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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46章 梦想、现实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2333 2021-10-18 14:35:28

天津原叫海津镇,是元朝的漕粮转运枢纽,本朝定鼎后,成祖朱棣便是从此渡过大运河南下抢了皇位,后来成了永乐皇帝后,为了纪念才将此地改名为天津,即天子经过的渡口之意。作为扼守京师门户的战略要地,天津并不属于地方行政区划,而是归属兵部直辖,有三个卫所,分别是天津卫,天津左卫和天津右卫。每卫士兵足额五千六百人,三卫一共一万六千八百余官兵,先直隶于后军都督府,后来随着五军都督府的式微,现由兵部直辖。

倭患大起后,又数次加强军备,更是尽迁沿海五十里内的民众于内陆,并在海边筑起林立的炮台,在水下布满了暗桩铁索,只留几条水道以供通行。若不是自去岁起,漕运被迫改海运。由此经漳卫南运河入京,这里简直就是一座冷冰冰的军事要塞。

沈默抵达的前一天,天津卫的指挥使、巡按御史,已经为他备好了船只,恭候钦差大人光临。所以队伍一到海边,便可以直接经栈桥上船了。

等候队伍上船的功夫,沈默看到不远处另一个码头上,有一队海船正在卸货,他一问,原来正是运送京师的粮草……因为运河淤塞,海船不能入河,必须要经过河船的转运才行。沈默登时来了兴趣,紧一紧身上半旧的貂皮大氅,对陪同官员道:“走,咱们过去看看。”沈默对漕运深恶痛绝,对朝廷能主动改为海运,感到十分的欣慰……这次执意要走海路,也是有考察一下的意思。

天津的文武官员不觉着有什么好,但这里钦差最大,人家想干啥大家只有侍奉着。

于是一行人迤逦来到忙碌的货运码头,这边负责的官员也得到知会,赶紧过来拜见。沈默态度和蔼地向他们打招呼,听他们都是漕运衙门的人,便礼貌性地问道:“河运改海运,你们还习惯吗?”

那些人竟想也不想,便一起摇头道:“很不习惯。”

“为何?”沈默淡淡笑道,心情已经不是起先那么愉快了。

他们相互看看。最后由一个领头模样的官员道:“回大人,海上风高浪急,暗礁密布,还有海盗骚扰,咱们每次都得提心吊胆不说,还得把黄水吐出来……”

“而且不到一年时间,就沉了七艘船,没了上百弟兄……”又有人接话道:“得亏明年就恢复原样了,不然小得们可真要活不下去了。”便引来一片附和声。

沈默听了很不是滋味,但见他们说得认真、不似作伪,便压着火气道:“是谁告诉你们,明年就恢复愿意的?”

“我们总督大人啊?”那官员答道:“他跟我们拍胸脯保证,坚持到开春,就不用遭这份罪了。”其余人也纷纷附和道:“是呀!大家都这么说。”“据说徐阁老也已经批准了呢。”

“哦……”沈默不由微微皱眉,那些人见他如此表情,不由惴惴道:“难道又有变化不成?”

“呵呵……”沈默自重身份,不愿引起丝毫风波,笑笑道:“本官是礼部侍郎,你们问我漕运的事情,岂不是问道于盲。”风趣的解答。让众官员放下了心,但他自己的心,却紧了起来。

其实沈默并非全然不懂航运,而且作为一个对国民经济各个方面保持高度关注,且与苏松漕帮有着密切关系的官员,他至少知道,要维系这条所谓的南北动脉,主要花费在清淤疏浚,保持其通航能力。当他从户部得到确切数字后,惊得半天没说话——取嘉靖以来的平均值,每年是九十七万八千余两白银。换言之,近四十年来,大明光维持这条运河通航,便花费了白银四千万两。

而以现在的航海水平,采取一条既近而花费又少的,从海上到京师的路线,并不是什么难事。事实上,在宋元时期,中国的航海业便可以支撑起远洋海运,何况是区区近海运输呢?

当然沈默也不是初临贵境,他知道经过漫长的海禁之后,明朝的官员和百姓,都对大海有一种恐惧心理。他们害怕海洋和侵扰海岸的海盗,以致于他们认为海运是一件风险极高,得不偿失的危险买卖。

但事实上,这种担心是毫无道理的,因为即使在海禁最严厉的时候,往来于南北沿海的走私船只,也达到数千艘。走私商们将南北的货物对运。便可以用低于市场的价格快速售罄,却仍可获取高额利润。试问连船小势孤的海商都敢走海路,朝廷有数不清的军舰大船,为什么不敢呢?

更荒谬的是,朝廷非但不进行这种尝试,反而对走私海商严厉打击,禁止海运的开展。仿佛和这种方便快捷、成本低廉的运输方式有仇一般,执意维持原先那种低效、昂贵的运河运输。

沈默深知,这条曾经辉煌夺目,如今却淤塞的、狭窄的、腐朽的漕运河道,就像极尽栓塞的血管,严重制约了大明的工商业和对外贸易的发展;而且由封闭、迟缓、无序、低效的漕运,带来同样保守、自封的思想,一定会窒息本就稀薄的空气,使华夏文明错过人类历史上,第一次飞速发展的黄金时期!

