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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34章 长歌当哭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9954 2021-10-18 14:35:33

几乎是一转眼,外面便没有了抵抗声。下一瞬,审讯室的铁门猛然洞开,一群手持滴血尖刃的男子,出现在了二人面前。

虽然内里剧烈的胆颤,但万伦还是声色俱厉道:“你们是什么……”话音未落,便被人飞起一脚踢在小腹上,‘嗷……’地一声摔在墙角,抱着肚子呻吟道:“我是朝廷命官,尔敢如此……”

回答他的是一只臭鞋,划一道诡异的弧线,正塞在他的嘴里,抗议声变成呜呜声。更不幸的是,在方才地撞击之下,他两臂完全失去力气,只能任由那鞋子插在嘴里,臭的要晕过去……

看到他们敢杀东厂的人,还敢如此羞辱四品官员,那珰头便知道对方有恃无恐,自己做任何挣扎都是自取灭亡。于是垂手表示投降,道:“你们是镇抚司的人吧?来的够快的!”

“哼!再晚一步,胡大人就要被你们折磨死了!”一个挂黑色披风,身穿淡黄色飞鱼服的中年男子转出来。看到他,那珰头不由自主的一缩脖子,这人他太认识了,正是仅存的两个十三太保之一,北镇抚司副指挥使朱十三!

十三太保横行的时候,东厂的人见了是要下跪的,真是要打便打、要骂便骂,比对孙子都不如。虽然今非昔比,但其余威犹存,又气势汹汹而来,把那珰头的最后一丝硬气都震散了。

但更让那珰头惊恐的,还是他身边立着的两人——凌云翼和胡言清,两人面色惨淡,但紧紧跟在朱十三的身后,这意味着什么,傻子也清楚……

“啊!胡大人……”看到已经死透了的胡宗宪,朱十三、凌云翼和胡言清大惊失色,抢过去围在他的尸体边,检查的检查,哭泣的哭泣,怒骂的怒骂,全都表达着自己的意外和无辜。

望着尽情表演的三人,那珰头头脑一片空白,只觉着自己像一条被狠狠耍了的可怜虫,早就入彀而无所觉……

木然地看着那些人,把胡宗宪的尸身七手八脚解下来,抬出审问房。又被锦衣卫的人赶着,从审问房出来,他才恢复了一些,低头看看地上还未来得及清理的尸首,竟看到了那两个行刑的番子,全都被一剑封喉……

珰头先是有些诧异,但旋即又了然,不由暗暗哂笑道:‘没想到吧!蠢货。’只是永远不能知道,哪个是该死,哪个是陪葬了。

虽已是午夜,漕运分司衙门正堂,还是灯火通明。

正位是空着的,朱十三和凌云翼东西昭穆而坐,胡言清甘陪末座。所有人的脸上都是悲伤和担忧,仿佛还未从方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。

一个百户立在堂下,低声禀报着:“搜查了那东厂珰头和万伦的住下,但他们似乎已经察觉了风声,提前销毁了往来文移,找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。”

听到这话,胡言清不禁看凌云翼一眼,心中为免嘀咕,这厮到底是先知先觉,还是根本就和他们是一伙?

感觉到他的目光,凌云翼和他对视一眼,一脸的坦然。

这时朱十三道:“二位大人怎么看?”

“哦……”凌云翼这次的反应要积极地多,他缓缓道:“提前知情是肯定的,但他们不大可能把所有证据都毁了。”说着意味深长的看一眼朱十三道:“只要两人不是蠢透了,必然知道那些东西是能防身的。以下官愚见,大人不妨查查,他们的随员有没有缺额。”

“嗯!有理。”朱十三颔首,吩咐那百户道:“照凌大人的意思做。”

“喏!”那百户抱拳下去。

待他一走,朱十三正色道:“二位大人,本官十万火急而来,是领圣命阻止都察院与东厂相互勾结,私讯胡宗宪大人。”说着面现愧色道:“然而虽紧赶慢赶,却仍晚了一步,胡大人已经惨死他们的酷刑之下……本官罪过不小,回京后自有上司惩治,然而现在事态严重,只能觍颜在此,先问问二位大人,该当如何向京城上报?”

