儿边上道:“主人,我们还是回去再想办法吧!”

那女孩儿小脸上满是失望,紧紧咬着下唇,点头道:“我们回去吧!”便在族人的护卫下,要转身离去。

谁知这时府门又打开,里面出来个高大的侍卫道:“诸位留步。”

女孩站住脚,回头俏生生地望着他,那双眼睛仿佛会说话一般,问他要什么。

“请问诸位是从哪里来的?”侍卫沉声问道。

“咱们是广西田州来的,”女孩的护卫头目代她答道:“我家主人是田州土司的亲妹,前来拜见大官人。”

“你们认识我家大人?”护卫问道。

“有一段交情……”那头目说了一半,便被女孩儿抢过话头道:“你告诉我叔叔,阿蛮来看他了,要是不见我,那我就回去了。”

“果然是阿蛮小姐。”护卫一下换了个表情,侧身道:“请进吧……”

面前这个千娇百媚的少女,有着鹅蛋般的脸蛋,健康的月牙白肤色,一双灿若晨星的大眼睛,两个浅浅的梨涡,总是带着笑意一般,让人一看见就从心底高兴。她头上戴着兔毛缀顶的鹿皮帽,帽边垂挂着两串细碎的红玉链,红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,更映得她分束两边的发丝光亮轻柔。

她上身是淡青色绣有彩色花边的短领右衽偏襟上衣,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,上面戴着银色的项圈,短短的衣袖,短短的下襟,大异中原。腰间束着织锦腰带,下身是黑色绣红线的百褶长裙,露出一双绣着彩色蝶花的绣鞋儿。这么多色彩在中原女子穿来,八成要成了花大姐,但在这女孩儿身上,却只让人感受到洋溢着青春美好的气息,仿佛她只要站在那儿,连空气都变得生机勃勃了。

渐渐地,渐渐地,在沈默脑海中,她的形象终于和那个带着婴儿肥的可爱小女娃联系起来……

‘这次你请我吃了烤鱼,我也要请你吃东西,说吧!想些吃什么吧?’

‘烤鸟,烤青蛙,烤鱼、烤虾、烤黄鳝、烤鱼、烤田螺、烤泥鳅……’

‘咱们这就算是朋友了吧?’

‘得回去问过阿嬷先……’

‘那你叫什么呢?’

‘得问过阿嬷才能说。’

‘那我怎么称呼你呢?’

‘阿蛮……’

“阿蛮……”沈默笑吟吟地望着她道:“真的是你吗,都变成大姑娘了。”

“嗯!是阿蛮啊!”女孩儿点点头,脆生生道:“叔叔,你也长胡子了。”

“呵呵……”沈默捻须笑道:“十二年一个轮回,叔叔都三十多了,能不长胡子吗?”

“阿蛮也长大了呢……”阿蛮望着沈默,不知怎地,见到她朝思暮想的‘沈默叔叔’,小姑娘却找不到当初那熟悉的感觉,她只觉着对面这个‘长胡子的叔叔’,虽然笑容可掬,要比知州老爷还要威严,让人不敢去亲近。

沉默片刻,沈默轻声问道:“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?我这个当叔叔的,实在是太不称职了。”

“当年阿嬷带着我回到田州,不久便病死了,”说起自己,阿蛮少了几分娇憨,陷入回忆道:“我十岁的哥哥大寿,便继承了官职,在族中长辈的照顾下,日子过得倒也无忧无虑。”

“后来呢。”沈默低声问道。

“后来,阿蛮渐渐长大了,才知道原来我们的处境并不是那么美妙。”阿蛮脸上带着几分忧伤道:“广西的土司,原本就有两大势力,一个是我们岑家,另一个是韦家,两家一南一北,原本倒也井水不犯河水。但五十年前,韦家的上代头领韦朝威聚众造反,和朝廷对抗。而我们田州岑家,向来是遵从朝廷的,于是派狼兵帮着官军清剿……”

【本卷终】

作者感言

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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