他一度以为,相较于棘手的政治改革而言,将显然落后的漕运,改为已经证明可行的海运,难度要小得多;也寄希望于开放进取的海上航运,能为这个沉重的帝国,带来习习进取的清风。

所以他早就下定决心,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。把这件事情办好。但显然还不到时候,因狗拿耗子是官场大忌,不在其位、不谋其政,他一个礼部官员,不能对这件事指手划脚……那样只能让相关的官员对他产生厌恶,而不会有人听他的。

只有掌握到足够的权力,才能施展自己的抱负。所以权力啊!不论你如何唾弃它,你又怎能不追逐它?

接下来,沈默意兴阑珊,草草看过之后。便返回了座船,这时队伍也全都上了船,随时可以出发,他便再次感谢了天津卫的官员,与他们挥手告别。

但当船驶离了海岸不远,沈默的表情便阴沉下来,望着海上薄薄的浮冰,许久没有说一句话。

看到他情绪低落,徐渭暗叹一声,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那个浑身上下充满自信的状元郎。但这样站着也不是个事儿,他走到沈默身边,轻声道:“外面冷,小心冻着了,咱们还是进去烤火吧!”

沈默摇摇头,缓缓道:“冷点好,让人清醒。”

“唉!”徐渭外头看看他,问道:“还在为码头的事儿生气呢?”

沈默不置可否地望了望远方,那里有不怕寒风的海鸟在飞。

“其实你想多了。”徐渭宽解他道:“自从永乐十三年,罢了海运,便一直是漕运独行,已成定例……去岁是因为皇上南巡,河道被占了,南方的粮食运不来。不得已,漕运衙门才奏请内阁,暂时改为海运权宜一年。”说着笑笑道:“现在一年之期已过,自然而然的,就要改回漕运,只要跟内阁知会一声,而不必惊动百官。”

沈默深吸一口冷冽微咸的海风,抖擞精神,转头看着徐渭道:“那你呢,你对这两者有什么看法?如果让你决定,你会选哪一样?”

“我呀……”徐渭摩挲着软软的下巴道:“要我说,海运固然好,但只能在运河不能通行时,比如去年、比如冬天结冰时偶一为之吧!大多是时候,还是走漕运的妥当。”

跟徐渭说话当然不必客气,沈默哼一声道:“难道你也担心所谓‘海禁渐弛,恐有后患’之类的说辞吗?”

“嘿嘿!那你就小瞧了我徐文长了。”徐渭也不恼,拍着栏杆道:“海运的好处有目共睹,谁要说看不见,那就是睁着眼说瞎话。”漕运改海运,本是个仓促的决定,但在短时期内便开通,将漕粮及时运到京师;且除了造船雇船之外,几乎没有任何工程费用。

为了完成本年的海运,漕运衙门共雇海船三百余只,加上军舰护航,仅花费十五万两。只不过因为时间仓促,错过了最佳航期,所以遇到了台风,致使七艘粮船冲坏,但船只损毁数额不大,加上抚恤不过是五万两。

也就是说,一百万两银子的事情,二十万两银子便可以做到,不承认海运优于漕运的人,恐怕不是白痴就是别有用心。

“但是不能只算经济账啊……”徐渭苦笑着挠挠头道:“海运对时局的破坏,实在是太大了。漕运独行已经百五十年了,围绕着这条运河,已经形成了一个牵涉到中央与地方、官府与大户,还有那十几万的漕丁,以及成百上千万靠着运河吃饭的老百姓……巨大而错综复杂的关系网,并在这上百年的时间里,达到了一种还都说得过去的均势。”

这些情况沈默也知道,但还是默默听着,因为他发现自己小觑了这个最好的朋友……一直以来,他对徐渭的认识,都停留在大才子兼大情痴的层面上,对其政务方面的能力,说实话没见过,所以并不看好。因此平时聊天的时候,只会挑些务虚的话题,对于具体政务,从不拿来烦他。

但听他对漕运有如此深刻的认识,沈默知道自己还是犯了小觑古人的毛病。而且什么都自己一个人思考、一个人扛着,实在是太累了,有事做做听众,便听便思考,何乐而不为呢?

“任何想要改变既得利益群体的举措,都会受到很大的阻力。比如说曾经几度被热议的‘胶莱河海道’,明明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,且不像海运那样,没法给沿途带来利益。它不仅可以解决漕运问题,还能直接给胶莱河一代,带来很大好处,所以山东的官员和士绅也有兴趣接纳它,但这些推动力量,还是比不了不愿改变的力量大,所以一直没有成功。”

“而且也不全是贪欲作祟,还有很多堂堂正正的理由。”徐渭接着道:“比如放弃漕河意味着黄河肆虐会更甚,这会给中下游的百姓,带来年复一年的灾难。这点不解决,当地百姓和有良知的地方官们,便绝不会答应的。”

“牵扯到这多人,这么复杂的关系,漕运还是海运,就不仅仅是一个技术问题,而是选择打破现有格局,还是维持稳定的问题了。”见沈默露出思索的表情,徐渭深受鼓舞道:“嘿嘿!那些地方得利的家族和朝廷上下获益的官员,不会坐视现有格局被打破的……当然,变也不是不可以,但得照顾好方方面面,让至少大多数人的利益不受损,还能得到更大的利益,不然他们一定会全力阻挠,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。”