想到胡宗宪那伤痕遍体、不成人形的尸身,几人都是一片黯然,无论胡宗宪是否有罪,又无论他们各有何种立场,一代国士竟落个如此收场,实在是叫人心灰意懒,难以振作。

然而别人的遭遇再悲惨,也只是故事。胡言清遭此巨变,尚在懵懵懂懂。凌云翼却知道,别看他们现在全须全尾地坐在这里,那是因为这朱十三需要他们做污点证人和目击证人。然而这哪儿做得了准?如此云诡波谲的泼天大案中,所有人的命运都风雨飘摇,怕连他本人也福祸难测,又岂能保的了他们?

要想保住自己,还得靠自己,而这次上奏正是最好的机会,如果能让那幕后的贵人,清楚自己的态度,才有可能存一利用之心,这样才会有一线希望,度过此危难之局,甚至因祸得福也说不定。

心念电转间,凌云翼定下注意,便对朱十三道:“上差不必过于忧虑,您用最短的时间从京城赶来,又采取立即最果断有效的手段解救胡大人,只是谁也想不到,那万伦与东厂之人竟丧心病狂,已经把胡大人活活打死。此乃对方之暴行所致,也是胡大人命数所司,非人力所救……换了任何人,都不能比您做得更好,除非他能插翅飞过来。”说着朝胡言清轻咳一声道:“本官定会和胡大人禀明朝廷,必不会让您受了委屈。”

“啊!是是……”看到凌云翼如此的恭顺的态度,胡言清终于有些开窍,点头连连道:“不冤枉一个好人,也不放过一个坏人。”

“这话说到点子上了!”凌云翼拊掌道:“那万伦与东厂之人倒行逆施,迫害硕德老臣致死,其罪行已是天怒人怨,合该千刀万剐,我等也会如实禀明朝廷!”

虽然与这两人虚与委蛇,就是为了他俩这番表态,但朱十三还是欣赏胡宗宪那样宁折不弯的铁汉子,对这两个见风使舵、毫无气节的官员十分不齿,故意问道:“若是如此,怕对二位大人也有些干碍吧?”

“呵呵……”胡言清感到有些尴尬,凌云翼却面不改色道:“我等也是有罪……不查之罪,但越是待罪之身,就越要坦白从宽,岂能文过饰非、错上加错?!”

一番话真是冠冕堂皇,让朱十三也不禁暗赞道:‘这光棍虽然无耻,倒真是个人物!’再说这两人用处还大得很,他也不便过多纠缠,于是点头道:“二位大人果然是坦荡君子,在下这样说,倒显得小人了,”说着一拍胸脯道:“不过你们放心,这次能顺利控制局面,离不开二位大人的深明大义和全力配合,在下虽然人微言轻,但还是会尽力为二位大人说话,相信朝廷不会因为二位的一点失误,而怪罪你们的。”

“多谢上差美意。”两人赶紧起身叉手道谢。

“不必客气。”朱十三也起身抱拳道:“我们是同舟共济。”

“对,同舟共济。”两人激动起来道:“同舟共济!”

“那事不宜迟,咱们就在这儿分头写奏章,”朱十三道:“将这里的事情上奏朝廷吧!”

“正该如此。”见锦衣卫已将纸笔摆上桌案,两人心中苦笑,点头称是……生活就像强奸,如果不能反抗,就尽量享受吧!

北京,棋盘胡同,沈府。

回京已经三天了,沈默已经不在家人面前假装无事,他将自己整天整天的关在后书房,不管是老婆孩子,还是幕友师爷都一概不见。就连送来的吃食,也一点不动。

一家之主陷入这种死寂,整个宅院都变得安静无比,所有人都不敢言笑,只有不懂事的娃娃偶尔哭两声,也很快被女人哄好……

书房内纸张满地。沈默长发披散、胡须连腮,修长的手指和衣袖上,沾着乌黑的墨迹,浑没了昔日的潇洒干净。他却毫无所觉,在那里提笔疾书,桌上地下墙上,尽是写满了字的宣纸。这不下两三百张的纸上,满是触目惊心的两个字——‘吃人’!

‘吃人!吃人!吃人!我们可以改了,从真心改起!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,活在这世上!’

‘我们要不改——你吃我,我吃你,即使人再多,也会给女真的人除灭了,不,其实是我们自己吃自己!’