“拙言,我一直有句话想对你说,”见沈默点头,徐渭一字一句道:“我知道你有伊尹之志,但治国之道,首要稳重务实,力求平衡,不然就叫乱国,于国无利、害人害己。所以萧何、宋璟、富弼这些人,才会被称为贤相;而桑弘羊、王莽、王安石这些人,却被称为乱国。”

沈默闻言朝徐渭深施一礼道:“多谢文长教诲,默必终生不忘。”

“嗨!你跟我来这套……”徐渭笑道:“其实这些本不用我说,但我见你深陷其中,压力太大了,怕你走火入魔,这才给你泼点冷水的。”

“这冷水泼的好啊!”沈默笑道:“以后要经常泼才行。”

“哈哈哈……”徐渭再也正经不起来,笑得花枝乱颤道:“如你所愿。”

“说正经的,”等徐渭笑够了,沈默搓搓手道:“那个胶莱河海道到底是个什么,我确实孤陋寡闻了。”

“那是因为你太年轻了。”徐渭笑道:“我比你大这一轮,可不是光长胡子了,那就是见识比你多啊!”

“好好,你厉害,行了吧!”沈默知道这位老兄是顺毛驴,你得哄着他才行:“求你指点迷津吧!”

“唔。”徐渭装模作样道:“也就是十几年前,那时候你还小……那一年黄河在徐州附近决口,运道淤阻五十里,漕运完全停滞。朝中便有大臣提议,要求重开胶莱海运,当时朝野反响剧烈,都已经勘测论证过,山东都召集起十几万民夫来了。最后却因为‘估费浩繁’而国库空虚,加上当政的夏贵溪因循守旧、不愿进行这种大工程,明里暗中进行阻难,最后还是被迫作罢。”

“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工程呢?”沈默追问道。

“其实我也不太清楚……”徐渭老脸一红道:“当时我也不大,不太关注这个,只是听说,是想利用胶河水道,来沟通胶州湾至莱州湾的海路,缩短由江南到北京的海上运道,避开放洋远航绕道成山角之险,从而减轻京杭运河的负担,甚至取而代之。”说着给自己争脸道:“不过我确定的是,这条水道其实元代就开凿过,国朝也几次开工,最近的一次,是嘉靖十九年,据说当时船都通航了,却不知什么原因,后来不了了之了。”

“为什么我从没在工部的文档中见过?”为了了解大明的真实情况,沈默有个看资料的好习惯,只要六部更公开的文档,他都借来阅读过,却对这条河道没什么影响。

“我也说不清楚,”徐渭讪讪道,说着突然一拍脑袋道:“不过有个人,肯定可以说清楚。”

“什么人?”沈默问道。

“昔年在杭州读书时,我有一同庚好友,”徐渭道:“最喜欢钻研水利之道,其造诣不亚于前朝之郦道元。”

“这么厉害?”沈默饶有兴趣道:“他现在何方?可否请来一叙?”

“当官不自由啊!哪能说来就来。”徐渭摇头道:“虽然是南京的官儿,再清闲也不行……”说着嘿嘿一笑道:“不过你好像还有个‘举荐贤能’的差事,这就不成问题了,到杭州以后,可以用钦差的名义把他招来,到时候想知道什么都行。”

“嗯!”沈默点头笑笑道:“我就是去一趟也无妨。”

也许是被徐渭的一番长谈打动,也许是宽广的大海能让人忘却世间一切烦恼,海上航行的几天,沈默过得极为愉快。大部分时间,他都与徐渭、戚继光谈天说地、畅所欲言,当然聊得最多的,还是国家大事,尤其是如何对付南寇北虏,消除边患上。

徐渭智慧过人、每有惊人之语,总能发人深省;戚继光经验丰富、对南北战场都十分熟悉,让讨论不脱离实际。沈默则有着高绝的见识,良好的大局观,保证了议论方向的正确性,使大家的收获都很大。

尤其是徐渭和戚继光,前者自从中进士后,一直找不到方向,其实有些浑浑噩噩,但通过这几天的谈话,使他燃起了对北疆地向往,男儿生来在世,当然要建功立业。不然他读什么四书五经,考什么乡试会试。直接悠游山野不就完了?

但徐渭的性格,天生不适合蝇营狗苟,他喜欢自由奔放,大开大合,在螺蛳壳里做道场的官场上,自然束手束脚,难以开颜。但若到了苍茫铁血的边塞,却是正对了脾气。‘既然没错过了南方抗倭,若是有到边疆对付鞑虏的机会,老子可不能放过了。’徐渭心中火热的想道。

人就怕没目标,尤其是他这种感性的人。一旦有了目标,心中便不再满是‘儿女情长、英雄气短’,而是充满着激情与动力,整个人都神采焕发起来。

甚至连他的诗词风格,都一下子变得慷慨激昂起来的。这从他在此次旅途中所作的诗句中,便可见一斑。诸如‘假令真有募士者,我亦领银乘匹马。’‘丈夫本是将军者,今欲从军聊亦且!’之类,直接、激昂的诗句,原先是不会从他口中出来的。

而戚继光的情况也差不多,南方抗倭的成功,让他获得了巨大的声誉,但在满天的喝彩中,他也失去了动力,甚至迷失在肮脏的官场。现在他万分感谢这次旅行,让他终于树立起新的目标,再次整装出发。继续那斗志昂扬的人生……想到就要做到,这是他人生的信条,戚继光马上便把有些松懈的部下们操练起来,让他们保持良好的状态,等回去后,好马上开展对战骑兵的训练。

而看起来收获最小的沈默,其实是最高兴的一个,因为这解决了一个困扰他很久的问题,让他对未来一下子重又充满了希望。

结果十来天的路程,不知不觉变过去。这日小校来报,船队抵达了苏州府境内的崇明岛,也是俞大猷的水师驻地。

远望着樯橹相连、旌旗林立的水军港口,即使素来沉稳的戚继光,也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,道:“彻底安全了。”戚家军是陆上猛虎,不是水中蛟龙,一路上他都提心吊胆,唯恐有海寇袭击船队,现在平安到达俞家军的地盘,终于可以放心了。

当然要真正到达,还得半个时辰左右。

船队全速靠近中。突听到远处水寨一声炮响,不一会儿有数艘快船劈波而出,很快便靠近了。这时,当先一艘大一些的‘艨艟舰’上,徐徐升起了一面黄色的旗帜。

便有掌船的水军千户禀告沈默道:“他们让我们停止前进。”

说话间,那黄旗下面,又升上一面绿旗。千户对端坐在甲板上的沈默道:“问我们是哪个部分的。”

“照他们的吩咐做,”沈默沉声下令道:“向他们亮明身份。”

于是船队缓缓停下前进,这艘首舰的桅杆上,也升起了一面杏黄色的旗帜。对方马上停止了包围,一艘快船出队靠了上来,显然明白了沈默的钦差身份。

双方这番旗帜交流在外行人看来十分新鲜,但在明军中却已经是老古董了。当年郑和下西洋时,因为船队庞大,船与船、分船队与分船队之间需要联络、指挥、调度;而且茫茫大海上,晚上怎么联系?刮风下雨雾天怎么办?这都是解决的问题。郑和们充分发挥了高超的管理才能和创新能力,在船队中配有交通艇、乐器信号、旗帜等装备。

据史书记载,船队‘昼行认旗帜,夜行认灯笼,务在前后相继,左右相挽,不致疏虞。’意思是白天以约定方式悬挂和挥舞各色旗带,组成相应旗语。夜晚以灯笼反映航行时情况,遇到能见度差的雾天下雨,配有铜锣、喇叭和螺号也用于通讯联系。

郑和们留下的宝贵遗产,随着大明厉行海禁而沉睡多年,又随着重新开海而重见天日,虽然过去百五十年,却仍是最完美的通讯手段。

俞家军的斥候登舰。确认了沈默的身份,几艘快船便掉转方向,由保卫改为护卫,护送着船队往水寨驶去。同时寨中也得到报告,赶紧行动起来,摆仪仗迎接御史大人。

当沈默的首舰缓缓驶入水寨,便听到低沉而震撼的号角声,从整齐列在水道两侧的军舰上传来,每一艘军舰上,都整齐的站着身穿蓝色皮甲、手持八尺长矛的俞家军将士。

在激昂的军乐声,和一下接一下的礼炮声中,沈默的座船终于在码头上停靠,他看到一干身穿亮银山文甲、肩披蓝色披风的俞家军将领,已经列队恭候自己到来。

海船下锚,踏板放下,一队身穿着麒麟甲、反握着绣春刀的锦衣卫小校,便率先从船上下来,背对着钦差座船、面对着一众水军将领,整齐的列队。

然后,头戴乌纱暖帽,身披黑貂皮大氅,内罩大红云锦官袍,胸前补着孔雀图案的钦差大人。出现在了中军官的眼前。

在一个高大将领的带领下,十几名军官齐刷刷地跪下,恭声道:“末将恭请圣安!”

沈默代皇帝受他们一礼,沉声道:“圣躬安,诸位将军请起。”

但众将并不起身,而是继续道:“末将恭迎上差。”

“快快起来吧!”沈默和蔼的笑笑,便迈步走下了踏板,站到了陆地上。

那领头的高大武将,也快走几步到了沈默面前,黝黑的脸庞上泛着兴奋的光,双目中满是喜悦和激动。道:“拙言,哦不,沈大人,竟然是你……”

沈默也很高兴,哈哈一笑道:“姚苌子,没想到是我吧!”原来这位高大魁梧,相貌忠厚地将领,竟是多年不见的姚苌子,这意外的重逢,把沈默胸口的阴云,一下子就冲开了。

听到副将大人与钦差大人竟是旧相识,那些原本还表情僵硬的随行官员;应付公事的当地将领,一下子便拉近了距离,没有了矜持,气氛变得亲热起来。

“俞总戎在营中吗?”不过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,沈默将自己的随员介绍给姚苌子,然后笑眯眯地问道:“俞总戎在营中吗?”

“老总去杭州了,”姚苌子摇头道:“这里暂时由末将负责。”

“这样啊……”沈默本是扑俞大猷来的,现在正主不在,什么戏都唱不开,心中不禁有些失望,但见到长子的喜悦,让他很快调整情绪,狠狠拍拍那宽厚的后背道:“老总不在,你也得管饭!”