屋里面出了百花花的纸、就是黑沉沉的字。他的身子一直在微微发抖,仿佛屋顶直接压在他的身上……万分沉重,动弹不得,这沉重是如此真实残酷,令人绝望,但他仍然要呐喊,无声的呐喊:“我们立刻改了,从真心改起!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……”

八百里加急之下,山东巡按御史和漕督衙门山东分司的奏报,于隔一日的清晨便传到了北京城;而锦衣卫的密保,更是在前一晚便直呈大内,交给已经在宫门口守了一整天的乾清宫太监冯保,准备直接送递御前,既不按例由东厂转呈,也不交给司礼监。

这意味什么?孟冲和滕祥焉有不知?事实上三天前,沈阁老闯宫告了他们的御状,然后冯保将圣谕越过他俩,直接下给了镇抚司,两人就知道大事不妙。想要故技重施,去找软耳根的隆庆请求原谅。然而这一屡试不爽的绝招,今次竟然不灵光了……冯保客气的告诉他们,七日后就是杜太后忌辰,万岁爷要沐浴焚香、斋醮七日。七日内,不管内臣外臣,有什么泼天大事,是谁也不见的。

任凭两人软硬兼施、百般求告,冯保都是一脸的爱莫能助,绝不肯为两人出一点力。

两人当时气呼呼的回去了,虽然嘴硬说:‘冯保这贱人拿着鸡毛当令箭,真以为自己多了不起。’可没了皇帝的靠山,内阁那位也只送来八字箴言——‘坚持到底、就有办法’,比个屁都没味儿……预感到自己的命运,两人惶惶不可终日。想当初六科廊大闹宫门,他俩都没害怕,这次却真吓坏了。

一听到冯保不在乾清宫伺候,却在午门值房内驻扎,两人就凌乱了,横竖在司礼监如坐针毡,索性也到皇极门值房里猫着。守门的太监心说,这多新鲜啊!宫里三大公公,竟然跑来抢我们的活了。当然这只是句玩笑话,其实他们都能看出来,宫里有大事要发生了……

事情确实不小,滕祥和孟冲竟然在皇极门的城门洞内,把怀揣着镇抚司密报的冯保拦下来,不由分说,将他拉近了值房中,求他给看看密报的内容。

“火漆封着呢。”冯保一脸为难道:“咱家哪敢打开?”其实太监们私拆奏章密件司空见惯,当然这也跟皇帝素来不防着他们有关。

冯保高低不给看,两人只好退而求其次,请他稍稍拖延片刻,等着内阁转送的外臣奏报到了,再一起递上去。

“那可不行。”冯保脑袋摇得像拨浪鼓:“这可是十万火急,得马上给皇上送去,咱可担待不起!”

“你不是说,皇上闭关中,天塌下来也不见人吗!”滕冲冷冷插一句。

“对呀……”冯保见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,老脸一红道:“但皇上临闭关前,特意吩咐过,这份东西一送来,就立即递进去。”

“行了,别找理由了!”孟冲不耐烦道:“咱都是潜邸出来的,牙咬舌头几十年,谁还不知道谁?说吧!这个忙你帮不帮?”

滕祥也压着火气道:“兄弟,你可拎清了,这次要是闹大了,倒霉的不光我俩,还有东厂,甚至二十四衙门,全要遭殃!都这时候了,咱们不能窝里斗起来,让那些大臣再趁机捅刀子!”

听了这话,冯保面现一丝动摇,但很快就复原道:“今天滕公公说话咋怪怪的,咱一句也听不懂。”说着使劲抽出被攥着的胳膊,一抱拳道:“咱家先去交差了,回头再与二位公公赔罪。”

“好你个姓冯的!真他妈的翻脸比翻书还快!”孟冲终于忍不住,破口大骂道:“别以为人家都是睁眼瞎,你和那姓陈的老东西勾勾搭搭,咱们知道的一清二楚!”

“孟公公是昏了头吧!”冯保心中杀意凛然,但脸上却笑意更盛道:“陈公公是大内总管,我们所有人的老祖宗,我有事情不找他请示,难道只有找你孟公公才不算勾搭?”

“你……”论起斗嘴,十个孟冲绑一起,也不是冯保的对手,一下就无言以对,腮帮子直鼓。

“别仗着多读了两本书,就在这儿卖弄嘴皮子。”滕祥同仇敌忾道:“咱也是上过内书堂的,知道人家圣人说‘君以此兴,必以此亡’,你俩今天把我俩坑死了,明天就有人把你也坑死!”

冯保没法反驳,便推门要出去。却发现门口站了四个高大的御马监勇士,把去路挡得严严实实,根本不容他迈出脚步。

冯保脸色发白,也不只是心惊还是气愤,回头指着两人,手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。

“兄弟在这儿,就和咱们吃一晚上酒。”滕祥和孟冲却态度大变,下一刻竟给他跪下道:“明早就放你去!看在多年兄弟的份上,就算帮我们这回吧……”“是啊!反正皇上也不会知道!”这次他俩打听清楚了,皇帝确实是在闭关,只是真正的原因,不足为外人道哉罢了。

“你俩就作死吧!”冯保跺跺脚,扭腰坐在那里。有道是‘做人留一线,日后好相见’,他毕竟不是一无所有的小马仔,而是除了司礼监诸珰外的第一人,做事情要考虑在阉寺中的影响。这两人都给跪下了,自己要是还不顾念多年的香火情,必然会让那些大小太监齿寒。

相反,要是自己撑着被陈宏责骂,帮他们这个小忙,那冯公公仗义仁慈的美名,便会传遍大内。至于皇上那里,即便是日后知道了,也只会骂他胆小如鼠、感情用事,这在隆庆那里,可不是什么坏话……见他没出现过激反应,两人都暗暗松了口气,要是他不管不顾硬要出去,他们还真拿他没办法。赶紧一边好话说尽陪着冯保吃酒,一边通知外面,赶紧利用这得来不易的一夜时间,拿出个对策来!

翌日清晨,文渊阁例行早会。

在边上伺候的书吏们,发现几位大学士,仿佛打了通宵马吊一般,都顶着通红的双眼,坐在那里哈欠连连,形容困倦,还面色阴沉、被爆了菊似的。只有陈阁老神清气爽地坐在那里,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。

‘看来肯定是陈阁老大杀四方,元翁和另两位大败亏输……’书吏们瞎琢磨道。

会议在诡异的气氛中进行,所有人都心不在焉,每次有脚步声响起,会议都会莫名中断,直到发现不是要等得人时,才会前言不搭后语的继续。

‘到底何人,能让阁老们魂牵梦萦若斯?真是天大的面子。’书吏们猜测了没多会儿,答案便出来了……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外面响起,有卫兵发问道:“来者何人?”

“通政司!十级加急!”回答声令所有人凛然,这是通政司驿报的最高级别,飞火驿递、直达内阁,只有在外战、内乱、剧变、大灾等寥寥数种情况下方可动用!

听到这一声,几位一直神色不宁的阁老,反而平静下来,神色镇定地坐在那里,看着一个满身大汗的信使出现在门口,手中高举一封沾着红翎的信件!

“呈上来。”徐阶沉声道。

便有书吏上前,验过了漆封骑缝,确认信件完好无恙后,便在上面画押签收,才接过来送到首辅面前。

徐阶拿起银质的启封刀,将信封打开,拿出里面的信瓤,戴上老花镜翻阅起来。只见他的面色渐渐凝重,最后把信纸狠狠拍在桌子上,气急败坏道:“真是丧心病狂!”

“老师息怒,”张居正站起身,走到徐阶案前叉手道:“不知发生了何事?”

徐阶指指那信纸,示意他自己看。

张居正便拿起来,快速浏览一遍,也面色大变道:“耸人听闻,耸人听闻!”又递给了次辅李春芳。

李春芳额头见汗,强自镇定接过来,一看之下,面色煞白,颤声道:“不可能吧……”

陈以勤冷眼看着这三人,心说都堪称名角儿,看不出是真的还是在演戏。不过他也好奇的紧,便起身拿过那奏报看了看,不由也变了脸色,恨声道:“好!好!好!倒要看怎么收场!”

他这话听着刺耳,但这时没人有心思计较,徐阶沉声道:“这件事宫里宫外都牵扯在内,我要立即进宫禀报皇上!”

“师相容禀!”张居正出声道:“都察院与东厂水火不容,此事乃尽人皆知,怎可能在山东联合起来,审问胡宗宪?此事着实匪夷所思!学生难以置信,窃以为还是再行确认后,再禀报不迟。”

“这种事如何瞒?锦衣卫可比我们的耳目灵多了!”徐阶摇头道。

“就是有锦衣卫掺和,学生才对此事存疑。”张居正道:“众所周知,他们与东厂龃龉日久,据说皇上被几个近侍说动,要仿效正德朝,把锦衣卫变成东厂的下属,而锦衣卫的头头脑脑,当然不愿意再认太监当干爹,所以他们有充分的理由,借机陷害东厂,以摆脱被吞并命运!”他没发现,自己的两眼中,已经恨意森然了:“所以他们很有可能,以为其脱罪为条件,诱使凌云翼和胡言清两个,和他们串通一气,颠倒黑白!”