姚苌子咧嘴笑道:“管,当然管。”说着侧身让开主路道:“大人和诸位上差请。”

沈默笑道:“请。”说着便拉起准备跟在后面的姚苌子,与他携手走进军营中。

有贵客来临,营中自然杀牛宰羊,分麾下炙,一直欢宴到天很晚,醉倒了一片才结束。

沈默和长子的身份在那里,倒没有喝多少酒,宴会散了还能正常的走回长子的住处……沈默没去已经安排好的上房,今晚要跟长子抵足而眠,痛快的聊一聊。

到了屋里,有军士端上热水白巾,请钦差大人洗漱。姚苌子接过那铜盆,吩咐道:“你们出去吧!这里有我就行。”他俩的护卫便依命退下,将房门轻轻掩上。

屋里没了外人,沈默可以好好打量一下,自己多年未见的好兄弟了。只见他的面貌似乎没变,但整个人的气质却提高了一大截。站在那里如山岳耸峙,表情十分刚毅,目光沉着锐利,还蓄起了浓密整齐的唇须,完全是一派大将风度。

只有目光落在沈默身上时,露出的那种会心笑容,才能把他和当年那个总挂着憨厚笑容的高大少年联系起来。

在长子眼中,沈默何尝不是变化惊人呢?那个早慧而狡黠的少年,早已经气宇凝重,不怒自威了……他站在那里,即使是含而不露,一脸和蔼地笑,也会让你自惭形秽,不自觉地低下头,不敢与他对视。

这种气势,长子只在大帅身上感受过,其余哪怕是自家总戎,也没法给他这么强烈的感觉。

这种感觉,一直持续到沈默除下官服,换上一身半旧的青布棉袍才不那么强烈,长子笑道:“天生就是当官的料啊!你一穿上官服,简直让我说话都不敢大声。”

沈默从他手中拿过毛巾,在温水中浸湿了,笑答道:“想不到你姚苌子,也有先敬衣冠后敬人的毛病。”

“那可不是。”长子摇头道:“你这一身官服,我穿上就像偷来的,你穿上却立刻让人忘了你的年纪,连大气都不敢喘。”

沈默将毛巾轻轻贴在面上,享受着那种被温润的感觉,笑道:“你这还好了,要是把你那身山文甲给我穿上的话,恐怕直接就压断气了。”长子有气功,哪怕屋里寒冷,也仅穿着单衣,显得十分健康健美,沈默这辈子是没法比了。

让他这一打岔,兄弟俩那因为太久没见,而生出的陌生感终于消灭了,互相拍打拍打,又变得热络起来。

洗漱完毕,两个人各钻一个被窝,脚对脚躺在床上,沈默突然笑道:“听沈京说,你的五姨太立功了?”

“是啊!”长子满脸自豪道:“老五争气啊!终于给我生出儿子了。”

“你真是冤枉四位嫂夫人了。”沈默笑道:“你整天出海在外,撒播的雨露太少了,所以地里的庄稼才不旺的。”

“唉!这个我也知道,”长子道:“可我爹着急啊!隔三岔五,便给我弄个女人,好多个我都没说过几句话……这要不是老五立功,我能打两桌马吊了。”

“齐人之福不好享吧?”要是以前,沈默早就羡慕上了,现在却同情起长子来。

“是啊!”长子也不瞒沈默,道:“人家说三个女人一台戏,我以前还不知道,后来娶了老三才知道,这些娘们的爱好就是吵架,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儿也能吵半天。我难得回趟家,一刻都不得安生,你说能不受影响吗?”说着苦笑道:“现在更惨了,家里有两台戏,整天文戏武戏滑稽戏,鸡飞狗跳知了叫,吓得我都不敢回去了。”一提到家里的境况,长子脸都绿了,连连摇头道:“反正我完成任务,我爹也不管我,还是睡军营清静。”

提起家里的糟心事儿,长子的沉稳形象毁坏殆尽,真成了‘英雄气短’。他十分羡慕沈默道:“还是你明白啊!一直坚决不让家里凑一台戏……”

“好什么好……”在长子面前,沈默也不装了,说实话道:“都怪我当年太幼稚,把话说得太死,想要再添双筷子,又不能违背了誓言,结果弄得我好不纠结……”

“结果呢?”长子追问道。

“结果,”沈默郁闷道:“猪八戒照镜子,里外不是人了呗!”说着使劲挠头道:“娘的,一想起这事儿来就闹心……来的时候,还和你弟妹闹别扭呢。”

“这就不是我说你了。”人一旦平躺下,就没了地位尊贵,长子一脸过来人的表情道:“这些年我总结出个经验,就是再好的女人也不能宠她,不然她会蹬鼻子上脸的……你就是太惯弟妹了。”

“是啊!没经验啊……”沈默望着帐顶道:“怪不得陆游说,花能解语添烦恼,石不能言最可人啊!原来放翁是个过来人啊!”

“你看,我说吧!”长子道:“兄弟,女人虽然身子弱,打不得,但以后遇到这种事儿,你把她送回娘家,晾一阵子,等着她乖乖回来,保证什么毛病也没有。”

“这法子也得因人而异啊!”沈默摇头笑笑道:“你听说过曹操和丁夫人的故事吧?”

“嗯!”长子也是读过《三国志》的,自然对魏武王的花边轶事念念不忘,道:“你说弟妹也会跟丁夫人一样?”

“那是一定的。”沈默认命似地闭上眼睛道:“送回去容易,可就别想再接回来了。”

“唉!弟妹还是个诰命,你也休不掉……”长子道:“我真同情你。”

“呵呵……我怎么可能休她呢?”沈默摇头笑笑道:“这辈子能娶到你弟妹,是我最大的福气了,在我看来,她是这世上最优秀的女人。”说着竟有些自豪道:“优秀的人都是有脾气的,何况这脾气也是我给她养的,凭什么那这个指责人家?”

“呵!刚还数落她呢,现在又维护起来了。”长子笑道:“我算明白了,人家两口子的事情,外人就不能插言,怎么说都讨不着好。”说着问道:“那你打算怎么办?”

“我俩结婚七年了,估计是痒痒了,”沈默道:“痒过去就好了。”

“看来你这次南下,也有躲风头的意思喽?”长子笑道。

“是啊!不能把人家赶回家,俺自己闪人总可以吧?”沈默无耻地笑道:“这世界真好,不担心媳妇跑了。”

“你要求可真低……”长子道:“早知这样,你也跟三尺一样,娶个日本娘们,那可比咱们大明女人温顺多了,保准不惹你生气。”毕竟是当兵的出身,长子说起话来百无禁忌,道:“而且听沈京说,她们还有很多不足道哉的优点呢,但我问他是什么,他不说。”

“哈哈哈……”沈默闻言大笑道:“打死他都不会说的。”笑完了对长子道:“鞋舒不舒服,只有脚知道。你要想知道啊!就问问菜菜子,让她帮你说个媒呗!”

“好主意……”长子颇为意动,但转念便垮下脸道:“不行啊!俺爹会打死我的,他恨死倭寇了。”

“哎!你就不如沈京了,”沈默憋着笑出来了:“你知道你是怎么跟我大伯说的吗?”

“怎么说的?”

“他说,他这也是在抗倭。”

“怎么讲?”

“他说,自己娶一个日本女人,就有一个日本男人找不到媳妇,就会少生三五个日本娃娃。如果多一些他这样的人,把日本女人娶干净,让日本男人都打光棍,这样不出三代,日本人就灭种了。”

第二天都到下午了,沈默的随员们也没等到出发的命令,不知今天到底还走不走,便撺掇着周培简去问问。

结果不一会儿,周培简去而复返,对众人道:“大人贵体微恙,可能要休养几日吧!”

众人一听十分吃惊,想到昨晚宴会还好好的,怎么一转天就病了呢?

“这有什么好奇怪的,”路过的徐渭没好气道:“没听说过什么叫‘病来如山倒’吗?”

“那徐先生请问,咱们该怎么办啊?”周培简道:“大人病得厉害,也没给个章程。”

“这还用问?”徐渭翻翻白眼道:“要么闲着玩,要么跟戚继光军训去,你们选哪个?”

“这还用问么……”众人讪讪笑道:“我们是斯文人哩……”

当天晚些时候,大家也去探视少宗伯,见他确实面色蜡黄,满头虚汗,显然正在发病中,军中大夫说病人需要静养,于是大伙也乐得清闲,都安下心来找乐子。这崇明岛景色秀美,即使是冬天。也有一种凄凉之美,官员们结伴出游,吟诗作赋,酸气冲天却自得其乐。那厢间,戚继光则打起了俞家军的主意,两家主帅又并称俞龙戚虎,现在两军相遇,当然少不了一番龙争虎斗了,每日里教场上都是黄烟滚滚,杀声震天,让登高望远的文官们十分诧异……这两家不会有什么深仇大恨吧?

而此刻在军营深处的一座别墅中,那位传说重病缠身的沈大人,头束着月白色的逍遥巾,穿一身藏青色的棉深衣,端着茶杯坐在火炉边,只见他神色凝重,仿佛在思索着什么,但横竖都不像患病的样子。

徐渭背着手,绕着火炉和沈默团团转圈圈,一边转还一边大声抱怨道:“王本固、你这个杀材,杀材啊!”

长子看得眼晕,只好不看他,把目光投到桌上,那里散落着几封信笺,正是徐渭的烦恼源泉。

沈默却不管他,任凭徐渭转啊转,一直等他转累了。一屁股坐在身边,临起大茶壶牛饮时,才不急不躁道:“现在一切都只是猜测,是你想多了也说不定。”

“虽然你们关系好,”徐渭阴着脸道:“可这种大事,不能掉以轻心啊!”

“我知道。”沈默点点头,不再做声。

沈默没病,不过是找个理由,好留在崇明岛,先不进入东南地界罢了。因为在船到莱州停靠时,他便接到了锦衣卫的奏报,说东南数省,同时发生了数场叛乱。江西、浙江、福建、广东等地告急不断,各省都在调兵遣将,气氛紧张无比。

接到消息后,沈默没有声张,只是告诉了徐渭和戚继光,两人的反应不出意料,都是一样的难以置信……他们都对胡宗宪和东南文武怀着深厚的感情,实在不愿看到这种事情发生。

但当冷静下来,他们又没理由不认为。这一系列的事件,是在制造紧张气氛,要挟朝廷就范。

“这是要给钦差大人个下马威啊!”徐渭阴着脸道:“他们怎能这样呢?”

“大人,我们要当机立断。”戚继光冷静道:“末将建议在莱州暂停,等事态清晰后,再决定行止。”

沈默思索了很久,抬头问他俩道:“胡宗宪有这么蠢吗?”