“你又怎么知道,什么是黑,什么是白?”徐阶没好气道。事态逐渐失去控制,他是一肚子的邪火无处发泄。

“正因为不知道,所以才要查明白。”张居正侃侃道:“师相,至少要把这个道理向皇上说明,千万不能让圣上被片面之词蒙蔽了!”说着抱拳道:“学生愿意替老师走一趟!”

“……”徐阶盯着他看了片刻,无力地挥了挥手:“去吧!”

拿着那份奏报,张居正面沉似水的走出会极门。风很大,天很冷,虽然头上戴着毛皮暖耳冬帽,身上穿着黑色貂皮大氅,脚上踏着厚底羊绒暖靴,但他却感到彻骨的寒冷。

但他心智无比坚定,虽满心的忧惧惶恐,表现出来的,却是堪比万载寒冰的镇定冷静——迈着沉稳的步子,来到会极门前,他掏出自己的腰牌。虽然内阁大臣都可以自由出入午门,但能直入皇极门的,却只有徐阶、沈默和他而已,身为次辅的李春芳和同为帝师的陈以勤都不行。

这是皇帝的最高信任。

守门官兵让开去路,他便看到冯保表情怪异地站在那里。

“公公这是去哪里?”待冯保向自己行礼后,张居正一叉手,算是还礼道。

“咱家来等镇抚司的奏报。”冯保答道。

“等到了吗?”

“嗯!”冯保道:“正要送进去,就看您来了。”

“那正好,我也要送奏报给皇上。”张居正道:“咱们同去吧!”

“这些天,皇上是不见外臣的。”冯保有些为难道。

“咱们边走边说……”张居正侧伸手,示意冯保跟他离开皇极门。

两人便往皇极殿方向走去,待到四下没人了,冯保才小声道:“太岳兄,不是小弟骗你,皇上现在确实不会见人。”

“我不信,”张居正目视前方,淡淡道:“陛下真在斋醮。”

“确实不是斋醮……”冯保也不瞒着他道:“但我除非不要脑袋,不敢说一个字。”说着赶忙解释道:“这是皇上的私事,您就别问了。”

“好吧!”张居正点点头道:“那我这份,就请公公转交。”

“是。”冯保便接过来道:“您放心吧!一定送到。”

“还有两句话,”张居正也不看他,望着前方道:“却是说给公公的。”

“请讲。”冯保微微点头道。

“这次不管结果怎样,滕祥都要下台了。”张居正淡淡道:“皇上虽然宽厚仁爱,但不能忍受不忠,滕祥竟敢与外臣勾搭,纵使帝心似海,也容不得他。”

冯保还是点头,但幅度大了不少。

“而公公你,则必然接任他的差事。”张居正又道。

“这种事儿哪儿说得准。”冯保假谦虚道。

“准。”张居正斩钉截铁道:“现在除了陈宏之外,你最让皇上放心。东厂提督向由首席秉笔兼任,就是为了制衡掌印太监,所以非你莫属。”

“那就……托您吉言。”冯保得使劲,才能避免一张脸笑成菊花。

“现在我请问公公,”张居正沉声道:“你是想要个独立完整的东厂,还是被锦衣卫压在下面,残破不堪的东厂?”

“那还用说。”冯保道。

“公公是聪明人,自然清楚自个的立场。”张居正道。

“我晓得了。”冯保点点头道。其实不用张居正提醒,他心里也难免有些物伤其类,总觉着陈老祖宗做得过火了些,东厂再不肖,毕竟是内廷的爪牙所在,怎能任由锦衣卫的人肆意戕害?

毕竟他的目地,是坐上司礼监首席秉笔兼东厂提督的宝座,把东厂搞残了,并不符合他的利益。反正这次之后,滕祥和孟冲肯定要滚蛋的。若那外廷的禀报是另一种说法,想必可以多少抵消镇抚司这边一些,自己再看看有没有办法,在拿掉滕祥的前提下,保全下东厂的实力。这样自己将来,才不至于沦为光杆司令……还没当上厂督呢,他就先进入角色了。

感激地朝张居正笑笑,冯保道:“那该如何奏对,还请太岳兄教我?”

“不难。”张居正便将要点,言简意赅的讲与冯保,最后强调道:“关口是,不能让锦衣卫负责此案,将其交给刑部,才能有起死回生的可能!”

“事关内廷……”冯保为难道:“外臣不便审理吧!”

“要的就是这个不便。”张居正悠悠道:“大不了让慎刑司和刑部一同审理,本来就是内外廷牵扯在一个案子里,让内外廷共同审理,是最合情合理的!”

“我晓得了。”说话间,两人进了乾清宫,冯保安排他在值房中吃茶等候,自己则匆匆去西暖阁内禀报。

屋里伺候的小火者,出去给张居正张罗茶点,值房中只剩下他一个。厚厚的门帘,隔绝了外界的声音,偶尔噼啪的木炭烧裂声,更显得安静无比。

张居正静静地坐在那里,心里却百感纷杂,念头无数。但绝对没有‘悔不当初’、‘自艾自怨’之类的多余情绪。有些事情,做了便是做了,只是因为实力不济、运气不佳,而导致失败罢了……现在要做的,是全力应付眼前的局面,看看有没有败中求和、甚至反败为胜的机会。

无病呻吟,那是胜利者的特权,自己没那个资格,更没那个必要。更何况,自己也不是必死之局,究竟谁能笑到最后,还不一定呢。

关键是要突出各种矛盾,把这池子水彻底搅浑了,水越浑、局面越乱,就没有人能控制得住。而当场面失控时,一切皆有可能,就看谁的心黑手快脸皮厚了。

‘你别高兴太早,我是不会输的!’张居正紧紧攥拳,暗暗给自己打气道。

沈府,外书房。

“皇帝纵欲过度,已严重精气虚损、命门火衰,肾水干枯而致不举。”沈明臣轻言细语之下,便将宫闱最高隐秘,闲谈般说了出来:“太医说,若不清心寡欲,善加调理,不仅难以再举,还会损阳寿的……调理还在其次,关键是个清心寡欲上,但皇帝对那房中一事上瘾严重,已经到了日御十余妃嫔,一时无女不欢的地步。故而这次所谓闭关祈福,实则是掩人耳目,真正是为了帮助皇帝治疗性瘾。”说着啧啧称奇道:“那太医也是个奇人,竟发明出一种铜内裤,给皇帝穿上,这样连自渎都不能,实在是高招。”

“唉……”王寅微闭着双眼,斜靠在躺椅上,听了却一点笑不起来:“皇帝登基才满一年,身子便如此衰弱,我看不是长寿之相。”

“是啊!”沈明臣点头道:“自来帝王好色纵欲者大多短命,希望皇上这次能治疗成功,日后清心寡欲,长命百岁吧!”毕竟能遇上个隆庆这样的皇帝,是沈默三世修来的造化,若是再换个皇帝,一朝天子一朝臣,谁知会是个什么局面?

“别操心太远了。”王寅微微摇头道:“还有什么消息。”

“滕祥和孟冲拦下冯保一宿,今儿早晨等到张太岳来了,才放他去报信。”沈明臣低声道:“路上张居正说服,让他以大局为重,不要落井下石,把这个案子交给刑部审理。”

“不愧是战意盎然张太岳,这招出的漂亮,刑部尚书黄光升是什么人?久经考验的徐党骨干。而大人虽兼管着刑部,但他和胡宗宪的关系尽人皆知,反而需要回避,不好插手。”王寅淡淡道:“还真是蓄谋已久啊!恐怕当时让大人兼管刑部时,就存了这种万一之心。”

“要说蓄谋已久,”沈明臣嘴角挑起一丝淡淡的嘲讽,道:“他比起咱们大人来,不过是‘小巫见大巫’。多年来,大人一直隐藏内力,故意只和他用招数比拼,你来我往打得眼花缭乱,即使胜,也只赢一线……一次两次不打紧,但次次都是这样,任他张居正再机警,也会产生自己不比大人差多少的错觉。”说着一攥拳,满是憎恨道:“这次就让他认清现实是多么残酷!”