“不应该啊!”徐渭道:“他如果不知天时、倒行逆施,也建不了那番功业。”说着自己却先不仔细了,道:“不过自从严党倒台后,他的处境就日复一日的恶劣,被逼急了出此昏招也不是全无可能。”

“应该做最坏的打算,”戚继光沉声道:“尽最大的努力。”

“做最坏的打算,尽最大的努力……”沈默轻声重复着戚继光的话,微微点头道:“说得好。”不管是为国为己,还是为胡宗宪好,都要慎重对待此事,将影响降到最低。

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,沈默最终决定继续南下,在崇明岛上落脚观察。这样做的好处显而易见,距离近、知情快、反应自然迅速,但坏处也很明显,因为这里是胡宗宪的地盘,驻军受其节制。

不过沈默不认为这是在冒险,因为驻扎在崇明岛上的是俞家军,以他对俞大猷的了解,这位老成持重的将军,一定不会跟着别人乱来的。

而且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。将俞家军控制住,这样手下有俞龙戚虎,至少在声势上,可以震慑住许多人,让自己的声音不至于被淹没在江南的喧嚣中。

立足在崇明岛,便有了足够的留白,可以让他自主的进退停留。别看这简简单单的一步棋,却是建立在对东南形势的了解,将领思想地把握上,做出的冷静选择。

结果到了这里,俞大猷已经被召到杭州去了,但沈默看到了长子,就更加放心了。于是安安稳稳的驻扎下来,等着最新的情报。

当沈默把情况通报给长子,没想到他对岛外发生的事情,也了解不多,似乎俞大猷也在封锁消息,不过长子告诉沈默:“我家老总临走时交代,没有他的命令,所有战船不许出寨,就是大帅下令也不行。”

这既是个好消息,又是个坏消息,因为它一方面说明俞大猷的立场没有问题。态度十分坚定,但也说明确实有些不好的事情发生了。

朱五并没有跟随沈默走水路,而是在莱州乘快马南下,联络指挥各锦衣卫千户所,尽可能的收集情报,为沈默的决策提供支持。

锦衣卫的效率很高,第三天便将各方面的最新情报,汇总摆上了他的桌面,事件的轮廓终于清晰起来。

看似铺天盖地的东南叛乱,其实可以分成两场。北边皖南、浙江、江西一带,是银矿工人叛乱。南边江西、福建、广东一带,是‘三巢’农民造反,两者之间并没有直接的联系,但也存在一定的内在关系。

先说银矿工人的暴乱,这其实是个历史问题。随着近百年来经济的发展,白银已经成为社会结算的主要货币,随之而来的,是对银矿石需求的激增。银矿的开采由官府控制,但实际采矿的,却是邻近地区、以宗族为单位的彪悍山民。

为了完成上差、中饱私囊,官府往往定下极高的上缴额度,并通过矿卒和官差,监督监视矿工采矿,严惩偷懒懈怠者,并对偷盗矿石、偷挖矿山者绝不姑息。

在当时的条件下,矿工的生存条件极为恶劣,出现死伤司空见惯,且要整日面对官府的盘剥与欺凌,怨气越来越重。这种时候,有地方豪强登高一呼,很容易在矿工和周围地区的村民中,吸引了大批追随者,他们按照按军事方式组织起来、进行训练,除了抵抗官府的暴乱外,还有更吸引人的目的——私开银矿。这种行为当然不能不被官府容忍,往往面临着严厉的打击,但因为矿工们又以宗族为单位,团结彪悍,而且银矿所处之地,往往是山脉连绵,军队很难打得过山民。加上私开银矿的收入,即使对于普通矿工来说,也远远高于为官矿劳作,各种因素交织在一起,便造成了延绵百年,无法根除的冲突根源。

历史上,杨廷和当政时。曾经采取一些手段,缓和了官府与矿工的矛盾,但严嵩柄国后,一切急转直下,官府贪墨、压榨矿工,逼死百姓的事情时有发生,眼看就要再次造成暴乱,但东南倭寇的横行,改变了事态的发展……官府的注意力不再放在矿山上,卫所军队更是在战争初期,被强大的倭寇消灭殆尽。于是从嘉靖三十年以来的十余年间,官府对矿山的监管出现了一段真空时期,后果用脚趾头都能想到。

私开的银矿如雨后春笋般,在各个矿区冒了出来,其中最大的一片,是位于南直隶、浙江、江西三省交界地带。这片方圆六百里的地区,有浙江衢州府的西安县北方银场、开化六都银场、江西婺源德兴银场、玉山银场等七八个银矿,私自开采的矿洞,竟达到一百多个,每个都有不小的出矿量。

与之相对的,是官开银矿的萎靡,甚至找不到足够的矿工开工,每年的供应量自然锐减。在战争时期,为了避免内外交困,官府可以睁一眼闭一眼,但如今倭寇已被彻底赶走,没了外部的压力,官府就不能任由其折腾了。

事情的关键人物,是浙江巡抚、御史中丞王本固,他早就对矿山的这种状况忍无可忍,便想接着抗倭胜利的锐气,雷厉风行、一举解决这个痼疾。便在没有通报总督衙门的情况下,带领本部数千官兵、降临衢州府,率衙役、官差、团练、乡勇,共计近万人,浩浩荡荡的进山封矿。

起先进展十分顺利,查封了十几个矿山,逮捕反抗的矿工数百人,仿佛一下子就把私开矿山的风潮扑灭了。但王本固知道,参与采矿的人有数万人之多,且因为衢州顾名思义、是三省通衢之处的意思,与江西、南直徽州搭界,所以一闻风声,矿工们便从山上逃到别省。巡抚、知府、县令,都无权越界追捕,只能望而兴叹。

等朝廷撤兵,那些逃走的矿工很快便会回来,扒开被封闭的银矿,继续进行开采。这种你进我退、你退我进的游戏,已经玩了许多年,却依然在重复着。

王本固没有这份耐心,为了达到杀一儆百的效果,他在云雾山矿洞前,当着数万乡民的面,一下杀了一百多矿工……这非常符合他的性格,否则当年也不会差点杀掉王直父子。

这是不折不扣的蠢行,因为他犯规了。为什么他进剿十分顺利,以前被官府视之若畏途的差事,怎么到他手里就易如反掌了呢?难道是他特别厉害?不,是因为他二杆子出了名,不达目的誓不罢休,且从来不讲情面、不守‘规矩’,所以衢州府的官绅早就跟矿主豪强们打好了招呼,好好配合一下,给王中丞个面子,把这尊神送走了,大家再该干嘛干嘛!

是的,矿区的官员们,早已经被白花花的银子收买了,成了黑矿山的保护人,甚至是合伙人……什么朝廷法度、礼义廉耻,那都是浮云,只有真金白银才是真的。

这些年来,这里的一切已经形成了默契,以一种奇怪的和谐共存着。

但随着那一百颗人头落地,和谐不存在了,矿主、豪族们感到了背叛,失去亲人的宗族要报仇,于是几乎一夜之间,手持着长矛土枪、甚至是铁镐铁锨的狂民,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,依托大山的掩护,神出鬼没的击杀官兵。

王本固猝不及防,损失很大,组织反击,却只能一次次的扑空,而对手的声势却越来越大,仿佛传染一般,江西婺源、玉山的矿工也加入进来,甚至景德镇的工人也跟着闹起事来,见着事态已经控制不住,王本固终于不顾面皮,紧急向总督府求援。

而江西、广东等地的农民暴乱,其实也是老问题有了新发展罢了……自嘉靖三十五年起,白莲教徒在两省传教,组织贫民暴乱。其中广东和平县李文彪、江西龙南县高沙保、谢允樟、下历赖清规等,乘官军御击倭寇之时,相与结党,号为‘三巢’,率部攻打附近郡县。

十余年间,匪首李文彪已死,但其子李珍与谢、赖的气焰却愈发猖炽,他们约期分道四出攻城夺邑,已拥众数万人,并占据广东和平、龙川、兴宁、江西之龙南、信丰、安远诸县,一应钱粮、词讼,有司不敢诘问。而无以生计的农民、手工业者,多入山结寨,与‘三巢’互为声势。仅赖清规部,就跨据江、广六县,依险固守,官军莫能敌。

李、谢、赖三人不愚蠢,知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,一旦朝廷腾出手来,必然会全力剿灭他们,因而积极联系逃到广东沿海的海寇王一本等人,意图扩大势力,抵抗官军。当皖、衢、婺、景矿工暴动发生,他们认为已到最佳时机,便开始疯狂攻打朝廷州县,妄图将连地盘成一片,好达到建国称王的目的。

一时间,赣粤二省频频告急,南赣巡抚吴百朋,为此接连六百里加急,向北京、杭州告急,请求派兵镇压。

这就是东南目前暴乱的真相,在徐渭看来,都是因为王本固在抗倭中没有捞到功劳,觉着钦差来了脸上过不去,所以才行此贸然之举。

“荒唐,太荒唐了……”徐渭的脸涨得通红道:“要是一个处理不好,东南的大好局面,便会毁于一旦。”长子让他吓得打了个寒噤,但沈默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。

“我说你也太麻木不仁了吧?”徐渭对沈默的态度很不满意,嚷嚷道:“难道你不着急?”

“当然着急。”沈默搁下茶盏,拍拍徐渭道:“不过,也没那么着急。”

“还是麻木不仁……”徐渭打开他的手道:“怪不得人家说,当了官就不是人呢。”

“去你的……”沈默笑骂一声,站起来,活动着酸麻的双腿道:“我只是觉着,事情没你想象的那么糟。”

“还不糟?”徐渭挥舞着手臂道:“东南半壁都乱了!还要怎样?”

“听我说三件事,”沈默伸出三根手指道:“首先,叛乱是发生在通衢之处,说是涉及五省,其实不过两起叛乱而已。”说着蜷起一根手指道:“然后,赣粤的暴乱其实是老问题,官府过去都能应付,现在的军队更强了,没道理应付不了。”

他最后只竖着一根手指道:“而且最重要的原因,是我相信只要有一个人在位,东南乱不了。”

“你是说……”徐渭轻声道:“胡宗宪?”

“不错。”沈默点点头,笑道:“当年他接手东南时,是个什么局面?魑魅魍魉、虎狼满地,都能守得云开见月明了,现在这些叛乱,估计在他眼里,还不够看。”

“不是说大帅要离开了吗?”边上一直不说话的长子,突然低声问道:“是这样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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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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