“你小看了张太岳,”王寅却不赞同道:“他未必不知道跟大人的实力差距,否则也不会兵行险招……朝堂如战场,发堂堂正正之师、行光明正大之法才是王道。如此用险,固然有可能以弱胜强,但更可能会向现在这样,杀敌不成、自损八千。”说着轻叹一声道:“说到底还是‘不甘心’三个字在作怪。”

沈明臣默然,王寅这话他听得懂,这大明朝,做臣子的再大也大不过天,徐阶和皇帝矛盾重重、罅隙日深,已经无法调和,其结果只能有一个,或早或晚而已。张居正若是继续韬光养晦,待得他的徐老师不在了,拿什么跟排名更前、实力更强的沈师弟拼?理智的选择,只有继续等待下去,等沈默主动犯错才有机会。然而沈默又是个狐狸般狡猾机警的家伙,做事情滴水不漏,从不会‘知不可为而为之’,要等这种人犯错,就像期待天上掉馅饼一样不靠谱。

可他已经等太久了,从二十岁起,一直等到四十二,二十二年光阴虚掷,他难以想象,再等个十年二十年,会是个什么样子?要么是先把自己熬死,要么被后浪推前浪,死在沙滩上吧!

所以张居正只能趁着老师还在,借力把沈默打倒;就算不成功,也要让徐阶和沈默的关系彻底破裂,使他不得不支持全力自己,而不是首鼠两端,坐看自己被沈默压制……无论哪一种情况,自己的处境都会很好多,所以即使风险再大,他也决定铤而走险一次!大丈夫生于世,不成功便成仁,强似一辈子不得舒展,被史家打入庸人之列!

要是张居正在此,肯定要敬王寅一杯,高山流水遇知音,眼泪哗哗的……

然而彼此欣赏,并不会影响无情的算计,更何况沈明臣已经把害死胡宗宪的账,记在张居正身上了。稍稍感慨一下,他便目光冰冷道:“那个冯保让身边人,把这些消息送过来,到底是存的什么居心?”

“没什么大不了,不过是两面下注,想左右逢源罢了。”王寅淡淡道:“张太岳的话,挠中了他的心眼儿。那老太监陈宏,虽然收他为义子,其实是拿他当枪使。等他把人得罪光了,再把他废了给众太监消气,这都是惯常作法,他不可能不知道。所以这家伙开始收着,宁肯惹陈宏不高兴,也要把事情大事化小,省得当了替罪羊。”顿一顿道:“但他不敢得罪大人,横竖放个马后炮……让我们知道,他不是跟张居正一心的,只是想保住东厂,至于外廷谁赢谁输,他是不会插手的。”

沈明臣冷冷一笑道:“这家伙心思不少、自视太高,果然是鱼找鱼、虾找虾,他俩称兄道弟,实乃天作之合!”沈明臣对张居正的恶感,使他说出好话来。

“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心眼。”王寅轻声道:“现在轮到我们出招,这个还要请示大人……”

“是啊!外面还有人,在等着大人的主意呢。”沈明臣眉头皱起道:“这点上他不如人家张居正,事情发生了就过去了,有仇报仇有怨报怨,要是觉着过意不去,就让大帅得以哀荣入柩,照应他的子孙发达得了,何苦要在那里钻牛角尖,苦苦为难自己,还让别人跟着难受!”

王寅看看他,没有搭话,心里却暗道:‘大人若不如此,你能这么快就原谅他?他手下那些大帅旧部,能不生出芥蒂?’也许沈默并没有这样的目的,但作为一个出色的政治生物,他的行为总是会与自己的政治目的相符。收买人心之举,已经变得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。

两人正在说着话,外面响起了敲门声。这间外书房享受府里的最高警戒,闲杂人等不能靠近三丈之内。两人闻声安静下来,沈明臣沉声问道:“什么人。”

“先生,我是陈柳。”外面是沈默的新一任侍卫长:“大人有封信,让俺送过来。”

“等着。”沈明臣便出去,不一会儿转回来,面色怪异的对王寅道:“大人已经知情了。”说着把一封开了口的信递给王寅。

王寅接过来一看,只见上面写着‘顺势而为’四个字,他沉吟片刻,捋须道:“看来大人,跟张太岳打了同样的心思……”是啊!张居正想要达到目标,必须要兵行险招,沈默又何尝不是呢?而且他还面临着道义上的压力,一着不慎,便会身败名裂。所以他也必须将这池子水搅浑了,让局面乱起来,越乱越好,乱了才有机会!

“我这便以大人的名义上书,要求以最高规格审理此案,”沈明臣道:“都察院出了问题,那就让刑部、大理寺和提刑司、镇抚司全都加进来……各路神仙都上台,这场戏才热闹!”要求公正权威的审判,是沈默应有的正常反应,要是听之任之,反倒让人觉着奇怪。

“嗯……”这都是题中应有之义,王寅微闭着双目,缓缓道:“今天下午,这消息差不多就传开,也该让他们把舆论造起来了……东厂竟然私设刑堂,把功在社稷的大臣活活打死,群情激奋是必然。要抓住这个宝贵时机,先将大帅的名声洗白了。注意引导言论,以缅怀大帅的功绩,强调他所立的不世之功为主,不要过多议论幕后元凶……以免着了痕迹,反而不美。”说着睁开眼道:“这次没有人会替都察院说话,只要大帅灵柩进城时,引起足够的轰动,后面的事情便水到渠成。”

“好的。”对于能让胡宗宪恢复名誉,沈明臣十分乐见:“这些事我最在行,你和大人放心好了。”

其实这两日,便有消息灵通人士,将都察院和东厂,擅自在山东刑讯胡宗宪的事情散播开来,只是这事儿太过匪夷所思,完全称得上士林丑闻了。所以官员们大都保持沉默,期望着能有新的消息传来,证明这是谣言。

今天下午,新的消息终于传开,然而更加耸人听闻……那胡宗宪竟被刑讯致死,遗体正在锦衣卫的护送下,以最快的速度往京城运来。因为漕督山东分司的奏报,是明发北京的,很多通政司的官吏都看到了,由不得人不信了。

于是议论再也压不住,京城十八衙门,全都炸开了锅。官员们一个个激愤莫名、议论纷纷,深以为耻!一见到都察院的人,便大声质问:“这是真的么?你们真的与东厂同流合污?你们怎么能这样呢?”

往日里趾高气扬的御史言官们,转眼就灰头土脸,成了过街老鼠,全都灰溜溜地躲回都察院。对于自诩道德之士的御史们来说,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啊!他们凑在一起大声嚷嚷、发泄邪火,怨气都能把都察院的屋顶掀开!

骂了一阵子娘,他们觉着根本不解恨,便一起去后面找总宪大人问个明白。但左右都御史根本不在衙门,他们就找到唯一在衙的右副都御史邹应龙,让他给个说法。

“你们是从哪儿得的消息?我怎么没看到奏报?”邹应龙矢口否认道。

“外面都这样说!”言官们大声道:“无风不起三尺浪!”

“我还‘三人成虎’呢!”邹应龙冷笑一声道:“总宪大人已经去内阁,要求恢复都察院的名誉,严惩造谣生事者!相信很快就有文移过来,澄清这一切!”

见他说得言之凿凿,众言官开始动摇了,毕竟他们也不愿这是真的,那样的话,实在是太打击人了。

“都滚回去吧!”邹应龙一挥袖子道:“谁再敢信谣传谣,严惩不贷!”

“是……”御史们迟疑着施礼退下,不一会儿就散了。

待最后一个言官的背影,消失在门洞之中,邹应龙的脸上挂起了一丝冷笑:‘总宪大人,我可是什么都不知情,到时候可别怪我把话说得太死……’这是个去掉‘副’字的难得机会,他当然不会放过。

不愧是能看准时机,一本参倒严嵩的邹应龙,其眼光之毒辣敏锐,确实有过人之处……如他所料,王廷相在内阁根本讨不到好。等了足足两个时辰,从上午等到下午,饿得两眼昏花,徐阶才终于答应见他。

王廷相静静地站在堂下,大概有好些天没修面了,面颊上都长出了络腮胡,长短不一,形容落魄。那双三角眼因面颊瘦了,更加明显,目光中神色难明。

徐阶就坐在他对面的大案后,两眼微闭,一直沉默着。

“下官把差事办岔了。”王廷相还是开口了,声音喑哑道:“但我对元翁的这颗心是忠的。”

徐阶仍微闭着眼,脸上无任何表情。

“我本只是个三甲进士,本以为这辈子,都没有机会穿上绯袍。现在竟当上了左都御史,这想都不敢想的造化,全靠元翁的赏识和提拔。自打跟着您倒严那会儿起,我就认准了,这一生生是元翁的人,死是元翁的鬼。”说着他缓缓摘下乌纱,慢慢捧到案前道:“这个前程是元翁给我的,我现在还给元翁。什么罪都由我顶着,只望元翁能保全我的家人。”他不是傻子,事情恶化若斯,自己肯定是没活路了,索性光棍一点,不要连累妻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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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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